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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格尼尼的大幻想曲

2024-03-14傅钰棋

山花 2024年3期
关键词:帕格尼尼老太爱人

傅钰棋

1

我当然知道这场暴雨非同寻常,它猛烈坠下力量惊人,不能算及时,更像一种补偿,整个过程充沛饱满,不得不让人联想到某些神秘启示,窗外响起让人不安的汽车应急鸣笛声,渲染出不祥。狂风伴着急雨,雨点成为某种凶器,即使待在室内,也让人感到危机。电视机里播放的综艺节目已经被窗外的声响完全覆盖。拿起手机,微信显示业主群的消息,然而此刻这般强烈的预感让人本能地逃避。

保安队长来电话,他说有救护车冒雨进来。我交代电梯运行要关注,明天恐怕又要检修。这样的雨势,十来年的电梯总会出故障。一出故障,投诉的电话就接二连三,业主们总把生活中无处宣泄的情绪准确地发送到业主群或者物业客服电话里。就比如一栋的电梯,皮带老化,时常停运维护,影响生活,业主投诉频繁,我们沟通下来决定启用业主基金,重新更换皮带一劳永逸,公示签名没过,一查,投诉最厉害的两家没签。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很多。例如二栋二楼的那位大姐,对所有住在二栋的业主都有意见,电瓶车停放位置稍微挡住过道,她就自己拿块木板写上极端的告示横在过道正中央,但她爱人的电动自行车就可以随意停在任何地方,甚至是轿车车位上。作为物管,每天应付这样的业主自然是最正常的事情。我们有我们内部的规定,分为实际问题:水电煤;以及形而上的问题:如情绪问题。实际问题立即反馈当场解决,形而上的就保持“中庸”。我们也会给业主分类别,大多数业主叫做低风险客户,一栋二栋这些业主大多属于此类;小部分是“高风险”业主,大事小事都爱报警或者动不动就把新闻媒体记者喊来,对自己的问题反应过度,不相信物业也不愿意和其他业主协商,我们面对警察和记者的统一口径是,已经上报给上级,正在等待解决处理的方案。但在我管辖的这几栋楼宇中,有一位业主,她不属于任何分类,她自己就是单独列出来的一项,只要她的来电响起,接电话的工作人员,就要作好充分的心理建设,次数太多太频繁,有接话员提出要为此加提成,因为时间精力还有心理应激创伤,都超出正常工作范畴。

我不能把责任怪罪给接线员,三栋八楼二号的老太,不是一般人,她家里有一整套专业HiFi设备,听帕格尼尼和李斯特。她轻蔑地向我介绍,李斯特只听《钟》。我赔笑,她点破,说了你也不懂。那是我与她的初识,一个格外精神的老太婆。她炫耀,帕格尼尼可以用作把杆上所有的动作,从plie(蹲)开始,李斯特就不行。我才恍然大悟,她是舞者,七十岁依旧挺拔健硕,一双眼睛不是在看我,是在藐视庸俗。保安队长不同意,他在电梯里说,拿下巴看人,不就是个孤寡老人。

到这个小区做物业经理不到七十二小时的我接过接线员的条子,她瘪瘪嘴,我不明白。和保安到了八○二家门口,保安看我一眼,说,以后会常来,习惯就好。话落门开,一个竹竿样的老太杵在玄关,指指鞋柜,让我们自己换上鞋套。问题不大,就是热水器减压阀喷水,她说是不是物业又私自调水压?换减压阀门的钱算谁的?等待水电师傅上门的间隙,我们在她家客厅听到她主观的对于帕格尼尼和李斯特的分析对比。我掏钱给她换减压阀是第二天中午的事情,原厂家师傅建议换一个热水器以适应现在的标准水压,老太顶一句,老了就换新的,残忍。

