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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08-20晨光

中国青年 1986年2期

晨光

小序:在我们年轻的共和国里,年轻人显得很活跃。报道、电影、宣传画廊里亮相的大多是年轻人的形象。田野、脚手架、猫耳洞、个体摊……常常是他们的背景。很少有人写到坐在中央国家机关办公室里的年轻人。年轻的他们在那里只做些收收发发的事么?

不,远不止这些。他们的研究报告呈送总理、副总理参考;他们的论文引起有关方面重视;他们参与一些重大的决策与调查……他们的作用并不小。

他们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作为佼佼者,其思想、其行动,是否有些新鲜之处呢?这个问题勾起我的浓厚兴趣。我试图对他们加以考察:先找一大批“他们”了解;再从中找几位作为重点;再把我的一些思考所得放回他们中间检验……

重点之一:李军

“我是个爱犯错误的人。”他的开场白令我吃惊。

爱犯错误?据可靠消息,他可是位相当能干的小伙子。在经贸部财会局,他的业务水平是“没说的”—他参加起草了不少文件;呈送给国务院总理的那份研究报告里有他执笔的章节;现在他又和其他几位年轻人一起着手搞新课题:关于农产品的出口问题。

是不是我没听清他的湖南普通话?“你爱犯错误?”

“对。不掩饰自己是我的最大优点,也是我的最大缺点。在某些同志看来,这就是错误。”

“哦?怎么会这么看?”

“习惯成自然,和我们民族的一个传统相一致:为了自己,就要谨慎。如下面提出个什么问题,负责同志就转给有关同志。有关同志自己不提意见,又拿去征求甲乙丙丁各个方面的意见。甲说A,乙说B,丙说A,丁说C,最后就定A。负责同志看了下面是A这个意见,也就定A。这是一种典型的旧的工作方法。”

“不提意见,是不是因为没有意见?”

“不见得。有的同志有意见有想法也不提,内心里考虑的还是一个自己。我提了,上面看了会不会不舒服?得罪上面对我可没好处!入党、提拔、长工资……我这样说可能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可我得为自己辩白一句:我的心还真不是这样的小人之心。”他说话很快,说到激动处简直有些含混不清。一个外倾型性格。

“那你的心是怎样的呢?”

“一个问题来了,我首先想到的是应该怎么看。自己形成了看法,就说。至于说了之后我个人会如何如何,我是不去管它的。”

一颗心和一颗心的外化。很有特点。“你怎么看待自己的特点?”

“我觉得不掩饰自己很好。你来了解我,我就把一个真实的我说给你听,省得你费神琢磨。工作也是这样。如果大家都考虑个人得失,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最后吃亏的是我们的工作,是我们的国家。我觉得不掩饰自己的观点比那种唯唯诺诺的听话要好得多,要好许多倍。为国家着想,要敢于直言,”

“看来你是不肯改正‘错误了。”

李军笑了,那双近视眼睛透出十足的自信。

重点之二:何玉舟

何玉舟是李军的同事,比李军大几岁。

与李军不同的是,他不大善于口头表达。和他交谈,沉默的时间比说话还多。“你讲得还算准确,我有点内向。”他的手抚摸着深蓝底浅蓝条子的运动服。与言谈时的冷静拘谨不同,何玉舟干事很有热情。

可以证明他热情的例子很多。

1968年中学毕业时,还没等学校公布分配名单,他就和几位同学一起,跟学校来了个不辞而别,跑到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去了……这个充满激情的举动给他带来了如下经历:兵团的艰苦生活;被抽调到自治区专案组办案的同时,人家也在办他的案,他还被关进了小屋子;在那间小屋子里,他倒当真“认真看书学习”起来了。这一“认真”,又决定了他的事业方向—他试图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说来解释当时的一些现象,他对经济学产生了兴趣,不,应该说是热情,近似于恋情的持久热情。以至于他后来成了地质学院的工农兵大学生,也没能扭转这个方向。他更多的功夫是花在攻读“份外书”—经济理论方面的书籍。他后来还是改行从事经济工作了。

他爱揽事做。八小时之外,他和他的年轻同事们探讨外贸体制改革,常常是边吃饭边商量,常常是食堂里只剩下他们在热烈争论,空饭碗放在一边。他还积极和外单位青年搞横向协作。听说部团委有成立青年经贸研讨会的设想,他又主动去找了团委书记……

“你为什么总是揽事做?”

