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

两首歌曲搏斗的故事

1792年一个炎热的日子，在巴黎郊外：

炮声隆隆，火光熊熊，外国侵略军向法国首都逼近了。三年前震惊全世界的大革命进行得并不彻底，掌握了政权的大资产阶级和国王妥协，而国王却勾来了普、奥干涉军为封建王朝复辟。革命的人民热血沸腾，纷纷组织志愿军来保卫祖国。一天晚上，在一支志愿军部队里，有个爱好音乐的炮兵中尉，他按捺不住满腔义愤，写了一首爱国歌曲，并且立刻和几个朋友引颈高唱起来：

“前进，祖国的儿女们，

光荣的日子巳经来临！……”

这支歌很快在全国流行起来，人们唱着它参加战斗。因为它首先是经过来自马赛的志愿军传唱开的，所以人们叫它《马赛曲》。后来，它被定为法国的国歌。

历史不停地演进着……

1871年残春，被巴黎公社的历史创举吓得魂飞魄散的法国资产阶级政府，模仿八十年前它的革命对象（国王路易十六）的办法，勾结普鲁士，血洗巴黎，摧毁了人类第一个工人阶级政权。街垒轰破了，枪声平息了，起义者的尸体累累，鲜血殷殷，革命人民悲痛难忍，资产阶级额手相庆。第二天，在巴黎一个冷僻的小房子里，一个公社社员却压制住沉重心情，写下了乐观的气吞山河的诗句：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国际共产主义）

就一定要实现！”

不消说，这是大家熟悉的《国际歌》中的词句，作者是法国工人阶级的优秀儿子、巴黎公社的政府委员、热情的革命诗人欧仁·鲍狄埃。

十六年过去了，鲍狄埃度过了一段流亡国外的生活后，在巴黎逝世。几万工人打着红旗来给他送葬。公社的火种并未熄灭，工人朗诵着鲍狄埃《革命诗歌集》中音调铿锵的诗句，准备迎接新的战斗。

第二年，法国工业区里尔地方组织了一个“工人之声”合唱团。合唱团的领导人要选一些最有力、最适合群众要求的革命歌曲，他看中了这首《国际歌》（当时名叫《国际工人联盟》）。没有曲谱怎么办呢？当地有个爱好音乐的木工，又是个出色的社会党员，名叫波义耳·狄盖特，他接受了谱曲的任务。三天后，曲谱完成了，激动人心的词句插上了音乐的翅膀，就更加广泛地在工人中间流传起来，并且成为法国社会主义革命者的战斗进行曲。

又过了八年，法国社会党在里尔开第十四次全国大会，参加会议的还有德、奥等外国工人阶级代表。当地的资产阶级反动派、国家主义者为了破坏大会，破坏国际无产阶级的团结，就唱起《马赛曲》来捣乱会场。但是工人们并不示弱，他们唱起了更加响亮的《国际歌》。一场搏斗开始了，人在搏斗，歌曲也在搏斗，最后，《马赛曲》完全被《国际歌》的雄伟音调吞没，社会主义者取得了胜利。

这是国际社会主义运动中一件轰轰烈烈的逸事，从那以后《国际歌》声就飞遍全世界。

故事讲完了，故事本身包含很多教训。但为了说明我在这篇文章中引用这个故事的意图，不得不另外再饶舌几句。……

怎样才算是革命歌曲？

你看，像《马赛曲》这样一个在十八世纪的历史上起过革命作用的名曲，在这个故事里却成了《国际歌》的对立面而起相反的作用。这并不是历史在开偶然的玩笑，爱好音乐的朋友可能知道一首柴可夫斯基的名曲《一八一二序曲》，在这首乐曲中作曲家就是以《马赛曲》作为侵略的主题，反映拿破仑在俄罗斯的侵略和溃败的著名历史事件。

当然，我一点也没有责怪二百年前那个炮兵中尉的意思，我们并不否定这首名曲在历史上起过的进步作用。但这启发我们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是革命歌曲呢？它的历史范围有多广？

