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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里的母亲

2024-03-26张晓丽

牡丹 2024年3期
关键词:院子母亲

张晓丽

母亲七十多岁了,一个人住在农村老家。

我们是故乡的鸟雀,也是母亲放飞的风筝,线握在母亲的手里。母亲惦记着我们,我们也牵挂着母亲,因此我们姐弟几个经常在节假日回家,看望陪伴她老人家。母亲爱吃水果,应季水果刚一上市,正好趁着周末闲暇,买些给母亲送回去。

院子里永远清爽,干净、整洁是母亲的习惯。东侧花圃里的月季,花蕾已经含苞,举着粉嘟嘟的脸,像少女一样娇俏可爱。墙角浴室旁几竿翠竹,绿意盈盈,随风摇曳,生机盎然。最惹眼的是那颗银杏树,高大挺拔,枝叶稠密,小扇子似的绿叶,在阳光的照射下,通透,明丽,如一树碧玉。

推门进屋,母亲、婶婶,还有对门嫂子,正坐在沙发上闲坐聊天,看见我回来,个个笑容满面。

这几年,母亲的开心事确实不少,电话里时常聊个不停,隔着听筒我同样能感受到她的快乐。前年,村子里硬化了道路,又给家家户户装上了自来水,母亲就欣喜了好一阵子。今年,农村环境卫生整治,把陈年垃圾进行了彻底清运,植树,种花,修整河堤,统一改造户厕,还修建了小广场,配备了健身器械。这可是母亲不曾预料到的,一辈子田间地头、家里家外辛苦劳作的她,怎能不開心呢?

应和着时代的节拍,家乡这个普通的的小村庄越发出落得清秀端庄。这不,母亲又开始给我说道:“中午咱吃饺子吧,下午咱俩一块儿前街转转,你去看看,咱街上古镇建设搞得可好啦,咱这儿越来越美了呢!”我一一应着,和母亲一样欢喜。

厨房不大,是个十来平的小单间。煤气灶、电烤箱、微波炉一应俱全,摆放有序,七十多岁的母亲使用起来也是得心应手,非常熟练。

打记事起,我家的厨房(村里习惯叫灶火)很大,有大大的案板、锅台,有风箱、水缸、煤池,院子里还有着煤棚、柴火垛。厨房里总是黑黢黢的,灰尘、煤屑到处都是,很难收拾干净。记得那时候,做饭时家家户户烟雾缭绕,地里忙碌了一晌的母亲,进得家门顾不上歇息,急急忙忙扎进厨房辛苦劳作,面条、馒头全要手工忙碌费时费力,还要挑水、和煤、劈柴。农闲时节,家家户户外出拉煤,打制煤球煤饼子,捡拾柴火,以备一家人做饭、取暖,这些琐碎家务耗费了父母多少的心力和体力。炎炎夏日,厨房更是热如蒸笼,做饭时烟熏火燎,经常是泪水、汗水交织,蚀得人睁不开眼睛。

时过境迁,做饭再也不需要那样的劳累,锅台、风箱、水缸等老物什慢慢地失去了用武之地,老厨房也渐渐地废弃了。没有了煤堆和柴火垛,院子里显得宽敞了许多。清闲下来的母亲,生活习惯不觉有了变化,慢慢地学会了种养花草,还常和老姐妹一块儿散步遛弯做做健身操,精神面貌也大为改观,性情开朗,思维也活跃起来,说不准啥时候忽然说出个新名词儿,让我们惊讶半天,年迈的母亲竟越来越时尚新潮了。

说话间饺子已经做好,我津津有味地吃着,母亲说:“农村现在不比城里差啊,到处干干净净的,这路灯还是太阳能的,我在家冬不冷夏不热的,吃啥买啥都方便,你们就安心上班吧,不要老惦记我。”

母亲时常说,农村安静,空气好,自家的院子大,抬腿动脚就到了院子里,出门就见天,左邻右舍都是老相识,超市、医院很齐全,生活便利舒适,自己一个人,悠闲自在,她会照顾好自己,不要我们过于操心。

我看着母亲祥和的面容,想起街东头的马老师,当年费尽周折调往市区,退休后却又回村翻盖了老屋,整修了院子,一家人从城里搬迁了回来,悠哉悠哉地过起了退休生活。想着这些年家乡的变化,每次回来都有新感触,母亲说的确是事实。看来,我的思想也得与时俱进了,不能一味以老眼光想当然地看待新情况。