“历史赋予我们这代青年的光荣使命,我们不干谁干?中国振兴,匹夫不仅有责,而且要负好这个责!”

他实在是个热情的人,连他的牢骚话也折射出热情之光:“有时候我们办了一个事,就有同志说,‘这不是你份内的事,你揽过来干什么?可管可不管的尽量不管,份外的根本不管,这样一旦出了漏子,板子也就打不着我。太极拳功夫用在这里让人看着难受,说来说去还是一个惰性!”

他不善辞令,却有挺高的工作热情;态度持重,却有好多经济界朋友;情绪稳定,发起牢骚来可也不无激动。多血质?粘液质?看来,在分析新时代青年的人格结构(至少是在分析何玉舟人格结)时,简单套用巴甫洛夫的神经活动类型学说是不行了。

重点之三:毕并泉

在找他谈之前,我便摸了他的一些情况:29岁,国家物价局农价司一位新提的副处长。他在内部的和公开的刊物上发过若干论文。中南海小礼堂,国家机关青年改革座谈会上,他的发言给我的印象不错。

他比较瘦。我一下子联想到睡眠。

“你一般都在几点睡觉?”

“一点半吧。”他觉得这是挺自然的。

我们谈得相当投机。经过几次交谈,我才晓得这“挺自然”后面是有一些想法支撑着的。

他曾经是个东北农村的孩子,从小要强。养路,伐木……种种苦活他都干过。1975年,他因为“得罪”了县教育科长,没能上成大学。回到生产队,有人损他:“你就算再有能耐,再念上几年,也就这样儿了!”他心里憋了一股劲。

他经历的前半段有点象《人生》中的高加林,所以他向我谈起高加林来也特别有想法:高加林不安于现状,他的能力不比城里人差,为什么现实只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为什么不能让大家在同等条件下来竞争?为什么不能在硬碰硬的竞争中来选择录用干部?

他又说到了自己:“我也总是不安于现状。要说混日子,以前我可以混,现在也可以混。但我不想混日子。要是人人都满足于我们现在比过去好多了,都不想改变现状,那这个社会是没希望的。”

从自己到社会——他的思路并非一根纤弱的细线。

“去年年底我到湖南调查,湖南物价局长给我讲了这么一件事情:有位老大爷到国营肉店去买肉,要一块没骨头的。女售货员扳着面孔反问:‘你没骨头?在独家经营的情况下,她不愁卖不掉,态度好坏无所谓。”这件事给毕井泉以一个强刺激:在我们国家,还是缺少竞争!“甚至往往是‘你强,我就把你拉下来,使得你不比我强,最好比我弱。碰上这种局面我怎么办?敢不敢争强?这正是我前一时期的苦恼所在。”

“你摆脱这种苦恼了吗?”

“摆脱了,但还可能有。要扫平自己的心理障碍也不容易。不过总的说,我还是有竞争意识的。我总感到在事业的追求上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这压力来自外界,也来自内心。我不能落在人家后头,我们国家不能落在世界后头,整个世界都在竞争。在这种压力下追求,我习惯了,觉得挺自然。”

重点之四:杜铁章

杜铁章也是一位副处长,国家计委“少壮处”牵头的。之所以叫“少壮处”,是因为这个处全由小字辈组成,35岁的杜铁章在七位同事中排行老大。之所以要打引号,是因为它的正式叫法应当是国民收入处。

杜铁章和他的“少壮处”成员都干些什么工作?