看起来，我们现在所说的革命歌曲，并不是泛指历史上一切革命时期所产生的歌曲。革命歌曲，我的理解是，指无产阶级革命时代的歌曲。就国际范围来说，如果从《国际歌》，算起，到现在刚好七十五年；就国内范围来说，如果从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红军根据地内的新民歌和聂耳的创作算起，到现在不过三十多年。在这个历史时期产生的革命歌曲，反映的是无产阶级革命的时代精神。从整个人类历史进程来说，我们今天仍然处在这个时期，所以我们对于这个时期的革命歌曲能够产生强烈的共呜。近年新作品固然对我们十分亲切，过去的“旧”作品我们也并不感到陌生。因为它们反映的具体事件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所表现的阶级感情和时代精神还是与今天合拍的；不仅合拍，并且使我们受到教育，受到感动。不属于我们这个历史时代的作品，尽管它也有过去的光荣，但与我们今天总有各种各样的矛盾。《马赛曲》就是一个例子。

革命歌曲，产生于革命的时代，这话能不能反过来说：只要是在革命的时代里产生的歌曲，都是革命歌曲呢？——这显然是不合逻辑的。实际上，革命的时代里也有一些反动的歌曲，这且不去说它；另外有些歌曲，虽然并不站在明显的反动政治立场上，甚至也反映了某些苦闷和不满，但不能以革命的精神教育人民，反而引导人们逃避现实斗争，沉缅于虚无飘渺的感情境地，它们当然也算不得革命歌曲。可见，我们时代的革命歌曲，必须要反映出时代的精神，必须要站在革命的立场上？引导人们前进。

我们今天的时代特点是东风压倒西风，是社会主义国家和争取民族解放的人们力量强大，斗志旺盛；而帝国主义反动派感到日暮途穷，正声嘶力竭地兜售它的核讹诈政策与“和平战略”；修正主义者却在推行其叛徒哲学，破坏社会主义阵营的团结，作帝国主义的应声虫。我们今天的革命歌曲应该反映这个时代特点，号召和团结全世界无产者和革命人民继续走革命的道路，向旧世界进军。因此，我们喜爱亚、非、拉丁美洲的反帝、爱国、争取自由解放的歌曲，这是我们时代的革命声音。在社会主义国家里，人民的生活是幸幅的，歌曲的题材范围也是异常宽广的，但任何题材也不能离开这个时代的特点。假如有这样的歌曲，单纯歌颂个人的幸福，神魂颠倒地讴歌什么姑娘眼睛里闪着永恒的光辉，以及宣扬超阶级的人性、母爱等等，我看这也不堪称为革命歌曲。

一个荒唐的公式

假如我写给你一个这样的公式：

工人＝老师傅＝胡子；

青年人＝女学生＝辫子；

∵胡子≠辫子，

∴工人≠青年人。

这不是很荒唐么？——荒唐之至！简直是语无伦次。这个公式的大前提中每个概念之间都没有合乎逻辑的联系，结论的逻辑性也是混乱的。“青年人”和“工人”是两种不同性质的概念（用逻辑学的术语来说，它们是“交叉关系”的概念），它们并不完全等同，也不相互包括，它们只是有一部分（即在“青年的工人”这个概念的范围内）是重合的，所以它们之间不能划一个简单的等号或不等号。

我并不是要在这里讲逻辑学，而是借这个例子来澄清有关革命歌曲的一些概念。比如，有这么一个公式：

革命歌曲＝进行曲＝干巴巴；

抒情歌曲＝爱情歌曲＝水凌凌；

∵干巴巴≠水凌凌，

∴革命歌曲≠抒情歌曲。

这和前面部个公式使用的逻辑方法同样混乱，然而前一个公式的荒谬一眼就能看出，后一个公式却成为某些人的牢固观念。

“革命歌曲”和“抒情歌曲”这两个概念，正好像“青年人”和“工人”一样，它们并不相等，也不互相排斥，他们的关系是：革命歌曲的一部分是抒情歌曲，或者反过来说，抒情歌曲的一部分是革命歌曲。

为什么呢？因为革命歌曲是指有革命内容的歌曲，革命的生活内容很广阔，这些内容既可以写成进行曲，也可以写成抒情歌曲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歌曲。抒情歌曲，是指的一种歌曲体裁，它很早就有了，并且在这个体裁范围内，也能容纳许多内容，并不是只有爱情这一种内容。

