APP下载

愤怒的西瓜

1995-03-31

清明 1995年4期
关键词:乌金白头号子

丑 人

东草垸里,芦苇茅蒿年复一年铺天盖地浪成一汪大海,路寡人稀。袅袅人烟以草为生,秋后了,男人带上女人钻进密密荒丛割草砍苇,卖给外地人作些所需用场。割砍不尽的芦苇茅蒿,一把野火点燃,熊熊的火造出满世界的红。来年,芦苇茅蒿更旺。

这不见天地的营生苦死牛马。以草为生的东草垸人再也平静不住,搭帮结伙走出荒漠之地去闯外边的大世界,以为黄金白银安安稳稳地搁在遥远的天那边。

桃子给乌金备足了盘缠。乌金打点行李上路了,桃子送他几程,夫妻相别时,桃子哭了。乌金给桃子抹下眼泪说:“我不是去死,也不是去充军,你哭啥?”

桃子破涕为笑说:“外边过不顺,莫强求,就同来。”

乌金穿行在芦苇林中,离桃子越来越远了,像断线的风筝,有了些失落,这并不因他暂别了妻子,他从没出过远门,一点不懂大世界的情形。一旦离开了生养他的家园,便完全失去了依托。

乌金沉思在荒野之中,款款而行的双腿止步了。他认定祖先们踩过的这片土地肥得滴油。当桃子在家门口重见乌金,她不禁惊讶地问道:“咋不去了?”

“不去了。”乌金平缓地说。

桃子不解地望着乌金。

“我要办农场。”乌金说。

乌金带上桃子走进了荒野深处,他们选定一块土地。挥舞大镰开荒了。正是酷夏里,日头焦辣灼人,火南风滚过来滚过去,碎了草莽的宁静。夫妻背对背像牛啃吃草沙沙沙地拼命挥镰。忙碌间,乌金猛一叫:“桃子……蛇咬了我。”桃子慌失地丢镰奔过去,见乌金疼痛得脸孔苍白大汗如雨。那条咬过乌金右腿的蛇早已逃得无影无踪。桃子撕破衣衫给乌金扎好伤腿,背他走出荒野地。

茫茫草径,桃子行步艰难,可她丝毫没有放慢步伐。渐渐的,乌金的呻吟弱下了。

“乌金,你可要顶住。”桃子说。

肿胀悄悄地越过绑扎线,又悄悄地袭往胸腹,乌金有了少遇的感觉,冷不丁,软巴巴说:“桃子,我打不过了……”

乌金最终死在了桃子的脊背上。

荒漠大地出现了一座新坟。

荒漠大地出现了一只孤雁。

乌金匆匆忙忙去了阴间。桃子守到旧历七月初一,鬼门开了,她游荡四野呼唤着去寻找乌金的魂;到了七月十五日,鬼门要关了,桃子想起跟乌金有过一场夫妻,依旧挂念乌金的冷暖饥饱,在一轮冷月下给乌金送去充裕的冥钱。

日子数落着进了冬季。桃子并没离开东草垸,她眺望枯枯萎萎的世界,无比愤怒,一星火点燃了枯草。她静观大火熊熊冲天时,村长马哥赶来了。

马哥说:“谁要你放火?”

桃子说:“我男人死了。”

“你男人死了你就放火?”

“……”

“你不懂放火是犯法?”

“满垸子人都快走光了,留着这汪草有啥用?”

“我要抓你走!”

“你抓,我就跳进火里。”

桃子毫不惧怕,目光冰冷地瞅着马哥,她一点不觉得他的出现突然。她倒是不紧不慢地说:“芦苇茅蒿不留人,烧掉了,我办农场。”

桃子的个子伟岸得像男人,是个好劳力。可她在人眼里是个极普通的女人,像一根芦苇那般普通。

桃子忘不了往日的夫妻恩爱,她和乌金一道出门劳作进门歇憩,现在她的身边没了他,生活很有些孤单,但她决心活下去。她知道,冬里烧过的草,来年将会生长更旺。她得赶紧抢在开春之前翻耕土地。她像男人一样扶犁耕作。她没想到。村长马哥又来了。她想马哥又来干啥呢?

“这土地,谁要你翻耕?”

桃子扬鞭摧牛。

“你回话,桃子。”

“我想耕作。”

“你放火的帐还没算哩。”

“你算好了。”

四野空空荡荡。有雨落过了,烧毁的草灰与泥交合,黑得油亮。天空有鸟飞旋,一只灰鹰不知从何处闯来,追逐小鸟嘶叫着满天空逃命。灰鹰没叼到猎物,极浪野地俯冲而下,惊得土洼里一只野兔亡命奔逃。桃子见多了野地上的这些情形,懒得抬头去瞅。村长马哥也懒得去瞧野地的景致。他靠近了桃子。

“你跟我玩玩,我勾销你的那笔帐。”

“我不。你想玩,快回去,你家有女人。”

“我想跟你玩玩。”

马哥像弄别的女人那样,他要天作被,地当床地扳倒桃子。桃子说,你敢!桃子说你敢动我就告诉你女人,让全村人都知道。马哥像没听见。马哥好色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他的风流韵事早被一些村人所知。可他依旧稳稳当当做村长。他不动声色十分老辣地搂住桃子肥腴的胸脯。然后一只手蛇似地往她裤带的结子处探去。桃子开始挣扎。我不是那种女人,她说。

乌金的坟就在近处。桃子挣扎时见一只乌鸦歇在乌金坟头哇哇呜叫。桃子想起了乌金。她猛叫一声,乌金你快来!马哥一惊,想起什么似地朝那哇哇叫声望去,毛骨悚然了。他弄桃子以为离村远远的没人看见,完全忽略了一件事,忘记了乌金的坟就在近处。他瞅坟头上的那只乌鸦便有了一些感觉。他想起了乌金。桃子在马哥看坟头上的乌鸦时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咬得马哥缓过神来叫出了声。这时乌鸦叫得更凶更惨,勾魂似地让马哥有些害怕了。他不断摸着疼痛的咬痕。桃子的皓齿留在马哥手上那圈红痕,使挑子突发奇想到了管在村长马哥手中的那枚印章。

马哥想,他弄别的女人从没这么狼狈过。他一句话都没留给桃子就走了。

“狗杂种。”桃子骂道。

乌鸦飞走时,桃子没有发觉。四周的风景依旧,远远近近坎坷不平。

出门回来的人,讲起外边的花花世界,桃子听了总不动心。桃子一直没走出脚下这片土地。她觉得出门闯世界是男人的事。她觉得肥沃的泥土同样可以养人活命。

东草垸里,盘根错节的芦苇根如网织在泥土下。桃子扬鞭扶犁,用损了一片一片犁铧。她想一人耕作太慢,冬去春来播种时不会弄出太多的熟土,得要有几把人手。她想起了乌金的表弟号子,他没成家,可雇他来帮工。桃子赶着一辆牛车去了号子家。号子家在上村里,离桃子的下村十多里。牛车行得十分缓慢。桃子记得跟乌金成婚那日,号子还是个鼻孔里挂着青龙的娃。入夜时,她跟乌金拜过天地入了洞房,号子也进了洞房。他说嫂子,我要摘你的白瓜,他就动手了,不甘示弱。他这么闹着玩时她才看到他鼻孔里挂着又白又亮的青龙。想不到号子在几年工夫里长成一条大汉了。

