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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破围城非好汉

1995-01-01李城外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5年9期
关键词:好汉杨先生南沙

我这一介书生,在“商潮”席卷中华大地的今天,囊中羞涩,斯文尚存。有时困惑之余略感欣慰的是,也有过一段“钱”迷心窍的经历。回忆起来,怦然心动,一股美感油然而生。

去年阳春时节,我出差进京。公私兼顾,私事有二,一是游万里长城,二是访“文化昆仑”。选了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我径自来到西城区南沙沟,冒失地敲响了钱钟书先生家的门。

这是我心目中的一座“围城”。门是双层的,钱夫人杨绛先生打开了铁栅门内的半边门,探出头来,不等我自报家门完毕,她就准备好了“闭门羹”,谢绝道:“钱钟书不能见客。”

“我带来自撰的一副对联和一句话,想请钱先生和您指教。”说罢,我忙从铁栅门外往里递上准备好的两张纸条,一件写有“城内围城城外看,书生钟书书熟读”,一件是“不破围城非好汉”,杨先生接过,扫了一眼,笑道:“围城怎么可以破得?”

既然搭上了话茬,我马上来了精神:“杨先生,我从1980年开始就迷上《围城》,十多年了,我大学毕业时的论文就是《试论<围城>的讽刺与幽默》。说句笑话,钱先生还算得是我的月下老人哩!《围城》里说,‘借书是男女恋爱的必然初步,当初我谈恋爱,就是通过《围城》的媒介……”

“那你就更攻不破围城了!”杨先生笑起来。

这时,我乘机转移话题,求见钱先生,又被劝阻:“不用强调大老远专程赶来,很多人都这么说。实在对不起!钱钟书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医生嘱咐不能见客,你研究《围城》,钻书好了,何必一定要见作者!再说八十多岁的老头有什么好看的,要是都来者不拒,钱先生上动物园供人展览好了!”见她如此幽默,我只好不得已求其次:“能否请钱先生题个字纪念?《围城》和您的《洗澡》我都带来了。”

“那好,我给你盖个章,签个名。”为了快点打发我这不速之客,杨先生这下倒痛快,她接过我递上的两本书,然后关上门进屋去了,过一会才重开里层的半边门,把书递还给我。我打开一看,《围城》扉页上盖了钱先生的朱印;《洗澡》扉页上杨先生自己签了名,端庄清秀的钢笔字一笔不苟,但盖章时第一个卧倒了,便又在下面加盖了一个正的。”

我“贪心不足”,仍然没有马上走的意思,没话找话:“杨先生,我可是‘钱迷心窍。”她依然无动于衷,“‘钱并不可迷信。”于无意中一语双关。我又问:“我能留个地址再联系吗?”得到了首肯,便掏出笔在工作单位的信笺上写下了自己的笔名,她接过一看,很感惊奇:

“李城外!你自己取的?”

可惜,虽然由此她看得出我“私淑钱钟书”大概算得货真价实了,但由于“习惯势力”的影响,还是下了“逐客令”:“好了,就这样,我的任务就是挡驾,我也七八十岁的人了,我也要时间研究学问,请谅解!”

“请您谅解我的冒昧。”我只好知趣地准备“走为上”了。

“不,应是我请你谅解,另请转告其他想拜访钱钟书的人不要来。”接着,她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里屋的门。此刻,我才“伤心地”记起开门时她没叫“请进”,告辞也就自然不会道一声“再见”的——我只好这样自我解嘲了。

乘兴而来,扫兴而返。访钱先生却只见到他的“一半”,我埋怨自己心肠太软,十分体贴杨老太太挡驾的“合理性”,却一时忘了实现自己“蓄谋已久”的计划,尤其可悲的是,连门都没让进,在“围城”之外和杨先生对话、交流,相隔着那道铁栅门!

我简直要怀疑这南沙沟存在一道“代沟”了!但归途中,我又安慰自己,求神拜佛要心诚,难道受这么点“挫折”就回头?于是,次日上午,我再次发起了对“围城”的进攻。

又是杨先生开的门,亏她有印象,劈头一句:“你是——李城外,怎么又来了?!”我已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平静地答道:“杨先生,我从湖北专程来访钱先生,就这么走了,心有不甘!”

“那没办法,我和钱先生并没有请你来呀!我除了说对不起,对不起,还是对不起!”老太太说话开始由昨天的幽默转向刻薄了。

作为年龄相距半个世纪的晚辈,我压根无心去“计较”这种直言,只是诚恳地说:“杨先生,我读过您的作品,如《干校六记》,写得那么富有人情味,遗憾的是,读者前来拜访,却连门都不让进……”

大概觉得我这初生牛犊要“反唇相讥”了,杨先生的话语又自然流露出机智的锋芒:“你这么说,是想贿赂我呀,我说过了,钱先生闭门谢客,谁也不能例外。李城外,你就在城外研究《围城》吧!”

我却并不放弃最后一线希望,继续攻“城”、“杨先生,我是诚心来的,钱先生不能见,不见就是了,难道连门也不让进吗?就是看看书房,也是一种安慰呀!说话算数,瞧瞧就走。”

也许是刚才关于“人情味”的话稍稍打动了她,“激将(绛)法”奏了效,杨先生终于打开了铁栅门:“我家没有什么好看的,除了书,还是书,进来吧!”

我破“围城”,终于攻下了第一道“防线”,进入了真正的大雅之堂。先扫瞄了一下客厅,杨先生介绍说:“那靠窗的桌是我的,这边的桌是钱先生的,普普通通,仅此而已。”我又仔细端详进门走道旁摆放的一个小书柜,里面多是中国古典文学书籍,这时虽然钱先生就在客厅隔壁,门且开着,假如我不守信用,硬闯进去,是可以一睹“当代大儒”的风采的,但出于对杨先生的敬意,更出于“守信用”,我没有胡缠,倒强忍着高山仰止的“渴望”,与心中的偶像失诸交臂,只是道了声“祝你们两位老人健康长寿”,就主动告辞了。

没有见到钱先生,扫了我在首都游览观光的兴致,我自动取消了游长城的原计划,因为未破“围城”不是好汉,即使到了长城,我也不会认为自己就是好汉了的。但现在我才意识到,和杨先生的两次交谈,何尝不是一种美的享受,无形中对这对甘于淡泊的老人的为人和为文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访钱先生而不遇,从杨先生的言谈中同样得到了宝贵的启迪,岂能说“遗憾”?尽管她并没有“成人之美”,却让我在南沙沟独自品味了“云深不知处”的唐诗意境,个中含蕴,妙不可言,才称得上美不胜收哩!

(鄂南摘自《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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