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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行血战

1995-03-31杜仁和

清明 1995年4期
关键词:鬼子兵张治中鬼子

杜仁和

上篇

1931年秋天的一个晚上,由于国民党政府的不抵抗政策,蓄谋已久的日本侵略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占据了东北三省。这种卖国行径激起了全国人民同声声讨,作为国民政府委员长的蒋介石不得不宣告下野。

日本帝国主义得寸进尺,“九·一八”过后四个月另十天,便迫不及待地向上海发起进攻。驻守上海的19路军在全国人民抗日高潮推动下,违抗蒋介石的命令奋起抵抗,于1932年1月28日深夜拉开了“一·二八”淞沪抗战的帷幕。

淞沪枪声一响,蒋介石立即结束“下野”,向全军发了一道通电,言之凿凿,誓与日寇血战到底。然而,一转身便带一帮人马将国府从首都南京搬到了远离淞沪战场的洛阳。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指挥大部队进入江西“剿共”。这种叛逆民族感情的行为,受到朝野上下同声反诘与谴责。

在南京富贵山边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一次总理纪念周会上,教育长张治中对着近万名师生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讲:

“爱国爱民,乃是军人的立身之本。心中没有国家、民族的兵士,那只是一个扛枪的机器。我,张治中,投身军武,已经20春秋,虽无战功赫赫,却时刻准备着,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报效国家,报效民众。富国强兵,各有倚重。而我军人,一切行为,皆应从强兵出发。一个国家,若没有强大的军队,就是一块任人宰割的肉。我曾游历欧美,考察过法兰西、英吉利、美利坚等国的军事设施和防务,深有感触。我泱泱华夏,之所以常遭洋人蹂躏,决非民众都是东亚病夫,而是我们国家丢了强兵之道。服从,是军人的天职,而为国家为人民而战,则是天职的天职。希望所有跟随我的官兵,都是中华民族的忠诚卫士。‘九·一八事变,是我军人的奇耻大辱,每思及此,即羞愧难当。而今,日寇又在上海挑起事端,肆意践踏我河山,杀戮我同胞,是可忍,孰不可忍?中央军校的全体师生们,燃起军族尊严的怒火吧,我将率领着你们奔赴淞沪,与暴日决一死战!”……

张治中的讲话,主题是如此鲜明,态度如此坚决一扫“一·二八”以来一个多星期的沉闷,师生们心头的压抑,顿时化解。教育长这般说,怕是有来头的。很可能开拔淞沪与十九路军并肩作战的战令已经在握。师生们的这种猜测,实际上错了。

张治中的这番话,是他内心忧愤的爆发,并无任何“来头”。在他的案头上有一大叠寄自全国各大城市的报纸号外。号外上一条条套红的通栏标题:《十九路军向全国的通电》、《十九路军孤军奋战》、《上海各界民众支援抗战》等,象一根根鞭子在抽打着他的良知。他今年42岁,正处在人生的成熟期,热情勃发与冷静思考兼而有之。系统、正规的军事训练,战争烽火与人生曲折的磨难,铸就他一身正气。他之所以能够说出这番极带个人感情色彩的话,熟知内情的人都清楚,他张治中只要力争(看来他非力争不可了),就能够带兵去上海。因为他与蒋介石的关系非同一般。定都南京,中央军校一开办,蒋介石就点将要他张治中担任教育长,纵揽培训军官的大权。蒋介石对张治中如此重视和深信不疑,除了张治中才能过人,还因为北伐打下武汉后,发生“宁汉分裂”,在蒋介石风雨飘摇时,张治中只身前往上海,站到了蒋一边。从此,蒋视张为知已。

纵观全局,张治中对蒋介石的内心作了一番揣摩。军事上,蒋介石虽然全力投入江西剿共,而不愿与日本交锋,但19路军却让他事与愿违。“一·二八”战端一开,作为中央政府的实权人物,蒋介石是需要认真考虑的了。随着战争的深入,光靠那一纸苍白无力的通电,已远远不能平息舆论的谴责。唯有派兵,方是上策。但是,前两年的“平汉路之役”、“陇海路大战”,花了吃奶的力气,才把桂系的李宗仁、白崇禧以及冯玉祥、阎锡山们降服,这才把主力推进了江西的丛山峻岭之中,忙得连气都来不及喘,哪有心思考虑与日本人开仗呢。而如果仍然采取四个月前“九·一八”那种不抵抗的做法,再玩一次“下野”的把戏,他的政治筹码似乎不够了。他的权力基础还不牢固,他的领袖地位,在各派政治力量面前,还没达到“口服心服”的地步。此时的蒋介石,面对淞沪战场,正处在既要和又要打的两难境地。力促他派兵支援19路军抗战,并非不可能。

总理纪念周训话结束,张治中立即给留守南京军政部部长何应钦打电话。

何应钦这几天的日子很不好过。国府西迁,矛盾都集中到他身上来了。无论是资深的在野派元老,还是能够说得上话的军政要员,不是打电话,就是亲自登门,要中央派兵支援19路军。其语气怒斥者有之,讥讽者有之……真叫他有不堪招架之势。更有甚者,驻防京郊的87师261旅旅长宋希濂,居然率领几卡车士兵开进军政部大院,实行“兵谏”。这不,刚把宋希廉打发走,桌上的电话铃又响了。一听是张治中,心内很是不快。别人不能体谅委座,你也不体谅吗?凑的什么热闹!

张治中:“何部长吗?我是张治中。上海的情况你当然比我清楚,无须我饶舌。前几天的会议我参加了,但不能光打雷不下雨呀l我是问你对上海的战事,军委有什么具体的行动方案?”

何应钦对着送话器,不紧不慢地说道:“文白同志,事情你也知道,委座曾命我三次发电,要19路军在上海避免冲突,可蒋光鼐他们就是不听。眼下战事虽在不断恶化,但中央的军事重点是在江西剿共,委座对上海事态又没什么指示,你说说看,我能有什么具体的行动方案?”

谁知他的阴阳怪气的语调激怒了张治中:“何部长,现在19路军正孤军奋战,而日军还在不断增兵,上海的局面必将难以支撑,我们的父老同胞正在日军的铁蹄下呻吟,你我都是军人,却在此隔岸观火,无动于衷。试问,军人的良知安在!“嘭”的一声,张治中将电话掼掉,余怒未消,秘书处主任刘洪君匆匆忙忙进来递上一只包裹:“教育长,廖夫人托人给你送来的。”

张治中接过包裹,将糊封的牛皮纸撕开后,他与刘洪君茫然不知所措,相互对视着愣了好一会。包裹里原来是一件叠得十分整洁的月白色女上衣。刘洪君诧异道:“这……这怎么是件女人的衣服?”张治中紧皱着眉头,狐疑地将衣服抖开。一张宣纸条幅从衣内飘落。张治中拾起一看,是何香凝手书的一首五言律诗。诗的题目:《给黄埔军校出身的将领》枉自称男儿、甘受倭奴气;不战送山河,万世同羞耻;我侪妇女们,愿往沙场死;将我巾帼裳,换你征衣去。诗看完了,张治中的头却未抬起,反而垂了下去。羞愧?委屈?抑或兼而有之。有顷,他猛地转过身,复将那件女上衣托捧在双手,珍重地喊了一声:“廖师母!”然后对立在一旁的刘洪君,说:“洪君,这首诗骂得好哇,我们该骂!”刘洪君却为张治中感到委屈:“我不明白廖夫人为何将这首诗送给你?”张治中意会地说:“这说明我还没有麻木,还能听得进去这样的骂声。”说着他抬手向远处一指:“我为什么将校门外的那条马路起名黄埔路,就是为了黄埔精神在此延伸、继

续。可是现在,眼看着日寇在践踏我们的大好河山,残杀我们的民众,你我都是军人,吃的是民众的饭,穿的是民众的衣,强盗来了,我们却不能挺身而出,保护民众,我们还算什么军人?我还算个什么军校教育长?!这首诗骂得好,它促使我尽快到上海与日寇血战。洪君,给洛阳委座直接发电,就说我张治中请求委座发兵,若再延宕,社会舆论无法交代。”谁知刘洪君却说:“我正准备告诉你,军政部给各地请缨部队发了电文,称请求抗日各军,在没有得到军政部之命而擅自开拔者,虽意出爱国,仍须受抗令处分。电文在我上楼之前刚刚收到。”张治中迫不及待地说:“那行呵,你马上备车,我去军政部。”

军政部大院。张治中下了轿车,径直走进何应钦办公室。何应钦是个军人兼政客,城府很深,表面随和,骨子里却奸猾刁钻。见到张治中冒然闯入,脸上虽有不快,但立即被微笑掩饰:“哟,文自来啦,坐,坐坐。”张治中看得出来,他这是在与我虚与委蛇,便单刀直入:“何部长,据说军政部给各地请缨部队下了警告令,不准到上海抗日?”何应钦解释道:“不是不准,而是要得到中央的准许,这也是委座的指示嘛。”他又拿出“委座”来抵挡,可张治中偏不买这个帐;“我想知道,中央的意思是不是要上海变成东三省?”这话也只有张治中敢说,张治中也只有自己的情绪过于激动时才说这样话。何应钦脸色难堪地说:“文白同志怎么这样说话!目下确实没有合适的部队派往上海嘛。”张治中又逼进一步:“87师和88师就在南京赋闲。”何应钦又说:“87师还没有师长,而即使派这两个师去上海,总还要有个人来统一指挥吧?”张治中似乎就在等着,这句话:“我正为此而来请命的,没人指挥我来指挥,如何?”何应钦一愣,心想,江西剿共,你不向前,赖在军校教书;上海抗日,你却一反常态,连着逼我发兵,究竟想干什么?他不认识似地将张治中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若有所思地说:“好吧,我给委座发电。”

19路军的有效抵抗,使远在洛阳的国民政府感到难堪。一个泱泱大国的首脑机构,面对一个小小岛国的局部进犯,便乱了方寸,失了主张,仓皇出逃,这将给历史留下笑柄。国府的成员们正在寻找下楼的梯子时,何应钦请求发兵的电报到了。蒋介石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感激地说:“应钦善解人意呀!”殊不知这正是你要补锅他要锅补。

津浦铁路的终端浦口,站台内外,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林立着荷枪实弹的军警、宪兵。“呜——”远方,传来了火车汽笛的长鸣,这长长的汽笛声,将留守南京、前来迎候国府还都的军政要员,统统唤出了候车室,涌上月台,恭候蒋介石等人的归来。张治中也在其中,但他的心情跟别人两样。他还不知道向上海发兵之事已定,急于要见到蒋介石,面陈发不发兵的利害得失。