有点意思,我对这个老太上了心,甚至为她百度了一下关于帕格尼尼和李斯特的资料,透过两位音乐大师的音乐轨迹,似乎也揣测出八○二老太的一些隐秘,和她客厅一角摆放的芭蕾舞鞋一样,一点不避讳。稍微留心就能听到关于她的零碎,一梯四户的邻里间,就有她的强行介入。八○一患癌的老太最厌恶她。八○一平日里喜欢收集些邻居丢弃的纸壳子、矿泉水瓶子和饮用水桶,每家每户都放置在自家门口,等她来收。八○一给其他人解释,她挨家挨户收垃圾是为了环保,结果收去卖时遇见了八○二,那以后,八○二非要在桶里灌装上三分之二的水,惹得八○一不高兴,又不方便当面发作。这个插曲是八○三在菜鸟驿站取包裹时,和他人闲聊说出来的。话毕,她说,这老太惹不得。接着又开始讲八○二和八○四的交集。

八○四是新搬来的业主,租户,三十多岁的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孩子的父亲,总在凌晨来胡闹,报警几次无效。男人每次上警车前总在小区嚷嚷八○四不守妇道,好像这样说了,他就能名正言顺地上门家暴。我从未主动过问,警察都形成不了震慑,何况物管保安?且这类事件属于私隐,主人家不说,外人一律只能装傻。后来有一次,男人再次上门,不多久急敲三位邻居的房门,深夜不开门是正当理由,但八○二开门了,说,你早该被杀。她把八○四揽在身后,看着救护车拖走男人,等着警察带走八○四,陪着孩子清洗血渍。八○四上门道谢,她却避而不见。八○三说,我在猫眼里,看着八○二那老太婆,手里拽着一根甩棍,我老公在网上查,就那根棍子,德国产的,好几千呐。

小区的业主们,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业主们对于八○二也有许多闲话,在她们的谈吐间,八○二可能有过不少男人,但绝不可能是明媒正娶,看她的样子就不是原配的气质,一眼就知道不可能好好过日子。也许还和我们这栋那个老鳏夫有牵扯?不不不,那个老鳏夫的房子没她的大。看她身形,没生过孩子,大概率是不会生嘛,难怪难怪。任何年龄段与众不同都是危险的信号,很显然,八○二早就习惯这种莫名的敌意,她對我说过,当你了解了人,你就会爱上动物。听到这句话的那天,夕阳还在天边,准备下班的我,在花园平台遇见疑似散步的八○二,我客气地问候她,她朝我点点头,一只狗跑近,我以为八○二会嫌弃,她却弯下腰,和狗四目相对,远处,狗主人叫唤,狗立即跑开。她就说,狗没错的,都是人的责任。我想起她和养狗业主的那些冲突,那位抱着狗的年轻女孩,被她一把推出电梯。八○二趾高气扬地对来调解的保安说,拒绝和狗奴才同乘电梯。后来我了解到,女孩常在楼道放狗,狗跑到八楼过道,在八○二门口排泄,和女孩沟通多次无果,八○二老太就开始对女孩改口。之后,她就在晚霞余晖普照的草坪上,对我说出了那句略显突兀的话。

我在这些虚实真伪间逐渐拼凑出一个对周遭全然不满的独居老人。可我从不敢在她面前说,老人,我猜想她马上就会回敬我,你也会老。她和谁都不和解,除了一只猫。

如果不是业主投诉,我不知道小区里还有流浪猫。站在二十八楼业主的门口,她带我来到客厅落地窗前,指着外面强调,发情叫了一天,你们要处理它们。我转头望向窗外天空,眼睛俯视细细的马路,一辆改装“炸街”的摩托从眼皮子底下安静地驶过。我笑着说,我调查一下,情况属实便尽快解决。女人把我送到门楼,重重砸上门。我呆站在楼道里,听见了隔壁的动静,两个年轻人精力充沛激情昂扬。