年轻时的母亲漂亮能干,在娘家她是长女,出嫁后她是大嫂,养成了思维敏捷、干脆利索的做事风格,无论农活家务都拿得出手撑得住门面,家里家外有条不紊。父亲曾任村组长,为人宽厚,心底公正无私,是种地的一把好手,年少时记忆力超群,读书成绩出众,练就了一手好算盘,象棋也小有名气,由于家庭成分原因和爷爷过早去世,初中没有读完就辍学回村务农,从此与土地为伴。父母的勤劳朴实,豁达善良,形成了家庭和谐友善的氛围,呵护我们姐弟四人健康温暖地成长。

幼年时父母对我们兄妹比较宠爱,他们没有那个年代独断专行威严冷漠的家长制作风,不像其他的家长对子女呵斥训骂,即使顽皮惹事的两个弟弟也很少挨打,我的同学们都愿意到家里来玩儿。他们喜欢父母的和善,尤其对母亲的烙饼和醋溜土豆丝赞不绝口,时至成年还常常提起。那一年,学校排练节目参加文艺汇演,我急着想穿新衣,就谎称要上台表演,父亲听了非常高兴,晚上下工回来反复指导我讲演《战斗英雄董存瑞》,一遍一遍地示范动作。记忆中年轻的母亲梳着长长的发辫,脸上明媚的笑容是驱散我面对陌生人拘谨、胆怯的春风。母亲针线活很出色,时常帮村邻裁衣服、修鞋样,她的针线筐曾让我好奇,那些五彩丝线更是让人着迷。母亲的手灵巧,每年春节我们姐弟不仅有新衣,并且式样新颖,弟弟衣服上刺绣的憨态可掬的熊猫、别致的月亮口袋,妹妹罩衫上贴绣的椰子树、灵动的小燕子,这些都让街坊的婶婶阿姨们反复端详,同龄的小伙伴更是羡慕不已。

村子处于街镇,是镇政府所在地,人均耕地相对较少,为了生计,父母想方设法解决一家人的温饱。年轻时的父亲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一年四季早出晚归挣工分,闲暇时节组织社员群众为镇政府、供销社、粮所等单位拉煤、运菜,带着干粮数月如一日每天往返步行十余里修筑道路。待到分田到户实行责任制后,家中日子逐年起色,终于不再为一家人的口粮发愁。

大约在我十一二岁时,父母积攒了一笔钱,新买了一所院子,从祖孙三代妯娌同住的老院中搬出,这也是当时全家人引以为傲的一件事。新院背靠正街,紧邻供销社,面积较大,分上下两截,上院砖铺地,六间青砖蓝瓦的砖木混建房子高大气派,下院有水井、鸡舍、猪圈、杂物间、几棵梧桐树。从此,我们一家六口在此安居,父母勤快忙碌的身影,小伙伴儿的玩耍嬉戏,满院奔跑快乐觅食的小鸡,打着哼哼懒洋洋晒太阳的肥猪,浓郁的烟火气息布满了院子的角角落落,一派热火朝天的生活气象。

最热闹的是秋收季节,率先进院的是金灿灿的玉米,它们是秋季的主打粮食作物,所以也颇受优待,播种的多数是水浇地,水肥足长得欢实,成熟的玉米棒子有一尺多长,一车车一袋袋从田野搬运回家里,堆满了房屋、院子。勤劳的父母总是趁着夜色,剥玉米苞,编玉米辫,搭玉米架子,待把玉米们安置妥当,一穗穗籽粒饱满的玉米棒,他们肩并肩手拉手,列队接受父母目光的爱抚。成串成串的玉米穗挤挤挨挨搭在架子上,玉米架有一人多高,最多的一年我家搭了六架玉米,甚至屋檐下、房顶上也铺满了他们的身影,把院子映衬的隆重热烈满眼的喜庆。我不知道玉米们在暖洋洋的太阳朗照下或者月色醇厚的夜晚是否说悄悄话,但我分明看到父母整日的笑意弥漫,那幸福满足的滋味像蜂蜜一样甜。接踵而至的是白胖胖的花生,青凌凌的萝卜,红彤彤的辣椒,翠玉似的白菜,硕大瓷实的红薯,还有那些可爱滚圆的豆子们,他们应着时节,次第登场,把秋天渲染得五彩斑斓、喜气洋洋。秋天是富足而盛大的,这丰饶的画面总是让人怀念。