列车进站刚停稳,张治中即先行上车。他的这一举动,引起身后一阵窃窃私语。车厢内,蒋介石靠在铺着虎皮褥子的藤椅里,还未起身。宋美龄从紫色的沙发里刚刚站起,将那只精制坤包拎在手中,还未动步,张治中就进了车厢,问候道:“委座、夫人一路辛苦了!”宋美龄淡淡一笑:“文白,你好性急呀,我们还未下车你就上来了,怕不是为了迎接我们的吧?”张治中立即明白,何应钦真的发电了。宋美龄的这句假意嗔怪,使张治中心中踏实了许多,连忙接上宋美龄的话:“哪里哪里。”但是,向上海发兵一事毕竟还没有得到确切信息,他将目光投向蒋介石,察看蒋有什么反应。这时,宋美龄那甜脆动听的声音又飘送过来:“恭喜你呀,你马上就要荣升了。”宋美龄还想说什么,被蒋介石的手势制止住了。张治中立即意识到蒋介石还在动摇,还未下最后的决心。蒋介石说话了:“文白同志,淞沪战事,究竟如何对待,我还没有最后想好。”果然不出所料。张治中马上接茬:“上海的局势着实令人担忧,19路军单独抵抗,孤军决不能持久,必须予以增援。同时,党内的反对派也趁机说三道四,争取民心。中央再按兵不救,正中其下怀。我想,这对委座及中央是百害而无一利的。”“攘外必先安内,我何以要这样提?这是中央对整个局势的总方针,我的主要精力是用在国内,具体地说,就是江西。”张治中又从另一个角度尖锐地指出:“但是现在整个民众的情绪是对日本的抵抗,应该引起重视。”说着就从身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何香凝的女衫及赠诗,放到蒋介石面前的茶几上:“这是我昨天收到的。”宋美龄凑过来,同蒋介石一起阅诗。宋美龄看过后,即敲起了边鼓:“这首骂男人的诗倒是痛快淋漓呀。如此说来,我也要换上军装去抗日了。”张治中微笑颔首,蒋介石平板的脸上毫无表情,稍稍抬了一下头,朝张治中瞅了一眼后,说:“何香凝这些人就会瞎起哄。什么‘不战送山河?她晓得什么?去年的‘九·一八也好,眼前的‘一·二八也好,都不是一个孤立的领土主权问题,它牵涉到整个的国际斗争形势。我们最大最危险的敌人,就是全世界范围内的赤共运动。‘九·一八事件我为何下令张学良不要抵抗?那是让日本人去牵制苏联,懂吗?文白同志,我们考虑问题要有政治头脑,不能单纯军事观点!”然而张治中却有自己的看法:“我觉得,作为一国之首领,一切都要从本国的利益出发,揣度本国民心之所向,这才是最大的政治。”蒋介石脸露不悦之色:“在有些问题上,文白,你同我是有差距的,这不太好。要向陈诚、顾祝同他们学学,淞沪战事,美、英、法已有了一个总体协议。”张治中两手一摊说:“可日本人并未买帐,仍在不断增兵。”“我晓得的。所以我们从洛阳赶回来,马上开一个会,把发兵的事宜敲定下来。”听了这话,张治中彻底放心了,右臂向外一伸:“委座、夫人下车吧。”

蒋介石回到南京的第二天,就举行了最高军事会议。会上,蒋介石说:“诸位应当明白,我不是怕担不抗日的罪名,才作出淞沪抗战的决策,而日本人的野心越来越大,气焰越来越嚣张,已经到了使人无法忍受的程度。同时,诸位还应当明白的,造成今天这种局面,主要是19路军不听指挥。而有人想把责任推给我们,真是无稽之谈。现在去沪作战,不是想洗刷什么,也没什么可洗刷的,我们是为维护尊严而战。最后,我想请诸位明确的,淞沪之战不论在我在日,都是一种局部冲突,不要以此干扰攘外必先安内总方针。”赴沪作战的实质,蒋介石不明说,但在座的人心中都清楚:平息舆论,仅此而已。蒋介石的眼光朝会场扫视了一周,觉得大家已无异议,就对主持会议的何应钦说:“何部长,你把兵员的调配具体布置一下吧。”何应钦站起身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托着公文夹,照本宣读:“拟将京沪、京杭两线的87、88师组成第五军,由张文白充任军长兼88师师长。另外,抽出军校的教导总队及独立炮兵第一团的山炮营,归五军统辖,抵沪后由19路军总指挥蒋光鼐统一调遣。”何应钦读过之后,蒋介石偏过头对坐在身侧的张治中问道:“文白同志,你看如何?”张治中站起身,一个立正,激动地说:“感谢中

央的信任,此番去沪,惟效命疆场,决不辱使命!”

受命第二天,张治中就将军部组成人员配备完毕,作战器材、通讯联络及交通工具等亦在紧急调配之中。接着召开师、旅长会议,决定明天出发,并电告了蒋光鼐。这一切安排停当后,张治中觉得还有件事需要妥善安排,于是他向外打了一个电话。半小时后,他的挚友陆福廷匆匆赶来。一见面陆福廷就带一点责怪的语气说:“我还以为你不找我了呢!”“我要到上海去,你听说了?”“这么大的事我能没听说?我就在想,你会不告诉我?就算你把我忘了,我也要找你谈谈呢。”两人进了会客室,张治中为陆福廷沏了一杯茉莉花茶,放到沙发旁的茶几上,然后坐到陆福廷对面的一只铺着软垫的方凳上,打算将自己想到的那件事向陆福廷交代。“找你来是……”谁知,他一开口就被陆福廷打断:“你要我办的事我知道,等会谈,你先听我说。”说着,端起杯子呷了一口,便对张治中批评起来:“不错,在保定军校的同学中,我最佩服的三个人,现在只剩下你了。你忧国忧民,胸怀大志。作战勇敢,一上战场,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可那是青年时代的事了,而今你已人到中年,又处在军事教育长的位置,上海的战事如何考虑,上有中央,下有军政部,赴沪作战,无论派谁,也轮不上你的。这种事别人躲都躲不及,你却主动请缨!……唉,没想到经过这么多年的摔打、磨难,你还是这么容易冲动。”张治中笑笑:“这怎么是冲动呢?我跟你不同啊,你在交通部门可以只管你的交通,不问别的。我现在还穿军装,是个军人。即使是在这个位置,仍然是教育学生们怎样打仗。此次赴沪,是职业习惯。说得高尚一点,是军人的良知驱使。”陆福廷反驳道:“但是,我看你对江西的战场却抱着一种消极的态度,作为军人,这又怎么解释呢?”“江西战争与上海的战争是两回事。你是清楚的,保定毕业后,我参加了国内难以计数的战争,几乎打遍了黄河以南的半个中国,打出了什么名堂?结果是越打越糟,越打民众越遭殃。我有个体验,对内要争取和平,对外坚决抵抗,惟如此,国才能富,民才能安。‘九·一八之后,我更加深了自己的体验。现在,从根本上威胁中国生存的,不是别人,而是日本。我们再不奋起抵抗,将会做亡国奴的啊!”“对待上海的局势,委员长的态度,我想你比我清楚。你去了之后,他是不会再多派一兵一卒的了,恐怕要步十九路军的后尘——孤军作战。“增不增兵是他的事,我是尽我军人的天职,为国家主权而战,为民族尊严而战!”张治中说得有些激动,陆福廷显然受到感染,他不再反驳了,凝目注视着张治中,赞许地颔首。有顷,他十分关切地说道:“你到上海必将要有恶战,你心理上一定要有充分的准备。作为你的好友,我不得不多想一些。”张治中感激地点点头,动情地说:“这是一次反抗强暴的民族战争,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对外作战,我做了牺牲的准备。一个军人首先要具备的,就是牺牲精神,而牺牲精神又必须先从高级将领做起。此次赴沪作战,我以为牺牲是正常的,生还倒是意外的了。”“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不过,你的家事也应该作妥安排。”“把你找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夫人是个乡下妇女,孩子都小,我当然要在出发之前有个交代。”于是,张治中将自己的“后事”与陆福廷进行了具体商谈。

晚上,治中寓所里,所有的窗户都透出明亮的灯光。张治中正与全家共进晚餐。孩子们虽小,却显得很懂事,一个个默不作声,低头扒饭。夫人洪希厚,一碗饭端在手中,想吃又吃不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几次欲言又止。“怎么,你不舒服?”张治中故意地问。此时此刻,他何尝不知道妻子在想些什么。洪希厚苦笑了一下,索性放下碗,将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听人讲日本人厉害得很。”四个孩子瞪大眼睛,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张治中又问道:“你害怕?”洪希厚摇摇头:“那倒不是,跟你这么多年,枪声炮声也听惯了,有什么好怕的。只是,孩子们都还小,你万一……”洪希厚把最担心最不敢说的话,到底给说了出来。孩子们的嘴巴停止了嚼动,厅堂里一片寂静。张治中深深叹了一口气,将四个孩逐一地凝视了一番,既是对妻子也是对孩子们说:“我会安排好的。”晚餐在忧郁的气氛中结束。张治中草草抹了一把脸,戴上军帽,准备出门。为了明天出师顺利,有些事还需要进一步落实。谁知夫人又向他提到四弟张文心。她听说文心也要去上海,很是心疼。文心是她一手抚养大的,对他有母亲般的感情。

那还是张治中在武昌陆军军官预备学校毕业不久,1915年的隆冬,他的父母亲在10天之内先后去世,他从见习的军营中请了假回家奔丧,安置后事。二弟三弟年龄稍长,分别介绍出去,或参军或帮工,唯独四弟文心太小,只有八岁。张治中回部队后,23岁的少妇洪希厚就带着小文心在家中苦熬,支撑着张家的门户。如今文心已当了教导总队总队副兼二营营长。教导总队被调出随丈夫开赴上海。她知道什么叫“军令如山”,文心是非去不可。可是兄弟同时前去跟日本人拼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心情沉重得不敢开口。张治中抬起头盯住夫人:“你意思是文心可以不去?”“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能不能把他留在你身边,兄弟俩有个照应。”如果是别人对他说这话。他会狠狠批评一顿的。但面对夫人的这种请求,他觉得不亚于一位母亲为儿子请求。看来,夫人也掂出这次去上海是非同寻常的了。他想,只有打消夫人的顾虑,才能使自己的思想没有任何负担,彻底的轻装上阵。他端起一把椅子,恭敬地放到夫人身边:“你坐下。”夫人不解地坐到椅子上。张治中在厅堂来回踱步,想着如何开导夫人。稍顷,他停住步子,对夫人说道:“这次去上海,将士万众,谁没有父母亲人。假如我们都害怕日本人,不去把他们赶走,我们就要亡国。国家国家,没有国哪有家呢?”夫人解释道:“我不是不让文心去……”她的话被张治中打断:“你的意思我懂,是想让我将文心留在我身边,尽量靠后,上了前线等于没上前线。你要知道,仗一打起来,是不分前方后边的。再说,我若带着这种私情去打仗,仗是打不好的。我把内心话告诉你吧,这次去上海,我已做好最坏的准备。文心也应当如此。你,也应该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夫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泪水在眼眶打转,她在强忍着。她抬起头来看着张治中,十分理解地点了一下头。张治中给她递过手帕。她顺从地接过手帕,揩干了泪水,站起身,平静地对张治中说:“你去吧。”张治中收起夫人递还的手帕,快步走出家门。

南京和平门车站,是个不被常人注意的小站。1932年2月16日,这里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一幕。那种大战在即的氛围,笼罩着小站内外,抬眼望去,到处是奔忙着的全副武装的军人。载重汽车隆隆开来,将装满作战指挥所需的各种器材的箱子卸到月台上,旋即又被抬进专列的车厢。几十门大炮,炮口向天,整齐地排满了五节车厢。车站门前的广场,不断有轿车驰来,那些躬身从车内钻出的,都是京

