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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命之徒

2024-03-14萧耳

山花 2024年3期
关键词:芭蕉蟋蟀大哥

萧耳

一、大叻

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十几平方的房间里。这房间是他完全陌生的。他又看了看,像是个旅馆的房间。一个激灵,他赶紧摸摸自己的身体,又去卫生间的镜子前,左照照右照照,看全身没有大的伤口,没有缺什么部件,心下这才稍安,没少什么。之前他在网上看到过,有人莫名其妙被下了迷药,割去一只肾,孤零零扔进异乡的某个肮脏的小旅店里,不死不活。还好眼下他身体是周全的,要定定神,再想下一步。

脑袋迷迷糊糊的。他让自己镇定,重新闭上眼睛,让思想集中到一个点。那一天,也不知是几天前,他拐进一条背街小巷时,几个陌生男子拦住了他。他们把他押到一辆面包车上,说要送他去一个地方。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顺从地跟他们走。他被上了手铐,眼睛蒙上了一块黑布,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得有人说,路远着呢,好好睡一觉。他感觉到自己手腕上被扎了一针,渐渐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清醒过来,就是此刻,似乎是在一家陌生旅馆的房间里。

他拉开窗帘想看看窗外,却发现窗帘后面也是墙。这个房间并没有窗户,四壁空空,有面墙上有钉子的痕迹,或许原来此处应有一幅装饰画。

是牢房么?他吓了一跳。他从前也没见过牢房的样子,但又觉得不大像。十分钟过去了,他越来越心慌,因为无法确定现在他在哪里?他是自由的还是被囚禁的?他找到了卫生间,心想这应该不是牢房。

暂时让这谜团先留一会儿吧,他还不想自己的命运那么猝不及防地被宣判。得再回忆一下。身体里的力量还不够,他宁愿先在回忆里待一会儿。起码,回忆里有一些是暖的。

之前,他在另一个国度。为了去那里度过一个夏季假期,他干脆在那座海边城市买了一处房产,一家三口,也可以说是四口在那里居住过一段时间。他期待中的儿子还在她的肚子里。他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清闲的时间,那里像是有一个平行世界,与义乌和杭州的时光是平行的,却是另一个世界,简单清净。他像是另一个人,提前进入了退休生活,他在当地还买了钓具学习海钓。但是他知道,山雨欲来。

老家那边,已是风声鹤唳。一条藤上的蚱蜢们,一个个都进去了。轮到自己是迟早的事。他有两宗罪:制假售假和贿赂官员。他心里为自己辩护,哪个做企业的不是这样啊!他以母亲的名义秘密买下了这个异国海滨城市的独幢房产。这件事情,只有母子俩知道。母亲是他最忠诚的同盟,母亲连他爹也不告诉,怕老头子沉不住气。妻子知道他在外面避风头,但并不知道房子的事。

假离婚其实是他的岳父最早提出的。他和妻子都觉得是个办法。他记得那天一下飞机,就有公司的车子来接。正好是周五,说带齐了各种证件,直接去民政局办个离婚手续再回家,反正很快。不一会儿,妻子开着车也来了。司机把他送到民政局后,载着他的行李先回去了,等事情办好后,再来接他。没想到周五下午婚姻登记处办离婚的人挺多,在民政局等了近二个小时,一通流程后,他的妻子变成了前妻。前妻办完事,要赶着去赴一个小姐妹的生日会,说可能会打麻将,要晚上睡觉前回家。他说,有空我去一趟工厂。前夫妇就此匆匆别过,就像寻常日子里的每一天。他打算自己走回家去。走了几步路,看到一家肯德基,肚子饿了,就买了薯条和鸡翅带上了。

薯条和鸡翅没吃成,家也没回成,他就莫名其妙被传送到这里了,像牢房又不像牢房的小房间。

这时他才想起来要翻翻自己的私人物品。他在床边找到一只黑色公文包,里面是一部新手机,一本护照,打开护照,明明是他的头像,却叫另一个名字:董其林。

钱数了两遍,有一万美金。一下子数不完这些钞票,这个动作让他心里踏实了一点。又翻找出一张字条——

董其林:去理个发,就在这里安心生活,不要跟任何人联系,不要轻举妄动。

字条是打印出来的印刷体,连个笔迹都没有,却这么口语化。他发了一会儿呆,终于琢磨明白一件事:他现在叫董其林。如果还要这条小命,他肯定不能轻举妄动。但是时间是多久,留字条的人没有说明。

打开新手机,里面什么号码都没有。收到的第一条信息一个字看不懂,因为不是中文。除了自己原来手机的号码,他几乎不记得其他人的号码,以前号码都是存在手机里的。他母亲的手机号一直没有改过,他倒是记得,但他不敢打。

