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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常

2024-03-26丹飞

牡丹 2024年3期
关键词:日头大头鲍曼

丹飞

1

赚头的曾祖母像极了费雯丽。这么说也许唐突了老人家。每回有人这么说的时候,老人家总会反驳说:“费雯丽算啥?石头他奶奶真像鲍曼,鲍曼那才漂亮呢!”鲍曼真叫鲍曼,“费雯丽”娘家真姓费,大名费典之,很有些书卷气。鲍曼多漂亮赚头不知道,可赚头知道费典之——也就是他曾祖母——很漂亮。他曾祖母到底有多漂亮呢?赚头他爷爷,也就是石头,可以作证。据说石头出生后一个时辰都不知道哭,原因是他张大眼睛看到了美丽的费典之。石头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盯着费典之看了一个时辰,直到日头等得实在不耐烦了,闯进产房,恶狠狠给了石头一巴掌,才把他打醒转。对了,日头就是赚头的曾祖父,费典之的相公。都说赚头家一代不如一代,他曾祖父还在天上,他爷爷还有股硬气,他爸爸也还顾全点颜面,轮到赚头就只剩下股子赤裸裸的铜臭气了。

可这不是赚头的错——谁让费典之不如鲍曼漂亮呢。再说了,赚头的名字还是费典之起的呢。

“可怎么解释你爸爸的爷爷的名字呢?”人们每回问赚头,赚头都假装风迷了眼睛。

1911年。费典之出生那一年,赚头的爷爷的爷爷,大头很给族里长脸,坐了一个月轿子上京城读上了洋学。据说那一年美国佬觉得庚子赔款太多,舍了一部分在京城盖了一座学堂,礼堂的铜顶子、房前屋后每一块砖头都是从美国运过来的。大头上的这个洋学后来出了大名,因为出了很多名教授和名学生。赚头祖家与清华有缘,跨越几十年,赚头的高祖大头、曾祖日头——越过赚头的爷爷石头和爸爸行头两代——和赚头都读了这个学校。清华仿美国传统,四月最后一个礼拜日当成了校庆日。那年这一天是4月29日。早56天,大总管李莲英西归的消息从京城传到了永安城,再从永安城传到了贺胜乡下。

大头头一年娶了县长的千金鲍曼,第二年就考上了清华。大头小小年纪——时年16岁——就说了一句很让族人刮目相看的话。“天道怕是要变了。”大头说。村里人后来总结,三岁看大,大头他们家祖坟冒青烟了。鲍曼挺着大肚子送大头,大头都不回头看看鲍曼,大手一挥就起轿了。大头后来写信给鲍曼说,他是怕自己回头流泪,伤了男儿自尊。从上清华学堂到留学法国,大头十年写了十封信,这些家信回回都很简短,不超过两页纸。就是这二十页纸和那十个信封、信封上的邮票和邮戳,把鲍曼硬生生地钉在那儿,从新嫁钉到死。可是包括大头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鲍曼压根就不识字。她后来告诉费典之说,她瞅着那些活泛的字,就像看到了大头的眉眼。

赚头的曾祖父日头就在大头的开学日降生。费典之也在同一日出生。费典之是一户诗书人家的晚闺女。她出生时,六个哥哥从高到矮排在门外候着,既不打架,也不喧哗,因为他们听先生提前泄露了天机,说是这胎是个闺女,她的出生将根本改变他们六人的家族地位。在这种下意识的醋意和由衷喜悦夹杂的气氛中,六人等来了费典之的顺产。

普天下的作家倾向于讲述家族中男人们的故事。这是一种男系社会千年养成的集体无意识,沒办法克服的事。我决定讲讲女人们的故事。尽管男人们会多多少少卷进她们的故事之中。故事开篇第一个镜头就是赚头的曾祖母——那时候赚头在哪里呢?用村里人的话说,赚头那时窗都没有,更别说门了。事实是,不管我们信不信,尽管这是偶然中的偶然,小概率事件中的小概率,无法否认的是,赚头已经作为遗传序列上的某种神秘的气息存在于他的曾祖母费典之的体内。这个事实无人能改变。事后当有了赚头且赚头已长到能听他曾祖母讲古的时节,曾祖母说这就是命。她为命里有赚头而高兴。赚头知道曾祖母没有说谎。他知道,她是个传奇人物。

2

1924年,费典之13岁。大头回乡整三年。这三年,大头在永安城任职,村里人说,论资排座,大头的位置仅次于县老爷。大头一边做着官老爷一边在鲍曼身上忙着耕耘。孰料鲍曼身板子薄,日头之后,鲍曼再没为大头添个一儿半女。大头耕耘着耕耘着有一天就怠惰下来,不再在鲍曼身上耕耘,却也不续弦。鲍曼知道大头脾性,也不劝阻,也不粘着,只把日子过得清清白白,洗刷得干干净净。费典之这一年已经对男女大防有了一些懵懵懂懂的认识——头一年,费典之已经来红。这一年,鲍曼张罗给日头说了娃娃亲。费典之扎着一对麻花辫到家的时候,大头正捧着京城送来的报纸读风流才子徐志摩与泰戈尔会面的热闻,对着麻花辫一翘一翘的费典之,大头几年来头一次咧嘴笑了。当天夜里,大头的兴致又回来了。大头兴致上来不满月,南方的消息上来了,黄埔军校开学了,大头把鲍曼晾在东厢房里,卷了个铺盖就南下了。隔月鲍曼就不再来红,隔年鲍曼给日头添了个兄弟。大头从军校上给幼子起了个霸道名字叫镢头。