没有猫。有,保安说,白天躲在后山,夜晚等人睡去,它们就潜进夜色,借着月光觅食、偷欢。

我认识这只叫帕格尼尼的猫必然是通过八○二的老太。它是一只巨大的白色母猫,绿色的双瞳,似乎能听懂每一句人话。那天全区域停电,物业接到的通知是从早上十时到下午四时,中午老太打来电话,指责停电不符合现代的文明生活,我们解释说是电力部门常规维护,请耐心等待。两小时后,她来电话,说再也不会缴纳一分钱物管费,因为我们居然没有备用电。四点半,她又说,你们把供电局电话给我。六点半,她的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也不管我是不是已经下班,她张口就提要求,你来我家一趟,我有急事。我爬上了三栋的八楼,她已经站在门口,递给我一个纸袋,说,我膝盖有伤没办法爬楼,你到楼下,上露台,喊帕格尼尼,它准饿了。

和帕格尼尼认识之后,八○二对我和善多了。那天她在露台叫住我,我上去,帕格尼尼在她身边吃食。她问,你养过猫吧?我没回应,她很笃定,继续说道,猫最警惕,她能让你喂食,说明你是好人。猫总能第一时间就分辨出好坏。说起猫,老太滔滔不绝,眼神像少女般热烈闪亮。她还说,每年春天,帕格尼尼都会从后山给她送来一朵小花,摆在她脚边。我不过粗茶淡饭招待它,猫有礼数。八○二的声音柔和,区别于往日的尖利。而后,来了几个小孩追逐帕格尼尼,帕格尼尼跑开又突地回身,起势攻击,准备挠人,我本能地制止,老太阴冷地拦住我,把帕格尼尼喊回身边,摸着它的头说,再老的猫也会伸爪子。

所以那天我赶到露台,看见二十八楼的业主咆哮着,我就明白“再老的猫也会伸爪子”的意思了。二十八楼不依不饶,扯着嗓门骂了猫又指责八○二,看热闹的其他业主很自然地站在二十八楼业主这一边,纷纷谴责八○二豢养凶残的流浪猫。她们一口一个野猫,八○二抱着帕格尼尼,低头安抚,我走近才发现帕格尼尼脖子上有根铁丝,丝线被拉开,脖子上有勒痕,多出来的一截绕在八○二老太的手指上。见我先去看猫,大家立即围上来,我本能地将人群挡开,身后八○二说,看清楚这些人的嘴脸,以后绕道走。

二十八楼站出来控诉,她一再坚持,每天听到的发情嚎叫声来自帕格尼尼,她的神经脆弱得不堪一击,今天必须把这只臭不要脸的野猫就地解决。众人拉出她的手臂展示被帕格尼尼挠出的血印子,说,必须死。她们恶狠狠地声讨,那样的愤怒,针对的不仅是一只无主流浪猫。

我只能劝和。满头细汗。

人群里有人高声扬言,一个寡妇肯定帮另一个寡妇。

我头炸开了。

我被人从身后推开,一记响亮的耳光旋即让人安静。八○二一手抱着帕格尼尼,一手抓住二十八楼的手臂,没人敢上前,我上去拉开两人,二十八楼说,报警。

警察来了,八○二要为伤者付医药费,她拒不道歉,甩出现金了事。二十八楼业主终于承认,她只是把气撒在野猫身上,没想到这猫有主人。我问八○二要不要陪伴她带帕格尼尼去医院,她摇摇头,眼神里有一些疲惫,刚才的战斗力已经被吸收到业已降临的夜色中。

八○二事后对我说,我可不是寡妇。我说,你很勇敢。

暴雨将至的这个傍晚,下班时,我看见八○二提着猫粮急匆匆地往露台上走,背影依旧骄傲和优雅。我想叫住她,又恐怕耽误她。我突然理解了她为什么不愿意成为一个“慈祥的老人”。她不喜欢孩子,常给我们投诉小区孩子太吵闹;她厌烦同龄人,从她们身边走过时,她会故意抛出这一句轻蔑的称呼;她讨厌养狗的人,说他们是让狗变得可悲的罪魁祸首。而我,却喜欢她。