心突突跳,试着打开房间的门,原来门并没有锁住。警惕地左顾右盼,迟疑了一下,他走了出去。走出很小的简易的大堂,走到大街上。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是大城市还是小城市?他不清楚。

三分钟后,他发现他竟然不是在中国。半小时后,他知道这里是大叻,越南南部的一个小城,离胡志明市三百多公里。

在大街上,他定定神,沉思了半天,猜想可能是岳父一手安排了他的行程。岳父今年五十五岁,仕途还在最后一搏的上升期,不能让他这个企业家女婿搅黄了。丟车保卒,先让女儿跟他离婚。他肯定是搞了一些小动作,把女儿在操盘的公司的责任都推到了他这个女婿这边,然后让女婿一离婚就畏罪潜逃。或许是女儿求情了吧,毕竟没有对他下死手,只是让他消失了。

他的前妻,他是知道的,官家的千金,大体上是良人,不會故意害人。但这类千金却是意志薄弱者,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她读过一点书,大专文凭是混的,没什么真本事。顺风顺水时,玩得兴起,做公司比他更没有底线,比他更爱钱,喜欢买买买,去美容院打发时间。他以前觉得女人就是这样,贪心多,不如男人心思缜密。她是小地方的土公主,也不会想更多。他曾经思忖,他们这些人都是对外一套规则,对里一套规则。她从小就处在人情社会中,从来不会反思所得到的是否是正当所得。一旦有点事情,她习惯听父亲耳提面命,有权势的父亲才是她的头号男人。若父亲倒了,她就会顺流直下,什么也不是了。父亲不倒,她的未来和终身大事都是亮堂的。此时女人三十刚出头,还不算老。父亲步步高升,想当他乘龙快婿的上进青年排着队。寒门子弟,一次联姻,就能少奋斗个十年八年。

他不是很确定他家外有家的事情,前妻是真不知情,还是假装不知,在这节骨眼上来个算总账。这么说来,他们又是同床异梦多年的,他其实看不透她,难道她会去举报他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在大叻午后强烈的高原阳光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脸颊边,有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他把手在裤兜上擦了擦,低着头又慢慢踱回去。

从这天起,他被迫开始成为一个叫董其林的人。他在封闭的屋子里,对着这个名字发了好几天的呆。也不知道在他做董其林之前,是否真有一个叫董其林的男人活在世上?他是不是顶了这个人的身份?那个真正的董其林死了吗?是被什么人杀了,还是跟他一样被动地从地球上消失了?

他的太阳穴又开始发胀,一跳一跳。去卫生间用水冲了脸,重新又坐回到床上,抱着脑袋,让自己不要再次倒向床。他打定主意,只能先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眼下的一万美元,可以续上一阵子命。

他再次走出门去,来到阳光刺眼的陌生街头。下午三四点,天气依然闷热,睁不开眼。街上的摩托车伴着喧天噪音飞驰而过,让他想起他的家乡义乌。他有点饿。这儿还真有点像义乌,又不像义乌。他没有太阳镜,眯着眼东看西看时,险些撞上一辆摩托车,耳边响起一声喇叭的尖叫。他在烈日下彷徨着,吓出一身冷汗。定了定神后,他终于找到了兑换越南币的银行。

在街边小摊上吃了碗米粉,想起纸条上写的要他理个发,他不敢不理。这会儿如果紙条上的指令是要他染成红头发,他都不敢不去染红头发。他走进了距旅馆大约一公里的一家发廊,坐下来,比划着剪头发的长度,意思是剃光头。他不想讲话,一位穿着湖蓝色奥丽的越南妹子给他洗头,以为他是哑巴。他干脆闭上了眼睛,越南妹子的手在他的头皮上轻揉,他眼前浮现起一大一小两个女子——他的女人和他的女儿。女人是在杭州认识的,后来跟了他,生下的女儿棠棠,他很喜欢。女儿在他身上撒娇,要骑到爸爸脖子上,她的笑声清脆娇俏。他和前妻生的儿子,本来正打算送去上海读国际学校。他已经儿女双全,这人间让人留恋啊,他紧紧地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理发师正在给他剃光头。他再次闭上眼睛,听到推子从自己头皮上掠过。再睁开眼时,看着镜子里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怪样儿,苦笑了一下。

傍晚七点半,光头董其林这一天内第三次走到大叻街上,看起来已经像一个地道的越南男子了,精瘦,矮小,皮黑,丢在大叻的人堆里,一点不起眼。如果穿着拖鞋骑上一辆摩托车,就更像个“土著”了。他想起他的女人肚子里的小孩子快要来到世上了。他的女儿或许此刻正牵着女人的手,问起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但是,他现在是董其林,而且不知道要做多久董其林。他感到虽然不是一座有大铁门的监狱锁住他,但他现在就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服刑,他是一个没有编号的囚犯。