都党政军各界要员。凡是在京与张治中有过交往的各界人士,都匆匆赶来为他送行。出发时间定在九时,八时蒋介石宋美龄夫妇移步张寓与张治中话别。他们两家都住在军校里边,是邻居。蒋介石对张治中讲了不少鼓励的话,并派出他自己的专车送张治中夫人及孩子前往火车站。8时30分,张治中的轿车在前,蒋介石的专车在后,一会儿就上了中央路。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来了!”挤在车站广场等候的人们停止了交谈,一齐朝中央门方向望去。一前一后,两辆轿车从铺着黄沙的路面上“剌剌”地驶进广场,当张夫人同四个孩子从蒋介石的车里出来时,人们的眼睛露出了诧异。张治中下车后,理了一下黑丝绒斗篷,朝面前送别的人群缓缓环视,眼睛里充满激情,他的右臂沉沉地举起来,五指并拢,与帽沿平齐,向众人表达了军人特殊的感激之情。礼毕后即向候车室走去,拎着牛皮公文包的副官刘洪君及张夫人和孩子跟在身后。众人自然地闪开一条通道,待他们走过,一齐跟着进了候车室。一百多人的送行队伍,将候车室占去大半。四周虽备有简易木椅,却无一人坐下。张治中面朝大家,摘下军帽,托在左手,声调激扬地说;“承蒙诸位,冒着清冷赶来为我送行,治中备受鼓舞,非常感谢!”说着深深弯下腰,向大家致以鞠躬礼。礼毕戴上军帽,继续说道:“为维护国家尊严,捍卫民族生存,此番赴沪,誓与暴日决一死战,即使马革裹尸,也在所不辞。”他在人群中稍作寻视后喊道:“福廷兄!”陆福廷听到喊声走近张治中,张治中从刘洪君手中拿过公文包,取出一只大信封递给陆福廷说:“福廷兄,这是我个人以备万一所作的安排。就,全权托付于你了。”陆福廷接过信封,从里面抽出一纸展开,“遗书”二字赫然在目。两人昨天虽作过详谈,张治中对陆福廷也作了口头嘱托,但未想到他竟然如此认真。陆福廷抬头望着张治中,不知所措地喊道:“文白你——”候车室犹如空无一人,听不到一丁点声响,所有的人全都雕像一般凝视着张治中,眼神里绽放出一种高山仰止的神情。站在张治中背后的夫人,抱着最小的女儿,泪水在眼眶打转,三个大孩子依偎在她身边。气氛很是悲壮。临行前在亲朋故知面前,披露自己视死如归、舍生取义的心迹,不由人不联想到民族脊梁。张治中掏出怀表看了一下,接着对大家说道:“诸位的心情不必过于沉重,还望面带微笑为我壮行。但愿凯旋归来,我们畅饮胜利美酒。再见吧!”说完伸出双手,与众人一一握别。在一片“保重!”“视您凯旋!”……的道别声中,张治中走上月台。车门前,张治中抚摸着夫人怀中孩子的头对夫人说:“家里的事就全交给你了……我若有个三长两短,福廷兄会作好安排的。你知道的,他与我生死之交,一切都没有问题。”陆福廷接过话头对洪希厚说:“弟媳你尽管放心,文白交代的事,我都视作比自己的事重要。”夫人流着眼泪点头。张治中正欲上车,大儿子一真突然奔上前来,拽住张治中的胳臂:“爸爸,我要跟你去!”张治中苦笑着,抽出手臂,拍拍儿子的头:“好儿子,你还小,等你长大了,爸爸一定让你去。”“鸣——”车头传来汽笛长鸣,张治中踏进车厢,车轮缓缓转动,站台上出现了树林般的手臂,忘情地挥摆着。大女儿素我看到爸爸离自己越来越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声喊道:“爸爸!你一定要回来呀!”车轮的旋转正在加速,渐渐远去的张治中,听到女儿的呼喊,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摘下军帽,向月台上的人群挥舞。

铁路:满载士兵的军列,由西向东,呼啸而去。公路:篷布卡车,一辆接着一辆,自西向东,车轮卷起的尘土,沿途的上空形成一条黄色巨龙弯曲向前游动。车上所有的士兵。无不斗志昂奋,情绪饱满,眸子里神采飞扬。当一种行为顺应民心,就会在行为者的心中升起崇高感,神圣感,从而威武不屈。第五军奔赴淞沪,就是环裹在这种威势的氛围里。

2月16日晚,张治中到达南翔,在蒋光鼐处接受防务后,便将军部移驻刘行镇。

中篇

上海虹口公园的近侧,有座天蓝色的建筑,先前是日本海军俱乐部,而今却是日军的作战指挥部。这里的指挥官,既不是开战之初口出狂言“四个小时占领上海”的驻沪海军陆战队司令官盐泽幸一,也不是后继者第三舰队司令野村了,而是刚来三天的日本陆军中将植田谦吉。植田随身带来了他的第九师团及久留米旅团,使沪战日军由6000一下子上升到30000,增加了四倍。还有,60架轰炸机。70门野炮和45艘军舰,均受他直接调遣。难怪他踌躇满志,趾高气扬。在来上海的路上,面对一望无际的大海尽头,那颗冉冉升起的红日,他心潮澎湃,没料到在自己半百之年,还有一个巨大的辉煌在等待着他。当运输舰急急闯进中国第一大河的入海口时,他站在甲板上,看到辽阔富饶又神秘的大陆,便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赞叹:“要哂!”他今年刚好50岁,再过一个星期就是他的生日,他要速战速决,用胜利的狂欢来庆贺自己的50大寿。他受过严格的军事教育,对世界各国的战史,均有习研。尤其对中国的古代军事著作,如《孙武兵法》、《孙膑兵法》更是爱不释手,还出版过两本军事著作。他不苟言笑,不善交际,之所以能平步青云当上中将师团长,主要是他整军有术,带兵有方。武士道是他整军的最高原则,其手下士兵被训练成了机器人,却备受军界上层的青睐。此刻,植田兼吉在指挥室里对着小圆镜,一边精心修剪他的仁丹胡髭,一边听收音机。收音机里在播送上海各界劳军新闻和中国政府增兵上海的消息,并全文播发张治中将军《告全军将士书》。植田连忙收起小圆镜,凝神谛听。他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脸上像落了一层霜,上下牙在使劲地磨着,太阳穴电击一般跳动。尤其是当中的一些言词,更使他无法忍受。如:“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是我们全国一致的呼声,一致的要求,一致的决心……治中个人,誓与我军将士共患难,同生死……深望我军将士,人抱必死之心,以救国家,以救民族。假如日军犹有一兵一卒留我国内,我们的责任即未完成。反之,我们如尚有一兵一卒,必与敌人拼命到底!”“啪!”他使劲关掉收音机,大声地喊道:“中岛!”声如炸雷。少将中岛一四郎是植田的副手,听见喊声,立即从隔壁房间大步走进植田的指挥室。植田:“张治中的情况搞清楚了?”植田两眼逼视着中岛。中岛迅速打开公文夹,念道:“张治中,男,1890年10月27日生于中国……”植田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中岛君你我难道连张治中的性别、国籍都不清楚了吗?”本来中岛在植田面前就觉得自己愚笨,现在被这么一挖苦,就更不知所措。植田突然问:“张治中是安徽巢县人?”中岛又打开公文夹找了一小会答道:“是安徽巢县。”植田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他与丁汝昌可算是同乡啊,难怪他如此仇恨日本,来者不善。”38年前的中日甲午海战,中国海军的创始人丁汝昌在最后失败之际,以身殉国于刘公岛。植田想,丁汝昌的行为对后来的张治中一定有影

响,此人决不是等闲之辈,但要来找我植田兼吉报仇雪恨,那就太不自量力!

如果说,植田谦吉对张治中的出现感到突然,那末张治中对植田的到来同样感到意外。植田13日到达上海,统帅侵沪日军,未知中国援军主帅是谁。张治中13日到浦口力劝蒋发兵,他只知道日军的指挥官野村是自己的对手,可当他第二天接受军长任命时,方知道野村已下台,换上新对手植田谦吉。他不得不赶紧与刘洪君等人对植田作一番研究。张治中了解到植田在日军将领中名声显赫,此番来沪还带来一个师团和一个旅团,还配备了许多重武器。日军总兵力和武器装备都大大超过第五军和十九路军之和。毫无疑问将会发生一场殊死恶战。然而,他更清楚,他率领的是一支反抗侵略的正义之师。实力稍逊于敌,但士气高涨,个个同仇敌忾,人人视死如归,两军相逢勇者胜,何况又是在本土作战,得到广大民众的鼎力支援,这是最大的优势,打败植田是可能的。张治中怀着必胜的信心来到刘行镇。

刘行镇自“一·二八”以来,镇上的富裕人家已先后搬走了,较大的商行也都歇业关闭,剩下的都是些小商小贩,还有那些既不富裕又无亲友可投靠的居民。日本人的炮声驱散了小镇的温馨和平静,使它处于半瘫痪的状态。到了2月16日这天下午,小镇忽地热闹起来了,街头巷尾,穿戴整齐的中国军人,穿梳不停;居民的天井,伸出了神秘的无线电天线;向四周架出去的有线电话线,象绷紧了的神经,充满无限的活力。张治中的指挥室,设在镇公所后面的厅堂。当作战参谋将上海市区及西北郊区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挂上墙壁之后,张治中手中的那支红蓝两色铅笔,便开始运作起来。按照总指挥蒋光鼐的总体部署,张治中负责左翼,具体防线是由江湾北端经庙行镇沿蕴藻浜至吴淞西端;并抽出一部沿长江南岸的狮子林炮台南北闸洞亘川沙口、浏河口,杨林口,七丫口担任警戒。兵力配备:88师(师长俞济时)担任由江湾北端经庙行镇,周巷至蕴藻浜南岸防线。87师(张治中自兼师长,王敬久任副师长)的261旅(旅长宋希濂)担任胡家庄沿蕴藻浜北岸经曹家桥至吴淞西端防线,军校教导总队(总队长唐光霁)之一部,负责沿江警戒。余部作为机动。另外,吴淞、宝山,狮子林要塞地区司令谭秀启、翁照垣也划归左翼的张治中指挥。

张治中的目光在地图上将自己整个的作战阵势浏览了一遍。在植田的正面,摆上了一个半师,心里说,够你植田受的了。18日下晚,中国第五军各师、旅、团分别抵达各自阵地,完成了血肉与钢铁撞击的准备工作。

19日中午,植田谦吉一行,来到自己的前沿阵地,他用望远镜将中国军队阵地的前前后后仔细观察了一遍,然后把望远镜递给了身旁的中岛:“中岛将军,你也看一下吧,明天就看不到了。”中岛接过望远镜,疑惑地问道:“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植田不答,只是说:“你看吧。”中岛举起望远镜,看了一遍中方阵地后,植田问道:“看到了些什么?”“看到了正在构筑工事的中国士兵。”“不,明天他们将是一堆肉饼。”于是,植田说了他的攻击方案“中央突破,三面开花”的中央突破选中的就是88师防线的中段庙行镇。拿下庙行后,向左、右、前三方同时攻击。

20日拂晓,植田的攻击开始。当第一发炮弹带着刺穿耳膜的尖啸飞来时,庙行镇南端一户农舍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迎着东方熹微的曙色,走出来一个豆蔻年华的担水姑娘,大红围裙,粉红色的头帕,似一朵盛开的玫瑰,将早春的江南原野映衬得格外美丽。当姑娘走下河边石阶,将两桶澄碧的河水,挑起走上河岸时,在离她50米的战壕里,一名中国士兵向她发出了一声“卧倒——”她却木然犹豫着。“哐当”一声巨响,在少女右侧三米的地方爆炸,只见那大红围裙火焰一般向上一蹿,接着随同少女一起倒伏在地;挑在扁担两头的水桶,在她倒下去的同时,砰然砸地倾倒。少女身上喷出的热血,融入两桶河水中,从河岸又淌回清澈见底的河水中,血色在不断地扩展、淡化。那名喊她卧倒的士兵,纵身跃出战壕,猫着腰飞快地跑到她身边,将她背起,迅速跑回自己的战壕,小心翼翼地把她平躺在地上。少女上衣和围裙被弹片钻了许多洞,全身似乎都在流血。原先那张俏丽雅嫩的脸,现在却是血肉模糊,惟有那两只眼睛还在睁着,用惊恐的眼神,望着蒙蒙的天宇。战壕里的士兵纷纷聚拢过来,少女的血点燃他们心中的怒火。他们的排长,单腿跪地,伸出颤抖的右手,慢慢地轻轻地将少女的眼睛抹闭,让她永远不要看到这可怕的世界。士兵们再也忍不住了,任由眼泪夺眶而下。排长站起身,环顾一下身旁的士兵们,说:“不要哭,都把眼泪给我留着,当成子弹,准备还击!散开!”话音未落,又一发炮弹落到他们战壕前沿。