2

前年夏季那场暴雨,有没有今夜这么凶猛,我有点记不清楚。那时我在洗澡,出来时发现有二十多个未接来电,是我爱人。回拨过去,警察让我马上到医院。暴雨没有停,我在凌晨失去了丈夫。他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这套小居室的按揭贷款。爱人父母从县城上来,恰逢疫情,我只好和不太熟悉的公公婆婆住在同一屋檐下。婆婆不待见我,我与他们的罅隙深。理解他们的丧子之痛,我忍了又忍,每天的活动范围除了上厕所,几乎都在卧室。坐在双人床的一边,面对狭窄的窗户,看着窗外的天空,连一只飞鸟的踪迹都没有,云朵的变化很慢,一坨一坨的云,风吹不动,一直保持一种形态停留在我能望见的那片天空中。有鸟叫声传来,叽叽喳喳没完沒了,往日我会骂骂咧咧地关上窗户,拒绝嘈杂,然而这段光景,我常凝神静听,听出有几只很调皮,也总有一两只,似乎不欢快。

依然是炎热的夏日午后,本是明朗的季节,可是总让人不安。几年前,才过立夏,在航站楼做地勤的我,突感不适,送去医院被告知先兆流产,孩子没有保住,丈夫大怒说不准再去工作,必须在家里给他生个孩子。我以为那是一种别样的关心,是我想错了。之后我一直怀不上,他从床的这头换到那头去睡。再之后,他要求我为他单独准备一床被褥,我和他之间多出一床被褥却不知少了什么。那朵云移开,紧接着又来一朵占据了天空,我轻轻摩挲着床单,上面还有他的气息。

每天,我都在卧室感受全新的体验,从抽象的回忆到具象的家具。他喜欢睡在床的右边,右边的床头,是我挑选的一个方方正正的红色床头柜,只有一个抽屉,里面装着他所有数码产品的数据线以及充电器。他曾责怪我,品位不佳,红色不适合男人。衣柜也是红色,不过是暗红色,有些黑色的大丽花作为点缀,婆婆说,看着就不吉利。公公说,定制在墙面上的整体衣柜会省出一些空间。天色渐暗,窗户不当西,我起身打开衣柜,里面不多的衣服,这段时间已经重新归置了好几次。

等到客厅传来刻意的响动,有时是公公的咳嗽,有时是婆婆站在卧室门口的指桑骂槐,我就知道他们已经吃完了晚餐,这时我才出来随意弄点食物果腹。婆婆会在客厅对公公嘀咕,还能吃得下饭,我就说她克夫。公公回道,就是懒。他们始终认为,我是懒才不去工作,靠他儿子辛苦赚钱养活,而我在家里所有的付出,都是应当的。整整给爱人烧完七七四十九天香,封控解除,公公婆婆终于开口了,他们的意思是,儿子葬礼礼金我留下,因为房子的部分装修和部分家具是我出的钱,赔偿金他们收回。我等着下面的大招,婆婆继续说,房子是儿子的首付,贷款你也没有付过。我抢答,法律上——话头一起,婆婆就接过去,他们早有计划——法律上是你的没错,我们两老只有一个要求,保证今后不再嫁,房子你住一辈子。想想觉得情有可原。我已经在与他们相处的这几十天,感受到巨大的折磨,比失去爱人还可怕,我只想尽快解决余下的问题。

有人建议我要工作,说工作救命。我猜想这是一语双关。

最初进入这个行业,我很难适应,业主对我的工作不满意,说我总是心不在焉丧着脸,好像他们欠缴物管费一样。我仅仅是难以进入角色,无法产生多余的情绪,每天上班都想辞职,我不知道如何把现在的生活继续下去,觉得没有意义。我开始接到業主对我的投诉,经理总会悄声解释,理解一下,爱人身故。晓得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在背后称呼我,年轻的寡妇。

