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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豫往事

2024-03-26任远

牡丹 2024年3期
关键词:二姨兵工厂公鸡

任远

我的洛阳故事,要从姥爷那一辈讲起。

我的姥爷1936年出生于四川省广元市朝天县,我的母亲都没有去过那里。

我依稀记得小时候坐绿皮火车路过广元,母亲匆匆拍拍我指着远处的山头说,那里是朝天,你姥爷的老家。我努力地张望,远处是连绵的大山,似乎能看见一个山头上有石碑写着“朝天”,心里想这听着像是个登帝升仙的地方。

我姥爷就出生在当时那个闭塞的山头,作为穷苦人家的孩子,他与别的孩子一样,放牛,躺在草坪上遥望天空,随着时光静静地流淌,身体成长开来。但唯一不同的是我姥爷进过私塾读过书,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年,但这颗种子在彼时悄悄地种下,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发芽成长。

新中国的成立便是命运之轮转动的契机。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随着战争的减少,国家大力发展工业,1953年开始第一个五年计划,我姥爷便赶上了这趟开往远方的列车。

“一五计划”集中力量进行工业化建设,生产制造需要大量的人员,每个县区需要选派一个人送往重庆当学徒工,有文化基础的姥爷便是朝天县的幸运儿。1953年,我姥爷坐着列车轰隆隆地开往重庆,他进了一家兵工厂,进入焊工段当焊工。

我姥爷长相周正,俊秀聪颖,对待工作认真负责,很快就成了焊工段水平最高的男焊工,而焊工段水平最高的女焊工后来成了我姥姥。我姥姥是重庆姑娘,肤白貌美,五官立体,谦虚温和,除了个头低一点,很多人第一次见她都觉得是苏联的女子,和我姥爷两人郎才女貌,志向相投,互相扶持,实乃天造之合,他们在1956年结婚之后便从未分开过,除了死亡。

1957年,根据组织规划和发展,姥爷姥姥迁往西安,依然在兵工厂工作,工作是造子弹。在西安西郊,兵工厂盖起一个个小楼房,虽然厨房卫生间共用,但就在这矮小的楼房里,他们建立起温馨的家庭,过着简单规律却辛苦异常的日子。1960年姥爷提干,担任车间主任,除了忙碌更兼具责任。那时兵工厂任务吃紧,大量的子弹被运往前线,有一年多的时间,姥爷和姥姥夜以继日加班工作,白天生产,晚上开会学习,一个月只能休息一天,但忙碌让人充实简单,日子就像闹钟上的指针,一圈一圈转着。

姥爷和姥姥有四个孩子,都是女孩,我母亲是老大,在小小的年龄便承担起半个家长的责任,除了要给加班的父母做饭,还要照顾幼小的妹妹,而姥爷和姥姥因为工作繁忙,没能把足够的时间和爱给到这个辛劳的孩子。

那时我的母亲还在上小学,有一次一大早发着烧,做好家人的早饭,然后往学校赶,高烧烧到40多度体力不支晕倒在路边,可没有人发现她,她自己清醒过来爬起来去卫生所,姥姥得知后因为走不开,也没有去看她。

在这期间,姥爷得过一场大病,卧床不起,医院甚至开出了病危通知单,姥姥焦急的几近崩溃,但骨子里的坚韧让她就像烧不尽的野草,如上膛的子弹一样随时准备打出。她当时怀着三姨,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挺着大肚子架着姥爷去求医问诊,最终在一个大夫的调理下病情稳定下来。大夫开的药方需要公鸡做药引子,那个年代搞到一只公鸡并不是易事,姥姥找到公鸡后养在厨房阳台,准备宰杀给姥爷吃。但当日下班姥姥发现鸡不见了,在姥姥眼里,那不是只公鸡,而是姥爷的命。姥姥气急败坏,认为是爱踢毽子的我母亲为了拔鸡毛吓跑了大公鸡,她对着我的母亲好一顿打骂,我母亲委屈至极,怎么解释姥姥也听不进去。倔强的母亲为证清白喝下了大量碱水,她因此而落下长久的胃病。

奇妙的是,当晚夜深人静之时,鸡叫声从墙壁的隔层里传出,原来公鸡跑到里面出不来,夜深时才咯咯发声,大公鸡失而复得,姥爷身体慢慢好转,可姥姥始终没有就这件事给我的母亲道过歉。

随着下乡热的到来,母亲前往西安郊区下乡,她身体羸弱,很快就在干活的时候伤了膝盖,送到医院做了半月板切除手术。姥姥依然因为工作走不开,她只来过一次医院看望我的母亲,剩下时间母亲孤独地躺在病床上,瞪着天花板,刚手术完她不能移动,极不方便,只能让同屋的病友帮忙打饭。还好有我的二姨在下学后会过来陪伴她,这也是为什么所有的妹妹里,我母亲对二姨总是格外惦记。