街边有日光灯照得很亮的一溜儿夜市摊,一些黝黑朴素的人来来往往,高矮胖瘦都有。他在街边的夜市摊买了T恤短裤拖鞋等衣物,沟通并没有多少障碍,原来这个地方的摊主接触的中国游客多,会说几句简单的中文。

他比几个小时前安稳了一点。回到旅馆的房间,他几乎是睁眼闭眼地折腾到天亮,忽然有冲动,想找旅馆总台调一下他进来时的录像看,想知道是什么人把他送到这儿来的,又一想,放弃了。他自己也是江湖中人,随便在街上找两个人,给点钱,让他们送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到房间,并非难事。此刻他又怕前路茫茫,有种绝望,又怕死。

活命要紧。不能轻举妄动,也意味着不能有任何“反侦察”的行为。这个混过江湖的董其林是懂的。

第三天,董其林基本上待在房间里,简陋的电视机打开着,电视里的对话有点像广东话的腔调,他看画面。有一部越南的连续剧,一个下午都在播,他虽听不懂在讲什么,不过大致明白讲的是两大黑帮的恩仇。到黄昏,他就去街上吃点东西,再慢慢踱回来。

到晚上,他的身体里生出了情绪,扑在床上嗷嗷地哭,闷雷一样。哭累了又睡过去,做光怪陆离的梦。梦中有女人小孩,却不知是谁,脸是模糊的。

早上六点醒来,天气还不热。他冲个澡,决定离开这里,也许换家旅馆住吧,反正他要离开这里。果然退房的时候,发现有人付过三天房费了。看来那个看不见的安排者也是想让他在这里过渡三天。他思忖,只要不轻举妄动,比如跟国内的家人联系,暂时还没有要把他“做”掉的意思吧,否则,对方不必留钱给他。

三个月后,光头董其林变成了寸头董其林,住在大叻郊区一排不起眼的小平房里,略略会说几句大叻话。他知道了因为来旅游的人多,很多当地人都会说几句英语,或者中文,当地人还喜欢吃蟋蟀,养蟋蟀,他心里生出异样的感觉,因为他小时候,家里就叫他的小名蛐蛐儿。他名如其人,是个玩蟋蟀的高手。

二、芭蕉

他渐渐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几经辗转,他到大叻郊野越南人开的一家蟋蟀农庄饲养蟋蟀。这里的蟋蟀都是养殖的,养在大大的木桶里,养肥了,就上越南人的餐桌。越南人爱吃虫子,蟋蟀是一道美味,炒着吃,炸着吃。董其林自己不吃蟋蟀,他的观念里,雄蟋蟀是用来斗的,不是用来吃的。他在蟋蟀庄园只做饲养的活,有时候,他就盯着那些乌泱泱的木桶里乱爬的小虫发呆。

他已经会说一些当地话,这里也能听到福建话广东话。工友们都知道这个时常眼冒精光的中年男子,却不知道他的来历。有些有社会经验的本地工友,猜测这个精干黝黑的中年人不简单,他有故事,说不定见过大风大浪。有人问他,你怎么会来这里的?他就说,做生意失败,钱赔光了,没脸见人,索性换个地方图个清静。工友们起哄,笑说,那么你是来躲债的,还是躲女人的?董其林只是友好地笑笑。

有人问,你老婆呢?跟人跑了吗?

他说,没钱了,哪里还会有老婆。

他们就说,对呀,对呀,有钱才会有老婆。有老婆还不够,还会有别的女人。越有钱,女人就越多,十个八个,你忙得过来吧?女人吧,都贪男人。跟了有钱男人,穿金戴银。

他说,我不想女人,一个人过,自由自在。

人家就说,骗人的吧,总归搂着女人睡觉好,睡得香。等你有钱了,我们给你介绍个女人,让你搂着女人睡觉。

身边的人,也就是些朴实的、粗野的底层汉子。他觉得他们无害,人也还算善良,起码他在这里打工还是安全的。喝喝酒,胡乱说说话,起起哄,劳作之外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快麻木了。现在让他赚够钱买张机票回国,他是不敢的;再说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都没有了,他怎么回去?想想心里就恐惧,要是轻举妄动,说不定哪天就横尸街头了。又或许,他早已经自由了,根本没有人管他。可是谁知道呢?他毕竟胆小,怕丢了命。