年轻的寡妇,我喃喃自语。打开门,迎接我的是一眼即可望穿的小居室,我租下它的原因是不大的空间里安排了两扇落地窗,我需要足够的光亮让我感到安全。这间屋子,只有必须的物品,没有想要而多余的物件,如同一段被暴雨突然中止的关系。我独自搬家的过程中,逐渐明白,爱人离世,我为什么只有不适却无法触及悲伤,作为一个全职主妇,男人就像厨房里的一个不常用的电器,类似煮蛋器或者煎饼锅,甚至不如电冰箱和洗衣机。可我告诫自己这样的念想最好克制。在克制到极限时,我在新居小区里,路遇一只路灯下的玄猫。它附在阴影里,双曈盯着我。我开口喊道,小黑。它站起来,竖着的尾巴笔直坚挺,像我的决心一样。它绕着我的裤腿一直喵喵叫,我不知所措。从那以后,我有了一个伙伴,它总在夜色深沉时,隐身在路灯恰好无法顾及的黑暗中,让自己完全消失,只有听到我的声响,它才会跳出来。为它备着猫粮和罐头,蹲在路灯下陪它用餐,而我则一边抚摸它有点消瘦的背脊一边说着话。我告诉它,我是一个年轻的寡妇;我告诉它,蚂蚁搬家时别去打扰它们;我对它说,不要相信任何人。我问它,你想和我回家吗?它就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尽头。第二天,它又出现在同样的地方。我不知道它会在那里等我多久?除了我,它是否还有别的朋友?小区保安对我说,这只猫以前有个伴,生了一窝崽,自己照料,后来崽不见了,它也不见了,你来以后没多久,它出现了。后来我听说,玄猫很灵,它会选择主人,不会轻易跟人回家。

它归来,是为了遇见我还是某种重逢?我感性地想着,有了牵挂。

今年春日某天,我加班回来,它没有在约定的地点,我绕着不大的小区喊了一圈,它始终没有应声而出。我慌了神,跑去问值班的门卫,门卫摇头说没注意。谁会注意一只野猫?它不是野猫,我在心里说。那一夜我无法入睡,在卧室干坐着,这个卧室有着大大的落地窗,拉开窗帘,有一整片星空属于我的眼睛,黑夜里,我听见自己的呼吸,感受到脉搏的跳动,血液的流动,眼泪从眼眶里缓缓流出。

我重新站在路灯下,凌晨的风吹过,身后传出沙沙声响,小黑蹲坐在我身旁。它在我脚边放下一朵小花,黄色的花蕊,粉色的花瓣,绿色的枝叶。我拾起来,别在耳边,它大口大口吃着罐头,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我看见它脚掌的毛发里都是泥土。趁着它吃饭,我脱下外衣,快速裹住小黑,强行把它抱回家,它挣扎的过程中抓破了我的手臂,我死死压住它剧烈震荡的躯体。我把它关在厨房里,找了一个纸盒子,翻出几件旧衣裳,做了一个临时的家。我说,我想留住你。

那一夜,我睡得安稳。

第二天醒来,厨房里没有小黑,窗户有一条缝,我住在三楼,小黑不见了。准确地说,我再也没有见过它。从那天起,我每天下班就在门口静静等候,希望它能再次出现。我准备了一碗清水一碗猫粮,放在它躲藏的草丛里,每天更换,却没有被吃过的痕迹。我也想过,是不是我把失去爱人的创伤,投射到了一只流浪猫的身上?但失去小黑之后,我感到自责,失去爱人,却有解脱感。我并不是心甘情愿做全职主妇,可即便如此,也将精力用在整个家中,从早上六点起床准备早餐到晚上洗完最后一只碗,只有洗澡和爱人入睡后的那半小时,才是属于我自己的时间。看着他走进卧室,关上房门,不多久响起呼噜声,我坐在客厅融入黑暗,放松全身的肌肉窝进沙发里才觉得满足。有时候绝望的并不是一天的家务事,而是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如此。假如真有了孩子,我可能连仅有的那睡前半小时客厅时间也会被剥夺。多谢成全,是我和他父母不得不朝夕相处的时日得到的感悟,我告诉自己快了,坚持住。我会不会是矫情?我多次问过自己。有人说矫情的人本质上是极度自我的,自顾着在某种氛围情绪中自怨自艾。我想起,那会儿在厨房炖煮排骨,手里捧着一本书,想着曾为某个作家笔下的人物感叹。我对爱人说那小说如何如何,他说,明天卤牛肉吃吧。