冬里人们都闲着,号子也闲着。桃子并没雇上号子,他在跟人打麻将。桃子心灰意懒赶着牛车回下村。冬日的天空云层很低,灰灰黄黄铺在头顶。北风凄凄惶惶四处流窜,摇着枯黄的草。桃子孤孤单单颠簸在大野地上,她盼望降一场大雪,冻死顽生的虫卵。明年播种的事务在她心头酝酿,她决定种植大豆、芝麻、蒿梁等作物。要是找不到人帮忙,就得广种薄收。牛走得懒懒散散,时儿啃一口枯草盘在喉咙里苦磨。桃子看天色不早,扯一根路边的芦苇作鞭抽牛,车轮哐哐当当响个不停,翻过了

一道坡,穿过了一丛草。桃子见远处的草径上有个黑影晃动。近了,是个背着行李满头白发的男人。四周稀无人烟,这白头汉去哪?桃子想。白头汉听见身后的牛车声,回过头望几眼放慢了脚步。

“大妹子,我能乘你的车么?”白头迎着牛车头问。

“请问大哥去哪?”桃子说。

“起前边的路程。”

“上车吧。”

白头爬上了牛车。

“听大哥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我是河南人。”

“哦,河南老乡。”

“这草垸子荒着,不派作用场?”

“草垸子荒了几辈人。”

“这草垸子真大。”

“大哥出门做些啥?”

“出门打工。”

听这话,桃子眼睛一亮:

“大哥要去哪打工?”

“还没找到窝处。”

“就你一人?”

“我们出来一帮人,分头在找事。”

桃子心里一热,用心盘问。

“大哥会种地么?”

“在家就种地。”

“种些啥物?”

“地里长的庄稼都种过。”

“愿跟我家种地么?我雇你。”

白头的眼睛亮了。

“你家在哪?”

“前边还约三里地。”

桃子求人心切,白头求事心切,两好合一好。白头的家乡地少人多,且地大都贫瘠。白头在外漂泊了数年,像飞鸟似的歇栖短暂,而又腾飞他处。他落脚东草垸的第一印象,觉得这地方数天下最荒最野最肥,并且人也最少。

歇息了一夜,桃子带上白头去犁地。白头扶上犁柄,这才想起一桩事,他问起了桃子的男人。桃子说男人就在近处。白头四处观望。桃子叹气指向了那处隆起的土。桃子叹息说男人命短。白头不再多言,扬鞭扶犁去了。桃子静静地瞅白头的模样,是个好把式。

白头犁地使桃子轻松了许多。最初,桃子不太信任白头,一个外地人,像风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浪迹天涯的男人十有八九靠不住,只是她雇帮工太猴急,留了他。

桃子是在几天之后才明白一种道理的,跟一个外来汉子住在一幢屋里有些荒唐。眼下没有别的房子,白头又住哪里呢?桃子还没吃透白头,夜里睡觉,她把房门关得很严,就怕白头破门而入。当她听到白头的鼾声入耳时心就有点闲了,渐渐的整个心情乱了套,她想起了乌金,想起了往日和乌金在这张床上发生的所有事。她有些克制不住了,黑暗里摸住那只空枕头,牢牢地搂抱在怀里压迫着胸脯,一只腿朝床沿滑去,顿时生出一种很妙的感觉。不一会儿,她嘶咬起怀抱中的枕头了。这种时刻不知持续了多久。桃子醒来开门时,白头不知啥时出了户。她做好了饭去了田头,新奇地发现翻耕过的地边用芦苇和茅草搭起了一幢小屋。桃子走进了小屋,白头笑笑说这是他的家,桃子也笑了。这屋搭得很好,她说。

一晃冬去了。白头在大半个冬季里马不停蹄翻耕出了偌大一片土地。要大忙了。白头说。要大忙了。桃子附和道。

“我出门几天。”

“你要去哪儿?”

“弄些种籽回来。”

“我已备了些种籽。”

“那些种籽太劣,不是良种。”

桃子煮了几只鸡蛋塞给白头上路。白头一走,桃子坐立不安,她要雇一伙人回来,农忙了田上不能少人。

桃子出门很有收获,她没想到事情会变得那么简单,她雇来了一帮自家亲戚,连号子也雇来了。这是个好兆头,桃子想。桃子带领帮工回来时,发现田地上有了一伙人,他们全勾着腰在碎土、桃子最先看见了白头,他满头白发很惹眼。白头带来了他的同乡。

这也是个好兆头。

桃子做了田主。

开春不久,气温暖和了。田地里飘荡着草们霉烂的气味,泥土变得愈加乌黑。白头勾腰抓一把土捏着,对众帮工们说这土真肥,还说等种籽出苗了吃这养料会撑死。帮工们都在泥水里滚过,知时节懂各种庄稼的性子。

田主桃子家旁边宽大的空场上建了一些茅屋。收工了,帮工们带上农具回茅屋歇息。吃饭是集体伙食。桃子叫住白头,说大哥我有话给你讲,你帮我做主事的管家吧。桃子跟白头说着话时,号子离得不远,他忽然停下脚步听他们说话,听得心里沉了。白头走后,号子跟上了桃子。

“嫂,你不能要白头做管家。”

“为什么?”

“他是个骗子。”

“他是条好汉。”

号子的表情既古怪又认真。

“你要选自家人做管家。”

“我选谁主事不关你的事。”

表嫂跟白头一定睡过,不然表嫂不会那么相信他。号子老想这事。狗娘养的白头!我表嫂给你占了。他要捉住他们。

白头仍住在田边的茅屋里,那地方太野。号子越发认定有那种事了,那种事多半会在白头的茅屋里发生。他去了白头的住处。他扳开一条壁缝,白头半躺在床上半闭着眼像神仙,嘴上叼一支又粗又臭的黑杆子叭嗒叭嗒地吸。号子想他一定在静候表嫂的到来。

号子空候了一夜,第二天下地里干活。像从水里打捞上来,困得恨不得躺倒下去。号子。你怎么啦?桃子问。嫂,你……号子咽了口水,呛进了气管。不住地咳嗽。号子,你怎么啦?桃子又问。我气管里呛,号子说。桃子去干,她走向了白头,远远的,号子不知他们说些什么。

号子看白头越看越不顺眼。帮工们关上门睡觉去了,就号子没睡,他去了桃子家门口,他在等白头。

桃子没睡,房里亮着灯。号子找处洞往里瞅去,目直了。桃子白白亮亮盘在盆里洗澡。号子从未见过女人的裸体。桃子从盆里站起来,水如珍珠闪闪从玉体往下滑落。号子直得坚硬了。狗日的白头,号子心里骂道。

桃子开门泼水。号子阴魂似地站在门口,桃子吓了一跳。

“谁?”