這些事母亲给我反复提起好多次,我能感觉在她心里她是怨恨自己父母的,但这份恨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以及她要强倔强的性格里,一直没有宣泄与表达,只能带着缺失爱的童年努力向外寻找,她总是在试图远离她的父母,但又一次次渴求他们能给她关注与爱。

1971年,姥爷服从支援三线的安排,去往三线城市援建生产线,当时安排去往内蒙古赤峰。正好赶上过年,隔了春节赤峰情况有变不需要人了,当时姥爷另有两个选择,湖北或是贵州。姥姥这时提出了一个要求,她关系最好的妹妹落定在云南昆明,贵州离云南更近,她想离家人近一些。就因为这个提议,姥爷义无反顾的举家迁往贵州省平坝县。

说到平坝县,我的回忆有了很多影像,母亲曾在我很小的时候把我送回去让姥姥带过两年,我记忆里,平坝县只有一条路,路边是一栋一栋的家属楼,往前走有一个学校,走到头便是我姥爷支援三线的兵工厂,就是这么偏僻的地方,我姥爷和姥姥驻守下来直到退休。

可我的母亲是不甘心的,她开始水土不服,腹泻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她怀念西安,怀念那里的朋友,还有她的初恋。她抓住当学徒工的机会,前往湖南株洲进行培训学习,她可能也没料到这一走,此生再没有机会和我的姥姥姥爷长时间生活在一起了。

母亲蕙质兰心,毓秀灵巧,她的动手能力很强,很快就在技能上出类拔萃,也因此得到机会前往河南省洛阳市某军工厂协助建线,于是1981年她独身一人来到洛阳。母亲出生在重庆,成长于西安,流落于贵州,工作于湖南,可能她也以为洛阳只是其中的一站,但洛阳却成了她最后的归宿。

洛阳的气候舒适,母亲再没提过水土不服,只是独在异乡,孤独伤人,但她爱读书,乐于学习,手抄摘录记满了一本又一本。她爱历史和政治,有本“第三帝国兴衰史”总是被她提在嘴边。我也曾在我们家书柜里找到琼瑶的言情小说冯梦龙的《警世通言》,这些书籍和文字拼凑出了一个感情丰富,头脑聪慧,需求多元的母亲。也因此她的个人问题一直悬而未决,情感方面我的母亲就像一个有缺憾的圆,那个缺口总也对不上。

直到31岁母亲才与父亲结婚。父亲动手能力极强,不管是做木工搞电工的粗活,还是画画写字的艺术,他都做得考究,非常吸引我的母亲,这应该是她来洛阳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情感归属。

但童年的艰辛和缺爱始终没让母亲放下心结,她在婚姻里仍旧充满了挣扎与渴求,而父亲在情感上却木讷孤冷,难以安抚她的情绪,包容她的激烈,反而火上浇油,暴力武断。母亲对爱的追寻彻底失败,她抱着童年的伤痛寂寞度日,我总是能看到母亲在写信,她一遍遍写着自己的痛苦与身体的病痛,渴望着有双温柔的手将她托起,这份期盼大过了天,使她蒙了眼,再看不清当下的现实。

她曾回过几次贵州,姥姥和姥爷退休后搬到了贵阳市,与我二姨同住,二姨和二姨夫掏空了积蓄买了房子还了房贷。母亲过去几次,都和姥姥不欢而散,她曾在信里愤恨地写下再也不想回去了。

但母亲依旧是热情和善良的,我曾遇到单位一个同事,她知道我的母亲是谁后,给我讲她九岁时爱到平房的西头玩,有家女主人每次见到小朋友都会拿出一把糖给她们吃,女主人的屋子里有个小婴儿,出生没多久,女主人即便走到屋外忙活,也会给屋里的小宝宝说话唱歌。她后来知道女主人就是我母亲,那个小婴儿就是我。

这件事对我的冲击很大,与我印象中的母亲大相径庭,也让我怀疑自己真的了解过母亲么,她渴望的到底是什么,她到底喜欢什么,什么能让她安心呢?也许最亲的人反而是最陌生的人,以为同个屋檐下彼此已毫无隐私,但实际上看到的只是对方的习惯与反应,真实的人却隐藏在这外形之下。

2015年我的母亲因病去世,她的姐妹都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我姥姥。今年我回贵州见到姥姥,九十多岁身体还是较硬朗的,只是脑子开始不清醒,会拉着我讲很多奇怪的往事,但说到几个女儿的时候,她会大声喊出其他三个姨妈的名字,却唯独跳过我母亲。

我便知道,姥姥什么都知道,她其实记我母亲记得最深。如果母亲知道,她会不会欣慰呢。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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