没过几天,深夜,他听到有人敲门,警惕又慌张地起来,低声问是谁,居然是一个女子柔柔的声音,叫他董哥。他开门,是一个穿着绿色背心和牛仔裤的姑娘,胸脯高高的,低腰的牛仔裤,露出平坦的小腹,典型的热带略早熟女孩的风情,手里捧着两只菠萝。他见过她几次,是一起养蟋蟀的越南工友的妹妹,名字发音听起来像“芭蕉”。

他正奇怪的时候,叫芭蕉的妹子低头说:董哥,我哥让我陪你,说你是个不简单的人,我以后跟你,不会吃亏的。他看了她一眼,漠然地说,我不用人陪,你走吧。芭蕉说,我哥叫我来的,我听我哥的,我给你带了菠萝饭。他说,你回去吧,我没心思跟女人玩,女人太麻烦了。芭蕉把两只菠萝饭塞给了他,委屈地低头走了。

后面几天上工,芭蕉每天都会在他眼皮底下出现一下,不远不近,也不跟他说话,又仿佛形影不离。有一天,他低声跟芭蕉说,你做的菠萝饭很好吃,她好像听懂了,笑了笑。隔了一个星期,一个休息日晚上,芭蕉又来敲门了。他开门,芭蕉站在门头,左手有一个菠萝,右手拎着一串五色线串着的粽子,穿着翠绿色的低胸露脐装,牛仔裤,低头不响。他难得地笑了,把她拉进了屋,说,又有菠萝饭呀。

他才知道,第二天是越歷五月初五,越南人也过端午节。芭蕉说,菠萝饭是刚做的,粽子是我早上亲手包的。他看到碧绿的芭蕉叶裹的粽子,叶子颜色鲜艳。芭蕉柔声说,圆的是肉馅的,方的是椰丝绿豆的甜粽。他问她几岁了?芭蕉说,十九岁了,刚从乡下过来,家里穷孩子多,地里的活也不需要她干。原来芭蕉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三张嘴等吃饭呢。她就来投奔哥哥,看蟋蟀庄园里有没有事可做。

芭蕉轻轻的一句“董哥”,眼睛怯怯地看着他,像小鹿之类的小动物。芭蕉的眼睛黑漆漆的,比棠棠妈的眼睛看起来还要单纯。他应了一声,某种力量好像瞬间就从他身上复苏了。他很久以来已没那种感觉了,似乎已经沉睡了很久。他伸手摸了下芭蕉红润的嘴唇,一把抱住了她,把她横抱到单人床上。

等他平静下来,又恢复了深不可测的静默。他在小床上仰面躺着,腿叉成一个“大”字。他盯着天花板,也不看她。她挨着他,是一种小心翼翼的靠近。他感觉到她怯怯的温情,他对她很满意。

芭蕉现在也在学习养蟋蟀。那一夜以后,她晚上就常到他的屋子里来,有时还帮他做点好吃的。椰子海鲜饭、菠萝猪排饭是芭蕉拿手的。他仔细看她,肤色略深,不像棠棠妈那般白净细致。芭蕉平时也不擦粉,很自然的脸色。天气热,手上忙的时候脸上冒汗,她就很自然地用手擦一擦或甩一甩,她很爱出汗,身上好像总有水汽。他们依然话很少,简单的词语、短句交流,好像说话也并没有太大的必要,都是朴素生活里的事情,朴素生活里的道理,递一个眼色就能明白。两个人沉默地吃完了饭,有时候芭蕉会买来啤酒给董其林喝,他会给她也倒一点,让她陪他喝。两个人不曾一起出过门,走到大街上去。芭蕉比他以前喜欢过的女人年纪都小多了,懂得奉献自己。芭蕉也比以前的女人更简单。那时候也很年轻的那个女人,一边跟他纠缠着,一边又嫌弃他,心意从来不坚定,忽然又嫁给别人了,也不知图什么,后来吃了点苦头,离了婚,又回来找他——好在她还是回来了,成了棠棠妈。他发迹了,成了企业家,也没嫌弃她。再说她就是会瞎折腾,运气又差,不跟他还能跟谁呢?芭蕉可不会有那么多心思,她一心一意,以他为天。想到这儿,他脸上有了一丝久违的笑意;又想起年轻那会儿,跟他总是别别扭扭的棠棠妈,他百般讨好她,她还是骄傲得紧,可他偏偏喜欢她,更加想征服她。男女之间,真是一物降一物,没有道理好讲。现在她和他们的一儿一女跟他远隔天涯,他对他们无能为力了,不知道她会怎样。他想念他们,却自身难保,只盼她拿出她从前那点爱折腾的劲头,来当一只护犊子的母鸡。他眼下是董其林。董其林只有一个叫芭蕉的女人,她好像不太聪明,没上过几年学,但足够温顺。他那颗干涩的心,暂时得到了人间的温暖。