1929年。费典之18岁。八抬大轿把费典之抬进了日头家。费典之为这事哭了好久,因为日头在大喜之日前就欺负过她。那一天日头牵着费典之的手奔去上海滩,看了一场电影。听见电影里的人开口说话,费典之流泪了。她看着身边兴高采烈盯着荧幕看的日头,沉静地认定,这个男人嫁对了,看电影都这么认真,更别说对自己的女人,四围是牙齿嗑瓜子的声音,长舌男为讨好女人时不时说戏的声音,人体内部气流受到挤压的破空声,受到剧中美人美食诱惑没忍住吞咽口水的声音,远远近近卖报纸、纸烟、小零嘴、小杂碎的声音远远近近地穿墙而来,这些费典之都充耳不闻。日头在看电影,费典之在看日头,以至于后来回忆那天放了哪场电影,费典之脑海里一片空白,只留有日头兀自热闹的目光和时不时挥舞的手。她记不起那团闪烁的光影里的男男女女俊还是丑,到底是她和日头在看银屏上的他们,还是他们在偷窥她和日头之间快乐中带着羞耻的忍爱偷欢。到底是就在电影散场后的那一夜,费典之怀着对未来生活的忐忑期待半推半就中让日头欺负了。

费典之摩挲着赚头的后背叹说:“当年不懂,后来才明白,那不叫受罪,那叫舒坦。”费典之以为赚头还不省事,是以不足与外人道,连闺蜜都不会说起,只合在香闺深处自个儿咀嚼吞咽的香艳事体,分毫不减地说给了赚头听。她哪里明白,赚头在他妈怀里的时候,已经会察言观色——一屋子的男女,谁是谁的红颜,谁与谁尽管遮掩,终究遮掩不掉暗度陈仓的事实。偷欢男女又哪里想得到,他们那点儿不着四六的烂事,有违圣人道、衣不蔽体、臭不可闻地暴露在一个牙口不满的小子尖利眼光下。当赚头长大到读到弗洛伊德的书,发现自己的婴儿期暗合了弗氏的性本源理论,以至于干脆把老头子的姓挪来做自己的英文名:Freud Dan,弗洛伊德·丹。凡是耽溺的都会舍弃——就像对于大头,鲍曼再迷人,抵不住军校的引力——这个英文名赚头用了没几年就弃之不用,啥外国名啥笔名艺名都不用,笔名就是真名,外国名就是真名的拼音。

费典之当时和日头之间发生了什么?费典之的讲述一讲一新,情节脉络和具体走向千回百转,有时欢欣,有时落寞,有时愣神,有时神往。万变不离其宗的是,日头在一个墙角闪出身子的时候,费典之吓蒙了。“那天的日头太大了!”讲述到这一节,费典之每回都这样赞叹。那天的日头实在是太大了,对于那天的会面,费典之记忆的画板上没有留下任何姹紫嫣红、特别明亮或特别阴暗的色彩,只有漫天盖地的异乎寻常的日头,白晃晃,晃得人发晕。那天的太阳是费典之这辈子碰到的最大的太阳,害她在日头面前避无可避,她想躲到阳光的背面去,可寻不到阴凉地。“那阳光就像一枚刚煮熟的鹅蛋,几乎要顶到我心眼子里去。”费典之说——赚头没吃过鹅蛋,但被鸡蛋噎过,当时赚头噎得翻白眼,费典之一巴掌送过来,鸡蛋才从赚头的喉咙眼里跳到地上——整个见面过程,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能有这么大的日头!”赚头很想告诉曾祖母,这种过分夸张的心理作用叫移情,可他没说。打小他就明白一个道理:看破说破害人害己,你见别人是憨大,别人见你是猪头,所以,看穿而不揭穿是美德,你好我好大家好,何乐而不为?

如果那天与费典之墙角处闪身相见的人是华晨宇,那天的太阳留在费典之记忆里的估计就是太阳底下无新事,见的人变了,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可赚头敢打包票她老人家如果听到华晨宇嘶吼《如常》这首歌,会默默流泪,擦也擦不完。

3

费典之红唇里吐出的判词犹如巫女的神咒,长大的人生好像一下子没有了希望。按她的叙说,太有悖于物种进化理论了。物种进化的途径和动力千奇百怪,但工具退化了,物种能进化吗?费典之说,很远很远的后来,她才学会闭目或偷看眼前人面目狰狞的虎相,由那不美的观感和兽性,达到被需要被满足的审美愉悦。问赚头为什么不厌其烦地复述这段物种起源镜头,和问费典之为什么不厌其烦地反复追忆这段赚头遥远的起源之河一样,注定无果。

