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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归途

2024-03-26平凡

牡丹 2024年3期
关键词:李总霓虹灯壁虎

平凡

星期五傍晚,我和宝宝爬到这十字路口,看到大楼第十八层还有光亮透出来,我们就往上爬。嘶嘶,等这个公司也干不下去了,宝宝边爬边说,到时候这栋大楼就全部空着,会有不少蜘蛛来织网,咱们吃喝不愁了。

我们悄悄爬进窗户,只见一个人穿过空荡的办公区,来到写着董事长办公室牌牌的房间,他在汇报下个月的收支预算情况。坐在办公室的那个人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在听还是没听。汇报的人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说:“物业公司说还不交费就只有停水停电了,还说现在那么多公司跑路,好多都欠一屁股费用账,他们也没办法。”那个人又说:“李总,今天跟你汇报完我也要辞职了。我准备去开网约车,你看这几年,老婆也没了工作,孩子要养,房贷车贷花呗信用卡要还,说起来我的困难也不比公司小。”他说完再次看了看老板,眼睛又扭头朝着窗外的黑暗望去,似乎暗夜里有解决他问题的答案。

我们已经被他看见了,好在他眼睛空洞无神,对我们视而不见。

“这么说你早就想好了?”这个董事长终于开腔了,盯着财务总监。见他茫然呆立,顺着视线,看到了我和宝宝。我沉浸在空荡荡的大楼里满是蜘蛛的美好想像中,根本没有觉察到危险来临。董事长也看着我们对他说:“既然这样,你看业务部经理建议在这栋大厦做个大的霓虹灯广告牌,详细的方案也拿出来了,预算是十五万元,你去把最后那张承兑贴了,留下这笔广告牌费用,剩下的你拿走吧。作为财务总监,你陪着这艘破船辛辛苦苦划了这么些年,对不住了。你看这几年,咱们都从财务自由辛辛苦苦干到负债累累,我不甘心。”?说着他拿起一个文件夹狠狠地向我们砸过来,我的一截尾巴就留在了那里。

这栋楼南墙二层以上装起了巨幅霓虹灯广告牌。蚊虫蜂拥而来,我的地盘成了风水宝地。然而,我只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小壁虎,没有自己的名字,我和爷爷一起进城是来找父亲的。

乡下的屋主人往外搬走一些家什,爷爷说这里拆迁马上要开始,他要带我进城去找我的父亲。父亲进城的时候我还小,我妈走的时候我更小,他们都是趁我睡觉了悄悄走的。此后,我和爷爷留在乡下,白蒙蒙的月色下爷爷给我讲好多的故事,教我认识吊在天上晃悠的星星。我也经常在梦里见到父亲,他的样子总是很模糊。明天就要进城了,我把这个消息悄悄告诉了邻居小月亮姑娘。她也想跟着我们去城里找她妈妈,可她的父亲说还迟几天再带她走,不着急。眼看快要拆房子了,还不走,我心里反对他的意见,没法说出口。

依稀的星光下屋主人拉菜的三轮车颠簸前行。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紧紧盯着前面不远处的红绿灯,等待通过马路的信号。这个马路对面耸立着一栋大楼,模糊的光线里那些窗户黑洞洞的,好像在注视这个进城的菜农,也许是发现了藏在三轮车里的爷爷和我。爷爷在闭着眼睛安慰我,说过了这个路口就要进城了,他好像看见我不时在扭动脑袋,紧张惶惑。我怎么也想不到,进了城就再也回不到乡下了。

进了农贸市场。城里壁虎对我们这外来者戒备防范心强得很。他们各自占领着一个卖菜的档口,誓死捍卫,略微进到他们的领地马上咧嘴龇牙凶狠地跑过来驱赶我们。这儿蚊虫多,他们个个都吃得比我们乡下壁虎肥长壮硕。看这个阵势,爷爷就明白我父亲一定没有在这儿站住脚。我们就在附近找了几天,打听到的消息是说我父亲已经回乡下去了,没法核实准确性,我和爷爷只好往回走。

我们找到当初进城的十字路口那个红绿灯。说实话我根本分不清红绿灯的颜色。至于人类所奉行的红灯停,绿灯行交通规则,对于我而言,没有一点意义。我现在过马路,全是凭借直觉跟在人类的屁股后面,跟在他们脚边飞奔过去。在城里待了这么些时日,我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过马路。我学会了一个原则,就是必须快跑。我不想被那些不长眼的汽车碾得粉身碎骨。就在进城当天,我亲眼看见一只和我一样流浪的壁虎穿过马路时,被疾驰的小轿车碾住了后半身,他痛得发出一声无比尖利的惨叫,还没到第二声,又一辆车碾过它的整个身躯。车子开过以后,它就变成了一小块薄薄的小黑片,我要不是亲眼所见,绝对想不到那个小片片就是我们壁虎。司机当然没有发现出了这么个事故,对于我来说这太暴力了,想起这个场景,我就胆战心惊。说不定哪天我也会命丧这些疾驰的车轮之下,城市的车太多了。

过了十字路口,我们眼前全是树林一样的塔吊,一行行立在天地间,再没有其他参照物了。爷爷四顾茫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他团团乱转。马路边上的他高高昂起头,额头皱褶拥挤,颌下皱褶紧紧绷着,又咕咕哝说向西走。又低下头左顾右盼的,若有所思的样子,又似乎陷入了很深沉的思索。我跟在他后面不时地摇摇尾巴,不知所措。良久,他突然仰天长长嘶叫一声,吓我一跳。他说的是以前他也进过城里能回去的,现在连方向都找不到了!