“我。”

“号子,你还没睡。”

“嫂,你洗澡了。”

号子进了桃子的屋。他浑身还在发热。表嫂没奶过孩子,一双奶子像两只肥硕的白瓜。号子还在想这事。号子猛然又想起几年前闹洞房时他摘过表嫂的白瓜,光滑柔软无比。又被摘白瓜了,号子闪出了念头,他的眼睛走神,狗日的白头准摘烂了表嫂的白瓜了,他心里说。

“嫂,你还记得摘白瓜么?”号子笑笑。

“你说啥?”桃子一刻没缓过神来。

“我说摘白瓜。”

“白瓜还没出苗。”

“嫂你长得真美。”

“你又在说瞎话。”

“嫂,你的白瓜准被人摘过。我要摘你的白瓜。”

“你胡说。”桃子像被针刺了一回。“你再胡说我打你的臭嘴。你还是个童子汉。”

号子走了。

“狗日的白头。”他骂道。

第一年的耕种,风调雨顺且土地肥沃种啥收啥。

桃子不再是从前的桃子了,那个死了男人一时六神无主的女人已从东草垸上消失。丰收后的冬季,日子看似清闲,桃子却怀揣钞票大大方方走出东草垸,请来了杨林尾镇上的机耕队,拖拉机日夜耕耘了好几日,她的田

地扩充得更宽广了。

桃子并没薄待她的帮工,她拆除了茅屋,改建了瓦房。每个帮工包吃包住,每月还可得到一百多元的工资。

没被开垦的土地上,芦苇茅蒿茫无边际。桃子家农场上的作物长势喜人。西瓜藤正逢整枝,帮工们在白头的指导下劳动。白头在老家种过西瓜,是个种植高手。他落脚这处土上,帮田主家主事,处处打头阵,样样抓得紧。农活抓季节,不抓就丢失,只能来年再拾起。田主不在地头上,白头那模样神似了田主,咋咋呼呼吆喝人,摆弄人,这很使田主家的亲戚们吃不消。

白头想,住着田主的屋,吃着田主的饭,拿着田主的钱,田上弄不出收成,就愧对了田主。日子安定的时候,白头会忆起从前的往事,他害怕了那漂泊不定的日子。

号子钻进田边的芦苇里去了。白头看着手表,瞅号子钻进去的那条道,整整过去了两个半钟头,号子才出了芦苇林子。白头跟号子碰上了火。

“你哪去了?”白头劈头盖脸。

“我撒尿了。”号子说。

“你尿这长,尿到外国去了。”

“我撒尿,你管不着。”

“我要管。”

号子眼睛有些发红。他老想揍白头,他想过该用法子揍白头的事。

“野种!”号子恶狠地骂道。

“操你的娘!”白头也骂了声。

田主家的亲戚们给号子帮腔了,一股劲儿冲白头来。田主家的亲戚是一伙算盘珠子拨拉响的连裆儿,早已受不住了河南野种们的气。田主家的连裆儿护卫着连裆儿。田主家的连裆儿沾着田主的光,就是那种散散松松的相。河南野种们憨吃憨千,硬逼着田主家的连裆儿们不停地干活。田主家的连裆儿恨透了河南野种们,恨不得他们暴病暴死抛尸他乡。可河南野种们就是给日头烤不枯给雨水淋不散给活儿压不垮,鲜鲜地活着,活得很旺盛。

白头的同乡靠拢了白头,白头推开了同乡。

“没你们的事,去干活吧。”白头说。

白头有一双牛眼,灯笼似地发亮。白头等号子拢来,他要捏瘪号子。他每每跟人打架就想起了一个人,他爹,他爹是响马。白头从小跟他爹学过武艺,白头从小就怕他爹捏他。那时白头真想用刀砍掉他爹那双手。可他爹是响马,他总没勇气。

“号子,你敢过来,我捏瘪你!”白头说。他要用他爹捏他的法子捏号子。

号子看白头的一双牛眼就胆寒,他没走近白头。

“人人都要撒尿,你管人撒尿太没意思。”号子说。

“我宣布,人人都要在田里拉屎撒尿,田里需要肥料。”白头说。

就在白头跟号子碰上火的当儿,芦苇林中早已藏着了一个人,阴冷阴冷的,那是田主桃子。桃子就喜欢不动声色躲在芦苇林中窥视田头上干活的人,她的一双眼像台摄影机,不断拍下一些田头上千活人的模样。

收工后,帮工们回到了农场住所,来不及洗澡就去食堂吃饭。号子还在用眼恶狠狠地盯白头。田主桃子这会儿也进了食堂,眼里满是凶煞。她通知大伙吃罢了饭开会。会场在食堂门口的空场地上。帮工们盘腿坐着听会。

“我要解雇一批人了。”她说。

帮工们面面相觑,耸起耳朵往下听。

桃子想,事情该公开了,不然日后会误大事,她念了一串名字,清一色全是他家的亲戚们。这些人只吃粮,不出力打仗,留着有什么用场。

“这些人,从明天起不再下地了。”桃子说完话,连裆儿们全都瞪大了眼。

田主桃子总是那么不动声色,该说的话说完不再罗嗦。她认定她家的亲戚们都是靠不住的,吃干的盛湿的避了她不干几多活儿的懒货。她下了决心,逐他们走。

“嫂,你不能这样待我们。”号子说。

“是呀,不能这样待我们。”众亲戚说。

“谁在真帮我,谁在假帮我。我心里清楚。”田主桃子说。

众亲戚们走后,桃子去了丈夫的坟头。乌金的坟立在黄豆田那边。我来了……桃子说。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把众亲戚都赶走了,你怪我么?她又说。坟头悄息不动,生遍了密麻麻的野草。桃子闻到坟上野草野花的清香。桃子觉得丈夫的坟在生长,给丈夫送些冥钱,每每这时她觉得丈夫还活着。当她离开坟头时,身子骨有些失魂落魄了。仿佛从梦中清醒过来。她眺望辽阔的荒野,会想起一些陈年旧事。她虽拥有了大片耕作熟透的土地,拥有一群身强体壮的帮工,但她失去了丈夫。

