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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

1995-01-01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5年11期
关键词:头巾杂货店椭圆

斯 好

有一张脸常常会无端地浮到我的眼前来。这张脸很独特,它毫无血色,苍白得像是一张人造脸。脸型则是横置的椭圆,横椭圆上的那双眼睛又小又惊慌,无论何时,总是偷偷瞥上一眼,就慌里慌张即刻收回,急切地看着自己的脚指头,或者透过腰肢看自己的背。这张脸和这张脸上的一贯神情三十几年前我是那么熟悉,熟悉得几乎是镌刻在脑海里,所以随着年岁增长,阅历加深,我是越来越常常记起她来,而且越来越心疼她,越来越替她惋惜,替她慨叹。

那时她大概十二三岁吧,我则只有六七岁。我常常跟着外公到她父母开的小店去买东西。她的父母说她胆怯,不喜欢到学校去,所以常常呆在店里帮忙。

外公买完烟丝,常常要和阿端(她叫阿端)的父亲海楠伯抽烟聊天的,我则正好可以和阿端玩。有时我们踢毽子,有时我们走跳棋,有时则什么也不玩,只是对面坐着,一人一块桂花糖啪嗒啪嗒使劲嚼。

那天我系了一块新买的棉质红格头巾,鲜艳而亮丽。阿端凑过来看,一副十分羡慕的神情。我看她很喜欢的样子,就解下来让她瞧。然后我和另一个到铺里来的小孩子玩起沙包来。离开杂货店的时候,我已玩得满头大汗。外公催我回家,我擦擦汗就跟外公走了。

第二天我自然想起我那漂亮的红头巾,我一路小跑着到杂货店向阿端要。

阿端却满脸通红地否认店里有我的红头巾。她的眼眶里甚至渐渐有眼泪跑出来。她那费劲的、勉强的、痛苦的神情使我大受震动,我对她顿生怜悯。我不再坚持要我的红头巾了。我默默地,有些惆怅地回家了。

几天后我再到杂货店去,店里已经没有阿端那张横椭圆的苍白的脸。

她从此不到杂货店来了。她甚至连家门都不再迈出一步。

我那时年纪虽小,却隐隐觉得阿端的闭门不出和我的红头巾有些关系。我真想让她知道这事不算什么。

有一天我终于走进她的家。她的家一楼几乎全是空的,因为潮湿,也因为暗、只有灶间仍旧在使用。

我同正在灶间烧饭的阿端母亲荷莲婶打过招呼,便踩着摇摇晃晃的楼梯上去找阿端。但我立刻看到一个身影从二楼中厅飞掠而过,消失在前房的门后。那身影肩上披的正是那条醒目的红格头巾。然后是阿端的父亲海楠伯走到楼梯口来,有些口吃有些费劲地告诉我阿端不在家。我有些惊讶,但我想了想,还是转身下了楼。

从那以后,我不再想着去找阿端了,因为我从此明白这个镇上阿端最不愿见的就是我。但我心里一直盼着阿端不久就会丢开那件事,重新走出那地窖似的阴暗的家。

可是胆怯的阿端,老实的阿端却始终磬石般顽固地闭门不出。她怕见任何人,整整二十年了,她没有在镇上露过面。而她那简陋的家是那样阴暗、潮湿,缺少阳光、空气,甚至还缺少风。她的寂寞冷清孤独可想而知。

直到二十年后,阿端才被迫走出家门。这时,阿端已经是个老姑娘了。她是那样瘦小,憔悴,苍白,不安。她甚至比二十年前还要矮小,还要单薄。她的同龄人都早已经结婚生子了。她们至少是健康强壮,生气勃勃的劳动者。而可怜的阿端除了那条她一直珍藏着的红头巾和一副病弱的躯体,一无所长,一无所有。而且她的父母相继去世,毫无生活能力的她连缩在家里都不可能了。

她终于由她那在外地工作的兄嫂做主,嫁给乡下一个四十多岁的鳏夫了。

矮小的阿端,单薄的阿端,有些佝偻的阿端穿着蓝幽幽的衣裳,挽着一个小包袱从她那阴暗的家里惊慌地走出时,强烈的阳光射在她的脸上,她顿时昏厥过去。

她那毫无血色的脸上、臂上极鲜明地漂浮着一条又一条蚯蚓似的青筋。

昏厥的阿端终于被她的哥哥抱到鳏夫的自行车后座上、被推到乡下去了。

我不知道怯弱、敏感、自我封闭了二十年的阿端醒来时,面对陌生的鳏夫、陌生的家,会不会再度昏厥过去?

我是越来越无法忘却她的故事。我常常想,一个人终其一生,大概没有不犯错误的。当我们犯下错误时,我们最应该避免的,是被这个错误打倒,被这个错误压垮。因为当我们被这个错误死死缠住而不能自拔时,我们其实已经又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很可能更大、更致命。

(潘励、唐琏摘自1995年8月4日《扬子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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