爷爷急了。

我们在这个喧嚣的城市里开始流浪。爷爷说必须警惕城里人,警惕城里的壁虎。

我和爷爷是在农贸市场走散的。那天他带着我又尝试着往回走,还是没有找到回家的那条路。天快亮了,我们又累又饿,就再去农贸市场上碰运气找乡下的屋主人。那里全部是进城卖菜和城里贩菜的乡下人,市场上充斥各种急切地吆喝声,都在搜寻成交对象。我们跑完了整个市场,他应该没有来卖菜,只好又饿着肚子出去。到了农贸市场门口,有好多壁虎聚在一起,那是一个本地壁虎家族对外来流浪者的暴力驱赶。城里壁虎看到我们瘦弱不堪,对我们嘶喊,你们这些乡下来的,又脏又臭,还想到城里来抢夺我们的口粮,可恶。应战的一方就有壁虎回应他了,你们才到城里几天,其实你们的祖辈父輩原本就生活在乡下,至少三代内都能找到乡下的血统,只不过是因为某种机缘,挤进城市的大门。一进入城市,你们这些忘本的就看不起乡下的了。这边还在说,人家已经开打了,在混战中大家分不清敌我,疯狂追逐互相撕咬。爷爷来不及躲避被殃及无辜,脚趾被咬掉一个,现场一片混乱,连凶手是谁也不知道。我躲在一个角落里,帮他舔舐伤口。没等到局面明朗,一道强烈的光柱射来,有人拿着小网兜一下逮住好几个我的同类。我趴在柱子上面一动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摔了下去。爷爷脚趾吃痛,坏了坏了,我看见他摔倒在一垛蔬菜堆上,我不敢出声。天亮了,那堆蔬菜已经被运走,不见了爷爷。

这个城市有人认为我们壁虎喜淫,可以入药。具有补肺肾、养精血、止咳平喘、解毒通络、抗肿瘤、降血压等方面的作用。哪样功效都是人类急需的必需的,我们就遭了殃。我们动物都有固定发情期,可人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发情,他们不管在家里野外,不管寒暑时节都无节制。于是人类就打起了我们的主意,盯住了我们的身体。现在我知道了,在城里行动时,得昼伏夜出,每时每刻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不让捕捉者看到。

我第一次交配是在跟爷爷进城之前半个月。她就是我的邻居名小月亮,她有一身光溜溜的铁青色皮肤,脖子皱褶还有星星点点的花纹,我早就暗恋她了。事实上我们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只要有机会,我就想方设法去见小月亮。她那时还很小,和我交配的时候刚刚成熟,她是一条早熟的小壁虎。

那个夜晚,明星高悬,白月如盘。我看见小月亮在屋檐上焦躁不安地游逛,不时发出吱吱声,老远我就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她想交配了。她的尾巴无精打采地摇晃着,有时又高高向上翘起。平时她可不是这样,她喜欢拖着尾巴一摆一摆地走路。但现在她翘起了尾巴!我充满怜爱地一点一点靠近她,她静静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有点儿紧张,尾巴慢慢放下来。她没有立即跑开,这是一个信号。我用鼻子碰碰她的尾部,她更紧张了。嘴里连续发出两声一组的嘶嘶声,她在恳求我不要碰她。我浑身血脉偾张,按捺不住地伸出了舌头,舔了舔她的脸,舔过她的嘴巴,碰到她的鼻尖和眼睛,她浑身放松下来,尾巴慢慢重新放开。我心脏好像大了不少,感觉堵在喉咙口,口水也多得不停下咽,紧张得要命。我四下里看看,没有一只壁虎,也没有一个人,只有天上的星星怪模怪样地冲我眨眼睛。我必须马上采取行动,得到她,征服她。小月亮胆子小,她不敢背着父亲在外面待得太久。我迅速爬到她瘦削的背上,嘶,小月亮发出了沉闷短促的一声,她浑身发抖,把羞红的脸转向我,眼睛里充满了恳求与期待。我鼓起勇气咬住她的后颈固定了身躯。我喉咙发干,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感到身体在熊熊燃烧。

我全部心神都消融在一股奇妙的、神志眩晕的感觉之中。那痛快畅快无法描述,我痛恨自己语言的贫乏。那真是太美妙了,比世界上最好吃的蜘蛛味道不知道美妙多少倍。

我怀念我的小月亮。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我清晨离开村庄的时候甚至没有和她打一声招呼,她一定也在想念我,不知道我在城里哪个地方。我想念她。我真想现在就回到那个安静的小村庄,说不定小月亮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