赚头相信,费典之对她人生中第一次核爆式体验一定追加了太多夸大的成分。因为据石头讲,日头不久就不行了,不是仙去了,是做男人的本事没了。日头一直想要一双女儿家,本钱还充足的那阵子就把费典之那块田往死里耕,石頭头上还有三个兄弟一个姐姐:带把的是出头、块头和水头,做花的是盼头。一女四子立地,拱得日头心火乱窜。别人家恨没生子一脉单传,他恨没生一双女儿到老没个疼惜。日头这病落下来,生女成双的良愿也就彻底落了空。因为只落了一个女儿,盼头只许嫁到邻村,想女儿只需要喊一声——西头往西的这个村子只隔三丘田塍。很长时间,费典之背负了不贞的骂名,因为她实在忍受不住,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鼓捣日头。日头在梦中梦到自己正舔吃板糖,没成想被费典之给抢吃了,气不打一处来,船行江海,风帆正劲,扯满帆的是费典之小巧的红酥手。日头既羞且怒,发了大愿不与费典之同床。

哪有儿子扬自己父亲的丑的!是以石头的话赚头也将信将疑,且把它当做鸳鸯蝴蝶才子佳人书来听来记。子不可言父母情事,这是新派的赚头存留得不多的老派规矩之一。

4

当赚头19岁才把他在夜梦里操练了十几年的隐秘落实到宋词身上时,他几乎能够直观感到大头以鲍曼的千娇百媚为战场飞扬跋扈的豪气和霸气——以及无法言说的诗意。那诗意峰回路转,斗转星移。宋词的小巧和鲍曼的妩媚各擅胜场。如果说大头的粗蛮对于鲍曼还是甜蜜的负担,赚头的退化和宋词的娇小倒是相得益彰。宋词出身大户,父亲开了玩具厂和医院。围在宋词身边嘤嘤嗡嗡的多是世家子弟、暴发户或二代暴发户。他们有着来历不明的巨额财产,给宋词买块金表买个跑车像寻常人家吃顿便饭一样稀松平常。宋词不愧是大户人家出身,见怪不怪,见富不仇,来者不拒,照单全收,怕赚头不高兴,收了之后向赚头炫耀,炫耀之后蒙他说她已托司机或其他下人代为归还,故事编造得有鼻子有眼。这项天赋后来促成了她在几个开煤矿和金矿的老板捧场下走到水银灯下,成了半红不紫的三流明星,在上影院的电影里念一句不超过五个字的台词,在永远上不了影院的电影里做主角过瘾,在煤矿和金矿广告里舞首弄姿,和配音演员对口型。她半夜从赚头的床上溜出去,天亮前再回来。

鲍曼是真正的新派。大头原以为自己也新派。等到摊上事了才明白过来自己的新派都是伪装出来的,骨子里他抹不开放不下。大头和鲍曼结婚之时走的是西洋教堂的花道,宣的是西洋教堂的誓词。两人还相约婚姻无爱是不道德的,一旦一方爱情褪色变味了,有权利追逐新的爱情,哪怕还在婚姻中;只要一方坚持,不必苦守到死,可以提出离婚,另一方必须应允。大头怎么能想到,他当时原是定给自己抽身而退的万全之策,竟成了提前写给自己的墓志铭。提离婚的不是大头,是鲍曼。大头问为什么,鲍曼说,因为没了爱情。大头问:“你的爱情到哪里去了?不是一直好端端地在我这里吗?前方战事吃紧,你不要和我开这种玩笑。”鲍曼说:“你了解我的性子,我不开玩笑,我的爱情给了别人。”两人是用军用线路、军用电报和邮件传情的,这套漫长的一来一往双程传情下来,过去了一个月,鲍曼公开登报宣布与大头解除婚姻关系。这件事传到大头那儿,大头正在一场战事中,一口气没吸上来,脑子缺氧状态就跃出了战壕,敌人的子弹闻到肉香,呼啦招呼过来,一颗子弹穿透大头的马靴,在膝弯处擦出一道血槽,一颗子弹把大头作为男人的本钱给废了。一个消息两颗子弹,一代欢场大将军直接降格成了下雨就关节痛的看床高手。费典之提到鲍曼就不胜唏嘘的一个重大缘由就是她能让她的夫君大头要他生他就生要他死他就死。废人大头被部队派员从前线接力一般运到老家祠堂里,荣立军功不说,小命保住了,鲍曼再度登报,澄清此前离婚一事权当笑谈,实乃战时寻夫的伎俩,不足为训云云。两颗子弹,鲍曼回到身边,大头觉得值。族中上下、村中老小也都觉得值。鲍曼趁夜了断了她的新爱情,以印在情人额头上的一个吻给这段无疾而终的爱情盖棺定论。“鲍曼真是个人物啊!”费典之一叹一嘘一摇头。

