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光宇

从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出发，驱车一小时便可到达一个名为圣文森特的小镇这是阿前总统庇隆经常前往度假的地方。

沿着庇隆别墅外那蜿蜒的小径向前走，不多时就会看到一座不高的白色平房。房子的女主人是一位身材不高，尽管已鬓染白霜，但却仍旧透露出绰约风度的老人，她，就是埃米莉·辛德勒，那个曾从纳粹的焚尸炉中解救出1100多名犹太人的传奇人物——奥斯卡·辛德勒的妻子。如今，她已是87岁高龄的老人。

埃米莉与辛德勒的第一次邂逅相遇发生在她20岁那年。用埃米莉自己的话来说，那时的他们“既幼稚，又可笑”。

当时，她同父母一起住在位于捷克境内北摩拉维亚的庄园里。一天，辛德勒的父亲带着儿子一起，亲自上门推销农用机械，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辛德勒偷偷将埃米莉拉到一边，想知道她的父亲到底需不需要一台新的拖拉机。

然而，埃米莉当时的回答却是:“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他吧!……”

就这样，仪表堂堂而又生性多情的辛德勒从那一刻起便被这位傲慢、但却个性十足的漂亮的姑娘深深迷住了。不久后，两个人便双双坠入了情网……

那是个庄重但却十分简朴的婚礼没有弥撒，也没有繁冗的仪式。参加婚礼的客人只有一个犹太朋友。“当时，犹太人与我们并无差别。那种愚蠢的种族划分是从希特勒时代才开始出现的。”埃米莉回忆说。

婚后不久，埃米莉便随丈夫一起返回了他的故乡——斯维托。那时，日益嚣张的德国纳粹和变幻的政治风云并未给他们的家庭生活带来什么影响。真正开始困扰埃米莉的却是辛德勒那一发而不可收的风流本性。

然而，每当有人提起那段往事时，埃米莉都显得异常的平静、坦然。“我不能说辛德勒从没好好对待过我。但有时他却对我不理不睬，形同路人。然而，他又不愿离婚一因为婚姻可以让他当作借口，以便从他的那些情人们中间脱身出来。而我自己也常常在想:到底是什么使得当初的我竟然对他一见钟情?”埃米莉每次都是这样微笑着说。

但是，每当人们总把埃米莉置于辛德勒的传奇故事之外，辛德勒的情人英格丽便会感到愤愤不平。“埃米莉在辛德勒解救犹太人的活动中起到过十分重要的作用……要知道，她肩负着照看1100多名犹太人的饮食的重任。”英格丽说。

当年在克拉夫科，辛德勒经常从黑市上买来大量稀有物品和食物，用于贿赂大大小小的党卫军头目，以得到政府的产品订单。这样，许多怀揣着伪造的证明文件的犹太教师、乐师和其他犹太人便可以装扮成“熟练工人”，被送入辛德勒开设的搪瓷制品厂中。这使得他的工厂实际上成为了一处纳粹眼皮底下的“犹太人避难所。”

最常到辛德勒那里去的纳粹头目是党卫军司令戈瑟。他主管普拉斯佐劳工营，是个不折不扣的虐待狂，专以屠杀和折磨那些他认为“不算人”的犹太人为乐。每天早晨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阳台上练习瞄准，肆意射杀犹太人。然而，他的贪婪与狡诈也丝毫不亚于他的残忍。也正是利用了纳粹的这一本性，辛德勒才得以花费大量金钱，“买”下了许多犹太人的命。

事实上，并非所有的纳粹军官都为金钱所动。劳工营督察朗茨便是其一。“他是一个行为端正，恪守原则的人。我们无法像对付其他人那样去贿赂他。”埃米莉说。

据一位幸存下来的犹太人回忆，他是在战争接近尾声时才第一次见到了埃米莉。

当时，为了销毁有关集中营的罪证，大势已去的纳粹分子计划将所有犹太人分批运往奥斯维辛集中营集体屠杀。辛德勒倾其所有，用大量的钻石和马克贿赂戈瑟等人，开列了一个多达1100人的所谓的“熟练工人”名单(即著名的“辛德勒的名单”)，从而拯救了这些即将被推人毒气室的犹太人。

“我亲眼目睹了埃米莉为这些刚刚从厄运中被解救出来的犹太人制作食物的情景。”那名幸存者说。“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的体重达到36公斤。为这，埃米莉特地赶制了用粗粒小麦粉做成的食物，并亲自用大锅为他们送去。因为，除此以外的任何食物都有可能要了他们的命。”然而，许多当年曾吃过埃米莉送去的食物的犹太人对于她却印象模糊。如今已年逾六旬，现住在波士顿的迈克尔·克雷恩便是其一。当年，他只有15岁。

“我记得到达辛德勒的工厂时已是凌晨4点。”他回忆说。“当时，我们已被纳粹关在车厢里过了整整8天。没有水，也没有食物，每天都有人在身边死去。后来，我们在工厂里得到了一些用粗面做的食物……也许那就是埃米莉送来的吧。但实际上，我真的想不起当时有个叫埃米莉的人来过……”

相比之下，被解救的犹太人无一不对辛德勒印象深刻。“5月8日的晚上，辛德勒向大家宣布了停战协议已被签署的消息。”迈克尔·克雷恩回忆说。“当时，他情绪激动地对我们说:‘我知道，我的同胞对你们的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犯下了滔天的罪行。这是无可饶恕的!但是，我希望你们也能记住——在这个国家里也还有许多同我一样的德国人……”

