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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长江

1986-08-20王林

中国青年 1986年2期
关键词:峡谷探险高原

王林

我为死者擂鼓

我以我的号角为他们吹出

最嘹亮而快乐的音乐

——惠特曼

青海长云暗雪山。

1985年11月,我们从西宁市搭乘运输卡车,驶上高原。我们去追寻一个人的足迹,我们去探寻一个神秘的峡谷。那里是他的墓地,但没有碑,没有墓志铭,没有他的尸骨。如果说墓碑,那该是整整一条长江吧。翻过巴颜喀拉山,越过高原,我们去阅读那一行镌刻于崇山峻岭和千里大地上的碑文。

四周是洁白的雪原,是银色的山峰,是静谧的世界。原野上,巨大的鹰隼飞起又降落,如同我的思绪。

他叫尧茂书,四川乐山人,西南交通大学电教室摄影工作者。1985年6月,他从长江源头驾舟漂下,他要一直漂完万里长江。在34天的时间里,他漂越了沱沱河,征服了通天河,但在他刚刚进入金沙江时却不幸遇难。

他死了,在长江中无声无息地死了。他的壮举以悲剧告终。但人们并未看清他已过往的人生,于是我们想把帷幕重新拉开,不是让悲剧重演,而是要寻找我们可能忽略的那些宝贵的东西,让它在活着的人们身上永驻。—不是为了告慰亡灵,而是为了我们自己……

我们来到了高原。

于是我启程了

不需要钟声

即使早晨的天空就已苍茫

即使沉默封闭了所有的眼睛

哦,等着我的足音吧

等着我终于到来的辉煌的足音吧

那一天,他语惊四座。

有人说他太狂,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出名心切,目的不纯,有人说……

他要漂越万里长江!

这真是异想天开!这是他多少年的梦!

六年前,一篇介绍日本探险家植村的文章吸引了他。植村越万里重洋,单人漂流南美亚马逊河,创造了长6,000公里,落差3,000米的世界长河漂流探险记录。植村的壮举震动了尧茂书,他感到了一阵隐隐的不安和激动。“漂流探险”,这神奇的字眼象一道光穿过云雾,使他恍惚看到一片似乎早已向往的世界。

尼罗河被征服了;亚马逊河被征服了;密西西比河被征服了;……探险家们不屈不挠地用鲜血和生命在世界上刻下“人”的印记。但还有长江……

长江在东方。它长6,300公里,落差5,400米,是世界上落差最大的长河。长江源头地区气候恶劣,人迹罕至;它有无数危峡险滩、深谷激流;也有众多的古迹胜景,风光壮美。长江集飘逸俊秀和险恶壮伟于身,它傲视古今,径自东去。但它一直吸引着那些不畏艰险者的目光,漂越长江,已被称为是“最后的征服”。

最后的征服!这也将是最伟大的征服!

那一年,尧茂书28岁。他精力充沛,深知时光易逝。他正贪婪地注视着这个世界,象他小时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手中的万花筒一样。他不甘寂寞,厌恶平庸,渴望奇迹出现。他相信世界在向每一个人提供成为英雄的机会,当它出现时,他要抓住那一瞬间,象面对一个令人激动的镜头,他将屏息按动快门,让一切在这刻达到它辉煌的峰顶。

男儿本自重横行。一个大胆的设想渐渐清晰了。他觉得他已摸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之门,他要倾注全部旺盛的生命把它拉开,去探索那无人知晓的奥秘。

寒风从车窗缝中钻了进来。四面依然是白雪茫茫,世界似乎有点单调,有点苍凉。

我努力思考着尧茂书的全部价值,但我尚无法清晰地把握这一切。我觉得它那么简单,而又无比深奥。象那条尧茂书热爱并为之献身的长江,我们可以用准确的数字把它描绘出来,可我们谁敢说了解它呢?

一个人的精神便是一个世界。当然,他必须是个真正的人。

尧茂书心血来潮。

弓要拉满,人要站直。人生不就这几十年吗?那就该干一番什么。他要看看自己能有多大价值,看看人生的极限可以延长到什么位置。

他要去做“最后的征服者”。

但他不是一勇匹夫。他把探险的时间定在1986年,他为自己留出了七年的准备时间。他需要具备各种条件:强健的体魄,详细的资料,漂流江河的经验,高超的摄影技术,安全可靠的物质准备……

他来到成都滨江公园,那里的几只旧橡皮船吸引了他。“师傅,这船可以卖给我吗?”