我们都记得大头去黄埔军校之前陡振雄风,频繁耕作。也就在隔年开年,鲍曼给日头生下了一个弟弟,取名镢头。镢头听着颇有些上不得台面,鲍曼却能自圆其说:“粮食是人的命,地是粮食的娘,没有镢头刨地,地里长不出粮食。”舌头长的掐指一算——时日对不上啊!人长一张嘴,好处有三:吃饭,欢好,说话。而说话的顶级形式就是嚼舌根。之所以说嚼舌根是说话的顶级形式,是因为没有一件事有如此魔力,可以不付钱不动员,人人争当传声筒,个别人嫌弃味道不足,还会对传话动刀子整容,甚至伪装成无意听说,胆再肥一点儿会冒称自己就是消息源。就有话音传到大头耳朵里。大头骂了娘——一瓢沤了十个月的宿便,借机一瓢扣到传音者头上。大头力证鲍曼清白,请了三员大夫,会诊的结果,大夫们一致认同鲍曼能够再次怀上是天有好生之德,发生了美丽的意外。话头似乎被大夫们的铁证给压制住了,可浮土压不住邪火,镢头是私生子的传闻还是悄悄流传开来。关于是谁借种给鲍曼生下镢头的课题,嚼舌妇们发展出多个课题方向。在地下神探的联合侦察下,会做各色动物形状点心的厨子吉安、会裁剪缝制将鲍曼的山谷峰峦描到呼之欲出的裁缝嘉南、挑五色货色从云彩起头处走来的货郎九彦,从茫茫夜色中浮了上来。传闻说得真了,再想绕着大头走不大可能了。大头是怎么想的没人问。据费典之说,并没听说大头给鲍曼吃瘪。那阵子鲍曼照样油光水滑,整日笑吟吟,周身沐浴着类似送子娘娘菩萨的光辉。村人因此说,黄埔军校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大头好好的心性给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头上让人给按了一顶带色的帽子不在意也就算了,是不是自己的种还得儿呵得儿呵的,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5

大头也不是真不在意。只是他的在意与旁人的在意不是一回事。他在意的是鲍曼的情人到底是传闻中的三人中的谁,或者压根就另有其人。帽子不帽子种不种的,大头顾不得想,他能想的只有鲍曼的浪漫,和那个情人的见好就收——都说军令如山倒,这额上一吻比军令还好使,要么是情人太有定力,要么是鲍曼太有魔力。偏是这被吻的是谁,大头抹不开面子问,鲍曼自然也就无从说。

吉安是方圆内最好的厨子。一般厨子左臂比右臂粗一截,那是因为左手要颠炒锅。左撇子则相反,右臂鼓起个肉疙瘩。吉安是个丑厨子,却天性爱美,不愿沦为左右不对称的怪物,就左右开弓两手轮着颠炒锅。十里八方的谁家有个喜事了,必要请厨子到家掌勺,称掌大勺。吉安还是有几把刷子的,比如他做的贺菜,婆娘们吃了,舌头都恨不得吞进肚子里,说贺菜做出了人参果味——当然,她们中的小部分人几十年后终于吃到了人参果,开始失悔当初的比喻对吉安是多么不公。人参果吃一口不想再吃第二口,吉安的贺菜她们从不懂事吃到哭着嫁到十八里远,从无一次失过手。日后她们也算东西吃南北看,再没一样吃食赶得上吉安的贺菜带来的初香、中醇和回甘。因此后来说起哭嫁,怕是有一半的原因是再要吃上吉安做的贺菜怕是难了。婆娘们都明白得到男人的心就要得到男人的胃,没成想自己的胃和心先被吉安夺了去。贺菜又是非喜宴大锅大勺烹出来就不好吃。说来这贺菜真没什么稀奇,就是石磨豆腐切成大长方片,油炸起锅——乡人有专称,叫做贺菜皮。贺菜皮放凉了切成丝。搭配贺菜皮的是面条。豆制品加面制品,平平无奇的两道食材,生生让吉安炒出了乡愁。

眼尖的说了,鲍曼就是在一场新媳妇的喜宴上吃过吉安做的那道贺菜动了心思的。耳朵长的有不同意见,认定另有其人——九彦的腰身在他们的唾沫星子里扭得比他的货郎扁担闪得更晕人。鲍曼抱着手臂倚门斜睨,偏就吸引住了跑了远路、见了世面的九彦。事出反常必有妖,村人信这理儿。瘌痢头问九彦从哪里来,九彦边闪着扁担边扭着脖子看鲍曼,因此在外人看来他是回答鲍曼:“我从彩云之南来。”一声不屑的“切”音就挤破鲍曼的牙床窜了出来:“吹吧!只要有太阳,天天可以看彩虹,你还彩云之南,你怎么不说彩云之上呢!”两句话说得九彦脸上挂不住了,可他要的就是这效果——美人搭腔了。瘌痢头他们就是从就一倚一斜一问一答中看出端倪的。九彦作为嫌疑人的漏洞是显然的,货郎走村串户,在哪儿不是停留一溜烟的工夫?一溜烟的工夫够干什么?瘌痢头一句话就把漏洞给塞严实了:“松个裤腰带提个裤腰带可不就是一溜烟的工夫!”