第一发炮弹的爆炸声传到刘行镇,张治中已经起床,他意识到日军开始进攻。他迅速拿起电话:“俞师长吗?敌人进攻前的炮火准备已经开始,估计你庙行阵地是重点目标,将承受不少于2000发炮弹的轰击。你们要沉得住气。有什么事十分钟之后再打电话。”放下电话,就朝正在穿衣的刘洪君说:“刘副官,日军炮火一停,步兵接着就会发起攻击,快将我的电话向前延伸500米,那块坡地上面有个半人深的土坑,我要到那里去直接指挥。”刘洪君劝阻说:“那太危险了,在这不是同样能指挥吗!”张治中眼睛一瞪:“我要直接观看前线情况!”说着拿起望远镜大步朝外走去。刘洪君朝通信处大声喊道:“快将电话跟到军长身后!”说完就无可奈何地摇头,自言自语道:“没办法,一听到枪炮声就生死不顾。”

植田谦吉炮击庙行镇动用了70门野炮,45艘军舰上的火炮,一齐向庙行一带轰击,40分钟发射了5000多发炮弹。顷刻之间,墙倒屋塌,鸡飞狗跳,黑烟滚滚。大片的绿油油的冬小麦被炸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连水塘里的鱼,也全被炸死,白花花的一层漂在水面上。庙行镇及周边村庄的房屋三分之二以上。被毁,5000多平民百姓顷刻间死于非命。植田一伙魔鬼一手制造的庙行“八级地震”,这猝然降临的灾难,死了的无声,活着的无泪,受伤的也不呻吟。他们神经变得呆滞,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在炮声停歇之后的好长时间里,庙行镇上一片死寂。

幸存者看着房屋在燃烧,却没有一人前去扑救,麻木地望着冲天的大火,吞噬着自己用辛劳营造的栖息之所。在各类价值的对比中,无疑的是生命最高,而当生命如此实在地面临着死亡时,对其他一切价值的丧失,都将是无动于衷。战争是残酷的。植田谦吉及其侵略日军却无端地制造了战争的残酷之最。

在88师阵地上,爆炸声响成一遍,但日本炮兵始终无法把几千发炮弹准确无误地倾泻到那条充分利用了地形地物构筑隐蔽的壕沟里,达不到对中国男人的狂吻,倒是给趴伏在战壕里的中国士兵,泼洒了厚厚的一层尘土,使之与战壕混为一体,化成一色。只有近前去仔细观察,才会发现尘土中闪烁着两道亮光,那是眼睛和他们腋窝伸出的刺刀尖。这

些浑身冒火的中国士兵,只要张治中一声令下,立即变成无数支愤怒火箭,将来犯之敌全部化成灰烬,为庙行那些已经死去的和幸存的父老乡亲讨还血债。

现在张治中的手的确攥得很紧很紧。在那块坡地上的土坑里,他在望远镜中观察了日军疯狂炮击庙行的惨景时,他那扶着望远镜的左手,狠狠地朝土坑沿上拍击下去,五指抠出一撮泥土紧紧地攥在掌心,这撮原本松散的泥土,到后来竟变成了石蛋似的泥团。

植田满以为5000余发炮弹已使中国军队变成了烧焦的肉饼,庙行也成了焦土。于是,他以大人让小孩上街去玩的口气向中岛下达出击令:“让部队去吧。”

张治中身后的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叮铃铃……”他放下望远镜,拿起听筒。

电话里传来了88师师长俞济时的声音:“军长,日军计有10000人向我阵地涌来。”张治中对着话筒:“好,等靠近了再打,要狠,要最大限度消灭他们!”在他放下电话的同时,将左手中的泥蛋朝鬼子进攻的方向使劲砸了出去。

88师指挥所设在一个近两米深的掩体里,上面用碗口粗的树干并列排放了两层,树干上面又堆了一尺多厚的土,相当坚固。师长俞济时正紧张地趴在观察孔前,两眼不眨地对着望远镜。只见鬼子蝗虫般密麻麻在近一公里的宽度上朝庙行翻涌而来。鬼子兵像机器人一般,端着枪,脚步声齐刷刷的,进攻犹如阅兵,逢塘过塘,逢沟过沟,始终保持着一条直线,不停顿不犹豫不拐弯不斜视。上万人的进攻阵势,如此这般,甚为壮观。站在俞济时旁边的参谋长,早已接通了各旅团的电话,他将话筒贴在左脸颊,嘴巴对准了送话器,只待俞师长口中蹦出一个字:“打!”他就能将这个字在转瞬之间,化为全师所有的枪口喷射的火光。俞济时注视着鬼子兵不断地向我方阵地靠近,靠近……当鬼子到达他心中最后的界限时,猛然回过身来对着参谋长:“打!”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打!”“打!”“打!”……各级指挥所同时重复着这个地狱之门的开启声。顿时数千条枪口,喷出的火舌,交织成一张复仇的火网,直向鬼子盖去。鬼子兵来不及哼一声,就齐刷刷地倒下去,倒下去。后面没有倒下的鬼子兵们,乱成一团,后退的趴下的跪倒的蹲着的什么都有,一名年轻少佐,面对此般情景,羞辱与愤怒在他的脸上交替着。只见他唰地抽出寒光闪闪的军刀,逼着豕突狼奔的鬼子兵继续前进,恇怯不前的鬼子兵,仍然伈伈睍睍,却步不前,少佐举刀砍倒一个鬼子兵,嘴里叽里呱啦直嚎,将滴血的指挥刀向中国军队阵地一指,率先朝中国阵地冲,于是,鬼子兵又跟他朝中国军队的阵地涌来。离战壕还有十来米远,一倏间,从战壕里飞出无数颗手榴弹,把鬼子炸得血肉横飞。

植田的第一次攻击,以倒在中国大地上的近千具尸体而告终。

当阵地上的枪声沉寂后,俞济时在电话中兴奋地告诉张治中:“军长,敌人全部溃退!”张治中在电话中答道:“首战失利,对植田的嚣张气焰自然是个挫伤,但他决不会罢休。你要作好准备,迎接他的反扑。抓紧时间加固工事,做好伪装,炮火攻击未奏效,再次反扑前,必先派飞机轰炸……令各团将伤亡数字尽快报来。”

张治中放下电话,准备走下坡地回军部用早餐。临走前,又用望远镜朝庙行望去。他发现从镇上向阵地前沿走去一大批老百姓,担着桶、扛着盆,拎着篮子。显然,这是给部队送饭菜去的。张治中脸上露出欣慰。内心感叹道,神圣而正义的战争,历来都是受到人民的拥护和支持的。眼前的庙行人没有沉浸在巨大的灾难和悲痛中不能自拔,他们顾不上掩埋亲友、修整房舍,简直是在一片废墟中烧煮出了饭菜送往前线的。他们深深懂得,没有军队,就没有一切。

上午十一时,植田发起第二次攻击。当步兵跃进到离中国军队阵地两千米左右,飞机分梯队前来轰炸中国军队的工事。日军的飞机,十架一个梯队,每个梯队是三、五、二的队形,一个梯队过后,接着又来一个梯队,贴着地皮轮番轰炸。中国军队的阵地,破坏相当严重,人员伤亡的数字在不断增加。对这种空中强盗,中国的士兵们恨得咬牙切齿,他们不能忍受日机的这种猖狂。当日机再次飞临头顶时,许多士兵举枪朝日机仰射。有个士兵眼疾手快,一把抓起一挺轻机枪的两只支腿。单腿跪地,举过头顶,好让机枪手对空扫射。果然,一日机中了机枪的连射,机尾拖着长长的浓烟,向远处斜冲栽落。这大大地鼓舞了中国士兵,从而迫使日机不敢再肆无忌惮地低空飞行,它的投弹命中率大大地降低。鬼子步兵逼近了。然而飞机和大炮仍然没能给步兵带来好运,在密集的火网中,鬼子们仍然是成排地倒下。他们压在先前毙命的尸体上,流出的污血溶解着地上的冻血。象大海的潮汐,鬼子的第二次进攻又退回去了。

残阳夕照透过窗玻璃,将植田的指挥部,浸泡在一片血色之中。挂在壁上的军刀、作战地图、桌椅、地板……房中的一切在此刻都变成血红色。这种颜色,似乎是对植田这一天中所发起的四次攻击的形象总结。他以大和民族数千子孙的血肉,苦心孤脂为自己铸就一件无价之宝,用来庆贺自己的50诞辰。许是事与愿违,或是代价太高,又无法受用的缘故,此刻,他一脸沮丧,惶恐不安,茫然不知所措,面壁长叹。远处隐约传来一声沉闷悠长的轮船汽笛鸣叫,他像触电一般,猛然想起,陆军部曾电告他:获悉中国政府发兵救援上海,为使战事速决,着令第14师团即开赴上海增援,望做好接应。当时他压根没有想到要什么援军,因此,对14师团也嗤之以鼻。不做任何接应事宜。现在,走投无路,哪怕得到一个旅团的增援,也能使自己走出困境。他一下来了精神,立即走进中岛房间恳切地询问:“中岛君,14师团离此地还有多远?”“123海里”中岛不多说一个字。看到植田无能为力的样子,心中忽有一种快感:阁下也有今日啊!

植田的第四次攻击失败后,张治中乘车来到庙行。在俞济时的陪同下,视察前沿阵地。映入他眼帘的,是日军飞机大炮制造的一幅惨绝人寰的图景:满地累累弹坑,到处残垣断壁,尸骸遍地,不堪入目。入侵的日军也付出惨重的代价,在中国军队战壕面前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千具鬼子尸体:趴卧的、仰躺的、侧身的、直挺的、卷曲的。有嘴巴跤住了他人脚后跟的,有头插在别人胯下臀部高高崛起的,有因极度痛苦临死时拼命搂住别人的,有面部开花的,有削去半个脑袋的,有抓住流出的肠子呲牙咧嘴两眼瞪着苍穹的,有生殖器被炸掉两手捂在裤档的……千姿百态,惨不忍睹,这怪谁呢?要怪就怪日本天皇军阀巨贾们,是他们为了一己邪念,发动不义的侵略战争,驱赶成千上万的日本人为其卖命应得的回报。张治中清楚,侵略成性的日本军国主义者们,是不会因一两次受挫,就放下屠刀,革心洗面的,相反,他们会发起更猛烈更疯狂的进犯。他已经得到情报,日军的增援,即将抵达。眼下我军防线虽未被突破,但所有的工事掩体,均受到极大的破坏。我军伤亡人数不断上升,战斗力也有很大削弱。形势发展,对我

不利,得迅速采取对策,以防患未然。回到八十八师指挥所,张治中对俞济时说:“据我侦察报告,日军的增援部队即将抵达吴淞。形势紧迫,要通知各部连夜加固工事,准备迎接大恶战,不能有丝毫懈怠。”俞济时说:“我已叫参谋长留下,督促各部加固工事。不过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伤亡太大,兵员弹药急待补充。不然的话,恐怕很难支撑。”张治中接过话头:“弹药好办,兵员嘛恐怕我们不会有新的增援。眼前我手中能够机动的只有孙元良的259旅和教总2营,本来我是准备给沿江防线留一点兵力的,但敌人目前是把进攻的重点放在你这里,植田的特点,就是喜欢正面交锋,我估计再战他也不会变更进攻重点。打算把全部机动兵力拨给你,我来之前,已通知了孙远良和我四弟,要他们整装待发,随时准备前来增援。”俞济时当然十分乐意给自己增援,但当他听到增援的部队还有张治中自己的小弟,就犹豫了,说:“军座,我这里有孙元良旅来就可以了,把二营留在军部,你那里不能一点兵力都不留呀!”张治中笑笑说:“济时兄你关心四弟文心的情我心领了,但此时此刻我们是在与敌人你死我活的拼杀,我们的爱与恨都要凝集在刀尖上,容不得有半点情感上的犹豫啊!”他停顿好一阵子又说,“敌人增援的是一个师团。情况的严重性你我都清楚,现在我恨不得将一个人变作两个人、三个人,就这样,我总兵力也无法与敌人相比,我们都要做好最坏的准备。”俞济时钦佩地望着张治中。很显然,他的情绪受到感染,动情地说:“军座,只要我俞某人还在,阵地就决不会丢失。出发时,我虽然未留遗书,可给我夫人留下了话。我已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心理准备。”张治中发起了感慨:“我在想啊,此次淞沪抗战,对于每一个参加者来说,比打任何仗都有意义。这是一场神圣的战争,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价值都将在炮火中显示得灿烂夺目。死了,会是英名长存,活着,一生都感到骄傲。济时兄,人活着还要追求什么?能如此足矣!”