而让我最感佩敬仰的是父母的见识,父母亲虽然读书不多,但考虑问题比较有远见。母亲上小学时学校距家有三里远,中间隔着一条小河,没有桥只能踩着石头过往,多少次脚下打滑掉入水中,湿了衣服鞋袜,夏季雨水多河道涨水,常常需要涉水通过,尤其暴雨天气河水猛涨,母亲常常望河兴叹。就在母亲三年级那年夏天,因为一场突发洪水,母亲同班的两名同学被河水冲走,下河去营救的班主任也一并遇难。外婆无论如何也不让母亲上学了,这成了母亲一生最大的遗憾。父母对子女教育尤其重视,即使节衣缩食也坚持供我们姊妹四人完成学业,邻居因为五元的学费而叱骂孩子不给缴费,我们姐弟吃着可口的饭菜,穿戴整齐安心坐在教室里认认真真地学习,即使农忙季节父母也绝不耽误我们的功课,从村庄到县城到城市,我们终于顺利完成学业,迈出农村,走向广阔天地。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长远,他们没有说却一贯是这样做的。

父母的坚韧品行,吃苦耐劳的生活习惯,让我们终身受益,这是父母对我们最大的馈赠。而父亲却在六十多岁时猝然离去,二十年的帕金森疑难病症耗尽了父亲的精力和体力,病魔吞噬了父亲的健康和心智,使他肌肉萎缩,不仅行动不便,甚至吞咽困难,基本的穿衣、吃饭、入厕都不能独自完成。这对于要强的父亲该是多大的打击,年轻的我们却不甚明了,只知道求医问药,让父亲吃好穿暖,父亲的内心承受了怎样的痛楚和无助,我们却无从体会,眼见着健壮的父亲一天天颓然、消瘦,生命之光一点点消亡,这成了我们姐弟永远的隐痛。

父亲把偌大的院子留给了母亲,那里有他们相伴四十余年的春秋寒暑,有困难时期小日子的艰难和希望,有养育子女的艰辛和快乐,有耕种收获的喜悦,有亲情相伴的温馨。十多年来,母亲坚守在村庄里,从那场变故里走出来,母亲又整修了院子,加盖了屋顶,修建了洗澡间,换铺了地板磚,安装了空调,种养了花草,精神焕发了起来。

母亲不喜欢随我们同住,即使为她单独购置住房也坚决反对。在她眼里城市嘈杂、拥堵,高楼切断了天际线,钢筋水泥堆砌的楼房让她觉得沉闷和压抑,人像鸟雀困守在鸟笼,每天匆匆忙忙,日子枯燥单调,人与人之间交往少,多年的邻居说不清工作单位和家乡,甚至叫不出姓名,虽然彼此客气礼貌,却有着明显的隔阂和疏离,这些让她不适应,感觉没有归属感。而村庄于她有无穷的引力,如同一条看不见的丝带,系着她的心魂,一回到家乡,母亲总是眉开眼笑,发自内心的欢愉和喜悦,走路也是轻快的,整个人都精神舒展了。农村的土地是松软的,不像城里的水泥地坚硬冷漠,田野的花和泥土的香,点点滴滴丝丝缕缕都是亲切,沁人心脾的香醇,那些树木、庄稼、云朵、河流,似乎都是旧相识,他们彼此了解,毫无防备,安然相处,内心坦荡。

回家的次数多了,我竟然发现,每次回到老家,走进自家的院落,或坐或站,或忙或闲,看着母亲的身影,听着母亲的声音,内心就会沉静下来。轻柔的风拂过耳际,温润安详的阳光无私地环抱着你,如同春风吹拂着原野,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顿时柔软惬意,家乡清新甜润的空气,明净旷远的蓝天,似乎都有了过滤净化作用,置身其中,不再焦虑烦躁,一切的不如意,中年的困顿和压力,那些无谓的虚名浮誉都变得无足轻重,整个人也轻松、澄澈起来。

母亲是对的,农村早已不是落后以及脏、乱、差的代名词,反而有着原汁原味的自然生态之美。田野的风裹带着草木的气息,四季的虫声鸟鸣是大地的天籁,阳光和煦,不急不躁,这一方水土,这乡情乡音,搅拌酝酿成浓稠的蜜酒,流淌在身体里,滋养安抚着久居的人们。父母辈对农村、对土地有着天然的亲切感,春播,夏种,秋收,冬藏,沉甸甸的麦穗,黄灿灿的玉米,五颜六色的瓜果,自然的无私恩赐,给予了他们无与伦比的喜悦和敦实,哪怕是年岁大了不再耕种,土地,家乡,地缘亲情,总是让人难以割舍,那里是他们的家园。

这样想着,我终于释然,百孝顺为先,只要母亲每天舒心、安心、开心,作为儿女,我们满足顺应才好。

也许多年以后,等我们退了休,说不准也会回村居住呢。这可说不准。

责任编辑 李知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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