几个月后,他学会了更多的越南话,他明白了芭蕉的名字,其实应该是“花椒”,是他一开始听错了。但是他叫她芭蕉叫惯了,就懒得改口了,一个称呼而已。他一边比划着,一边开玩笑说,芭蕉那么大一张,绿的;花椒那么小一粒,也是绿的。

这个打趣芭蕉、花椒的晚上,他难得地笑了。芭蕉见他高兴,就像只小猫一样躺在他身上,跟他腻在一起。他发现,芭蕉可能小时候是很少被人疼、被人抱的,当他抱着她,抚摸她的背脊时,芭蕉是非常舒服的,乖巧满足的样子。他知道她喜欢他的搂抱,喜欢偎着他,偶尔休息一天,她整晚都紧紧地抱着他。他挪开一点,她很快就会自动贴过来,要贴到他的皮肤才踏实下来。以他的经验,他明白芭蕉是个可怜的女孩,现在她非常迷恋被人疼爱的感觉。有一天,他用刚学会的越南话跟她打趣说,没人抱你吗?她说,没有的。他说,小时候你爸爸妈妈也不抱你吗?她摇摇头,说,我不记得了,好像没有的。他说,那我抱你。芭蕉就乖顺地说,董哥你抱我,真舒服啊,被抱着真舒服啊。他心里涌起一阵怜惜。

他抱着芭蕉,想起自己的童年。他小时候最爱玩斗蛐蛐,不知道是不是跟“蛐蛐儿”这个小名有关系,他满周岁时抓周,抓的就是一只蛐蛐罐儿。少年时,他为了跟人去野外捉蛐蛐而逃学,还深夜出去捉蛐蛐,害得他妈到处找人。他是懂蛐蛐的,好像生来就懂。

他教会了几个经常在一起的工友,从饲养的海量蛐蛐中,找出其中的“战斗蛐蛐”,找来罐子斗蛐蛐取乐。他给蟋蟀们取了名字:小的叫赵云、吕蒙,最帅的那只叫吕布,老的叫黄忠,一只特别乌黑油亮的叫张飞,就是没有叫关公的,因为关公在他心目中是财神爷,怕亵渎了。渐渐的,跟他一起玩斗蛐蛐的工友越来越多。

自从开怀笑了那一次后,养蛐蛐,斗蛐蛐,跟芭蕉厮混,构成了他的大叻生活三部曲。他开始感受到了做董其林的乐趣,有时候,他会忘记自己的前史。他也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机会,能够从流落在异国的董其林做回那个曾经的企业家,现在,他只能沉溺在一个热辣辣的温柔乡里,麻痹着自己。

有了芭蕉后,他的蟋蟀小王国也越来越庞大了,跟着他玩起斗蟋蟀的当地人越来越多。一开始斗蟋蟀的输赢不过是小赌,但本来就有生意头脑的董其林,一年多就做成了“蟋蟀庄主”。从选蟋、选罐子、养蟋到斗蟋,到坐庄抽头搞“斗蟋会”,他搞得有声有色。

董其林又有钱了,他带着芭蕉搬离了原来的平房,住到了大叻的一处更好的公寓里。

一年后,大叻当地的一个黑社会老大渐渐有了耳闻,传话要董其林交保护费,说的话却是极客气的。他知道当地黑社会不好惹,就乖乖地按要求交了保护费。

现在,他在这个蟋蟀庄园周边,已经是个有名的外来者了,很多工友都叫他董哥,都觉得他有头脑,能带兄弟们挣更多的钱。工友们有事也喜欢来问董哥,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这群越南人的精神领袖,一颗死灰般的心又复燃起生命的火焰。有时他担心自己会招来不好的事情,就低调一段时间,行事特别谨慎。但过些日子,又一点点地放松了,要是他得一直像蝼蚁那样活着,活下去,那真是比死了还难受。

江湖上已经有人称他为“蟋蟀大王”了,当他听到这种说法,心里隐约是不安的,人怕出名猪怕壮,他又是有麻烦在身的人。可他又不能让眼下的这一切戛然而止。商人的血液顽固地在他身体里流淌着。不能确定的是,他现在的行为有没有超越那句“不要轻举妄动”的警告。“轻举妄动”这四个字,要理解起来真是宽阔无边。“妄”与“不妄”,边界又在哪里?现在他的理解是,只要不回去,不跟他的家人联络,就是没有“轻举妄动”。