21日凌晨,日军两艘运输舰一前一后,驶进了吴淞码头。这两条庞然大物的肚子里装满了第十四师团一个旅团的鬼子兵。植田谦吉昨晚10时就赶到码头。他早已等不及了,待运输舰一下锚,便迈着急碎的步子,下石阶踏跳板,以仅次于奔跑的速度,来到舰上的舵仓里,将旅团的将佐召来,把作战地图铺在操作台上,环顾了围他一圈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面孔后,语气急迫地说:“诸位一路辛苦了。因战事危急,恕我不作过多客套。你们看——”他的手指将在场人的视线牵到了地图上,“这是我们现在所处位置,吴淞码头。这是你们攻击的目标,庙行。从这里到达庙行的路线,由专人给你们带路……那就开始吧。”如此草率简单的作战部署,援军的头目们,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个目瞪口呆,一声不响地站着不动。他们心里想,几昼夜远渡重洋,风浪颠簸,吃不好,睡不稳,疲惫不堪,还没有下船上码头,连东西南北都未搞清楚,就下令我们发起攻击,岂不太荒唐了么?植田将军恐怕是急昏头了吧!认识植田的人朝植田瞅了又瞅,他们印象中的陆军名将植田与眼前的植田相比,判若两人。面前的植田,显得苍老了许多,目光呆板,声调滞涩……一个从精神到肉体全垮了的植田。这种沉默,对植田来说是个挑战。论军衔这些指挥官们都比他低,但毕竟不是他直接指挥的部下。现在战场急需要人,而时间对他来说又每一秒钟都十分珍贵。他要趁中国军队的疲困得不到恢复,补充的兵力还未到位,残损的工事来不及加固之机,以援军为主力,发起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强攻,拿下庙行,彻底打垮张治中,然后围歼蒋光鼐。没想到他居然遇上了有令不行。此时此地,他既不能申斥,又不能打骂,因为冲锋陷阵还得靠他们。为摆脱沉默中的难堪,他忽然想起似地补充道:“噢,是这样的,你们在向导的带领下,到达我军前沿阵地后,有关敌我双方的情况,我的前线指挥官会向你们作细致的——介绍!”本来他是说布置的,但为了这些家伙的锐气不致挫伤,他在措词上作了一番斟酌后,改成了平等式的“介绍”。他以为没问题了,谁知援军的少将旅团长却提出了一个问题:“将军阁下,我的部属肚子里还是空的,总不能饿着肚子叫我们去冲杀吧?”植田立即接上话茬说:“不会的,我已准备好了一卡车面包在码头上等着呢,每人两只,抓紧时间下船吧。”说完,他的左手朝码头一挥,很有力度,看起来已不容许再拖延下船。谁知少将似未看见,继续要求说:“船上正在造饭,是不是让他们吃得热乎些再下船?”其实,少将自己正想舒舒服服地美餐一顿,他喜欢吃的清蒸白鳗和生鱼片已经快到嘴了,哪能轻易放弃?植田再也忍不住了,眼睛一瞪:“什么意思?告诉你们,现在是非常时期,拖延是抗令!”说完,一扭头就走了。抗令,要军法处置。少将只好忍气吞声示意他的副手大佐,说:“集合上岸。”大佐吼声如雷:“开仓门上岸!”“哗啦啦……”巨大的仓门从滑轮上向两边推开。鬼子兵似开了闸的水,朝码头涌去。每人拿上两只冰冷铁硬的面包,一边啃着一边急行军。有个鬼子兵挺活跃地四处张望,四周黑沉沉的他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疑惑不解地朝前面的鬼子兵问道:“哎,少佐说上海是个繁华的大都市、不夜城,琼浆玉液,美女如云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我一点灯火也没有看见,什么上海嘛!”前面的鬼子兵刚啃了一大口面包,含混不清地答道:“啊、啊也许还没到。”不对,下船前少佐还大声地宣布:“上海到啦,快下船,找乐处去”。另一个鬼子兵说:“是这样说过。”后面一个鬼子证实,“也许将军临时改变主意不叫我们到上海去了?”在这黑古隆冬的旷野里,稀里糊涂的急行军,多数鬼子兵心中都茫然,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入永不尽头的黑道里。

庙行南端,有两座比周围高出一米左右、一大一小的土墩,大的土墩叫大麦家宅,小的叫小麦家宅。这两个小村环境优美,富有江南水乡特色。绿竹丛中,一片白墙青瓦房舍,冬天不寒,夏季不热。小桥流水,桨橹咿呀。男耕女织,打鱼捕虾。这一幅丰衣足食、其乐融融的田园美景图画,已被植田的炮火彻底夷毁。环村小河,有好几处被炸弹掀翻的泥土填塞,竹林给炮火烧光,不见一间完整的房子,一片废墟。人畜非死即逃。大小麦家宅成了无生命世界。植田的第一发炮弹击中的那个担水少女,即是小麦家宅村的。她的爸爸妈妈及两个弟弟,全家五口无一生存。少女遗体所在的战壕,早被炸弹夷为平地。那一排中国士兵,经过四次残酷的反击战剩下的只有那个背少女进战壕的士兵,此刻,他在利用战斗的间隙抢修加固好工事,又将牺牲了的同伴的子弹、手榴弹搜集堆在一起,然后又去把一挺轻机枪和几支步枪擦一遍。他正在聚精会神擦枪时,527团3营营长陈振新,来查看防段。在一个掩体里,他见到背少女的士兵,正在擦枪,便停住了脚步。背少女士兵见到营长立即起身立正:“报告营长,士兵王德善在坚守阵地!”

陈营长伸出双手按在王德善的两肩:“好

了,现在不必拘礼,坐下坐下。”陈营长自己也坐在了地上。他对这个士兵昨天早晨的行为很赞赏,便特别作为话题提出来:“你小子心好,昨早你救人的事,我都看到了。哪里人?”王德善听到营长问话,欲站起来回答,被营长制止住:“坐好坐好,随便聊聊嘛。”王德善就坐着回答:“安徽巢县。”营长一听,更来了兴趣:“哟,你跟军长还是同乡嘛。”王德善眼睛瞪得老太:“真的!我是巢南人,你可晓得军长是哪里人?”营长摇摇头:“我只知道是巢县人,具体的就不清楚了。等仗打完了,我想办法给你问清楚。哎,巢县还有南北之分啊?”“那当然了。”王德善一提到家乡话便多了起来,眉飞色舞地向营长描述着:“我们巢县有一个大湖哎,叫焦湖(即巢湖,当地人的叫法)。住在我家这边的叫巢南,那边叫巢北。湖心有座山,山上有一座宝塔,小时候我还跟妈妈坐船到山上烧过香,上过宝塔呢。站在塔上朝四方望去,也不知有多好看。还有哇,我们焦湖里鱼特别多,它通着长江,一到冬天,湖里到处都是毛草鱼,一伸手下去就能抓到一条。我经常跟我父亲下湖捞毛草鱼,换米煮饭吃,换豆腐渣当菜吃。”王德善动情地叙述,使营长也受到感染,似乎忘记了这是恶战在即的战场,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家自己不吃毛草鱼呀?”“怎么不吃,太多了吃不掉呀!哎,营长你什么时候到我家乡去玩一趟?”“仗打完了我一定去。哎,可不能尽让我吃毛草鱼哟。”王德善傻乎乎地笑着:“嗨嗨嗨……哪能呢,营长你要真是去了,我保证给你杀头猪!”语气和表情都是真诚的,营长很感动。营长和王德善的愉快谈话只进行到此,就在炮声中终止了,永远不能够再继续。

东方的启明星牵来了忧郁的银光,倾泻在大小麦家宅的废墟上,覆盖在527团的阵地上,也播洒到广漠的原野。渐渐地,在黑夜里全被隐没了的景物,都出现了清晰的轮廓,恢复了本来的面目。植田的群炮齐发,将黎明的宁静从天撕裂到地,再一次撞击庙行军民已经麻木了的神经。麦家宅的废墟上,新炮弹落在老弹坑,掀起冲天的尘浪。不同的是,今天炮火不停顿地发射,在死死压住中国军队火力的同时,步兵就发起冲击。中国士兵猫在战壕里在尘土覆盖下静等炮火的停息呢,黑压压一群鬼子兵就到了阵地前。陈振新营长从灰土中抬起头,狠劲地摇摆了几下,睁眼朝前方望去,大吃一惊。他大吼一声:“弟兄们!鬼子上来了,冲出去打!”陈营长率先跃出战壕。士兵们从灰土中蹿起来,跟着冲出战壕。陈营长一梭子弹撂倒了几个鬼子,他自己也被鬼子打穿了肚子,身子一跄踉,险些栽倒,他用手捂着喷血的肚子,继续向前冲去,他的胸膛又被一鬼子打了两枪终于不支,猝然倒地。“营长——”王德善惊呼着冲了过去,一枪撂倒了那个鬼子兵,向营长倒下的身影冲去,打算把营长背离火线,未能成功。那个从吴淞开过来,在路上打听上海的鬼子兵,朝王德善打来一枪,使他感到头顶被驰过一刀,裂开似地巨痛,视线中的景物开始错位,天地发生倾斜,身体向左扭、扭成了螺旋形,在意识游丝一般飘逝的昏迷中倒了下去。经过一番激烈的厮杀,527团官兵伤亡殆尽,大小麦家宅落到日本援军的手中。

张治中在俞济时的陪同下,站在教导总队二营的队伍前,他的目光,沉静中显现着刚毅,没有丝毫怯懦,没有半点游移。但是,当他的目光落在领队营长张文心身上时,却有了一点别人没有察觉的变化。他看到从小失去母爱的四弟青春勃发地站立着,等候着接受自己的命令去和强敌拼杀,他的心里突然泛起一股怜惜之情和生离死别的苦楚。这种感情的脆弱,使他感到羞愧和懊恼。正准备给大家说几句鼓舞士气壮行的话,一时也说不出来。只见他嘴角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忽然,象和谁赌气似的从胸腔里炸出来两个字:“出发!”在集合队伍时,张文心已接到俞济时的命令,率部反扑大小麦家宅,夺回527团的阵地,临行前由军长给全营官兵训示。谁知大哥一句话也未说,却带有一股怒气命他们出发。他不解地瞥了张治中一眼,怀疑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他又不能问个明白,于是用带了压抑的声调下达口令:“向右转!目标,大小麦家宅527团阵地,跟我跑步前进!”“嚓嚓嚓嚓……”近400人的队伍,发出急促而齐整的脚步声,从张治中俞济时前面飞速远去。