桃子告别坟地。火南风依存,造出滚滚热浪袭人。西瓜地里,河南帮工们分散在除草。他们好久都没回过老家了。

白头从墙上取下猎枪,蹲在茅屋下轻轻重重地擦着。西瓜圆圆溜溜长出了一地,离开园的日子不远了。芦苇林中猪獾很多,落日后的夜间,猪獾们会成群结队袭击瓜地。他得把枪擦得通亮。他仔仔细细擦了很久。他走出茅屋时日头还没落土。他托起了猎枪,茫无目的地瞄准。他有着很好的枪法。他举枪开始瞄向天空。落日圆圆像只铜锣。几朵白云闲闲散散游移不定。他随心所欲勾动了板机,一声脆响慢悠悠穿过长空,几朵白云似乎给、惊得抖动了一下。

白头重又给枪装上火药和散弹,顺着田垅的沟道走去。

枪声震木了西瓜地里桃子的双耳。她抬头望去,白头像匹欢牯水牛。

“大妹子,你来放一枪玩玩。”白头走近了桃子。

桃子接过猎枪,把弄着觉得很沉,她从未玩过猎枪,生怕弄走火了。

白头说:“大妹子别怕,这玩意像烧火棍,没事。”

桃子举起猎枪,枪口对准天空。

“放。”白头说。

桃子闭眼勾动板机,炸响惊动田里的小鸟逃命飞去。

“再来一次。”白头说。

桃子玩得不再害怕。

荒野里,有着很多大大小小的飞禽走兽。闲暇里,白头时常扛枪漫游,信手拈来些野物下酒。

日头落土之后,火南风弱下来。夜渐渐深了,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都进入睡眠。白头没睡,扛着猎枪在西瓜地里巡逻。天上布满繁星,地上飞遍了萤火虫。忽地,白头听见草丛里沙沙声响,他打起了精神,猪獾来了。他想。他忍耐着性子没有开枪,他要打死猪獾的领班。他经验十足躲在一丛草里,一双牛眼注视四周的动静。近近远远的萤火虫飘忽不定,构筑出一幅缭乱的风景,野虫们叫声此起彼伏,这世界更是迷里藏神。一声似狗非狗的叫响划破长夜刺耳入骨。这叫声不像猪獾的,也不像狗獾的。叫声接二连三又起了,似鬼在哭嚎。白头从草丛里站起,见前边有阴森森的幽幽蓝光,是豺狗。白头打个战,立刻镇定了。黑暗里,他数着幽幽蓝光,猜想约有五、六只豺狗。这家伙很凶,他没莽撞行动。豺狗早已发现了他,幽幽蓝光向他逼近了。他若转身而逃,豺狗定会发疯地扑向他。他稳稳地站住了,幽幽蓝光愈加近了。他憋不住吼骂一声,狗杂种,来吧。他没唬住豺狗,它们向他扑来。他手里的猎枪响了,一只豺狗倒在草丛里。其他豺狗却并没远逃而去,只向后退去了不远。白头想,豺狗在稳住神后会再次袭击他的,枪声会把它们逗疯。他在这时刻抓紧给枪上火

药,还没来得及上好火药,豺狗又向他扑来。他以枪作棍打着旋子挥舞着,嘴里不住吼骂。一只凶猛的豺狗不顾啥地扑向了他,血盆大口一下叼住了他的一只大腿。他亡命了,使出浑身力量勾腰抓住豺狗的后腿提将起来,猛力扯开在地上摔打。豺狗丧命的嚎叫一下怔住了同类,幽幽蓝光这才丧魂落魄飘进了芦苇林中。

白头没因遭豺狗的袭击差点丧命而后怕,他与那条烧火棍似的猎枪为伍,照常不误出现在飞禽走兽的荒漠之地。他在草莽里寻找到了一种神秘不传的草药放入嘴里嚼碎敷在被豺狗所咬的伤口上,不多日便消炎止痛愈合了。

辣日炎炎,桃子摘了只近于成熟的西瓜给田里帮工解渴。接着去了田边的芦苇林子,她想离田里男人太近不好,她听不见田里男人们的说话声时才停下脚步扯下裤子。这地方很静。

桃子方便完,听见芦苇叶子响动,她以为是风,她错了,她看见了一个人。

“号子。”她吃惊地说。

“想不到我又来了。”号子说。

“你来干啥,号子?”桃子说

号子从腰间拔出一把长长的寒光闪射的杀猪刀,涎着脸颊和下巴,他像玩弄一把水果刀。

“你想杀人?”

“我想破瓜吃。”

号子把刀抛向空中翻舞,右手准确地接住了刀柄。

“你下地去破吧。”

桃子觉得事情不太妙了,她说你敢胡来我就叫田上的人来,她说白头手里有枪。

号子毫不在乎,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把杀猪刀插进地里。他觉得这地方很好玩。他笑得模样很古怪。他发疯地搂住了桃子。

“快放了我,你这畜牲!”

“人畜一样。”

芦苇顿时喳喳倒了一大片。

“你连你表嫂都敢搞,你这畜牲!”

“我要摘你的白瓜。”

“你是童子汉。我人老珠黄了,快放了我。”

号子想起白头越发疯狂。

“你表哥黄泉有眼,你搞,你对不住你表哥。”

“表哥命短,寡了你,你还恋他。”

听这话,桃子一下软了,任凭号子摆布了。一切风平浪静。号子爬起来,坐在地上喘息,很吃力的样子。桃子也爬起来,说号子你真粗蛮,连我衣衫的纽扣都扯掉了两颗。号子感到很满足很自在地笑了。桃子笑不出来,说号子看你不像个童子汉了,你完了。号子仍笑着,样子越来越古怪。

桃子穿好衣要走。

“你的目的达到了可别再来了。”

“我会来的。”

“你再来,我叫河南帮工揍你。”

“你说错了。我要杀死白头。”

“我不许你杀他。”

“你阻不住我。”

“你不行,不是他的对手,杀不了他,他手里有枪。”

“我杀了白头就跟你成婚。”

“你在做梦。”

桃子变了脸色。她走近号子。冷不防打了他一耳光,打得号子木愣了。

“号子,我恨你,讨厌你,不想再见到你,快滚吧。”

杨乡长来了,他很少来东草垸。这地方路寡人稀,没啥来头。杨乡长有兴趣要走一遭东草垸,他说那茅丛丛里好几年没去了。他在茅丛丛里穿行了大半晌才找到村长马哥。马哥说杨乡长你拖步来看我们了。杨乡长白白胖胖,笑出一脸横肉皱皱巴巴,笑得脸上的汗直往肚皮上溜,像在滑冰。

村长马哥得派杨乡长的伙食,他要陪杨乡长喝几杯。他差水娃去沟塘捞鱼。他说最好能捞住王八,没王八就捞上等货,要活鲜的,别倒了杨乡长的胃口。然后他又差了其他的人,再然后他领杨乡长去了他家。

“来贵人了。”马哥朝骑坐在大门槛上的女人说。

女人正奶一个脏兮兮的孩子,裸露的胸口一对奶子像倒扣的布袋,孩子叭哒哒吸得很带劲。

“杨乡长来了,你还不动。”马哥没好气又冲女人说。

女人这才站起,冲杨乡长干巴巴地笑了。

“我家女人,没见过世面。”马哥对杨乡长说。

杨乡长坐在马哥门前的树荫下,跟马哥扯闲篇。门前的水塘里,有一只鹅如一团雪浮在水面上,风吹水荡,水荡鹅晃。杨乡长的目光飞去,这鹅真肥,谁家的?马哥灵机一动,差女人和八岁的儿子去捉鹅。儿子跳下水,追得鹅浮水飘飞,如一张白纸轻扬。鹅被迫上了岸,在草地里奔跑,女人躬身叉腿捕鹅,像只蛤蟆蹦跳于草间,逗得杨乡长开怀大笑。

“你家女人真有趣。”杨乡长说。

“我家女人没见啥世面。”马哥说,

水娃提篓回来。马哥闻到一股鱼腥味。

“捞住王八没?”马哥问。

“王八逃了。”水娃答。

“太可惜了,捞的啥鱼?”