有时他又想,那个看不见的下命令者是谁?他在哪里?他会不会已经把这个“董其林”忘了?满世界,满江湖的浩浩汤汤,为什么他就不能被那个人遗忘呢?他想象中,那个人是很忙的,有更大的事要做,有新的猎物或敌人要对付。那么任他在化外之境自生自灭,也是有可能的。

就在这个时候,才十九岁多一点的芭蕉怀孕了,这算是一个意外。一个晚上,董其林正要翻身睡去,芭蕉却拉着他的手,在她的小腹那里反复地抚摸。他是过来人,忽然反应过来,顿时清醒了,就问她,你有了吗,肚子里?芭蕉点点头,说,你的孩子,你要当爸爸了。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芭蕉他的身世。他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一个婚内生孩子,还有一儿一女,是非婚生孩子,他是很喜欢孩子的。已经有三个,再加一个也不会嫌多,可是,这事儿毕竟不一样啊,他要如何跟芭蕉讲他的身世呢?或者,仍然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他知道年轻的芭蕉是想跟定他的,想给他生个小孩拴住他,这越南小女人的朴素小心思,他一望而知。毕竟,他的年纪都可以当芭蕉的父亲了。

他又想,还是不要这个孩子好,省得以后麻烦。他盼着回去,回到他原来的人生轨道里去,他在那里狡兔三窟,却还时常要回自己母亲的家里住一住,父母还叫他蛐蛐儿。他在这里是个意外,是隐形人,是流浪者,是无家可归的人,难道他一辈子要当隐身人吗?

拥抱了芭蕉良久,他说,芭蕉,你还年轻,我是个麻烦人。

他感觉到芭蕉的身子在他怀中一抖,她颤声问,董哥,你有什么麻烦?

董其林说,你不用知道。你以后会找个好人家嫁了,我会给你一笔钱。不要让孩子拖累你。

芭蕉轻轻地啜泣,背对着他。他把她扳过来,给她擦去眼泪,对她说,你是个好姑娘,我不能耽误你。

芭蕉说,我想要这个孩子,董哥。我想要你的孩子。

他的心潮湿了,有点像江南雨季。落难之时,有人的心更硬,有人的心却容易软。董其林安抚着芭蕉,对她说,再说,芭蕉,再说,我们再想想。

这一晚他失眠了,腦子里在盘算。如果能回去,他无法带上越南女人和孩子回去。义乌有当初说去跟他办假离婚的妻子,还有他们的儿子。离婚出来,他走了一段路,莫名其妙就被带走了,莫名其妙到了这里。妻子确实已经成了前妻。他还有一任前前妻晓月,稀里糊涂跟一个外国男人走了。有一次,在晓月那边的深夜,她给他打来电话,电话里她哭了,说过得并不好,很想回来,又没有脸回来,怕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看她的笑话,只能在那边漂着,委曲求全。他叹息,心想她是自作自受,但终归还是劝了几句,说实在受不了,只要你还有人身自由,你就买张机票逃回来,回来后总有办法可想,换一个城市生活,也不一定要待在老家。后来晓月又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说在那边生下了一个男孩,渐渐地习惯了,也麻木了,人生就是那么回事。他慢慢地把晓月的事淡忘了。他本来想和棠棠妈领结婚证的,这样他的三个孩子都有了名分,将来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继承他的家业,在他心里,他们都是他的孩子,家业总得交给最能干的那一个孩子。但接家族生意还得两相情愿,不能勉强,他自己是愿意接父母的班的,他有一个妹妹,上了大学,对家族企业并不感兴趣,后来去北京谋生了。但是命运来了一个急转弯,他现在不知道女儿棠棠的妈妈怎样了,有没有另外嫁人?他们切断了联系,他依然相信她会养育好他们的两个孩子,他相信她,虽然过去了差不多才两年时间。他明白一个人失踪对至关重要的人的煎熬,他想他的母亲,这两年母亲一定愁白了头,他最最牵挂的,是他的母亲。可是他暂时还不敢给母亲打电话,他可以换个电话号码打,但恐怕母亲的电话早已不安全了。

第二天晚上睡觉前,芭蕉说,董哥,你喜欢儿子吗?我给你生儿子。董其林说,倒不是,女儿我也喜欢的。芭蕉又问,董哥,你有几个孩子?董其林心头一痛,连忙转移话题,说,睡觉吧,以后再跟你说。芭蕉钻进他怀里,就不再问。

第三天晚上,芭蕉脱去睡衣,主动爬到他身上。他抚摸她光溜溜的背脊说,怎么了?要小心点啊。芭蕉立刻说,这么说,你同意生下来了吗?他有些觉得好笑,芭蕉这小女子,原来也有小心机啊。他已经被她撩拨起来了,只得说,我并不是不喜欢孩子,只是怕以后拖累你。芭蕉撒娇说,董哥你放心,你看我身体那么好,我有力气,自己也养得活孩子。