很长时间里,我不敢快乐,不能喜笑颜开。我要消瘦要眉间隐隐有些哀愁。可能真有点矫情罢。

我也时常偷偷喂养帕格尼尼,巡查小区时会刻意绕到露台,看见它在露台酣睡,我就打开一个罐头轻轻放在它身旁。我在想,如果小黑回来,我要给它取一个正式的名字,就叫李斯特。李斯特改编过帕格尼尼的《大幻想曲》,成就了自己的《钟》,希望小黑能活出帕格尼尼的模样。虽然帕格尼尼从不认我,不理会我的善意,可它看见八○二老太就会飞奔而去。我试图询问,为什么不领回家?老太回我,它多自在,活得真真是一只猫,神气活现。

是,我惭愧。如果小黑能回来,我绝不会强行改变它的生活方式,我并不是它的“命运之神”。

不怕有意外吗?我没有忍心问出这句话,老太却回答了,她说,万一有天帕格尼尼再也不来了,我也觉得它这辈子值得了。

值得了,这比较重要吗?我一直在想这句话。

值得孑然一身独自存活的信念是什么?

我搜寻记忆片段,努力回忆第一次登门遇见八○二老太那天,我环顾客厅、墙面、茶几、电视柜,遍寻不着“曾有一个男人”的证据,卫生间里所有的装置和物品,留存着一个人生活的迹象,丝毫没有萧瑟感,反而充满了安然自得的气息。每一块瓷砖都是由她精心挑选,甚至摆弄花样,每一幅窗帘是她亲手抚摸让它们适合房间的光照,每一次打开冰箱都是因着自己的需要,不配合不讨好不商量。窗外的晴空,尽收眼底,余晖,独自欣赏,雷雨,为自己关上那扇窗。

目前,我还没有为自己关上一扇窗的能力,甚至在疑惑上天为何忽地砸上了我生活中的一扇门。遥想我搬离当初爱巢那天的尴尬和失落,我有一种淡然,而我不该如此冷静。爱人的弟弟和弟媳,监工般地催促,他们并不在意这间房子四处留着哥哥嫂嫂的生活痕迹,一进门就先取下墙面上的结婚照宣告从此这间房子就易主了。他们特意提醒我,家具和家电的钱父母已经和我协商过了,所以家具家电也是留给他们的。我抬眼看着那个“不吉利”的衣柜,弟媳打开了门,她说,空间很大很实用。搬家公司的人抬着我的最后几箱行李上车,我甚至不愿回首。身后的事物让人不寒而栗。

好在我身处的这个小居室,它从未拥有其他的气息,我是第一任租户,将旧物一件一件安置摆放,唯独把结婚照隐藏在角落。那个暴雨的夜晚,我洗净身体后迎来的另一种境遇让人猝不及防。今夜的暴雨依旧让我坐立难安。电话再次响起,保安队长说,真是三栋那位,我看那个杀了老公的八○四一起上了车,最神的是那只白猫,竟然一直守在车附近。

我脑海里闪过帕格尼尼的脸,想起小黑那两盏如烛光明灭的眼睛,穿上外衣,冲出家门。打开伞,雨点毫不犹豫,而我义无反顾,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猫叫,我恍惚间回首,来不及张望。忽地,一阵耳鸣,雨水打在我的脸上,盛夏夜的暴雨竟然让我感觉寒冷直逼骨髓,然后,我看见手中原本握着的伞,在空中飞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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