“可以”。看船的老人开了一个很大的价码。

尧茂书囊中羞涩。

“你要船干什么?”

“漂长江,探险。我用它做练习。”

“漂长江?送死?”

“别人还没漂过,我去试试。”

“好样的。8块钱一只,你拿走两只吧。”老人慷慨相助

尧茂书开始一步步向目标接近。但他渐渐有一种紧张的预感。美国、英国、日本等一些国家的探险家也已把目光集中在长江身上,“最后征服者”之桂冠将属何人已成瞩目。

1984年中,一条消息使尧茂书暗自吃惊:美国探险家沃伦将率“激流探险队”征服最后一条东方大河。

尧茂书闻风而动。他立即向西南交大党委递交了《关于对长江进行漂流探险和拍摄工作的报告》,他决定提前在1985年8月开始漂流。

1985年初,他第二次来到北京,将报告递交给有关部门,并希望有关部门出面组织一支探险队,他自告奋勇,并愿意提供几年来收集到的全部资料。

回答是沉默,是怀疑的目光,是漫不经心的推托。尧茂书大惑不解:长江在中国,为什么中国人不漂,却要看着外国人漂?他与人争辩,没有结果;他给有关领导写信,但没有回音。尧茂书失望了。

后来,他得知沃伦也计划在8月开始漂长江。因为此时从源头下漂,漂过沱沱河、通天河,进入最险恶的金沙江时,旺水季节已过,水势开始减小,安全系数较高。

有利季节已被沃伦占据,尧茂书决定再次提前,他要在五月开始,赶在旺水季节之前闯过金沙江,但他必须经受住源头地区高原奇寒的考验。尧茂书决心靠自己的力量奋力一搏。

离开漂只有几个月时间了。他需要救生衣、橡皮船、摄影器材,需要中途供应的物品和接应安排。

他需要尽快借到一笔钱。他四处奔波,但碰壁似乎是当然的,没人相信他。你说什么?漂长江?你别是疯了吧?你又不是运动员,出什么风头?去吧。美国人要漂?洋鬼子吃饱了撑的,找死呢,你也去?

上海一家工厂动心了,同意赞助,条件是为工厂做广告。但要在成功之后再给,尧茂书苦笑着走了。

天津某工厂也终于点头了,当然,也要做广告,要在拍摄你漂越虎跳峡时,打上产品牌名:“××飞跃世界最深峡谷虎跳峡”。尧茂书点头应诺:只要全世界知道中国人飞跃了世界最深峡谷虎跳峡就行了!但没完呢,还有一条,也是在成功之后才能支付钱给你。尧茂书懊丧而去。

没人敢冒险。谁都知道,万一他葬身江底,那一两万元钱不就等于扔到水里去了吗?傻子才干呢。

尧茂书空有壮志,四顾茫然。

终于,一家出版社同意提供他的漂流费用,条件有二:一是他在漂流探险中所获得的一切图片和文字资料,版权全部归出版社;二是在探险中倘若遭遇不幸,出版社不负任何责任。

尧茂书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他原计划此次漂流探险后出一本长江探险的影集,拍一部纪录片,写一部探险文字纪录。好,这一切全归你,我只要一个:中国人的第一!

尧茂书含泪签下了合同。但是不久,合同又被对方取消。尧茂书走投无路了。

行路难!行路难!六年的心血将付诸东流……

他已收集了长江各段的水文、地质、气候和风土人情等方面的大量资料;他曾两进青海,冒严寒考察了沱沱河;他曾喝生水,吃带血的生牛羊肉,适应高原生活;在冬季,他曾成功地漂越了落差190多米的金沙江虎跳峡;他在大渡河、金沙江、岷江多次试漂成功,计有1200多公里,积累了丰富的漂流经验。

在风雨冰雪中,在高原峻岭上,在江河激流里,他度过了六年的寒暑假日。但机会即将失去。

他回到了乐山,找到朋友张子平、许垠贵,他们有一个成立不到四个月的彩色扩印服务部,尚在创业阶段。尧茂书眼圈泛红,向老朋友一吐苦衷。

“你需要多少?”没等他说完,二人侠肠已热。

“借我一万。”

“行!”一字千金。

尧茂书欣喜万分。他重又握紧了那神奇的世界之门,他已经手心出汗了。

此时,他需要理解,需要温暖的支持。他渴望人们拍拍他的肩膀,说声:“小尧,多保重。”