他把心一横,不敢让她生下他的孩子,那他也太懦弱了吧。她想生,那就生吧。

三、蟋蟀

芭蕉怀了身孕三个多月的时候,他已经不让她干活有一段时间了。芭蕉表面上一点看不出孕妇的样子。她比原来胖了一点点,看起来比从前丰润,减少了露天的劳作后还变白了,更加秀色可餐。

这时他听说,大叻这地,斗蟋风盛。现在连向他收保护费的黑社会地痞,也迷上了这雕虫小技。

这一天,他得到传话,说要他挑个日子,拿出最厉害的家伙来,跟那个黑道上的人斗上一回,切磋一下。他心里忐忑,心知这是黑道下的战书,不应战恐怕不行,如果应战呢,就只能尽量让那个人赢。

两日后的一个晚上,晚秋时节,月亮圆白。秋虫旺鸣的蟋蟀庄园,在一片开阔地上,芭蕉事先摆好了几席茶席,以便对战和观战的人休息。这边,是他的几个也玩斗蟋的朋友,那边,黑社会大哥带着四个小弟来了。小弟们每人手中捧着一个蟋蟀罐子。

那大哥见了他,热情地对他说,今天有兴致,听说董哥是高手,我特地前来讨教。董其林也连忙说,小弟就是斗胆陪大哥玩玩,输赢大哥都莫怪罪呀。那大哥说,我们来玩一玩,玩一玩。

斗了一个回合,他让大哥赢了,要再换一个品种再战。他提议中间休战一下,大家喝点茶,吃点点心水果,等下再战。芭蕉那天特地穿了件比较正式的越南白色奥黛,就拎着个小铁壶给客人们张罗,走到那大哥身旁,弯腰倒水,略丰腴的身材曲线毕露,正好被那大哥入了眼。她深弯腰的时候,他毫无顾忌地在她腰上捏了一把。那一片光线比较亮,这一幕,正好被他看见,他脸上的不悦一闪而过,也没逃过老江湖大哥的眼睛。

大哥目送着芭蕉拎着茶壶走到另一边,高声说,这妹子很漂亮啊,妹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芭蕉转过身来,恭敬地说,大哥,我叫花椒。

大哥旁若无人地说,花椒,过来,坐大哥腿上来,今天晚上要是大哥赢了,你就陪大哥吧。

他万万没想到,会碰上这样的麻烦。而芭蕉,成了他的麻烦。

他连忙站起来,对大哥说,芭蕉姑娘不方便,不方便,她已经订婚了,过些天就要回乡下出嫁。黑社会大哥说,订婚了也不要紧啊,到时候我送嫁妆红包好了。董其林说,我这里等下有礼物送大哥,备了上等的“将军”张飞,上等的蟋蟀罐子,一点小小的敬意,是专门给大哥的,平时多谢关照了。

大哥哈哈笑起来,霸气又粗野地说,将军?将军能陪我睡觉吗?将军哪能跟小妹子比呢?

只见大哥站起来朝芭蕉走去,一把揽过芭蕉的腰,要芭蕉在他边上观战。芭蕉不敢吭气,身子微微颤抖着。大哥大声说,走吧,茶有什么好喝的,赶紧去赌这一把,赢了你今晚就归我啦。芭蕉僵在那儿,求助地叫了一声董哥。他朝那大哥走过去,忍住怒火说,大哥别急别急,先战了这回再说。

他本来是想要故意输给大哥的,他的蟋蟀将军训练有素,他知道怎么让它赢,怎么让它输。工友们也赶紧劝说大哥先玩好这一局,别的事再说,天下妹子多得是。

可是现在不能输了,一输就是要让芭蕉羊入虎口。他虽然害怕,可毕竟女人是自己的女人,热血一上头,他怎能把自己的女人送人?

四周很静。两只威风凛凛的黑家伙,在一只黑色瓷罐中,一番恶战。又各换了蟋蟀,再战两局。他赢了,大哥马上起身,帶着弟兄们悻悻走了,并没有再朝进不得退不得的芭蕉看一眼。走的时候,他请大哥一定带上那只斗赢的“蟋蟀将军”张飞。大哥说,再说,再说,后会有期。