嘉南的漏洞少得多——九彦欠缺的刚好是他富有的,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量体裁衣皮尺子少不得要沾身,做的又是旗袍,峰是峰谷是谷沟是沟坎是坎的。这勾连不是普通的勾连,而是沾着气息,带着体热,怀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耐人品,耐人咂,耐人多想一层。何况,老娘们儿都说,嘉南做给别的媳妇的叫单衣、夹衣、袄子,做给鲍曼的才叫旗袍。汉子们抱打不平了:“也不看你什么皮肉人鲍曼什么皮肉!也不看你什么腰身人鲍曼什么腰身!”“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你见过鲍曼那骚狐媚的皮肉?你掐过鲍曼那小妖精的腰身?”老娘们儿不干了,欺上身,十指并用,非揩下汉子们二两油不干。话虽这么说,逢着鲍曼经过,老娘们儿心眼里的馋劲从眼睛和嘴巴里漏了出来,嘴上蹦出的却是“杀千刀的,那腰身,那皮肉!”

传的人多了,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话随风飘,就飘到了鲍曼耳朵里,鲍曼抿嘴一笑,并不辩白。

6

1949年,赚头的父亲出生。费典之第四个本命年上有了石头的这房长孙,也算福报嫌晚了。费典之后来告诉赚头说大头和鲍曼之所以没有把这一大家子迁到小岛上去,一嫌弹丸小岛浮在海心有若浮萍,从风水上讲,不和顺,也不安生,一是由于赚头的父亲行头的出生,让大头顿生新生之慨,以为这是命运冥冥中的暗示,就决计留了下来。四世同堂,还想怎么样啊?

赚头很少喊石头爷爷、祖父,除非直挺挺撞上了,不然都称呼他石头或者猫儿。因为石头滑头的个性实在太像最奸狡的野猫了。相应的,赚头的奶奶无盐常被赚头喊成兔子。一猫一兔,味道虽怪,倒也相得益彰。家族崩坏就从这一对猫兔开始。关于这一对活宝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石头不是嫡长,但他命好,无盐赶在出头和水头媳妇前面,给他生的行头是日头和费典之的第一个孙辈男丁。长子出头常年在外,生意做得大,算上名门大户正娶的、小家小户纳的,没一个为他生了儿子。行头就正當名分地过继给了出头做儿子。

崩坏的导火索是出头过身之后留给行头的庞大家产。如今赚头依然能够回忆起曾祖母费典之说起石头、无盐两口子眼睛里掩藏不住的失望劲头。费典之的眼睛里是常年汪着两汪水的,那水里波光粼粼,但凡提到石头或无盐,那水里的光就暗了下来。费典之也经活,按她的念想,是要活到给赚头带娃的。可能她明白这念想忒也奢侈,就报复性地给赚头讲古,像是算准了赚头将来要走上与出版影视这些文字文学相关的行当上去,也像是算准了赚头会在小说里不止一次写到她给他讲过的古。

“我那崽说不听哦!”对石头的浑,费典之唯有大摇其头。出头过身时是怎么成了孤家寡人的?赚头问了几次,费典之都用一双老手在赚头背心轻轻抚摸一通,她的手掌似乎带刺挠,抚摸起背来比挠痒还受用。让赚头受用的目的只有一个——特意隐去这一节。总之出头过身之时只留下他的继子也就是赚头的父亲行头,留给行头的成片的房子和祠堂。祠堂有一块硕大的明瓦,白天日光透射进来,祠堂亮堂是自然的,月夜祠堂是另一番光景,白天的明晃晃代之以月白的清晖,躁动的人心就能获得一晚的安宁。出头上山之后,还没等行头的孝服脱下来,石头组织他的虎狼儿子们干了一件大事:分家产。这个念头从出头像一口麻袋一样摊到地上那一刻开始就种到了石头的心眼里。或者说,这个念头一直都在,只是被理智的青石板牢牢压制在石头的心孔上。出头活着跟出头抢家产那是鸡卵子碰石头,石头想都不敢想。出头没了,石头抢家产就是石头碰鸡卵子了。面子上说是因为行头既是出头的继子,也是石头的亲儿子,还是长子。根子里的原因却是行头天性怕事,欺软怕硬,他自己拉了块好看的遮羞布盖到脸上,上面写了两个大字:愚孝。他怕石头怕无盐还可以理解,怕憨头、添头、锤头、滩头、零头一众弟弟妹妹就不好理解了。分家产的结果,留下一间偏房归行头,其他的正房广厦瓜分殆尽。祠堂开始还在,过不多久祠堂也拆了,青砖青瓦分到各家,明瓦被憨头嵌到自家屋顶上。正是在祠堂平整成的打谷场上,赚头亲眼见过憨头一句“你再嚼一句嘴我架你势!”行头马上噤声。赚头明白了,行头的虎狼爷娘虎狼弟弟们姓浑,行头天生软骨病。再过几年,滩头在打谷场上当胸一拳打到行头吐血。乡野的信仰是如此靠不住如此鸡贼,他们信鬼神信报应,那是无事的时候。遇事了,有利可沾了,去他的鬼神去他的报应。乡野的讲狠耍横逻辑与大都市不同,同样耍无赖,对外人笑脸相对、真心示好,对亲人更狠更无赖。