但他冒的尖太大了,简直超出了人们的想象,甚至有人为他计算了成功后可以赚多少钱;……有些人就是这样理解他的。

临行前,校领导为他开了欢送会,他感激不尽。但是,他所在的电教室22个职工,除了他的妻子,却无一人来为他送行。当然,那天是星期日。

他感到一种不被理解的压力。临走时,他叮嘱妻子:“手上的工作,我已大部分做完了。剩下的全靠你了。我走后,工作再忙再累,你不要向学校叫苦,要坚强点。”

他走了。但他带走了多少爱、多少理解和期待?

夜色沉沉。我们来到了通天河畔。卡车驶入一条峡谷。右面是陡立的谷壁,左面便是通天河。没有星光,没有月色。我们看不见河水,只隐隐可见一块块白色的浮冰在黑暗中急驰而过。河水在漆黑的谷底发出沉闷的声响,如隐隐雷鸣,令人感到寒冷和恐怖。

夜幕遮挡了远方苍茫的天空,遮挡了一个壮丽的故事的结局。我想象着那条等待着我们的峡谷,我在心中努力塑造着尧茂书最后的形象,但我无法想象出他的眼睛。他匆匆而去。他为了什么?

1896年,挪威探险家南森结束了四年九死一生的北极探险,回到祖国时,包围他的是一片赞美和欢呼,但他对这一切漠然置之。一天,他站在家乡的海滩上,遥望远方,说了这样一段话:“那冰原和极地上漫漫的岁月多么令人神往,但如今已象是来自别一世界遥远的梦—一个来而又逝的梦。但是,生活中要是没有梦想,那么生活又有什么价值?”

那么,是为了一个梦?

1985年5月29日,尧茂书在三哥尧茂江的陪同下启程,开始向海拔5,000多米的长江源头进发。

大自然拥抱了尧茂书。进入苍凉雄浑的高原,尧茂书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之中。夜晚,他辗转难眠,仰望星空。他知道自己的一生将进入一片陌生而开阔的高原。在这片高原上,他将同时收获痛苦和欢乐:但无论是痛苦与欢乐,都将无比崇高和壮丽。

狂风。大雪。雹雨。

在海拔5,000多米的高原上,天气瞬息万变。由于缺氧,他们步履艰难,气喘不止。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他们的脸已溃烂。

6月12日上午,一座雪山耸立在他们面前,它雄奇挺拔,在阳光下光辉耀目。

“书弟快看,格拉丹冬!”

源头终于到了!

尧茂书激动地在冰雪上翻了几个跟头。剧烈的活动和兴奋使他急促地喘息着,他把绣着“中国长江”四个字的帽子戴好,然后高举着一面鲜红夺目的五星红旗,欢呼着向长江源头奔去。他终于攀上了大江之源上的冰川,转过身来:

“三哥,字清楚吗?好,拍吧,中国人到达长江源头了!我到了长江源头了!”

尧茂书终于走上了他人生的高原!

多少年的梦就要实现了。尧茂书仰天长啸,涕泗横流。

我们换乘玉树州委的吉普车,前往那阻止了壮士之行的峡谷。吉普车在草滩上颠簸着。我想:如果尧茂书不去冒险漂长江呢?答案是现成的:他有年轻贤慧的妻子,他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有一个温暖的家;他有自己的事业,而且初露锋芒,他聪明、勤奋,大有希望在摄影上有所成就;他有称心的工作,在电教室他可独当一面;他才34岁,象许多人一样,尽可以撷取生活中各种美好的享受……

但他却选择了一条充满风险的道路,他舍弃了一切,走出了我们许多人因循的轨迹—万无一失的苦干,留有后路的奋斗,不思变革的安逸,回避风险的稳重。他默默地走了,走得壮烈,走得突然,走得让人摇头咋舌,也让人为之浩叹……

6月20日,尧茂书揭开了漂流长江的第一页,他跃入“龙的传人号”橡皮船,开始击楫中流。

23日,三哥尧茂江返回成都。临别之时,一种沉重的预感压在他的心上,他本想嘱咐弟弟几句,但却抱着弟弟的头哭了起来。

“三哥,你走吧。你看,我已胜了第一局,美国人还没来呢。”

“三哥,你回去后,可能会听到不少议论,你别理会。只要人们知道是中国人征服了长江,这就行了!”