“我们的工作就是参与。”他一句话就对付了。

“都参与了哪些事情?怎么个参与法?”我刨根问底。

这下杜铁章只能细讲了:“我们处是估算国力的,为国家计划的制订提供依据。直接与高层领导对话,直接影响某项决策,这样的参与不多;我们就争取多来一点间接参与:把研究成果递上去,供领导决策时参考。有同志问,你们的工作跟下面哪个部门相对应?我说跟哪里也对不上,我们要对的是国家。这样的位置,要求我们不光要处理日常事务,还要出点子。”

参与意识。他杜铁章若是只完成日常事务的处理,大概也不会有人责难他(在我们国家,这样的“好干部”不乏其人),但他会责难自己。

还是在他刚到计委工作不久,他就向有关领导建议,可否把我们的人马分成两拨?—一拨负责处理一般事务,另一拨侧重于研究宏观经济。

世界银行对中国经济与社会状况的考察报告一出来,他又坐不住了:我们怎么就不能搞出这样的报告?他们的研究建立在对许多国家情况了解的基础上,有科学的调查分析方法。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学呢?我们要了解自己的国家,也要了解其他国家……一连串想法,不吐不快。他找到房维中副主任,一吐为快。

他是“少壮处”牵头的;在其位,谋其政:他那摊子工作干得不错。

他只是一个副处级干部;不在其位,亦谋其政:他曾对整个计委工作的各个方面作过思考,写了一万多字的一篇东西,但最后还是没有拿出去。

“为什么不拿出去呢?”

“怕人家说‘这小子想干什么呢?看来,在这点上,我还是没有战胜自己。”

重点之五:张维迎

《瞭望》杂志1985年第46期刊登了干部现代化知识讲座第8单元第一讲主讲人简历:张维迎,男,1959年生,1984年获西北大学经济学硕士学位。现在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工作。已发表的较有影响的论文有《经济改革与中国知识分子》、《论价格功能》等。简历旁边是他的一幅免冠照:分头,黑框架眼镜,方盘脸,西服领带。估计这是一个相当时髦的小伙。

我的估计错了。除了他穿的黑猎装少许有点时髦以外,他实在不那么时髦。“我是农民的儿子。我们陕北那个地方比较穷,我们那个村在陕北又算是穷的。”他从父母和故乡那里继承了物质与文化的贫困,也继承了朴实。

而在我们的接触中,他的另一个特点更明显地凸现出来:想做一个垦荒者。

“我愿意在人家所不注意或不容易搞的领域里探索,那里边有一种新鲜感。也可以说是我愿意开拓。我写的东西容易引起争议,一是因为我所提出的问题往往是新的,二是我所强调的内容又常常是人们所忽略的。现在有些文章说一大套,说的只是问题的一方面。我想,大家都谈一方面,我不妨多谈谈另一方面。”

他认为引起争议没有什么不好。一次,陕西省委一位干部问他,“你看我们选拔什么样的人为好?”他回答:“其他的标准我不敢拿,有一条可以定:看这个人有没有争议。这虽不是当干部的充分条件,却可以看作必要条件。一个处处合乎传统规范的人是不会有争议的。而一个有创新精神的人,总是要冲破一些旧的规范,这就会引起争议。”

他的思维与行为都算得上个性鲜明。不想重复别人,也不想重复自己。他笔触所及的领域一个又一个:企业家与观念现代化;知识分子问题;价格改革……“在行动上,我不喜欢别人给我划一条路线让我走。划一条路线的行动本身就叫我生厌。”

他也明白自己的弱点:有点骄傲,感情比较脆弱,活泼的思想与传统的东西在他身上常常打架。

他不希望别人注意他,但他希望别人注意他的想法,希望他的想法对我们这个国家的发展有点好处。“我在西安一次会上讲,一个搞经济研究的,如果只知道死抱教条,而不去为我们国家的兴旺出谋划策,那么他的良心何在?我这话尖刻了点,但我坚持这点。”

大概是由于我找他没划既定路线,所以我们谈得很畅快。讲到观念变革,讲到在我们国家搞改革并非易事,讲到青年人该做的事情……在畅所欲言之后,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幅笔墨潇洒的行书作品:历史最容易遗忘人。如果你不想被遗忘,那你就得不断创新。

“那是我的话。我的导师又特意抄赠给了我。”

考察小结:一批经过生活磨炼的年轻人,不再用童话的色彩来打扮世界,而是争取为脚下这片土地多做点什么。他们也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他们的新鲜之处在于—没有奴性,没有惰性,有竞争意识,有参与意识,有创新意识。他们力图有所成就,又不光是自我成就。他们有着比自我成就开阔得多的考虑,一种连结着历史与未来的责任感:国家利益。就是这种考虑正在优化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