我又到十字路口的大厦下面,独自回忆进城的情景。那个夜晚,晴朗的星空下,爷爷带着我吃得饱饱的。我们早早就藏在了主人拉菜的三轮车里。凌晨时分月朗星稀,主人拉了菜进城去卖,我兴奋地探出头,看见路两边都是整齐的行道树,树林、村庄,在晨雾中朦朦胧胧,隐隐约约。过了没多久有一条宽阔的大马路横在眼前,那里有我从没见过的红绿灯,那灯又闪了一下,我还没闹清楚这是咋回事,就过了马路。然后又过了好几个这样的灯,终于到了人车喧闹的农贸市场。回忆又回忆,还是没理出路在何方。

突然,我闻到了一股同类的味道。借着轻拂的晚风,那味道越来越浓烈。好奇心驱使我朝那味道来源张望。那是一只细长的小壁虎,正贴着墙壁飞快地向上爬,身后紧紧跟着一只青色的大家伙,它一边追一边发出嘶嘶嘶的声音,这在壁虎的语言里就是现在很恼火的意思。别看他们城里壁虎又肥又壮,心眼却小得很,总是敌视对外来者,生怕外来壁虎把蚊子吃光了似的,我最恼火他们城里壁虎的就是这点。我们在乡下当然也捍卫地盘,但是只要不是抢夺、一般不会对路过的发起攻击。看看快追上了,大家伙不时张开嘴,随时就把那小的咬住。想想我也是受尽了本地壁虎的气,经常被它们驱赶追撵。我嘶嘶嘶嘶叫了两次,那两只壁虎都愣了愣,明白这是来了干预者。它们停下脚步,我又叫两次,向他们询问事由。见我一个乡下来的瘦弱瘦长,又没完全长大的毛头小伙。那大家伙也不回应,径直扬起前爪扑向我,接着大嘴晃到我面前,那小壁虎惊悚地嘶叫了一声,我吓得赶快转了个弯,大家伙一下扑空,扭头朝我又是一嘴。我瘦是瘦点,可身体灵活,躲开了攻击。它下意识用尾巴扫我,那小壁虎惊呼不停,也尝试向大家伙咬过去。你来我往几个回合,由于他还要防备那小壁虎时不时伸出一嘴,被我抓住机会一下咬到了它的尾巴,它左右挣扎,想想进城来受的白眼,我更加死死咬住不放。见这样,小壁虎急促对我嘶叫三次,要我放开大家伙。我悻悻松开嘴,大家伙还是留下了一扭一扭的半截尾巴,一溜烟就窜没影了。平生第一次就打了胜仗,我有些飘。喘息刚定,我就友好地问候她:你好,美女!这一段日子我在城里学会了不少东西,我知道怎么说话能讨城里壁虎喜欢。实践一再证明,哪怕对方是一只年纪很大很丑陋的壁虎,我若喊她一声美女,她也会高兴得忘乎所以。美丽的同类笑了笑,眼睛晶晶亮亮的宛如天上的星星。它告诉我,它叫宝宝。这是商贸大厦对面的居民小区的,父亲在争夺地盘的战斗中和闯入者两败俱伤,下落不明,她母亲受了刺激一直藏在那家主人曲尺爷爷的柜子后面不出来。我觉得跟她很有缘分,就向她诉说了我现在的困境。我现在心情很乱,我不喜欢城市,只想尽快找到我的爷爷。

啧啧,原来是这样啊,真让我同情。宝宝爬到我旁边和我并排,学着我的样子趴了下来,她好奇地问了我,又转动着眼珠,思考着什么。夜色越来越浓,周围更加安静,偶尔有一辆小车呼啸着穿过大厦旁边的马路,挾裹起一阵阵旋风。

宝宝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你该回家了。我对她说,天很晚了,夜晚风大,小心着凉!

她笑笑,晃晃脑袋说,你别不知好歹,我正在动脑筋替你想办法。

你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我在这里转悠了这么长时间,到现在也没有想出个子丑寅卯来。

你别小看我!我可是在这里长大的,我熟悉这里的一切。你刚才说你和爷爷在农贸市场走散的,应该就是离这里不远的那个农贸市场,我明天可以带你过去看看,说不定他就在那里呢!

比较难,我已经去过两次了。

那倒不一定。你每次都慌里慌张的哪能找仔细呢。

她的话有些道理,这给了我新的希望。我请求她让我握握她的手,我想和她成为好朋友。宝宝同意了,很害羞地把前爪伸出来,只让我轻轻碰了一下,轻声慢语地对我说,明天下午你在这里等我,我带你去农贸市场!