当时，俄国军队已向德国腹地挺进。作为一名纳粹党员，为免遭追捕，辛德勒不得不携埃米莉逃出德国。与他们俩同行的还有七名被辛德勒从纳粹的魔掌中解救出来的犹太人。他们自告奋勇地跟随在辛德勒和埃米莉身边。一来可以在路途上保护他们，二来也可以遭遇同盟国军队时，为他们夫妻作证，以澄清事实，免生误会。

然而，他们最终还是迎面遇到了俄军的前线部队。

“《辛德勒的方舟》那本书里说，这一回辛德勒又用大量钻石疏通了关系。但实际情况却是:当时我们身上几乎一文不名——所有的钻石都用在了赎救犹太人上。”埃米莉回忆道:“在我们随身携带的物品中，俄国人唯一感兴趣的只是我们几个人的手表。但幸运的是，他们最终并没有难为我们。”

在通过了俄国军队的盘查并获准通行后，埃米莉随丈夫来到了阿根廷。在这期间，辛德勒从联合分配委员会那里得到了一笔17000美元的资助。这个委员会是一个犹太人援助组织，在战争期间，辛德勒曾不顾自身安危，多次向他们提供有关集中营的情况。

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后，辛德勒曾计划开个水獭养殖场。然而，过惯了养尊处优的奢侈生活的辛德勒，根本无法适应这种远栖他乡，苦闷乏味的日子。他开始变得一蹶不振，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

“他整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但偶尔也会在下午的时候从床上起来，去‘拜访他在当地的情人们。”埃米莉说。

到了1957年，辛德勒终于决定要返回德国去碰碰运气。而埃米莉则被独自留在了阿根廷，等待她的是50万比索的债务和债主们无休无止的纠缠和骚扰。

实际上，辛德勒对于埃米莉的个性也十分清楚。他曾亲口对别人说:“她(埃米莉)从不会在人们面前大谈自己所承受的磨难。在她心里保存着许多只属于她自己的回忆。”

由于辛德勒在德国的奢侈放荡的生活，他的手头很快就变得拮据起来，几近破产的边缘。而一旦破产，在当时的德国就有可能被判入狱。无奈，辛德勒四处求援。最终，他想到了一个曾经被他救过的犹太人——莫什·布金斯基。此人曾在纳粹的集中营里为许多后来得以进入辛德勒工厂的犹太人伪造过证件。如今，他已是一名以色列高等法院的大法官，现居住在耶路撒冷。

得知自己的救命恩人辛德勒就要因破产而身陷囹圄的消息后，莫什·布金斯基马上同曾当过辛德勒工厂的会计的犹太人伊扎卡·斯特恩一起，在短时间内为他筹措了一笔16.5万马克的救急款项，从而帮助辛德勒渡过了难关。此外，为了报答辛德勒的救命之恩，许多居住在耶路撒冷的犹太人每个月都寄他2000美元作为生活费，直到1974年辛德勒在德国逝世为止。“他花钱的速度远远比我们送钱给他的速度快。”布金斯基说，“但我总是这样对那些同我一样，被辛德勒从纳粹的魔掌下赎救出来的人说:‘要永远记得——如果不是有了那个会花钱的辛德勒，我们谁也不会活到今天!”

与此同时，远在阿根廷的埃米莉却过着自力更生的生活。她的住所是一处位于圣文森特的简陋的小屋，唯一与她相伴的只有几头奶牛。每天，埃米莉都用一把大镰刀，将庇隆别墅周围的杂草割下来，为她的牲畜作粮草。

直到60年代，一个设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犹太组织BnaiBirth才偶然从当地的报纸上发现了埃米莉的下落，她的生活境况从那时起才有了改观。BnaiBirth为埃米莉买下了她如今居住的那栋房子，并每月按时送来生活费和医药费。

在BnaiBirth实施的这项“埃米莉援助计划”中，休恩·卡罗是最早加入的工作人员之一。如今，他已因病卧床多年，行动和语言表达都受到了严重影响。但他坚信那些只对辛德勒一人顶礼膜拜，而完全忽视了埃米莉的人们犯下了一个大错误。

进入70年代，在大法官莫什·布金斯基的领导下，以色列有关政府部门编纂了一个开列有二战期间曾给予犹太民族以巨大支持和同情的非犹太人的名单。人们将名单镌刻在纪念碑上，并以名单上的名字种植和命名了大量树木——这其中便包括辛德勒和埃米莉。

“辛德勒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布金斯基说。“他是一个酒徒，也是一个天生的享乐派。他的行为总是那么令人难以捉摸，但在关键时刻却英勇无比。

她的名字之所以被刻在纪念碑上，并非仅仅是因为她是辛德勒的妻子。是她在同辛德勒一起在拯救犹太人的过程中所作出的卓越贡献，以及在她身上所表现出来的伟大精神力量深深地打动了人们。是造物主为了拯救犹太人才使他们结合在一起。”

“我常常回想起自己曾经历过的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往事，回想起在那种危险的境地下埃米莉所默默承受着的一切。”布金斯基说，“我不停地在心中问自己——‘如果换成是我，我能够做到这一切吗?……”

(刘初、王雨摘编自1995年3月27日《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