学者们争人性恶人性善连隔靴搔痒都算不上,他們是心痒却挠脚底板——但凡往乡野里深入一把,就能论证出人性恶,但又有向善的趋势。善是一道光,部分人有趋光性,部分人享受蹲伏在阴影里,因为习惯了黑,担心进入光明境地会被光的喙啄瞎眼。

7

赚头的名字实在太直白,好像离不了钱似的。再大些赚头给自己起名丹舍得。舍得是赚头的号。丹是个小姓,百家姓里找不到,得在千家姓里找。赚头这个家族似乎少传承。别的姓都有散发出陈年腐气的几摞族谱,在那些形迹可疑的斑点和水渍中间,手写或油印着远祖以降祖祖辈辈的谱系演进。男丁留名,女眷留姓。人们管那股霉味叫书卷气,或者叫书香。村里的族人也曾辗转找到赚头,想挑起续家谱的担儿,后来不知缘何也终于不了了之。不续也是好事——烂污事多了,怎么列传?劣迹斑斑的传主的恶名族谱上要怎么写?赚头追查丹姓由来,直追到黄帝后人、四千多年前那个开了这地界上第一个朝代号唐的帝王尧。尧有美名曰禅让,尧禅让给舜,舜禅让给禹,听起来一团和气,其乐融融。丹姓始祖就是禅让制的受伤者,没有得到传位的尧子朱。剥夺朱的幸福感的是舜。尧名放勋,放勋的大哥挚子承父业即帝位,放勋用了个手段,把自己的封地治理得妥妥的,人际关系也处得好,封地百姓和兄弟部落首领的心都给焐热了。做大哥的做事不如放勋,做人更不如放勋,在帝位上坐了九年,挚只好带领臣工跑到放勋的封地上,禅让大吉。揭开今人好心替古人的遮掩,发现禅让的遮羞布下原来掩盖的是古代领导们“传嫡长子”的初心。关于未得传位的尧的嫡长子丹朱,说法多多。最有意思的说法是朱傲慢荒淫。教科书粉饰成习,禅让的真相是舜篡了尧的权,有《竹书纪年》为证:“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不与父相见。”

8

赚头在刚会走的年纪,会一屁股墩在八仙桌上,面前是一桌菜,偶尔有水酒。菜是赚头的江山,水酒是水头的——赚头喊水头大爹。爹妈是土话,爹是爷爷,妈是奶奶。赚头管水头叫大爹,管水头媳妇叫大妈。有大爹大妈自然有细爹细妈——赚头管“自己的”爷爷石头和他媳妇叫细爹、细妈。也可见赚头与大爹大妈及他们的一双儿女之亲。

八仙桌是四方桌,为赚头方便,为客方便,方桌也会改装成圆桌。四方桌每方坐两人,二四得八,是为“八仙”。大爹为大,是时势使然。相应的,就有大妈。在赚头心里,大妈是最慈的人。大爹大妈是无原则欣赏赚头喜欢赚头的人。在赚头还小,大爹大妈就和别的村人一样或者先于村人看出来赚头是成大事的人。这预言发自肺腑,有时是“当丞相的命”,有时是“清华北大的料”。在他们心里,上清华北大就是一切,就是天——几与天齐,等同于丞相命了。这事儿说明村里人见识少,或者说没知识。就像富人喊精神追求一样,缺什么喊什么。

大爹应是村里见识最多的人。他是大队支书,统辖十来个生产队。但他罩不住赚头的二爷憨头。爷是土话,就是叔父或伯父的意思。二爷是赚头的细爹石头的儿子,赚头父亲行头排行老大。三爷木头就是大爹的长子了。赚头一直管三爷叫三爷,这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到赚头上高中返乡探看,细爹细妈要他“改口”,说四爷添头才是三爷。大概赚头会出息这件事已经落到实处,他们看出苗头了,生出了此时不改更待何时的紧迫感。赚头当然不改。

二爷憨头和他诸多亲兄弟添头、锤头、滩头一样,不怎么买他们伯爷的账。各位爷在不同程度上让他们这位在外威风的伯爷在家族内部像个笑话,他们让大爹吃的哑巴亏不能少。有的明,有的暗。暗的不好说出来,明的不妨举一件:一次队里开会,一言不合,憨头手里一个茶盅飞了出去,砸破了大爹的额头。好准头,好气概。这事赚头之所以记忆尤深,是因为他当时在场。