一种艺术体裁，是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形成的。它的形成，是由于表现特定内容的需要，但是形成以后，又有它相对独立的意义，可以被后世借鉴、利用和继承下来。拿抒情歌曲来说吧，开初它来源自民歌，表现出人民对故乡、对自然、对亲人和别的许多美好事物的深厚情感。人的情感有多种抒发的方式，有激烈的爆发，有和缓的陈述，有雄壮的激励，有辛辣的讽刺……抒情歌曲采用的是这样一种表达方式：它触景生情，托物感怀，侧重内心情绪深刻的抒发，不太强调事物发展过程的叙述和外在形象的描绘。这自然形成它一种特有的风格，如果与进行曲、叙事歌曲、讽刺歌曲比较起来，它所表达的感情更深沉，意味更juan永；它的节奏较和缓，旋律较舒展；它虽然并不限于只表现爱情，但也不是包罗万象，比如战斗的鼓动或者对敌人的讽刺这样的内容，就不一定适于抒情歌曲来表现。

革命了，时代变了，人民的生活感情内容有了根本性的变化，但是，过去艺术上积累下来的形式、体裁、技巧等等，仍然能为新的内容服务。自然，内容变了，形式也有相应的变化。拿抒情歌曲来说，内容上的变化当然是非常显著的。首先，爱情就不是最广泛的主题，因为今天人民有许多比爱情更重要的革命情感要抒发。例如《老人河》、《铁蹄下的歌女》，是以深沉的愤慨倾诉被压迫下的痛苦生活；《英勇的牺牲》、《忘不了》是悲壮的悼念；《祖国颂》、《蝶恋花》是对雄伟、壮丽事物的讴歌；《桂花开放幸福来》、《勘探队之歌》是对幸福生活和远大理想的颂赞……自然，也应该有爱情主题的革命抒情歌曲，如《延水谣》、《清凌凌的水兰莹莹的天》。总之，我们生活中有丰富的内容需要借抒情歌曲表达出来。然而这种革命的抒情歌曲，在体裁、形式上仍然继承着过去的许多特点，我们没有必要把它们一律改造成为进行曲或劳动歌曲。但新时代的抒情歌曲在风格上显然又与过去不同，它比较淳朴，容易为广大群众所接受；它健康、乐观、充满集体主义精神（这句话不至于被误会：集体主义就是集体唱歌吧！），而不是在个人主义小天地中的顾影自怜和自我陶醉。革命的抒情歌曲是革命人民不可少的精神食粮。

所谓“水凌凌”、“乾巴巴”是指的什么呢？大概，前者形容所表达的感情十分丰富，从每根毛细管向外溢出油水，而后者则是公式化、概念化、“语言无味，像个瘪三”吧？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与艺术体裁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一切歌曲都应该表达丰富的感情，进行曲更不能例外。但如果作曲家对生活无所感，对人民无所爱，任何歌曲也会写得公式化概念化，即令去写爱情，也会变得干巴巴。没有爱的“爱情”怎么不是干巴巴呢！

但是，问题显然不是只对于歌曲体裁和内容关系的认识，更重要的，恐怕是要对感情的实质加以分析。感情不是笼统的，有无产阶级人民大众的感情，有资产阶级、封建阶级的感情。小资产阶级、资产阶级不能理解无产阶级的丰富感情；人民大众也并不欣赏没落阶级的“水凌凌”的感情。当我们全部心灵为一首歌曲陶醉的时候，分析一下（从歌词到曲调）这首歌曲的主题思想，嗅一嗅它的气味，量一量它与我们这个时代精神的距离，设想一下它诱导我们奔赴的方向，再去看它是“干巴巴”的或“水凌凌”的……就是十分必要的了。