尧茂江心中大恸,挥泪而别。

尧茂书将独自走完他历史性的里程。他充满信心,他自信长江征服者之冠非他莫属。他将漂入大海,微笑着回首那万里烟波。

峡谷。激流。险滩。

尧茂书踏浪而来。

天苍苍,野茫茫。在一道碧波白浪之中,一只红色橡皮船顺流而下……

这是一幅壮丽的画,这是一首浪漫的诗。

然而尧茂书却寂寞难熬。

几天几夜不见人烟,四周永远是旷野、旷野,象是一幅幅静静的山水画,苍凉而无声无息。尧茂书在河心独自漂流,他忍耐不住了,大声呼啸;他扯起嗓子唱《川江号子》,唱《杜丘之歌》;他高声呼喊自己的名字,但回答他的,是雨雪纷纷……

7月6日,他只吃了一点在冰冷的河水中浸泡的方便面,便登船启航。他感到肚子难受,浑身无力。他驶入了一个怪石林立的峡谷。峡谷越来越窄,河道弯曲。当他驶过一个急转的弯道时,突然大惊失色:前面白浪滔天,水声轰鸣,腾起的浪花遮挡了视线,他看不见河道。尧茂书忙把相机等物扎系好,此时船已如离弦之箭向前冲去。比帐蓬还高的排浪层层扑来,尧茂书在波峰浪谷中左抵右撑,躲避着兀立于激流中的礁石。不规则的浪从四面而来,尧茂书感到力不从心了。他愤怒地挥动双桨,一次次逃脱了险境;他集全身力气,翻过一个回水冲起的大浪,他已看清河道,这时,一个巨浪突立于船头,以不容喘息之势迎面压来,尧茂书如坠梦中……

7月23日上午,尧茂书漂过通天河大桥,向金沙江驶进。当晚8点30分,他漂入一个大峡口,把橡皮船从水中拖上河滩,然后从防水袋中取出日记本,摁亮手电筒,记下了一天的漂流情况。

四面漆黑,江水上涨了。他站起身,举起双筒猎枪,向天空鸣枪三响,以警示可能隐藏于黑暗中的野兽,然后,露宿江边。激流裹挟着寒气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星星早已隐没。从此,一个长江探险者的足迹在金沙江之端中断了……

梦,中断了。

我们终于来到峡谷。

这里叫通伽峡。7月24日,人们在这里发现了遇难的尧茂书和翻扣在礁石上的橡皮船。船被扫捞上来了,而尧茂书却随滔滔江水而去了。……

他已漂流了1,300公里,这是整个长江的五分之一;在激流中他拚搏了34天,34天是他34年人生的缩影……

流星已逝,但我们不能沉默。

我们应该努力思索,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有人不惜粉身碎骨攀登冰雪皑皑的山峰;不惧风暴驾一叶扁舟漂越万里重洋;只身一人徒步穿越茫茫沙漠……为了什么?

象猎人追寻野兽,他们渴望与危险和痛苦较量。他们的生活只有两个结局:成功或死亡。在二者之间,他们拚死奋斗。而与他们所经受的艰难困苦相比,成功的荣誉则不值一提。他们用胜利庆祝胜利,以不屈的奋争抗拒死亡……为了什么?

1912年,英国探险家斯科特和他的伙伴倒在了南极冰原上的暴风雨中。临终前,他写下了这样的话:“我不后悔这次探险。这次探险证明,英国人能经受艰难困苦,互相帮助,如同既往地以极大的勇气面对死亡。”

尧茂书倒在了中国的长江上,他证明了什么?

请记住这些人类的英雄。他们以奋斗强化着我们的意志;他们在自然和人类面前证明了人的力量;他们以万死不辞的勇气冲击着平庸的生活,蔑视那种只图保险系数很高的人生道路;他们让勇者振奋,懦夫自惭;他们鼓舞着人类进步的信心,告诉我们人类可以战胜一切艰难险阻和我们自身的弱点;他们使人类对未来永不失去向往之心和美好的希望。

他死了。

风萧萧,水滔滔。夕阳残照。

峡谷并不神秘,仿佛悲剧并未发生。

是的,悲剧并未发生。尧茂书已长存于我们民族的记忆。忘记了他,才是真正的悲剧。

记住:壮士悲歌未彻!

(摄影曾国强、尧茂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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