穷山恶水,前人这四字真有智慧。前面说过,行头的憨头这些亲弟弟们、亲爸亲妈石头和无盐真奇特。他们是能合伙抢赚头没出息的父亲继承下来的祖屋,会在半夜上房接瓦。上房接瓦是土话,在赚头出生的地方是形容前人没阴德,后人没出息,犯天谴的是非都敢做。在这里他们的上房接瓦是实指,是真的爬上屋顶,揭走瓦片。即使搬离那生养地,做老人的也有板眼。板眼是土话,厉害、有能耐、有出息的意思。赚头家在丹家村、搬到镇上,无盐都能砸烂锅碗水瓢,然后躺床上撕烂蚊帐弄脏家用,嘴里配合着喊丧式的唱,以及光说不练的“我不活了”。不怪他们,基因问题,环境使然,上辈子失了阴德。这家子人的故事就懒得翻了,像这地球村里许多家族秘不可宣的烂事一样,是秘密不是秘密都烂了,也不消说了。当让赚头亲不起来疼不起来的细爹细妈相继前往极乐世界,赚头也找不到回老家的理由了。每年赚头那没出息的父亲会让赚头母亲去老家“走动”,有时也会自己去。当哥嫂的先给弟弟弟媳拜年,也真少见。细爹细妈过世多年,赚头虽不情愿,每年也还是拉上两个弟弟与母亲一起回老家拜年。拜年一般限于放下年货就走,印象中,留下吃过一两餐饭。有一年去憨头家,要留吃,赚头带领一家人往外走,憨头抱着赚头的腰不放,赚头无名火起,脱开之后再也没回去过。不知道赚头那没出息的父亲会不会自己或者让赚头母亲还去老家“走动”。一把年纪了,该丢掉丢人的礼数了。如果谁认定赚头与世界不妥协不饶恕,对不起,拜基因所赐。赚头从远祖的一脉遗传下来的也就这一点儿狗屁“骨气”了,剩下的,念想、思路、能耐、才具、容貌、身量,都是自己的,或者说,是父母给的,而加上后天栽培和赚头的自我修炼。

还说赚头坐在八仙桌上,吃得鼓胀了,个别时候下面会不听使唤,射出一股激流,大妈会嗔道:“惯得没影了——将来你还不是会对你自己的爹妈好!”一边说,眼睛里是埋藏不住的笑和欢喜。赚头当然没有对“自己的爹妈”好,大爹大妈却也没有等到赚头能报答恩养之时:赚头不过读到高中,那所被称为清华北大保险箱的学校,他俩就相继辞世了。

9

想知道某个人对爱理解多深?让他面对死亡好了。死亡当前,画皮会现出原形。那一年大爹水头中风了,赚头去看他。他拄着一只水桶,喉咙齁齁作响。水桶是乡野用的木桶,容量比洋铁桶大几号,箍得很精细。水头看着赚头很高兴,跟赚头说什么,赚头已经听不懂,水头有些急,齁声更重。他仍然说,赚头仍然听不懂。他终于不再尝试,张望着喊两个字。他喊:“茂宝。”赚头猜想那是名字。宝是土话,长辈唤珍爱的晚辈,会叫单字,后缀以“宝”字。比如赚头爸妈一度叫他“赚宝”,后来改为“赚子”,再后来只叫单字,或叠字。大爹呼唤的“茂宝”,赚头猜想应是他年轻时的某段记忆,他的某段割舍不掉的意结,某段爱情?某个骨血?大爹呼唤“茂宝”之后会垂下头伏在桶把上,半是累了,半是忘了眼前人,而进入某段丢失的记忆里去了。桶里有薄薄一层水,可以照见水头的照影。赚头的角度看过去,水头差不多就是对着桶中水喊魂。赚头和水头在桶子外围,水头在与某段过去沟通,而这段过去就埋葬在桶子里面。某个瞬间,赚头感到了凉意。在聊了几句水桶是三娘给的还是自己找来扶手用的之类的话题之后,赚头走出了那家充盈过他童年的老房子。今天赚头想起这事,仍觉羞愧。赚头在想自己是不是个怯懦的人,在闻到死亡的腐朽之气时,选择了逃离。而他逃离的,是爱他的人。而他逃离的场面,只是死亡缓缓来临前的些微气息,还远不是死亡本身。这就是爱?

本以为大爹会先大妈而去,不曾想,大妈在丰收时节先大爹而去了。某一年秋收,大妈喝了一杯,蹲到茅厕里就再也没有站起来。大爹则在中风多年之后故去。那一天距离他“喊魂”之日也在数年之后。在这之后数年,才是细爹细妈的逝去。到头来,恨已消散,唯有在讲述这些字字句句时,才浮现出曾经与伤害有关的些微碎片。只是,不堪的是,爱也幽微。前者赚头欣受,后者却无颜。爱就是在时空绵延中日渐稀释吗?

与赚头有关的数位老人,父亲一边的大爹、大妈、细爹、细妈,母亲一边的家公、“家”, “家”最后一个谢世。“家”是土话,等同于外婆、姥姥。在方圆百里的乡人骨子里,是不是认定只要外婆安在,“家”就是安居呢?赚头家公在兴修水利时代落下腿疾,耳朵也不好。他由欣赏赚头的母亲也就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而欣赏赚头父亲,由欣赏赚头父亲而欣赏赚头。当然,在这六位老人中,真正有“胆”体罚赚头的,也只有他,且是唯一的一次。他从竹扫帚上抽下一枝竹枝,劈头扪下来,得到的是赚头一个舅舅暴声苛责。他的暴声是为了省去赚头母亲找家公算账。赚头家公这一扪着实有效果:过去三十多年,他也故去经年,赚头却给记到了现在。“家”八十高龄,也能挑担,也能食。也常念叨着想到赚头所在城市玩一趟。两门不幸大体相同:小时在“家”家里,烟泡熏不着蚊子,却能熏到赚头,恨不能立刻长大成为城里人。好不容易与小姨们晕乎乎沉入梦乡,一顿棍棒加在小姨们身上。赚头是被她们的惊叫声给惊醒的,门,则是被人从外面端开的。端开门的有时是家公,有时是大一些的舅舅,有时是两人同时出现。手边有什么就拉来什么招呼过来。“家”的男尊女卑是深入到意识里的。以至于赚头小时候考高分拿奖状,“家”会开心说真有出息,以后疼“家”,赚头会立刻反驳:找你的孙你的孙女儿呀!孙、孙女儿亲!说者无意,赚头那时的童稚言论也许伤着了“家”的心。