我点点头,很感激地朝她挥挥手。我暗自庆幸能在城里碰到一条这么好心的小壁虎。明天傍晚,我将和她一起去寻找我爷爷。

夜已深。除了我,这栋大厦之上大概没有什么活物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溜达溜达。进城以来我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在乡下的时候,夜里星光闪耀寂静得很,我一觉能睡到大天亮。可现在不行了,一躺下就是城市的嘈杂声直击脑门。

宝宝真是个好姑娘。城市里这样热心的同类很罕见,难得是此前我就没见过这么美的雌壁虎。太阳还没落山,她就来了。她奔跑了一路,鼻尖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娇喘吁吁抬头对我说,你让我喘过气歇会,咱俩去农贸市场,哎呀,过马路太可怕了。

我们穿行在人流之侧,向农贸市场进发。她一直跑在我的前面,熟练地在各种建筑物间隙迈着碎步奔跑着,我紧紧跟在她身后。我们的体形相差不大,她又细又长的,我也又瘦又长,我们很般配,跟在她后面我就这么想。她带着我进了一个巷口,边跑边气喘吁吁地介绍说,这栋楼就是她的安家之处。

到了农贸市场,宝宝还是在前面奔跑着,和同类们打招呼,我发觉他们看我的眼神很不友好。我不是第一次来这个陌生的地方,可还是有些胆怯。她想缓和一下略显紧张的气氛,向他们介绍:我的新朋友,大家多關照。那些占据宝地又肥又壮的城里壁虎不以为然地朝我笑笑,他们惯常冷漠,只要对我没有什么敌意就好了。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在内心里看不起我,嘲笑我浑身脏兮兮的样子。也一定会在背后嘀咕:瞧他!一条落魄的乡下壁虎!不错,我是一只乡下壁虎,现在被迫在城里流浪讨生活,虽说我有了自己的地盘,我还是我很自卑。我把头一直低着,也不抬头正眼瞧瞧对方。听他们话语声音,心里的蔑视显露无遗,我还是得提防着点。我们已经安全地寻找完农贸市场的一半边,庆幸的是我们没有遭遇到任何驱赶。宝宝可能平时很少走这么多的路,又有些娇喘。我问她要不要停下来歇歇,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我们继续向农贸市场另一边前跑去。她以为我小看她呢!

我们顺着墙角往回走。看我垂头丧气的样子,宝宝说改日咱们再到附近慢慢打听,说不定他在找你,也说不定他找不到你回乡下去了呢。还是先回去填饱肚子吧,在人家的地盘上吃不饱。我苦笑了一下,没有了亲人,即使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地盘,也感觉心里空空的还是像一只流浪壁虎,没有归属感。

宝宝住在这个董事长李总家的窗台下面,我的尾巴就是断在他的文件夹下的,可是我并不恨他。

李总终于到家,这次我看清楚了一些,他那脸光溜溜的,像他身后桌子上的保温壶,不但如此,在他的脸中央,鼻子太大了。还有两个黑窟窿,不时地喷出烟雾,我知道,那是人类在抽烟。

我和宝宝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我这块地盘吧,没有霓虹灯广告牌还算一般,现在这每天傍晚准时开始闪闪烁烁的,星光璀璨,也成了大家艳羡的宝地。我们允许过路的无害通过,也击退了好些个有觊觎之心的同类。生活好起来,我的个头体重都增了不少。

我现在总算大致弄清楚了回乡下的方向。今天傍晚早早吃饱,准备和宝宝再去探路。还没过斑马线,天就下起了雨,我只好缩回住处。看着窗外雨滴敲打的玻璃,思绪纷飞,不知爷爷在哪。雨幕下霓虹灯兀自闪烁,我抬头看天,和不下雨的夜晚没两样,漆黑漆黑的。至于天上吊着的星星,进城以来就没见过,我东想西想睡不着,城里各色花花绿绿的人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现在能看出城里人倦容下的焦虑。他们脸上远没有乡下人的从容,他们狭隘自大行色匆忙,像是不由自主地被什么东西推着前行似的,不得不闷头往前赶。但人们并不清楚往前赶的目的,也不知道前面等待他们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也将变得像城里壁虎那样猥琐狭隘排外,更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爷爷回乡下老家。

如果实在找不到你爷爷,怎么办?原来宝宝也没睡着,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忧心忡忡地问我。

那我就回乡下去,回到有清新空气呼吸,有晴朗夜空星月闪耀的乡下。我说。

你们乡下也有霓虹灯?宝宝很惊奇。

乡下没有霓虹灯,乡下的星星在天上,还有月亮。它有日子是圆圆的像个盘子,有日子又弯弯的两头尖尖,我说不出来像什么。它晚上出来,你就会发现月光像太阳一样笼罩着你,泼洒而来,汹涌而来,你会浑身沐浴在白光里,很让人感到温馨。乡下很安静,能听到几里之外的狗叫,也能听见屋里的悄悄私语,总之,那种感觉太好了。我告诉宝宝。

宝宝很向往我说的乡下月亮星星。她在城里出生,只看到昏黄的路灯和各种俗艳的霓虹,星星和月亮在她这里是传说中的两个词而已,这一点我为她感到悲哀。她说会一直陪我帮我找爷爷,要我一定带着她回乡下看我说得星星月亮。我当然同意。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看我有些狼狈的样子,宝宝笑了。