回到指挥所,俞济时不悦地对张治中说:“哎,刚才我要你小老弟把队伍集合起来,让你给他们说几句话,鼓励鼓励他们,你是怎么搞的,一句话不说,反而板着一副可怕的面孔,像谁欠了你似的。弄得文心惶惶惑惑的。要知道,他们是与鬼子生死搏斗去呀,弄不好……”俞济时说不下去了。指挥所里静得很,唯有前线阵地上的枪声不断地传来。张治中在地上来回踱着步子。他开始对俞济时解释自己刚才情绪反常的原因:“济时兄,刚才在教导二营的官兵面前,我正在懊恼自己,因为我内心产生了一缕私情。”俞济时接过话头:“这有什么懊恼的,人之常情嘛!”“不,作为一个高级指挥官,如果在这样的时刻,唯独对自己的亲属产生不忍离去的惜别之情,说明他还不具备高级指挥官的起码素质,我的懊恼即在于此。当时我甚至觉得自己不够军长的格,还缺少着驾驭这场战争的气魄。我还能理直气壮给大家说鼓励的话?噢,口上鼓励别人去死,心里却对自己的亲属有着难隐之疼,这种心理状态对高级指挥官来说,是极为不利的,它在一定的环境里,能够左右指挥官的决心,给战争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一名优秀的指挥官,应将自己部属的每一个成员,都视作为他的同胞兄弟。唯如此,他在战争中,对于攻、防、退、守作出决断时,就能够全心全意,倾力而为之。”这时,通向262旅的电话铃声大作。俞济时拿起听筒,铃声停止,但听筒里仍然是对方的摇铃声。俞济时对着送话器,大声地:“喂喂!怎么回事?老是摇,摇什么?我就是!”张治中也同时注意到这不寻常的铃声,他一眼不眨地瞪着俞济时。俞济时发出一声毫无内容但却意味事态非常严峻的惊呼:“什么!”紧接着俞济时又补充一句:“再说一遍!”声音大得使人担心,送话器有可能被震裂。张治中的心悬了起来,他预感到前线发生了险情,它明显地超出了俞济时的心理承受能力。只见俞济时手中的听筒在剧烈地抖动,连续三次才将话筒放回原处。张治中没有出声,只是以自己的眼神在问俞济时。发生了什么问题?俞济时泪水满溢地说道:“钱伦体陈普民同时阵亡,军长——”一声“军长”过后,转过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听到这句话。张治中的身高突然增加了好几公分,整个身体成了电影中的“定格”镜头。大脑一片空白。钱伦体陈普民是262旅的正副旅长,他们俩人的阵亡、等于88师失掉了半壁江山,俞济时砍掉了一只臂膀!张治中震惊过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了孙元良。他快步走到电话机前,接通了259旅:“孙旅长吗?我是张治中,我军有了大不幸,钱伦体陈普民已经为国捐躯。金家宅202旅阵地可能已失守,命你火速前往增援!”张治中估计得不错,金家宅确

已失守。

当孙元良率领着259旅全体将士一路奔跑到金家宅的外围时,发现日军已经利用262-旅的一段战壕作为掩体,向他们猛烈地射击,增援实际上变成了反扑。这是孙元良与鬼子们接火后在电话中向张治中报告的。张治中的预备队没了,他被植田推上了绝境。植田也投有援兵了,他被张治中遇到了山穷水尽。但是,战场的形势对张治中来说却很不利,大小麦家宅及金家宅已先后失守。植田即将实现他的中间突破的美梦,张治中若没有惊人的妙着,庙行战役输局已定。若单从军事实力上来看,情况确实如此。不仅庙行极度吃紧,与庙行相呼应的狮子林、吴淞两处炮台,也全部被植田炸毁,致使张治中利用炮火还击和牵制的能力丧失净尽。其他战线,如蔡廷锴的右翼、宋希濂的防段,也在不同程度地战斗着,对庙行无暇顾及。即使能够抽出兵力前来增援,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庙行的危机,等于板凳上放的鸡蛋。

下篇

张治中在思索他的妙着。但所有的妙着,只能在一个苛刻的前提下产生。这就是时间。越来越不利的态势演变,使他感到,前沿能够支撑的时间极限,顶多两个小时。此时,对一个指挥员来讲,冷静,是多么重要;冷静,又是多么难以做到。张治中做到了。只见他镇定地坐在土墩上。两手抚膝,双眼宁静地平视着,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仿佛进入了“无为而无不为”的状态,使自己的思维摆脱了极度紧张处于高度清醒、清晰。然后进行推拉进退缓急先后捕获摒弃否决肯定把稳冒险全盘局部宏观细微……分类组合。排列梳理,从而提炼出一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长剑!

张治中冷静地沉思,俞济时则烦燥不安,一会儿拿起望远镜,观察前沿阵地,一会儿摇着电话,焦急地寻问战况。他摘下军帽,一股热气满头缠绕,似正在烧煮的蒸笼;他在有限的空间里大步流星,来回奔走,如同刚关进笼中的一头东北虎。他在这些烦躁不安的动作中,明显地在重复着三个字: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张治中视而不见,不予回答。其实张治中心里也还没有一个完整的答案,他不是神仙,面对成千上万人的枪炮厮杀,自己一方处在劣势的情况下,作为肉眼凡胎的他,既不能呼风唤雨,也不能翻江倒海。他只能从实际出发,从中找出对自己有利而对敌人不利的因素,使劣势转化为优势,最后夺取胜利。这个因素并非好找。但正因为不好找,战争之神才腾出广阔的空间,让具备将帅之才的人去纵横驰骋。“叮铃铃铃……”电话铃又响了。俞济时接过去一听,又是一个坏消息:麦家宅与金家宅之间的一段防线被日军突破,请求增援。“嘭!”俞济时掼过电话后喘着粗气,对张治中说:“张军长,这样,留下一个作战参谋给你在这里指挥,我带师司令部全体人员上去,我不信阵地夺不回来!”张治中挥起右手朝下一按:“一时冲动,是指挥员的最大敌人。你带司令部人走了我指挥谁?你的部队又由谁来指挥?”俞济时窜上来的冲动之火熄灭。但他还有点不服气;“那总不能就这么看着植田的中央突破成功,然后三面开花吧?”俞济时这句话一落音,张治中的眼睛忽地一亮,脸上露出了极度兴奋的神色,站起身来,十分亲昵地朝俞济时肩头拍了一巴掌:“好你个俞师长,你把最妙的一招留到现在呀!”俞济时对这一句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有什么最妙的一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军长是不是急糊涂了?但当他看到张治中大步跨到作战地图前,手指在上面又点又划时,便感到可能是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给了他在苦苦思索中的关键性启示。俞济时猜测对了。《思巴达克斯》一书中,恺撒说过这么一句话:“有许多极重要的大事往往被极细微的因素所决定。”点燃张治中思维火花的这个极细微的因素,是俞济时话中的那个“三”字。

在俞济时提出率司令部人员上前沿阵地之先,张治中心中曾罗列出不下五个方案,但都没有最后定型。如他想要宋希濂的261旅抽出一个团前来增援,但又考虑到一个团集中完毕再开到庙行来,最快也需要四五个小时,且白昼行军,易被敌机干扰,反而缓不济急,不行。他想到,请19路军派出一至两团兵力,从庙行的前右侧出击,在日军的侧背造成干扰,以减轻庙行的正面压力……正在这时,俞济时提到植田的“中央突破三面开花”方案时,他的思路象一串鞭炮点燃——三面开花……三……啊!我何不来个三面夹击?宋希濂从左侧,19路军从右侧,88师加孙元良旅、教总二营从正面……他植田中央突破三面开花,我是三面夹击中央开花!这个“三”字,顿时在他的脑子里形成了一只完美无缺的巨鼎,遮天蔽日,朝植田的阵地压了过去。啊,真是绝处逢生,柳暗花明。你这个奇妙无比的“三”啊!张治中同俞济时似换了一个位置。张治中由静变为动,俞济时由动转为静。张治中静是清醒、冷静,动是理智、生动;俞济时动是烦躁不安,静是不知所措。张治中在地图上比划一阵过后,掉转身来拿起电话,声调宏亮地:“接261旅。宋旅长吗?庙行方面激战甚烈,日军决心突破我阵地。现命你旅向日军发起一次佯攻,然后留吓一团坚守阵地。你则率领全旅主力向纪家桥渡过蕴藻浜,抄袭庙行之敌的左侧背。”他掏出怀表看了一下又说;“一个钟点后,就是10点25分,抄袭的枪声能打响吗?……好!”张治中对宋希濂的命令下达后,又接通了19路军的电话:“蒋总指挥,我是张治中,庙行方面十分危急,宋希濂马上即向日军的左侧背出击,请你务必派出两个团,攻击日军的右侧背,如能这样,我即命俞济时师长反攻,造成日军三面受压,彻底粉碎他‘中央突破三面开花的梦想”。张治中在电话里听到了蒋光鼐总指挥的赞同:“文白兄,此方案很好!我即命六十一师派出两团兵力朝敌右侧背奔袭。”如同置身迷宫的俞济时,现在一下子豁然开朗激动地站到张治中面前,“啪”地一个立正、敬礼,然后哈哈大笑地说:“我的好军长啊,植田的三面之花正在含苞待放,你的三面夹击就要将它打蔫掉了。以三还三,化腐朽为神奇,真乃神来之笔。”“这要多亏你在无意中的提醒,要不然还真是个问题呢。我们所剩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你恐怕早就想到这一招了吧?”“接近这个方案的想法倒是有一些。不过,此方案也只有在这个火候上实施,才能恰到好处。早了不行。因为其他战线都有激战,只不过你们师是重点而已。同时,随着整个态势的演变,我逐渐看清了植田的意图,他虽在其他战线布置了兵力,也相应地炮击,但那只是为了牵制我方兵力,不便脱身增援庙行。因此,在262旅的金家宅失守后,我就想到可以从其他战线抽出兵力,或正面增援,或侧面出击以减轻你的压力。谁知正在这时,你提到了植田所谓的三面开花,这个三字可是个催生婆,使现在的这个方案一气呵成,呱呱坠地。”“我们何时反攻?”“我在电话上要宋希濂10点25分打响,估计61师也不会迟。你可在他们左右开弓之际,全线反攻,具体时间应在10点40分。”“啊哈,彻底解恨的时候就要到了!”俞济时兴

奋地举起拳头在空中一划,碰到了吊在栅顶的马灯,摇曳的灯光在空中悠晃着。这一悠晃使张治中产生了异样的感觉。他朝外一看,惊呼道:“啊——外面一片阳光灿烂,我们却还置身在阴暗之中。走,出去一会。”张治中说着伸了一个懒腰,身心愉悦不在话下。他同俞济时一前一后走出师指挥所掩体时,在这分分秒秒都在制造死亡的枪炮声中,居然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巢湖家乡小调:

新打小船亮光光,

装着白米下苏杭……

张治中“三面夹击中央开花”作战方案的实施,使中国军队的兵力部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它对主攻庙行的日军来说,好似张开了一张巨网。但此时,在日海军俱乐部指挥部的植田却全然不知。他也同张治中一样,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之中。他又拿起那只精致的小圆镜,尽情地欣赏着自己面孔的皱纹里,春潮般的激动之情,从里向外泛滥着。这从几乎干涸了的心底涌动上升的暖流,将他面部的坚冰溶化。接连不断而又来之不易的胜利,使他有种不胜酒力似地迷醉。这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中央突破即将实现,三面之花就要盛开。这不,刚刚拿下大小麦家宅,中国军队的两名旅长又连同他们守防的金家宅一齐报销。接着,这两地之间的防段又被我突破。张治中的阵地,犹如一艘茫茫大海中漏洞百出的破船,正带着绝望下沉。14师团这个旅团的一班小子,还硬是不可小看呢。夜里,在吴淞码头,这班小子的明拖暗抗,在他心中产生的恼怒,现在已经一扫而光。他不光原谅了他们,甚至喜欢上他们了呢。因为此战的胜败,对他的后半生来说,将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在中国上海的这场战争,先是驻泸海军陆战队司令盐泽幸一被打败,换上第三舰队司令野村。野村失败后,统帅部可能考虑到海军不善陆战,同时也想扩大战争规模,特派他亲率自己的师团及久留米旅团前来替代,可见上峰对他是寄予厚望的。对他指挥的战争总是倾力支持。现在好了,胜利总算已经在握。中国第一大都市一世界冒险家的乐园,即将变成我天皇领土,我植田谦吉也将成了功标青史,万古流芳的帝国大将军……哈哈。他正在自我陶醉,一少佐参谋在门外高声喊道:“报告!”“进来。”他满脸喜色望着少佐,等待着新的好消息。谁知少佐出乎意外地告诉他“我军右翼(即中国军队方向的左翼宋希濂旅)出现中国军队”。植田谦吉吃惊不小,温暖如春的面部表情瞬间回到了冬季,眼睛阴沉得使人不寒而栗。“什么?中国军队?右翼?人数?动机?”一连串五个问号冷冰冰地砸向少佐。“有3000以上,向我右后方运动,动机不明。”……植田紧张一阵过后,又松驰下来。他断定:此乃是张治中欲挽救庙行的败势,吸引我的注意力,干扰我的进攻方向。于是,他向少佐命令道:“不要让他影响我的中央突破,暂不理他,继续侦察。”少佐退出。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心里说,张治中啊张治中,你当我植田谦吉是三岁小孩啊,你这种小小的诈术能骗得过我吗?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你这是死前的“回光返照”。但为了确保最后胜利的万无一失,他还要认真对待这“小小”的变异。于是,他同中岛坐着车子离开了海军俱乐部驰向庙行前线。路上,他的车子被一名传令兵拦住,说是左翼(即中国军队方向的右翼19路军6l师的两个团)又出现了中国军队,并且左右两翼都已接上了火。战场态势的突变,使植田愣住了!坐在车上一动不动。活脱脱一尊冷漠的雕像。还是中岛从他背后说了话。“车子不好再朝前开了吧。我们可以就近找个地方观察。”“不。向前开,继续向前!”“说话时,他的身子仍然一动未动。车子在沙石路上颠簸着向前驶去。在离自己阵地大约1500米的地方,中岛实在忍不住了,求救似地对植田说。“将军,就在这停下吧,再往前就……是不是太危险了?中国军队运动的图谋我们还不完全了解。”植田仍然目不斜视。身板笔直地说了一个字:“停”。中岛尾随植田走进了一户农家的厕所,两人将下巴摞在厕所的矮墙上,举着望远镜朝前沿观察。

张治中同俞济时在掩体外面溜达了一会儿便回到掩体里面,俞济时在电话上告知各防段,作好反攻准备。各防段上的指挥官,听到这个电话后,心中都布满了疑云t准备反攻?没有增援,鬼子的攻势又如此猛烈,反攻岂不等于以卵击石?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然而大约50分钟过后,也就是10时25分的时候,奇迹出现了,鬼子阵地的两侧及背后发生了战斗。鬼子们射击的姿势也纷纷从正面转向了南、北两侧,庙行方面难以喘气的压力,开始松动。10时40分,当张治中怀表的秒针弹跳到“12”这两个字时,中国军队阵地上的百十把军号,在灿烂的太阳下,金光闪闪。号兵们运足的底气,在号管里打了一个回旋之后,化成了气吞山河的呐喊。刹时间,从庙行前沿阵地及左右两翼跃出了数千名来自长城上下,大江南北的炎黄子孙,以压碎钢铁的威猛,向鬼子的阵地碾压过去。

当中国军队像狂涛一般从三个方向一起席卷而来时,日军顿时乱了阵脚,东放一枪,西放一枪,有的爬起来想逃跑,但又不知往哪里逃。他们愣愣地蹲着站着,胡乱地放枪。倏那间,中国士兵就冲到了跟前,枪简里喷出串串火舌,无数把刺刀闪着寒光。鬼子兵从惶惑中一下子清醒过来,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为了生存,本能地进行应战。于是一场刺刀与肉体纠缠的白刃战便无须听命地宣告开始。“当,当……扑哧——”只听见清脆的剌刀与刺刀的碰击声,刺刀伸进肉体的沉闷声。还有。掌握刺刀的肉体,向对方发起攻击时,喊出助威的“嗨——”肉体被刺刀插入时的“啊——”“当、当、当……”“嗨——!扑哧——啊——”“嗨!当当。”“扑哧。”“啊——”由这四种声音组成的画面,在庙行南面的麦地里迅速扩展开去。先是两公里一长溜,接着这一长溜就向南边加宽,从几十亩面积拓宽为几百亩直至上千亩。在这么阔大的场面上进行厮杀,若作全景式的扫瞄,你很难分清双方的阵容,也划不出一条明确的界线,你只能感到,数不清的穿军装、持枪刺的人,在进行一场动物式的相互残杀,没有是非,没有正义与非正义,只有疯狂,失去理智的疯狂。但你若作特写式的观察,原来不是那么一回事。从那各自为阵,双双对对的厮杀中,善与恶是与非看得很清楚。从脸上的神态,枪刺伸缩摆晃的力度,也可将中国兵与鬼子兵分辨出来。中国兵是愤怒的,鬼子兵是畏怯的;中国兵斗志昂扬主动出剌,鬼子兵惊恐退避被动招架;中国兵追撵堵杀,“嗨”声震天,鬼子兵能躲则躲,能逃则逃,手中的枪刺,纯粹是对自身的防卫,即使伸出去,也是为了好转身脱逃。战争中,当一方阵营大势已失时,它基层的所有成员,所思谋的就是自己的生路。尤其象庙行这场战争,由于日本对中国侵略的不义性。当它大势将失之际,那些初来乍到的鬼子兵则更是如此了。夜里啃的两只面包,早在肚子里磨得净光。摸着黑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扒在冰冷的麦子地里,又冷又饿,这种心境实在糟透了。因此,当中国军队三面夹击一出现,他们没有一个拼

死守着阵地。只要有一个人向背后溃退,就有一大批紧随其后。只有那些逃不掉的。才被逼迫着进行本能性的拼杀。所以,这种大面积的格杀场面,实际上是怀着满腔仇恨的中国士兵对鬼子兵的围截堵杀的格局。最后,整个白刃场上,站立的全是中国士兵,鬼子兵全是倒下的,活着的没有一个在场。在那偌大的白刃场,近千亩的麦子地里,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没有炮声,没有枪声,也没有了格杀时的震天呐喊和上下翻飞的刀光。

不过。说所有的鬼子倒了并不十分确切,说整个格杀场一片寂静,也有例外。在小麦家宅的废墟上,在担水少女那已被毁的家园半截墙壁后面,那个夜里在路上打听上海的鬼子兵,虽然气绝却还未倒。他不是不倒,而是倒不了。那把前胸进后背出的刺刀,还没有拔出,别着劲使他仍保持着跪姿。持枪的是穿一身日本兵服装的假鬼子,他不是别人,就是被这个打听上海的鬼子兵一枪摞倒的王德善。这叫冤家路窄。王德善挨了一枪,当即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苏醒了过来。当他恢复了神志,朝四周一看时,大吃一惊:阵地不存在了。他所在的位置已成了鬼子的后方。鬼子们早已越过他们的阵地,占领了大小麦家宅。但他很快发现,鬼子兵仅仅占领了大小麦家宅,并未能再向前突进。单凭那边传来的激烈的枪声,便可判断得出来。他决心归队,但四周全是鬼子无法走过去。他的眼睛无意中看到自己左侧的一具鬼子尸体,心中便产生了一个念头,我假如化装成鬼子将会……苦涩的脸上露出狡狯的笑。为了不让鬼子发现他还活着,他换装的动作尽量隐蔽地进行。手。慢慢地伸向自己的头部,打算先摘下帽子,谁知头部伤口流出的血,已使帽子里层与头皮粘连,一掀就痛得差点昏迷过去。但帽子必须更换。他咬着牙强忍着巨痛,好不容易更换了帽子,又换了衣服,将自己改扮成一个地道的鬼子后,拾起一杆鬼子的大盖枪,一路小跑进了麦家宅。麦家宅的日军阵地,出现了一个行为诡秘的“鬼子兵”:一会儿趴在这里,一会蹲在那里,似乎是在寻找有利地形向中国军队射击,实际上他是在寻找机会杀鬼子而不被暴露。鬼子占领麦家宅后,由于来不及挖战壕,只能各找地形地物自我掩护,因此阵线零乱,有的蹲在墙根,有的趴在锅台,有的跪在树桩后面,还有的伏在弹坑边沿……这就给这个“鬼子”造成极好的有利条件。他如鱼得水,在鬼子们的阵地里,瞅准机会撂倒一个,瞅准机会又撂倒一个。为了不让其他鬼子发现他向“自己人”开枪,每干掉一个鬼子,就立即将枪口朝着中国军队的方向,再放一枪,尽量做到天衣无缝。但也出现过险情,在中国军队反攻前干掉的五个鬼子当中,就有两个发现了他,但都为时已晚。第三个鬼子感到自己挨的一枪是从背后打的,一下子回过头来,吃惊地瞪着他,用日语责问道:“你,是怎、怎么回、事……”