“青鱼。”

“几条?”

“八条。”

马哥又差水娃,说你快去找年生,上桃子家地里拖西瓜,说村里来了贵人。

水娃来到年生家,年生坐在他家门口的树荫下跟孩们下“城山”棋。

“别下棋了。”水娃拍年生的肩头说。“快开车去桃子家地里拖西瓜。”

“我不想吃西瓜,你想吃你去吧。我想下棋。”年生走棋说。

“杨乡长来了,等着吃西瓜。村长马哥派你去,你是去还是不去?”水娃一脚踢了棋盘。

年生开动了手扶拖拉机,水娃坐在车厢里,车跑起一路尘土。年生的车开得很快,七弯八拐到了桃子家瓜园。他们跳下车,径直闯进了瓜地。一个除草的汉子见这情状,奔去瓜棚叫白头。白头一眺,两个瓜贼光天化日下开车来,真是胆大包天。白头动了气,取下猎枪闯去。

“快住手!”白头一声吆喝。

水娃跟年生吓了一跳。

“先没跟人打声招呼?”年生问。

“我不知道。”水娃说。“村长差我,我就来了。”

“把瓜放下。”白头到了近前,枪口对准了水娃。

“你敢开枪?”水娃说。他有些看不顺白头。

“你带走瓜,我就开枪。”白头说。他闯过了一遭一遭的世界。他把枪口悄悄地移动了一个位置,“叭”地勾动了板机,一声破竹似的炸响,散弹流星般嗖嗖地掠倒瓜地上的野草,吓得水娃连滚带爬出了瓜地。

“你真敢开枪?”水娃惊怔一会问。

白头朗声哈哈笑。

“西瓜还没开园,你们来闯,找死。”白头说。

桃子闻讯赶来。

“你家的帮工开枪打人。”水娃冲桃子说。

“他打中你啥地方?”桃子说,“他没打中你,你可别胡嚷嚷。”

“他打中人了该他顶命蹲班房。”年生说。

“杨乡长来了,村长马哥差我们来摘西瓜去尝尝,你家的帮工就朝我开枪,不是我命大可就中弹了,你知不知道,子弹是没长眼的,穿通人来很快。”水娃说。

“这满园的瓜总该有个主人,你们不跟瓜主人打声招呼就胡来?”桃子说。“要吃瓜,花钱买。”

“瓜先拖去了,记个帐,日后再来付钱。”年生说。

“现钱现货。”桃子说。“村上去年欠的瓜钱,到今年还没还。要吃瓜,请村长下地来摘。”

白头又在给猎枪装火药和散弹。水娃眼睁睁地望着,真想冲过去夺了他的枪。狗日的

真亡命!他没了勇气。

他们开着空车走了。

白头朝天又开了一枪,他射中了一只飞鸟。

年生的车空空荡荡开回去了,村长马哥气得脸孔黑青。他觉得事情就是这么不妙。水娃向村长马哥汇报他在桃子家瓜地所经历的险恶,村长马哥再也稳不住神了。狗娘养的!他骂道。这到底是谁的天下?他又骂道。

村长马哥到桃子家的西瓜地已是三天以后事了,他是单枪匹马来的。他站在田边寻找着那个有着满头白发的人。瓜地上空无一人,他骂了一声狗娘养的钻哪道眼了。他去了瓜棚。独有桃子歇在瓜棚里。

“你家的帮工呢?”

“你找我家帮工有啥事?”

“我要见识那个白头。”

桃子猜想马哥会来的。她没让他吃白食,他会在杨乡长面前很丢脸。她说白头不见人。

“他不见人是他的事,我要见他。”

“他不愿见你。”

“我要他滚蛋。”

“他是我雇的,我们有合同。”

“我是村长,有权要他滚蛋。”

“你太过分。”

“他朝人开枪,你说他该不该滚蛋。”

“他只开枪打猪獾。”

“我要你种不成地,这地该收回公有了。”

桃子觉得村长马哥说这话很有分量。

“我一个妇道人家,你不让我种地我该昨活呢?”桃子仰起脸。村长马哥盯着桃子的脸倏忽温和了语气。你该求我,他说。她没吭声,他趁她不防搂住了她。

“你松开手,当心白头他们回瓜棚。”

“白头不是你男人,他没权管。”

“你是村长,你当村长就可随便玩女人?”

村长马哥搂桃子去瓜棚的角落里。他见瓜地没人,开始放心大胆地弄桃子。他弄桃子比弄他女人还凶。桃子觉得浑身像遭疯狗嘶咬着。马哥弄完桃子就走。桃子冷冷地说,你这就走了,不找白头了?你不找白头,当心白头找你。

村长马哥大摇大摆地走了。

桃子像死了半截地躺着,眼窝里浸泡了泪水。

事情过去了,桃子心里并不平静。她默默地想起了丈夫,她恨他命短。该咋走完人生真没谱儿,她太没法子。她把女人的那颗心都想碎了。到末尾,她想该忘了死去的丈夫,找个正正当当的男人,有了男人就不再遭人欺负。她想到过村里的单身汉们,觉得他们靠不住。她要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她不喜欢软巴巴的男人。她要嫁给白头。

桃子主意已定去找白头了。白头扛着猎枪去了西瓜地。她便进了白头的茅屋,划根火柴点燃了灯,等白头回屋。她等了很久白头才回屋。白头进门见桃子躺在床上,慌失得退出了门。桃子吹灭了灯,喊白头进房。白头立在黑暗里一动不动。桃子又喊一声。白头才说:

“大妹子,我送你回去吧。”

桃子说:“不回了。”

白头心里悸动。

“我要做你的人了。”

“我老家里有人。”

“你哄我。你老家里有人咋老不回去看她。”

“女人朽了,没啥看头。”