傍晚的夕阳把天空染成红彤彤的一片,晚霞如血,倒映在窗檐板的水槽里,将水染成金色,天边像燃起了大火,树上的叶子也被镀上一层金黄,落日余晖照在我背上温温的,像在我后背上贴了个暖宝宝。我还是太心急了,出来早了点儿。我躲开太阳温热的光,离开这片烫我肚皮的墙,溜到阴凉的拐角处。我要先打个盹,再抖擞精神饱餐一顿,我们商量好今天又要过十字路口向西边去寻路。霓虹灯广告牌却没有如期而亮,我和宝宝等了好久,不知是什么原因。没有光亮,蚊子自然也稀少,我匆匆爬到红绿灯杆子上去进食。这灯杆这红绿灯他们被奴役了似的,红色,绿色,黄色庸俗又虚伪,是那样不知疲倦,又急促不安。亮了又暗,亮了又暗,我讨厌这它,即使它是今天这里唯一的亮点,在这儿我一会儿就吃饱了。宝宝说这里奇奇怪怪的气味,庸俗的色彩让她没有一点食欲。

这霓虹灯为什么今天就不亮了呢。我和宝宝改变了今天的计划。我们就到李总家的窗台上去寻找答案,我看到李总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对一个女人说:“有市民举报,这霓虰灯夜里亮闪闪的,影响休息。城管局说这个广告牌没经过申报批准,通知是关停整改,就是还可以整改的嘛。”

他那神情就像是在倾诉,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不管别人听与不听,他只管说他自己的。

宝宝说明天霓虹灯又会亮了。

星期六那天下了雨,空气少了些怪味,天也不热。黄昏时分,我和宝宝早早趴在墙头,站在了城市的上方,看见远处雨后的夕阳从二十多层高的城市天际线缓缓落下,最后一骨碌跌落到高楼后面去了。我给宝宝描绘乡下落日的情景。她说从来没有看见过太阳落山,没有机会欣赏落日之美。我为她感到遗憾,向她承诺一定会让她看到完美的日落。现在城市在我们的下方呈现出来,华灯初上,光芒四射,这些光来自每一扇窗户,来自霓虹灯广告牌,来自路灯。地上每个通道都停满了车,四通八达的道路上车辆也川流不息。城里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我四处张望,一阵风迎面吹来,一股强烈的酱油味空气扑鼻过来,把我呛得险些晕倒。我带上宝宝连忙逃到对面李总的窗户下面,这里背风。

李总家里的灯光和他老婆的说话透到窗外,我听到李总疲惫的声音:“这广告四帧画面改为三帧,留下日出、广告、大海三幅画面,拿掉满天星那一帧,就是那星星太亮了。”

女人的忧郁脱口而出。这样的话就不会被投诉了吗。电费会不会少一些。

“不管这些,咱们得坚持挺过这一段,这里的出口企业多,会有用的。”

晚上的霓虹灯又亮了,瞬间绽放出万千星光,光彩夺目,他们无数个在一起闪闪烁烁,挨挨挤挤眨着神秘眼睛。我们都看呆了。

不承想没过两天,霓虹灯又停了。这里又漆黑黑的,就那呆头呆脑的红绿灯立在那里,一会眨着他的红眼,一会又眨着他的绿眼,像跟我做鬼脸似的嘲笑我,报复我一直以来看不起他的呆气。

我们顾不得填饱肚子。也没有理会红绿灯的嘲笑,飞快地跑向李总家。我听得出来女人正在用微信和李总聊语音。我要听清楚内容,悄悄爬到她椅子后的墙角里,她浑然不觉。语音里李总说,城管局的意见要在整改的基础上交点罚款,再做个安全检测。女人对着手机说,是有人投诉的原因,还是本就要做这些。李总说他们问过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或是同行竞争,让我自己好好想想,然后去沟通下也好,省得这次处理以后再投诉。知道了这些,我明白这难题还是有办法化解。我就松了口气,一不留神,险些掉到她身后,还是到讨厌的红绿灯那去找吃的要紧。叫上宝宝,怏怏地一起回了。

星期天下午时分,我和宝宝又交配了一次后呼呼大睡,梦中我父亲带着我在桑树上捉蜘蛛,不过又像是我爷爷,到底是他们哪一个,我很模糊。我问他,天上的星星怎么没有霓虹灯多,他还没说话,我就被人吵醒了。我悄悄探出头看到一伙人在广告牌那这里戳戳,那里捣捣,难道要拆掉这个?我明明听到说交了罚款就可以了的呀,我藏在角落的阴影里,向他们大喊,不能拆呀,不能拆呀,已经交了罚款的。可是没有人听我嘶嘶的喊叫,想想也是奇怪,一件事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可是人类就有创造力呀。不行的事交了罚款就行了。天天见到红绿灯柱上的白灯一闪,听说就有罚款要交,交了罚款就又没事了。我闹不懂。