他赶紧蹿到这个鬼子的身边,蹲下身子,两手死死卡住这个鬼子的脖子,直到断气。好险啊J没料到干第五个就更险了。第五个本来也是鬼子兵,由于情况突变,换成了鬼子少佐。他跳进了一个炸弹坑,大半人深,位置极好。在他的左侧有个在射击的鬼子趴在一截墙上,正朝着中国军队的方向不断射击。假鬼子王德善把枪口悄悄地瞄准了他右边的太阳穴,准备扣动扳机,突然从弹坑右侧走过来鬼子少佐,他发现情况不对头,便用日语喊道:“你在干什么?”这“鬼子”不懂日语,但他真切地感到有个鬼子已经站在背后。回头一看,情况更加严重,这拿着指挥刀的鬼子分明是个官,瞪着他的眼睛疑窦丛生,王德善明白自己的秘密暴露了。这时,鬼子少佐又用日语问他:“哪个部分的?”他不认识这个“鬼子”,这个“鬼子”又不答话,于是,少佐的军刀抬起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鬼子”迅速掉转枪口,扣动扳机。由于距离太近,枪声很沉闷。子弹从少佐的睾丸处钻进,脊背后开花。这时候从中国阵地方向传来了雄壮激越的冲锋号,接着麦家宅一线的鬼子兵出现混乱,枪声乱作一团,有些鬼子兵也停止了射击,开始掉头后撤,王德善也纵身跃出弹坑,这时从他身边跑过的鬼子,还招呼他快逃,他听了无声地笑着,不慌不忙地端起枪来从鬼子背后扣动扳机,先后又使三个鬼子脸朝黄土背朝天。在他打完第三枪时,发现了那个打听上海的鬼子兵朝他走了过来,见他是“鬼子”,对他毫无戒备,“鬼子”王德善迎了上去,鬼子正欲张嘴说话,他的刺刀已捅进鬼子的胸膛。紧握着枪柄,使鬼子跪着动弹不得,便开始数落起来:“我说小鬼子,我们也没招你也没惹你,干什么非要漂洋过海跑到中国来杀人呢?看你嘴上还是毛茸茸的,怕还没有二十岁,你爸爸妈妈还没给你娶媳妇吧?这是何苦呢?这么白生生的一张脸,蛮漂亮的,怎么就不在家里好好读书上进,偏要来送死呢?噢,听说你们想来玩中国的花姑娘,这可是不能乱来的,中国有中国的规矩,娶媳妇要得到双方家长的许可,明媒正娶。像你们那样不顾羞耻到处奸淫,在我们中国连猪狗都不如,干到了就要当场被打死的。什么?不是你们自己要来的,是上峰的命令?谁是上峰?天皇?这个天皇不是人养的,是畜生。他要是人,应该以仁义布施天下,以善德施政于民。怎么能叫人去当强盗,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我操你祖宗天皇,你是我胯档里的!”说着,他松开握枪的右手,朝裤档一拍。鬼子兵身子一歪倒了下去。他两手又持住了枪托,将其重新别正:“别装死,我还没说完呢。你回去告诉天皇,就说……看来你是回不去了……”

张文心率领着他教导二营的官兵冲进了麦家宅,搜索残余之敌。当他听到“鬼子”兵的数落声,十分惊异,但当他发现“鬼子”兵的刺刀别在跪在地上那个鬼子兵的胸腔时;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十分佩服这个装扮成鬼一子的中国兵,真是智勇双全!他以赞赏的口气对这个“鬼子”说道:“好样的!你干得好哇!”你是527团的吗?”这个“鬼子”见到自己的军队的官长,停止了他的数落,连忙拔出刺刀,枪托砸地一个立正:“报告长官,527团3营战士王德善,坚守麦家宅阵地,化装鬼子杀鬼子。”张文心欣喜地问道:“干掉不止这一个吧?”王德善骄傲中带点羞怯地说:“嗨嗨,用我们家乡的话说,是个冲人的数,一共九个!”“九个!好家伙,我要向你们俞师长报告,为你表功请赏!哎,听你口音像是巢县人,是吗?”“是巢县人。”张文心一把抱住王德善,两只手在他的背后不停地拍打着:“哎呀,真没想到啊,我们是同乡!”谁知王德善又以神秘的口气告诉张文心:“你可知道?我们军长也是巢县人!”张文心平静地点点头。放开王德善,问道:“你怎么知道军长是巢县人?”“我们营长告诉我的,唉……”说到营长,王德善的脸色阴沉了。“营长他——不在了。”说完垂下了头。张文心安慰道:“德善兄弟,你们营长的仇你已为他报了。鬼子在庙行已全部垮了。他若九泉有知,一定感到欣慰。”王德善把自己如何在麦家宅阵地智杀鬼子的前因后果给张文心介绍了一番。此刻,张治中俞济时等指挥

官朝麦家宅走来。当他们看到张文心同一个“鬼子”站在一起时,俞济时抢先问道:“哎,小老弟,这是怎么回事?”语气里充满了责怪。听到俞济时责怪的质问,张文心瞥了一眼王德善,知道是俞师长误会了,上前一步立正道:“报告张军长俞师长,这是527团3营士兵王德善。”接着将王德善的事迹作了详细回报。俞济时大步走近王德善,欢快地拍着他的肩膀,高兴地说:“够种!”张治中在后面说道:“俞师长,你们师可是出了虎胆英雄。”俞济时听了这话,又对王德善说:“本师长要给你记大功。哪里人?”王德善朝张治中望了一眼,不好意思地说:“我跟军长是同乡。”“哟!”俞济时转过身对张治中说:“军长,这可是巧了,你说的这位虎胆英雄,还是你们巢县人。我俩分工,我给他在部队记功,你要给你们巢县县长写封信,要给他家里送喜报,慰问。如何?”张治中笑道:“师长下令我敢不执行?”说着就走近王德善,满脸得意地问道:“你是巢县哪里的?“巢南散兵。”“嗯,是个临湖小集镇,很美。我曾经坐船打那里过,传说霸王的一支人马在那地方听到韩信吹奏楚歌的箫声后,从而思乡溃散。”说到家乡,王德善又来了兴致:“是的是的,散兵的东南边还有一个大山就是叫楚歌岭呢。”“那地方对历代的统治者都具有一种警策的意味。对待历史潮流,顺应者昌,逆动者则亡。虽然有时候要经历某些曲折,但最终必然如此。”这时候,白刃战全部结束,三面夹击的队伍,在庙行前面的大片麦地里胜利会师。张治中朝狂欢的队伍一挥手:“走,我们也去分享一下胜利的喜悦吧!”

三面会师的将士们,踏着鬼子们的尸体,相互迎面奔跑着,象三股海潮,会涌到一起,溅起欢乐的浪花。他们之间不管认识不认识,都象是遇见了久别的亲人,紧紧地拥抱着,拥抱着,滴落在麦地里的温热的泪水,赛过下了一场春雨。麦地的上空,似春雷一般滚过“胜利啦!”“我们胜利了!”“鬼子完蛋啦!”的呼喊声。

当张治中等人出现在这欢乐的场面时,那腾跃的浪花便由近而远地平息下来。近万官兵面朝他持枪而立,但内心的喜悦却仍在他们的脸上展现着。俞济时凑近张治中:“军长,说几句吧。”张治中点头同意。但他却先朝人群喊出了口令:“立正——向后——转!”随着他的口令声,整个队伍由背对着变成了面朝着鬼子退去的方向。军长这口令中的函意,在场的官兵都无一例外地体会到了:淞沪抗战,庙行胜利,仅仅是开始。张治中偕同俞济时从人群中大步走过,站在一条较高的田埂上,面朝全体将士,声音宏亮地说:“全体敢勇的将士们,我们胜利啦——”“胜利啦——”“胜利啦——”全体官兵热烈地呼应着,举向空中的枪剌,成了一片钢铁森林。“为了这个胜利,”张治中接着说,“包括上海地区的人民在内,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现在,我提议,为那些在庙行战役中献出了生命的同胞兄弟,父老乡亲静默哀悼。”哀悼过后,张治中给将士们说了一些鼓励的话,特别强调了要准备日军的反扑,迎接新的战斗。

植田与中岛来到那个农户的露天厕所时战场形势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正如通信兵报告的那样,在他阵地的两翼,不光出现了中国军队,且战斗甚烈。密集的枪声,使他的部队大有难以招架之势。他猛地抬起左手,狠狠地朝墙头拍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你个张治中!”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正面。如果正面能够突破,虽然不能达到三面开花的目的,但可以直接威胁张治中的指挥所,使两翼夹击瓦解。但是,这一希望刚在他的脑子里浮现,就肥皂泡似地破灭。正在这时,88师阵地上传来刺耳的冲锋号声,植田的内心发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哀叹:“完了”。兵败如山倒。植田从望远镜中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阵地犹如洪峰到来时的堤坝,全线崩溃,中国军队的洪水朝他汹涌而来。他的部队似泥沙一般被裹挟着,荡涤着,摔打着,推搡着,朝他汹涌过来,他连续不断地发出:“顶住!顶住!”的喊叫,但不起丝毫作用。他和中岛要不是坐着车子跑得快,说不定也成了张治中的阶下囚了。

三天后,东京来电,植田被免去军职,坐上回国的军舰。长江口外,他站在甲板上,面对浩淼无际的大海,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盘旋在水面上的海鸥,发出声声凄厉的鸣叫,使他黯然神伤。他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五十岁生日,便走下甲板,回到仓底自己的单间,打开那瓶原打算用来庆贺庙行决战胜利的白兰地酒,就着一小碟从上海带来的花生米,一人默默地独酌苦咽。五十大寿在这种凄凉的气氛中度过,植田始料未及。

庙行大捷的喜讯,迅速传遍了全国,传遍了世界。各种报纸上,都在头版头条的位置,刊登了这特大喜讯!

在刘行镇公所军部指挥室里,张治中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报纸,机要处给他送来了蒋介石的慰问电,电文如下:

张军长文白俞师长济时勋鉴:×密。……自经二十二日庙行镇一役,我军声誉在国际上顿增十倍。连日各国舆论莫不称颂我军精勇无敌,而倭寇军誉则一落千丈也。望鼓励官兵,奋斗努力,并为我代为奖慰也。蒋中正宥酉。

张治中正在阅读电文,外面传来了热烈的鞭炮声和锣鼓声,刘洪君来不及报告,就在天井朝后面喊道:“军长,上海的慰问团到了!快来迎接呀!”听到喊声,张治中立即戴上军帽,从后厅指挥室快步走来。大门外,停了五辆卡车,满载着各种慰劳品。从车上下来十几位上海各界代表,张治中及军部人员,向代表们立正敬礼后,热烈握手,然后将代表们迎到内厅。谈话间,代表们向张治中递上一封文书。张治中拆开一看,原来是上海各界民众组织联合拟就的“启事”。上海各界民众团体一致认为淞沪抗战以第五军所担任的庙行一线激战最烈,伤亡最重,决定在庙行东南隅,建造一座“无名英雄之墓。”“启事”中写道:

……夫无名英雄者,有名英雄之所赖以成就也。欲中国之兴,必先自全国国民尽愿为无名英雄始。同人等愧未能亲执干戈为国民倡,然对此抱大无畏精神,示大牺牲决心,为民族争光,为国家吐气,悲壮惨烈,民国以来所绝无仅有之多数无名英雄,万不能坐视其久而湮没不闻也。爰于抵抗最久,炮火最烈,伤亡最多之庙行镇东南隅,度地营阡。表曰:“无名英雄之墓”。

张治中看完“启事”后,郑重地颔首,并令人取来笔砚,在“启事”后面写道:“庙行之役,以我各官兵作战之勇,牺牲之烈,斯书殆亦不啻滴滴鲜血所写成。度地营阡《无名英雄之墓》,治中甚为赞成。送走了慰问团,张治中来到后勤处,查看慰问物品的登记、分发情况。慰问品堆满了后勤处的院子,有各种糖果糕点罐头等食品,还有衣服、毛巾、鞋子等各种物品。单就这些慰问品本身,张治中的内心已经非常感激了,而当他看到那些缝织在衣物上的诗文词句,则更激起了他的感情波澜。这些情真意切,悲歌感泣的诗句,读之令人心血腾跃。他特别选了几首,记入了自己的作战日记:

一针一线密加工,

送到军前慰有功,

勿忘御寒并御侮,

闺闱救国与人同。(施淑云织题)

腰缠十万横磨剑,

壮士如云共枕戈,

但得舍身同卫国,

枪林弹雨奈吾何。(阮舜英织题)

风雪入新春,

干戈起沪滨。

心长嫌线短,

聊慰出征人。(陈彩珍织题)

诸君努力去冲锋,

休畏重重炮火攻,

抗日坚持颊到底,

莫教人笑五分钟。(黄增禄织题)

热血男儿志尚高,

为争人格杀倭奴,

中华雪耻惟君赖,

凯歌齐奏贺英豪。(苏秀琼织题)

至此。张治中来沪抗战的、日记,掀过了庙行战役的最后一页。而作为一位征战多年、戎马倥偬的将军,庙行战役也写下了他人生辉煌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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