一伙人走后,芭蕉的哥哥对他说,明天赶紧收拾收拾,让芭蕉回乡下避避风头吧。他一想,道,明天都怕来不及,不如今天晚上就走吧。

芭蕉哥哥说,唉,今天真不该让芭蕉出来,让她躲起来就好了。

他说,来者不善啊,也可能就是为了这个蟋蟀市场而来,人家看中了,要拿走这生意,自己做庄吧。

芭蕉哥哥说,这里的黑社会很霸道,惹不起啊,钱财和女人一旦他们看上了,都要抢。要不是大的人命案,警察都睁一眼闭一眼的。

芭蕉哥哥根本没想到,妹妹出落得太好看,跟刚来大叻时的土里土气相比,现在她像换了个人。他把她当成普通的乡下妹子,让她跟了看起来精明能干的董其林,好有个归宿,没料到妹妹出落成了一个美人,被黑社会大哥盯上了。他们都疏忽了,他也一样,以为芭蕉就是个平平常常的姑娘,平时她也不怎么打扮。可是芭蕉一穿上正式的奥黛礼服,略施粉黛后,看上去就是个风韵十足的美丽少妇,又像一朵出水芙蓉鲜嫩欲滴,脱胎换骨。难怪黑社会大哥一见芭蕉,就垂涎三尺。

眼下,要么主动将芭蕉送上门去,要么赶快逃走,别无他法。那就只能让芭蕉回乡下去躲一躲吧。芭蕉哥哥知道了芭蕉已有身孕,决定自己陪芭蕉走一趟,免得董其林和芭蕉一起目标太大。就这样,兄妹俩收拾了一下东西,他把手头的现金都给了芭蕉,又说过几天再给她打钱。芭蕉哥哥临走时对他说,如果那边来要人,就说芭蕉回乡下结婚去了,本来就是订了亲的。这边的人,一听说姑娘家结婚,一般也不会再扰,黑社会也是讲点规矩的。董其林应了。

芭蕉对他说,董哥,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我照顾好孩子。又交代了些琐碎,他都答应了。芭蕉紧紧抱了下他,往乡下避祸去了。

那一夜之后,没有芭蕉的房间,显得空落落的,他好似又变成了一叶浮萍,飘到不知哪里。他的心跳得很不正常。好不容易入睡后,噩梦连连,梦见自己被人推下了深井,快要淹死了,等醒过来,喘口气,又迷迷糊糊睡着,再梦见自己被人用刀捅死了,好几个女人围着他的尸体哭。眼泪落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小水洼,引来了一群蚂蚁,还有一只蛐蛐,他毛骨悚然,索性睁着眼睛,不敢睡了。

夜半时分,恐惧再一次升起。他盘算着,自己不能躲到芭蕉老家的乡下去,乡下有芭蕉的父母,还有她几个弟弟妹妹,他当不了农民,不会种地,也没这个脸皮。已经无路可退了,就先留在这里吧,或许考虑换个城市去流浪,比如去胡志明市,首都河内。斗蟋蟀这事本是消愁解闷,没料到,又玩出祸水来了。

他没想到,自己又一次成为了亡命之徒。

过了几天,似乎风平浪静,他侥幸地想,也许那黑社会大哥已经忘了只见过一面的芭蕉,注意力又转到别的女人身上去了,这是这些年来他在商海中扑腾自然形成的似是而非的人生经验。

又过了几天,是中秋夜了。他站在月光下,四周无人,寂静,心怦怦跳。心跳得越快,他越是强烈地想打一个电话,他必须打这个电话,无论如何,不然,他可能没有机会了。于是,他用一个陌生号码,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谁也不知道这两年天各一方,又不通音讯的母子俩说了些什么。

又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正午,他死于胡志明市的一条背街小巷,是被摩托车撞死的。那个位置属于盲区,并没有监控仪器可查。谁也不知道这个黑黑瘦瘦、不明来历的,叫董其林的男子是怎么死的,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终究没有看到他和女人的儿子柱子哥出生,也没来得及给在芭蕉肚子里的第四个不知性别的孩子取名字。

这具黑瘦的尸体安静地躺着,从正午到深夜,直到第二天早上,警察赶到。有好几只奇怪的蟋蟀围着地上的男子躯体爬来爬去,不愿离去。

他的魂离开他的身体,朝一个方向奔去。到了一个地方,他和其他人一起在一个驿站等待,他以为他跋山涉水是回家,回母亲那里,或者回他跟棠棠妈和孩子的家,其实不是。他等待被审问。终于轮到他时,坐在一张铁椅子上的冷若冰霜的人说,你有两个名字,你现在叫董其林。他说,是。对方问他,你为什么就死了?你本来不必死的,你人生的剧本是有两个版本的。他惊问,有两个版本,那另一个版本呢?那人说,回家啊,本来你明年就可以回家了。他又说,难道我不该碰芭蕉,不,花椒?对方说,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他听见上面的那个人说话竟然文绉绉的,他想来想去,忽然悟道,难道我不该养蟋蟀吗?那人说,蛐蛐儿,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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