宝宝还在睡觉。

霓虹灯又没有亮,哎呀,这里有时亮有又时不亮,弄得我不知道哪觅食好,我抬头看看天,黑蒙蒙的,像黑布遮住了我的眼睛。从商场出来的人说,咳,这广告牌是不错,现在又停止播放了,那公司是不是要垮了。

我为李总担心起来。也没跟宝宝打招呼,就跑过马路钻进了李总家里,藏在客厅的吊顶凹槽里,女人在打扫卫生,显然已吃过饭。她家里洒了驱蚊剂,我空着肚子见女人看了好几次时间,我想是探听不到消息了,才爬出她家窗台。李总回来了,这些天他憔悴了不少,只见他重重地躺倒在沙发上,长出一口气,女人遞了一杯茶过去,一手指了指广告牌。李总脸上写满了憔悴。

女人幽幽地说:“撑不住就不撑了,咱们回乡下老家,还有老房子还有地,不也能过吗,那空气也好,环境也不错,这乱糟糟的城市有哪些好呢。”

“回乡下老家?听说老家也要拆迁呢。”

女人皱紧了眉头;“难不成我们乡下也回不去了?咱们现在的两套房子法院已经走拍卖程序了,这可怎么办!”

霓虹灯又亮起来,我每天吃得饱饱的,积攒了不少冬眠的秋膘。

时间像往常一样,装着一幅从未来过或者安分守己的样子,从我们身边无声无息滑过。一阵秋风吹来,蚊虫少了好些,宝宝说了,要在冬眠之前陪我回乡下去。

临走前咱们去李总家看他。难挨的时光真是个染发师,这几天里,就把李总的头发染白了不少。人类说时间是把杀猪刀,也有道理,这些天就把他圆嘟嘟脸上的肉不知不觉中就一点点削去,他的脸就瘦了,有了皱纹。

李总对女人说:“你看这霓虹广告,我费尽心思,款也罚了,检测也做了,现在还是要撤。”

女人惊呆了,好一会儿她才问:“又怎么了。”

“咱们同行打了市长热线,说晚上太亮,影响司机视线,领导责问下来,现在整改都不行了。”

“还能坚持吗?”听到这些,我觉得人世间的事情比我们壁虎抢地盘还残酷。

李总没有说话。这个悲凉黯淡又夹杂了挫败的中年人,绝望和痛苦的情绪深深地笼罩着他。一种惫懒蔓延上他的额头,他索性靠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他看到窗外已经黑透,通向十字路口的道路灯光闪烁,那车流井然,车灯也粲然地排列成长长的曲线向远处延伸,银河般,竟好像直接通往天上。他呆呆看了一会儿,走到阳台,将手中的烟也在黑暗中划过,我身边就出现一道金黄的弧线,似从银河坠落的流星。

我为李总不平起来。我爷爷不是说过,不行也行吗,这是怎么了。

这里的路标,为城市增色的大型霓虹灯停了,恢复了黑蒙蒙的夜空。可就在这天晚上,又有几个工人爬上了这面墙以及后面的墙。比之前还要大的一倍的霓虹灯又亮起来,巨大的广告体先是中心一亮,然后水波纹似的一圈一圈由内向外次第亮起来,某某某灯具网,我数了数,比先前的广告多了一个字,不是李总公司的广告了。

食物还是不缺,宝宝说早就厌倦了这里的气味。我们决定明天再向西走,回乡下。

天渐渐黑下来。我和宝宝从十字路口一路西行。我们沿着工地围墙走,好不容易走完一个路口,这一片片除了工地还是工地,没有星星月亮的夜空我难以辨别方向,在又一个十字路口我茫然了,几次探路都没跑过这么远,我该去向何处啊。此时宝宝早已气喘吁吁,她尽量跟上我的步伐。我们发现了还有一些没有拆完的旧房子,这又是一个面临着被拆迁的村庄,村庄给城市让位,宁静的命运正在被繁华所侵蚀。但这里一棵树都没有,不是我乡下的村庄。

睡了大半天,我和宝宝都恢复了体力。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太阳光已经没有火力,它慵懒地穿透婆娑的树叶,点点阳光铺洒在路面上,都像是空气本身的光芒,我们呼吸的空气也呼吸着光芒,我们的身体内部就在呼吸间一明一灭。我和宝宝踩着这些斑斑点点一路前行,过了这个片区,眼前骤然变得开阔,一条水渠横贯在我们面前。我们沿着河岸奔走,极力把呼吸变得微弱,河水太臭了,那泛着层层白沫的河水墨汁一样拥堵在一起。我被河水熏得直流眼泪,连鼻涕也熏出来了。经过一座桥时,宝宝突然停下脚步,她看到一个同类在爬行,这个好像很虚弱,一点不像其他壁虎总以为我们要抢食物抢地盘而凶神恶煞。她嘶嘶叫唤我。我跑过去看那壁虎,已经奄奄一息。爷爷!爷爷!我大声哭喊叫唤起来,我不停嘶鸣。我找得好辛苦,想必爷爷也是如此,看着他又瘦又衰的身躯,我抚摸他缺了一个趾的脚。宝宝目瞪口呆,惊奇地看我抱着爷爷。爷爷被我唤醒,看了看我,他空茫的目光里似有无尽的遗憾,使我想起了大楼的窗户那空洞的虚无。这时他费力地抬起头,努力向前伸,直指西边。