大爹的葬礼赚头参加了。跪在田塍的泥泞里,赚头不禁顾惜裤子不好清洗,也想起曾祖母费典之去世时,“家”抱着他站在费典之床沿,吓得赚头连连惊叫:那时候他不懂生死。就像三十年后赚头儿子在电话里对赚头说:“爸爸,二外公死喽。”他不知道“死”是如何寂灭。不知道长者的悲伤如何升腾而后寂灭。一口气把一切收回。大爹这一次是赚头懂事以来参加的唯一一次葬礼。尽管悲伤,赚头跪在那儿却无泪。村人在道旁指指点点,有人说:“伊大爹对伊个样好,伊都不哭一下。”伊是土话,他的意思。他们不知道,赚头也在问自己不哭的理由。今天赚头再回想,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10

需要补充一个插曲。这个插曲跟赚头细妈无盐有关。

日头的弟弟镢头生父成谜不说,他也走得早,一场瘟疫夺了命,留下遗腹子榔头。榔头是他那一辈少有的出息人——仅次于出头,小小年纪就闯荡江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留下一双儿女之后也早逝了,死于出血热。榔头的媳妇宝雅于是成了村子里独一份寡妇户。

如果不是一个夏日午后宝雅的大门被无盐拍得山响,村人不知道大门紧闭背后的秘密。无盐边拍门边喊:“不能这个样哦!”

多年以后,赚头大爹水头的子女与榔头的子女走得很近,据说原因就是宝雅后添的两个儿子都是水头的种。

堵在宝雅门口直到水头从容起栓出门才离去的无盐秉持的逻辑或者说价值观何在?估计她自己也说不清白。这件事没逻辑的程度就相当于1959年,她一夜消失,年景转好之后她又出现了,石头二话不说接纳了她的突然消失和突然浮现。当然,还相当于其母也就是赚头父亲行头的“家”无邪其间来访,一只燕窝在锅里蒸得火候快到了,她尖起三个指头咂吧两下嘴巴就吞进了肚子里,一边忙不迭说:“这东西扎嘴,家替恩家洽了几好哦。”恩是土话,你的意思。洽是土话,吃的意思。

11

赚头耳朵吃痛,睁眼发现燕子的喙就停在眼前,他才知道刚刚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坠入了1981年那场大雪。大雪封林,他得走过传说四起的两座山林两丘田塍一个水库,才能抵达大队部所在地铁铺庙上学。第一道林间路,左手是一头怪兽的道场,半截埋在土里的石磙佐证着传闻的真实性。猛吸一口气发足狂奔,能够在对于怪兽的恐惧扼住咽喉之前穿越到高岭小队;水库虽怕人,可以走水库下方的田塍,田塍尽头是第二道林间路,面前两条岔路,一条宽一条窄,先开口,再合围。如果从密林的上方俯瞰,被两条道路切分的林子活像一只巨眼。平常他在前面跑,脚步声在后面追。大雪天跑不畅快,一脚下去,抽脚出来也要耗费二两力气,平时两串连续的脚步声被“皑皑皑皑”断断续续出脚抽脚的踩雪声取代。肌肉紧张加上神经紧绷,他晕倒在雪地里。

母亲的“喊吓”把赚头悠悠喊醒。这是古老的民间智慧,但凡有人受到了大惊嚇,必须对着虚空念念有词,将此人吓得悬浮在半空的“魂”给喊归位。石头则在“立水碗”——盛满一碗水,一根筷子立在水中央,则能够与神怪对话。对话的结果,说是祖屋挂的风水镜顺时针偏移了一度,镜子调正了,赚头沉沉睡去,睡足一天一夜才醒转。得到多年以后,赚头成人了,才明白两门法术其实是心理暗示。无他,正向的心理暗示产生正向的结果。

大冬天为什么会有春燕?赚头未及多想。不管如何,他的基因1/4来自石头。而今,石头喂养过的燕子,穿过漫长的时空隧道,将赚头从噩梦中啄醒。只见窗外大雪泼洒,纷纷扬扬,他赶紧起身望去,这次第就像是1981年的大雪下到了2024年。齐膝深的雪地里,两排脚印弯弯曲曲向铁铺庙的方向延伸,和梦里所见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时间如水流去,日子如常过,曾经无意踏出的一步,就为了让你在多年以后听见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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