革命歌曲的主要体裁

关于抒情歌曲已经谈得不少了。从以上所谈的可以知道抒情歌曲只不过是一种歌曲体裁，有旧时代的抒情歌曲，也有新时代的革命抒情歌曲。抒情歌曲是革命歌曲的主要体裁之一。

进行曲也是这样。作为一种歌曲体裁，开始它是在表现战斗生活和军队生活中形成的，并有自己的特点，那便是进行的节奏、雄壮的曲调等等，像《马赛曲》、《国际歌》都是一种进行曲体裁。这种体裁在不同时代和不同民族又有新的发展。在我国革命歌曲中，进行曲是被采用得最多的，这也反映了中国革命斗争激烈的时代特点。但我们的进行曲，无论在表现的内容范围或体裁的风格特点等方面，都要比过去的进行曲广阔丰富得多。《开路先锋》、《毕业歌》就不是正面表现战斗的内容；《大刀进行曲》、《红军大反攻》是表现战斗的，但又有十分突出的民族风格，早就冲破了《马赛曲》之类的进行曲的规范，可是那种勇往直前的进军节奏、雄壮响亮的战斗音调，仍是一条贯穿的红线。建国以来创作的进行曲，又有新的时代特点，像《歌唱祖国》、《我是一个兵》、《一定要把胜利的旗帜插到台湾》等，充满了豪迈、乐观、自信的音调。毫无疑问，在我们这个时代，进行曲仍将是革命歌曲中最重要的一种体裁。

进行曲和抒情歌曲仅仅是体裁上的差别，决不能够从字面上牵强附会，以为进行曲就是不抒情的或者感情可以贫乏些和浅薄些。从根本上说来，音乐的语言就是一种感情的语言，任何体裁的歌曲（包括叙事歌曲在内）如果缺少充沛的感情就根本不能成立。进行曲所表达的感情偏重于战斗、勇敢、豪迈这些方面，离开了这些也就不成其为进行曲。有一些优秀的进行曲，在演唱时以不同的速度和情绪处理，同时也是很好的抒情歌曲。《歌唱祖国》，如果用和缓的速度、庄严的感情来歌唱时，又是极为感人的颂歌。颂歌是对国家、领袖、英雄等的歌颂，一般是归入抒情歌曲范围的。

叙事歌曲也是一种重要的体裁。这种体裁在我国民间非常发达。革命歌曲的作家对这方面的尝试虽然不是很多，但是从已有的一些作品如《歌唱二小放牛郎》、《歌唱雷锋》等看起来，还是有很好的效果。叙事歌曲以一种概括性的曲调演述一桩事件的进程，随着演唱者根据歌词内容而作的不同变化，可以使听者有如身临其境，可以从事件本身的经验教训或者一个英雄人物的事迹及成长过程中受到教育。

表演歌曲是近年来发展得较多的一种体裁，大概是因为这类歌曲适于表现今天生活中愉快、欢乐的一方面的缘故吧。这是首先应该肯定的。但也有一个时候成了一股风，满台是左摇右摆，东张西望，只靠这个取得舞台效果，不去更深刻地表达音乐内容，那样意思就浅了。其实并不是任何歌曲都可以当作表演歌曲来处理的。表演歌曲要求有具体的情节内容，这种内容借助适当的表演动作和戏剧性的演唱或歌舞性的渲染表现出来，使听众受到更直接、更形象的感染。像《歌唱光荣的八大员》、《哪里来了个老货郎》等都是很好的表演歌曲。表演歌曲可以有严肃的内容，也可以有诙谐的内容如《十女夸新郎》和讽刺的内容如《美国山药蛋》。但诙谐和讽刺歌曲也可以单独作为一种体裁来看，有的不一定要借助表演才能表现，像《茶馆小调》、《坚决打他不留情》就是。

中国革命歌曲作曲家善于从民间音乐中吸收营养，创造新的体裁，丰富表现的内容。例如《黄河船夫曲》、《英雄们战胜了大渡河》就是从劳动号子里吸收了很多东西创造出一种新型的战斗性的劳动歌曲。

说到这里，一定会有人觉得我的分类法不精确，不完整，这一点我准备接受，但也想申述：为艺术作品作象自然科学那样的分类是十分困难的。作曲家的工作是创造，不是照着模型去翻砂，他常常需要打破成规，制造新的变种。只要这是为表现生活需要，为群众承认，它就有理由存在下去——不管它有没有一个最恰当的名称。《在太行山上》是抒情歌曲还是进行曲？我的看法是：x＝y,作曲家在这里把两种体裁巧妙地统一起来了，也许可以把它叫做抒情的进行曲吧。

话扯远了。对革命歌曲作学术探讨不是我现在的目的，在这里我想做的只是对革命歌曲的一些常识作粗略的介绍，从而使大家对它有比较全面的认识，让它在更多的场合下走进我们的生活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