郊外的夜晚,长时间吹着风。风从林立的塔吊缝隙间穿过,到处乱窜,呜呜作响,吹起了砂石和落叶。树叶快掉光了叶子,风粉碎的声音把枝条吓得颤抖,嗖嗖作响。爷爷死了,我长时间一言不出,其实心里在哭,哭得很压抑,嘶嘶不已。

我和宝宝情绪异常低落,前进的速度变得缓慢。过了好些个路口、工地,还有待拆迁的空房子村庄。随着树木越来越多地进入视野,我感觉家快到了。我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极力捕捉各种熟悉的声音。左顾右盼寻找熟悉的事物。一株参天大桑树就在眼前!

到了,到了。爷爷教我捕捉蜘蛛的大桑树!白沙沙的月光从树叶缝隙中泼下来,风把叶子打得啪啪响,月光便从叶片上溅开,溅得满屋顶满院子都是。我大声喊叫爸爸。宝宝也随我窜到房檐上。门楣上正在补网的蜘蛛吓得飞快逃走了。我顾不上这些,屋里屋外,窗上檐下无论我怎么努力呼喊嘶叫,都没有父亲的回应。

这里还是我的家吗。墙倒屋塌的声音不时传来,拆屋机器摧毁一切的咔咔声让我心里胃里翻涌不息。我绝望地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宝宝轻声说,也许他随着这房主搬走了呢,或者他没有回来也说不定。

今天月亮显得神秘而苍白,又泛点儿蓝,挂在瓦灰的在天上不言不语,有时纹上薄薄的残云,几点稀星荧荧如泪,也没有了往昔的清辉。这都是拆迁设备日夜不停,吵醒的灰尘漫天飘荡给闹的。宝宝头一次看到了天上的月亮星星,以为乡下的夜空从来如此,兴奋得很,她趴在屋檐上激动地看着我,在星月的光辉下一如当初的小月亮。可是小月亮家的房子早就拆了,眼看就要拆到这栋房子,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就这样过了几天,什么消息也没有。宝宝说不如回到广告牌那里吧,至少有个立足之地。其实我心里想过这个问题,就是担心宝宝闻不惯那里的气味,总是胃口不好。可是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点点头说只好如此。

宝宝看到我若有所思,调皮地拨弄我一下。她越来越惹人怜爱了。真庆幸我能在孤单的时候碰到她,我相信像她这样纯真的壁虎在已经不多了。我要顺着她的意愿护着她,给她幸福的生活。

今天出门的时候,云彩不断地遮住太陽,在大地上布置下短暂的阴影,这让我想起生活的不如意。宝宝说,咱们现在是叫出门远行还是踏上归途。我沉吟好一会,说很难讲,应该不是出门,也不是归途。

夜空晦暗不明,看不到一个指方向的参照物。我们就在太阳没落山的时候,让阳光照着后面,辨明方向朝东爬行。到了我爷爷死去的那个桥上,已是暮色沉沉。远远的,我看到了昏黄的路灯,再近一点,我听到了塔吊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还听到了工人敲击钢管声。我和宝宝加快了脚步。喧闹声越来越强烈,我看到路边已经砌好的工地围墙,才这几天,那些房子那些人已然消失不见,看来今天只有在路灯下进食休息了。

路灯下食物丰富,宝宝拖着她那条漂亮的长尾巴,不时左一只右一只吃得津津有味。我早就饱了,我觉得她今天吃的格外多。

我们顺着路边往回走,每天昼伏夜出穿行在夜色中。现在已至秋凉了,夜晚有点冷。凉飕飕的风迎面吹来,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劳累,宝宝不时将她的身子靠近我,我能感觉到她暖暖的气息,或许她是想以这种方式来安慰我。按照回乡下的时间推算,我们明天应该可以回到广告牌那里了。我们走到一处工地围墙角落里,宝宝提出来休息休息,我同意了。她大概累坏了,顾不上地面冰凉,把整个身子都伏在上面,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我正好利用这个夜晚思考下一步的行动,把广告牌下面的领地作长期的安乐窝,想到这我也睡着了。这些天我确实有点精疲力竭。

黎明时分,我被工地上的打桩机惊醒,看看身旁,没有了宝宝,焦急地四下寻找,看见她趴在路边咳来咳去。我跑过去,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说不知道。

你不会是病了吧?昨天夜里那么凉。

宝宝迟疑地说,或许我怀上了小壁虎,我刚才撒尿的时候感觉不对劲,而且特别想吃东西,往常我胃口可没这么大。

我心里一阵惊喜,你是说你怀上了我的孩子?是真的吗?