桃子说着,不见回音了。寂静的夜色里,时常有枪声滚过。

白头一夜没归。

西瓜要开园了。

大批西瓜要赶季节运出东草垸。桃子约白头进城了。他们懒得游览城市风光,先去农贸市场,然后去了一些大型厂子。夏日高温,大型厂子的人需要防暑降温。桃子对人说,我们不是二道贩子,西瓜是自产自销,只求个薄利,生意洽谈得很顺畅。

晚了,他们来不及回东草垸。去旅馆投宿。

晚餐是在一家小酒店进行的。桃子买了两瓶“杏花村”。她启开瓶盖,给白头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大哥平日为我效劳,很辛苦。咱草垸里时常没个好招待,今日我请大哥,来,喝个痛快。”桃子举杯先呷了一口。

白头毫不逊色举起了酒杯。

一瓶酒空了,桃子喝得满腮珠泪了。

“你,咋啦?”白头有些局促。

“我心里很辣。”桃子的头伏在了桌面上。

白头举起的酒杯重又放下了,他不住问桃子咋啦。

“大哥帮我造出今日的光景。大哥人虽好,可大哥太看不起人。”桃子仰起湿漉漉的脸,舞袖擦着。借几分酒力,桃子想起一些往日的事来。此刻,她觉得心里有许多话要对白头讲,可她不知说什么才好。想着思着,不禁放声哭了,乌金你咋死得这么早哩,你要是活着,人家就不会随便作践我了……听这番哭诉,白头一杯酒辣辣地刺下喉,扯一把桃子,说,谁作践你了,我不饶他!桃子有些语塞,歪斜地倒在了白头怀里。白头将她扶起,出门去了旅馆。一路上,桃子说了些胡话,她醉了。第二天早晨,白头敲开了桃子的门,桃子早已醒酒。她想起昨日的情景,愧心地说,大哥,我昨日喝酒太多,失言失态了,请大哥原谅。白头说没啥没啥。桃子又说,昨日我说过要杀人的话吗?白头说忘了忘了。白头又说,一个人喝多了酒失言失态是常有的事。

他们离开旅馆,雇了两辆“东风”货车去运瓜了。

开园的时辰,桃子放了一挂万响鞭炮,噼噼啪啪响个不停。鞭炮声漫过旷野流入了村中,村中有了些许骚动,人们相互传递桃子家西瓜开园的消息。

关于村中所有的骚动,桃子和她的帮工一概不知,他们正忙碌不停采摘园中成熟的西瓜装入汽车上。时值午后,两辆汽车装满西瓜调头开往城里。汽车沿着极不规范的草径颠颠簸簸行驶没到两公里,奔在前边的那辆车的一只前轮落入一道陷阱里。狗日的!司机骂一声,十分恼火出了驾驶室,察看车轮发现是人为的坑。他哭笑不得等后边的车到来。桃子押车坐在前边的车上,猛然刹车和车身一阵强烈抖动使她吓出了冷汗,她惊魂未定望着陷入坑中的车轮也傻了眼。你知道这是谁干的吗?司机问桃子。桃子瞅着铁锹留在坑道中的痕迹,说准是村人。狗日养的村人真缺德。司机又骂一声。后边的车这时也赶到了。后边的车用钢绳拖着陷入坑道的车,那只陷入坑中的轮子快速旋转打滑。车重,拉不动,桃子去了田头叫帮工们来帮忙。

待帮工们赶来,情形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那辆车仍陷在泥坑中,两车西瓜不翼而飞,两个司机躺在地上皮青脸肿。一个司机对桃子说:你刚走不久,从草丛里窜出一伙人。他们抢走了瓜。桃子静心听司机描述遭劫的情景,无比愤怒了。几年里,桃子雇工忙于开荒种地,虽和村人往来不多,但她并没有得罪过谁,乡里乡亲,应以和为贵。

汽车折腾了许多回合才从陷阱里爬出。桃子迈步去了村中,她压抑怒气,目光平实地巡视高矮交错的房屋和面目相熟的村人。村中依旧是那般的平静,好象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鸡们游在草地里懒懒散散觅食,狗们趴在树荫下纳凉。有的村人如同往日笑脸跟挑子打着招呼。桃子觉得经受了一次捉弄,真想立在村中大骂一通。她过了一条小桥,进了村前一片柳树林,见村长马哥八岁的儿子正蹲在一棵树下啃吃西瓜。

“你吃的西瓜是谁给的?”桃子问。

马哥的儿子嘴里流淌着淡红色的西瓜

汁,愣愣地望着桃子。桃子又问一声,马哥的儿子才说,我爸给的。马哥的儿子经不住桃子的盘问,一溜烟跑了。桃子真想追上去揍一顿马哥的儿子。

“有好戏看了。”桃子咬着牙说。

一岁一枯荣。

出外闯世界的人又陆续地回来了一些,他们是否捞到黄金白银无人知晓。村落如亘古的沟,深埋在芦苇茅蒿的大浪里。

夏日里,村人们总爱凉在村前那片柳林中,慢吞吞叙说陈年往事。闯过世界的人大谈外边的风景,没出过门户的人重复乡野的故事。他们穿破时间界限闲扯着,话题转到了桃子家的农场。

“桃子那婆子发了。”年生说。

“她发得真让人眼红。”水娃说。

“她发了就不认人了。”村长马哥说。

“我愿她死。”水娃说。

“她不能占有那么多的地。”年生说。

一伙人说得正热火正动气时,马哥的儿子来了。

“爸你快回去,妈在哭哩。”马哥的儿子说。

“又没死人,她那孬种哭啥?”马哥骂女人。

“妈在哭猪。”

“猪咋啦?”

“猪死了,妈就哭了。”

村长马哥打个冷惊回家去了,一伙人也跟他去了。马哥的女人蹲在门口黑天黑地哭着。马哥没理女人,去了猪栏门口,见那头老母猪横尸躺着,八只猪崽围着它们的娘也横尸躺着,一双双眼猛瞪这方世界,嘴边淌出浓稠的唾液。马哥像截黑木桩钉在了猪栏门口。

“我家的猪全死光了。”马哥没了阳气。

马哥急得快要哭了。他耸耸鼻子,闻到有股气味。

“你们都闻到啥气味没有?”马哥问。

“像有股农药味。”年生说。

“有人投毒了。”水娃说。

“谁来过了?”马哥绷紧脸,白了女人一眼。

马哥走向女人,朝她肚子踢一脚,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

马哥离开家,脑子里不会消失他家那群死猪。是谁投的毒?他想。这事体太恶劣了。他要找到投毒人,一个念头闪过,他去找桃子了。

桃子和她的帮工在地里摘西瓜,瓜棚边的空场子上,西瓜堆了一地,马哥真想踢碎地上的西瓜。

“你家的西瓜生长得不赖,一个个横躺着像死猪崽。”马哥说,目光阴毒地盯住了桃子。

桃子没理村长马哥。

“你站住,桃子。”马哥说。

“我家的猪全死光了。”马哥又说。

“你家的猪全死光了关我啥事?”桃子说。

“我要告诉你,让你知道。”

“我家的西瓜昨天让人抢了,你知道吗?”