宝宝点点头。

我发出一声嘶叫,兴奋地围着宝宝转来转去,哈,我就要做壁虎爸爸了!我爱抚着宝宝,沉浸在即将做爸爸的快乐幸福中。我旋即意识到,宝宝怀孕以后,身子会越来越重,不能长途跋涉,而且她需要不断地补充营养。看来,我们今晚返回城里了就不能再东奔西走折腾了。等宝宝产下卵再做打算。她说自己很担心我们是否有能力将孩子生养长大,我们没有固定落脚的地方,只能流浪在城市,这样的环境是不允许我们生养小宝宝的。

宝宝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作为雌性,她想得比我周到。我们必须在城里寻找一个相对安全稳定的落脚点。可我先前的地盘必定早被占据,哪里可以放得下我们的肉身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回到我先前的窝,我知道现在我们想回去恐怕要付出血的代价。为了宝宝,为了我们的孩子,我决心投入一场争夺地盘的战斗。

终于见到了大厦旁边的红绿灯,我和宝宝来到广告牌下面,宝宝提醒我注意右面。一条肥壮的壁虎趴在那里,不时伸出长长的大舌头,用极不友好的眼光看着我。我知道必须放弃这个地盘了,这里早已经被他们占领了。我一步步往后退,带着宝宝继续寻找安家的地方。

虽说哪里都有蚊虫,可哪里都有壁虎。李总那里宝宝会睹物伤情,听说那房子已经换了老板,他们不知已经搬到哪里去了。我们来到农贸市场最边缘的一个空着的摊位下面,那里面紧挨着柱子,也方便我们爬上屋檐。墙角堆的一些杂物,正好做我和宝宝的家。我暗自惊喜,今天运气不错,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一个落脚的地方。我让她在这里先休息一下,我去熟悉熟悉这里的环境。我环顾四周,以后这里就算是我们的家了,宝宝将在这里生下我们的后代。我清楚地知道,随着宝宝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保护她的任务也越来越艰巨。

如果不出意外,宝宝将在近几天的时候产卵。可是据说这里隔三差五搞一次消毒杀菌,对于我们不是好事情,这些日子,她明显缺少足够的营养,总是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中。我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给她找点好吃的东西,可又不敢把她单独留在家里,我只好天天陪着她,在这小小的地盘上寻找食物。我偶尔会碰到一只大蜘蛛,后来它狡猾地逃到邻居的地盘上去了,我还是忍住不追。我知道一旦自己那樣做,邻居就会意识到我和宝宝的危险,这样对新来的尤为不利。

秋雨又是一阵,食物更少了。我想捕捉几只蜘蛛让她加强一点营养,为生产做最后的准备。我知道垃圾中转站那里面有一些,臭就臭吧,我豁出去了。为了不让宝宝担心,这天晚上我悄悄走出我们简陋的家,观察了一下四周,一切都很安详。我飞快向垃圾中转站跑去,我必须在宝宝醒来之前回到她身边,不然她会担心。我闻到了臭味,就在角落里静静等候,等待时机来临我再突然出现。周围很安静,一只蜘蛛突然从网底上钻出来,我一下蹿了出去,舌头粘上了它。撒开四腿就往回跑,我想象着宝宝看到这蜘蛛时高兴的样子,一定会很惊喜,她很长时间没吃到这样肥美的大蜘蛛了。我嗅到了潮湿雨水的味道,那个摊位漏水,我更加担心起宝宝来。离家越来越近了,我听到了几声嘶嘶惨叫,那是宝宝的声音!

宝宝早产了。她屁股底下淌了一摊血,还有了一只带血丝的卵。看上去她十分痛苦,她大睁着眼睛无助地望着我,那黑曜石般纯粹的眼神充满了绝望,星星一样的光芒像一道闪电划过,击中我的心房,我的心一阵发紧,身体开始颤抖。我想上前帮助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垂死挣扎。宝宝的叫声由大到小,渐近于无。我大声呼喊:宝宝!坚持住!坚持住!宝宝!

宝宝紧闭着眼睛,气息微弱地说:我不行了,我生不出来!我满面泪痕地跑出去,把已经死掉的蜘蛛放到她面前,声嘶力竭地喊:宝宝!你看我给你找来了好肥的大蜘蛛,你最喜欢吃的大蜘蛛!你睁开眼看看啊!宝宝有气无力笑了一下:不行了,我没有一点力气了……

一道闪电把无边的黑暗劈成了两半,光芒比日头月亮星星都耀眼。倏忽间世界又被黑暗笼罩,闪电留下的炸雷就在黑暗的胸膛里翻滚,震耳欲聋的响声之后,黑暗千疮百孔破碎不堪,向大地漏下粗粗的雨线,雨水透过破屋顶瞬间就砸了下来。宝宝背上的水珠映着那光芒颤动,竟然像星星一样闪烁。

我趴在茫茫雨中,向着夜空嘶嘶惨叫,哀鸣不绝。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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