“你家的西瓜也不关我啥事。”

“你是村长。我想村垸里一定出了一伙土匪,你做村长该管。”

桃子的目光也阴毒了,盯住了村长马哥,

“你该让帮工们离开。”马哥转了话题。

“我不能让帮工们走。”桃子说。

“他们的老家也有土地。他们该回去种地了。”

“他们走了,这地就会荒了。”

“这地是我们东草垸人的,该东草垸人耕种。我们的土,不能养别家的人。”

“垸里的地多得很,谁要种植,谁去开垦。”

“你得顾全大局。”

“我不。”

“你不,我会再来找你。”

桃子的心头浮泛起一团阴影。她朝村长马哥离去的背影说:“马哥,我不怕你!你来吧,好戏还在后头。”

芝麻地里,一群野鸡游游荡荡在觅食,雌野鸡静若处子。有着孔雀般美丽羽毛的雄野鸡风风骚骚追逐着雌野鸡。这景致收容在了白头的枪口下,他阴森可怖地躲在一丛草里。枪响了,野鸡动若脱兔扑打起羽翅飞离了芝麻地,唯有一只羽毛丰满的雄野鸡跳腾了几下栽倒了。白头捡起鲜血滴流的猎物朝西瓜地走来。他经过瓜棚,见桃子衣衫破碎躺着落泪。

“大妹子,你是咋啦?”白头放下猎枪和猎物,走近了桃子。

桃子死去般无语,目光无神。

白头哼了一声,觉出已发生过一种事情,他巡视瓜棚内像在寻找什么:“有谁来过了?”

桃子懒得回答,样子十分怪异。白头想,如果是他的同乡人,他决不饶他。他出得瓜棚,见远远的地方有个人的背影在晃动。他的牙磨得咕咕响了。

“狗日的要完蛋了!”白头重又回到瓜棚,捡起猎枪要离开桃子。

“大哥,你留步。”桃子这才启唇。

白头回过头,毫不含糊说:“我去杀那畜牲。”

“他没惹你啥的,你不该去杀他。”

“可他作践你了。”

“不关你的啥事。”

白头狠瞪桃子一眼:“我说过,谁作践你,我不饶他。”

白头执意要去追那快要消失在草莽中的人,被桃子拦住。桃子相信白头眼红了会干出任何事来,他一旦杀了马哥,村人会出动踏平瓜地杀了白头。她不忍心让他遭祸。

“有好些事你还不懂,你最好别去。”桃子抓住猎枪,抬头看着白头的脸。

“看你受人作践,我就血涌!”白头咬牙说。

桃子竭力阻拦着白头。

“算我求你了。大哥的老家上还有女人,她在盼你回去看她。”

桃子的身子往下沉了。她的头仍然抬着。白头见两行清水一样的东西从桃子的眼眶里溜出,长长的一闪一闪滑过脸颊,“嘀嗒”一声掉在了草叶上。白头就这么见得傻呆了,喘喘地哼一声,把枪扔在了草地上。过了老半天,白头才从傻呆中醒过来,他问道:“那个作践你的人是谁?”

桃子启动皓齿,终没告诉他。

世间的万物回归宁静了,但白头不能,他总在暗暗地寻找着那个作践过桃子的人,他想那人碰到他手里一定会完蛋。

桃子没把那事放在表面,她能忍。西瓜开园以来,价格便宜,销路很好,城里运西瓜的车不断来回奔跑着。桃子想,百亩地的西瓜,没有这些以一当十的河南帮工,她是不会揽得好风景。她一个女人家,再能耐仅仅只有一双手,一双手做出的事情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人活着,得凭点良心,不然,会遭天地报应。桃子招集众帮工到瓜棚,对他们说:

“今年田上所有的收成。我得三分,大伙分得七分。等田里闲了,大伙该回老家走走,看看亲人了。”

听这话,众帮工心里一震颤,瞪着眼,不知说啥才好。

桃子也有了几分激动,说:“我说的当真,东草垸不是你们的家,你们的老家根子在河南,那里有你们的亲人。这几年,你们为我帮工种地,吃了些苦,可我不能让你们苦着回去见亲人。”

有的帮工一时兴奋,眼角出了泪。

桃子觉得这么对待帮工理所当然,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人活得自在就行。

眼下,地里大批的西瓜成熟了,得赶紧摘了运走,帮工们加紧了忙碌。

偶然间,白头心爱的猎枪失踪了。他记得给猎枪上了火药和散弹。挂在他茅屋的老地方。猎枪失踪得日怪,一定是人偷走了。白头没找到猎枪心里很难过。几天后,白头又制作了一条同样的猎枪,烧火棍似的扛在肩上。当天夜里,一只猪獾撞在了他的枪口上。

十一

马哥的女人老喜欢双腿叉开骑坐在门槛上,衣衫敞得大开奶孩子。马哥看他女人的奶子似倒扣的布袋真倒胃口。他女人的身子像劈柴。他睡在劈柴上就想起了别家的棉花包。他吃多了野食。

马哥多半会想起桃子,桃子不像劈柴,桃子没奶过孩子就不像劈柴。他要占有桃子。桃子很独特。他这么想时又要去找桃子。他不知桃子被那帮河南人弄过没有。他不能容忍河南人弄桃子。他要赶走他们。他觉得那帮河南人都是弄女人的相。他们弄女人应该去弄他们的河南女人。

马哥从前弄一些村里的女人时。没费多大的神,像摘果子那样简单。他觉得有的女人很有经验,这使他懂得了一些女人脾性。他弄过桃子再去弄其他女人觉得太乏味了。

马哥心情很好。他要女人帮他在柜子里找衣裳,他穿上一套很像样子的衣裳,干干净净的白上褂灰下裤,走起路来真像城里人。

“你要去哪?”女人瞅他的样子说。

“到乡镇上开会。”马哥说。

马哥一身异样走出村中很惹眼,不时有村人问他,说村长要去哪?马哥像回答他女人一样说,到乡镇上开会。全村人独有马哥风光。

马哥走出村头,并没朝通往乡镇上的那条道上去,转个弯儿进了野地。他要见桃子了。

马哥来到桃子的农场上时见河南帮工在远处的芝麻地里。他钻进了瓜棚,很快想起了那种情景。抽了几支烟的工夫,桃子提一只水壶到了田头。马哥猜想桃子要去芝麻地了,她去送水给河南人喝。到芝麻地的路要经过瓜棚。他想他的机会老是这么好。他会心地笑起来。

“桃子。”

马哥突然从瓜棚里走出。

桃子木然地站住了。

“我有话要跟你说。”

桃子心里一沉。

马哥动手,硬要拉她进了瓜棚。

桃子懂得马哥要干什么,她很冷静,机会来了,有好戏看了。她变得温柔起来。

“棚里不安全。”桃子推开了马哥的手。“跟我到别的地方去。”桃子的温柔使马哥很听话,他跟桃子去了瓜棚后边的芦苇林子。桃子走着一条熟路,她行得很快。马哥跟在后边。他觉得芦苇林子里是弄女人的好场地。他过去老在芦苇林子里弄女人,爬爬滚滚无遮无阻很有意思。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副弄女人的相,真好笑他忍不住笑了。他们一前一后走了很远的一段路,桃子不再走了,这地方很好,马哥想。他耐不住扑向了桃子,桃子向后退去。

“别急,还没脱衣。”桃子说。

桃子吩咐马哥转过身去脱衣,马哥转过身去了。他脱衣时开始想像桃子脱衣的情景,闭上了眼,然后又想像出桃子没被日头晒过的胴体,销魂得快醉倒了。他是在没有疑虑的心情里重又转过身来的。他毫没想到甚至感觉到一只冰森森的枪口早已对准了他一丝不挂的躯体了。

“桃子,你要干什么?”马哥惊吓呆了。

“我要杀你。”桃子不动声色说。

“我不能死在你手里。”马哥一个箭步蹿上来,要夺走桃子手中的猎枪,可他还是慢了一步,桃子没等他靠拢就开了枪。硝烟弥漫之际,马哥惨叫了一声。散弹喷出枪筒击中了马哥的阳物和小腹部,鲜血如淋淌出蜂窝眼似的弹孔滴在草叶上。

“最……毒……妇……人……心……”马哥说道,双眼发直,身子昏昏打了几下旋子栽倒了。

马哥死了,一双眼仍发直地望着青天。

一切都像上天早已安排好似的,桃子拖着马哥的尸体在芦苇林中走着一条熟路来到一处坑道,不留任何痕迹埋葬了马哥。她头也没回拍掉手上的泥土走出了芦苇林子。

桃子没因双手沾满了人血感到惊恐不安,一切都是预谋已久的事了。她没想到完成预谋竟是这么容易,她但愿新上任的村长善解人意。

十二

运西瓜进城的汽车在半途上遇了麻烦。桃子手拿一根鞭子,坐在车厢里西瓜堆上押车,眨眼间,她从车上摔下来了。消息传到了农场,众帮工惊坏了,一个个拉长脸,急得乱了方寸,不知田主伤情怎样,都要赶进城探望。

“田上不能没人,我去吧。”白头说。他匆匆上路了。

走出荒野地有近四十里寡道。白头莽莽撞撞赶路程。他一路叫唤大妹子,想起大妹子平日待他的厚爱,哭了。

白头步行了一百多里路,在满天星点的时刻进了城。他一点不觉疲乏,一家挨一家的医院里寻找,终于找到了躺在床上腿缠绷带的田主桃子。他哭丧着脸,气咻咻奔到桃子床前。

“大妹子,你没啥大事吧。”

“你来啦,坐。”

“你的腿,不要紧吧?”

“唉,总算没死。”

桃子的腿断了一条。

白头坐在床沿上,瞧那条缠着绷带的白腿儿,想抚摸又不敢。疼痛一阵阵袭来,桃子不断呻吟不得入眠。白头急得没法,竟把一只大拇指放在嘴里咬,混混沌沌猛一口,大拇指咬破了。他强忍扎心般的疼痛,将那只流血的大拇指避开了桃子的眼睛。

桃子疼痛得额头直流汗,白头要帮她揩去,他竟伸出了那只被咬伤的手。

“你的指头咋啦?”桃子发怔了。

“没事。”白头很快缩回手,在衣上揩着。

桃子见了血,头晕眼花。她说:“这不是个好兆头。”她一把捏住了白头的手,催他回农场。

幸好医院里有护士作护理。

“大妹子,腿好了,捎个信,我来接你回去。”

“大哥,我不在,农场上的活,全靠你和众兄弟了。”

白头望着桃子,会意地点头离去了。

白头回到农场,已是日头快落土的时分。他先去了农场住所,听见有人在呻吟,最初,他当是耳朵走火入魔,把田主的呻吟捎回来了。细细听,识出呻吟不是田主的,进了屋子,见一条同乡汉子伤势惨重地躺着。

“咋啦?”

“瓜地遭劫了。”

“哪来的一伙子?”

“垸里人。”

“狗日的货们。”

白头向躺着的汉子打个招呼便走了。他回到他的茅屋,取下猎枪,带足火药和散弹去了瓜地,一副血海奋战的虎相。守在瓜地上的同乡人见他回了,先打听田主的祸事,然后把瓜地遭劫的事儿如实报给了他。

白头目睹瓜地的惨状,想起伤势惨重的汉子和遇祸的田主,两眼发黑地吼叫开了。

“娘的,来一个我放倒一个。”

白头指挥同乡的汉子作好迎战打劫者的第二次袭击。平静地过去了一夜。第二天中午,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了。白头眯起眼瞅着,等他们闯进瓜地。他终于耐不住了,一挥手带着同乡的汉子迎头阻击。

“谁敢闯进瓜地,老子先放倒他!”

白头叫得山响。他铁塔般稳重,银白的发丝耸了起来,目光里晶亮闪烁。

“操娘的,有胆开始吧。”

那边也有吼叫传来。

“狗日的河南种们滚吧!”

那边的人群里,白头一眼就认出了田主家的连裆儿号子。他在那边手舞足蹈地撒威风。白头死死盯住了他。

盼望已久的日子到来了,号子想。他手里提着一把寒光闪射的杀猪刀。他一直没忘要杀死白头。那把杀猪刀在他手里玩耍得滚瓜烂熟。他的眼睛里布满了杀气。他率先闯进了瓜地,后边的人蜂拥而上,打劫又重演了。河南人似火烧向了垸里人。

白头把对田主的忠实和对打劫者的仇恨全积蓄在了猎枪上。号子随着枪声倒在了瓜藤上,大腿中了弹,他挣扎着又爬起来了。“狗日的先下手了。”号子冲白头嘶喊。

白头的怒骂比枪声更嘹亮更残忍。他树干似地立着不动,等号子走来。号子没走多远又栽下了。白头哈哈大笑目送打劫者慌乱地抬走了号子。

四周犹同啥都没发生过,只有火南风轻轻地揉搓着瓜藤和远近的草叶沙沙作响。

“我们闯了大祸。”

“这地方,我们呆不住了。”

白头久久地不吭声,持着猎枪久久地一动也不动,神似一尊石碑。

责任编辑倪和平

猜你喜欢

乌金白头号子
呐喊中的精神力量——东台弶港渔民号子
乌金
称金块
乌金的世界
——探访煤炭博物馆
唱起号子走汉江
HPLC法同时测定乌金止痛丸中5种成分
白头鹮鹳
搬运号子(龙骨坡抬工号子)
川江号子(重庆)
青山不老,为君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