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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鸮叫了一整天

2024-03-14郭婕

山花 2024年3期
关键词:营地帐篷

郭婕

第三天下午,在山上那一片遍布石疙瘩的草甸,两人走散了。我只顾着赶路,唯一的同伴,消失在山间袅袅升起的云雾中。

周围能见度很低,透过浓雾可以模糊地分辨西侧是树林,河水在树林边奔涌,雾中的巨大响声,分外响亮,传开很远,没有别人,我只听见水哗哗直落的声音。在晴朗天气,这山涧的清音是多么明媚可爱,如今有些阴森森的,好像什么重物压来。我穿行在山道上,空气里没有即将到来的被人察觉的危险气氛,脚步还是不自觉地放快了,急匆匆地有些彷徨,不小心踩到凹凸不平的石头,一歪差点崴到脚也没停,动作连贯地稳了稳,接着赶路。因为我老想着他会在前边哪个地方等我——目的地是靠近河边树林的营地,昨天咱们俩在那里凑合住了一夜,他肯定在那里等我。

事情都是一点点儿变坏的。没到那个地步,我心想,手里有地图,背包里有勉强够两天吃的饼干,有一件防寒衣,头灯电池还有两颗。要是一个人在山里过夜,赶在第二天太阳落山前回营地,也不会有事情。

抬起脖子,天空昏暗一片压在头上。刚刚在山顶,有一阵阳光穿破云层,轻轻地,飘飘地洒落肩头。我看了一眼白淡淡的太阳,想了想包里的帽子,没当回事,现在两边脸颊生痛。我摸了摸脸,阳光还残留在皮肤上,可越朝下走,周围光线越黯淡,离开阳光也越远。上午出发,我穿着一件灰色的抓绒衫,当我俩钻进低矮茂密的箭竹林,用两只手臂分开冰冷的竹叶,身上渐渐浸湿了,首先湿的是两只袖子,接着是胸口的一大片。我没有将防水外套穿身上,里边的衣服已经湿润了,穿起来会很不舒服,不如趁坏天气没来,赶紧走。雨一来,我伸手往袖子上一掠,掠下一片水。就在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离营地还有十分钟距离,在那旁边一片看似不深的山林,我迷路了。担心走岔路,迷失在原始的深山,我一直顺着那条明显的路迹在走,狭窄的山路被采药的乡民,一些进山徒步者踩出来,特别危险的地方还拉起两条铁丝栅栏,防止踩空掉落悬崖。我只顾赶时间,眼前出现一条冲沟,径直探下去。过了这条乱石沟,朝上便连着切断的路。我小心翼翼地踩过滑坡冲下来的碎石头,站在沟里一抬头,连着上边的路在哪儿呢?

可能在沟底,向下多走几步就找到了。我掏出手机校正,从离线地图上看,自己站的位置是一个蓝色小圆点,小圆点旁边是一条绿色细线,这条线就是正确的路。我站在那附近左看右看,哪里都沒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

回到走下来的地方,再找找,这么一丁点距离,我倒回去看了一眼,还是没有路。我在沟里上下两趟,这时候发现连刚才走下来的缺口也找不到了。真是怪事。向两边山坡上搜索,看见一侧似乎有条路印子,我赶紧从树丛中爬上去瞧一瞧。

没多远,我意识到自己犯错了。杉树林底下的灌木长势茂密,下了一整晚的雨,林地变得泥泞潮湿,胡乱爬几步,没握紧的登山杖顺着斜陡坡滑落下去,我马上掉过身子,去捡那根手杖,捡到以后把杖头的腕带挂在手脖子上。河涧在下方深处发出哗哗响声,这时候我留意到自己的位置,林丛又深又密,看不到像样的路,看不到那条沟,不过刹那,一瞬间我不晓得自己在哪里,这是做梦一样的感觉。

仿佛要加深这种感觉,我拿出手机,发现屏幕黑了,摸起来有种木然的感觉,我克制着借助地图找路的想法,省着那一格电量,现在这个局面,让我忍不住做了个苦笑的鬼脸,把它塞进衣兜里。

向左右各走开几步,离开那条路后,我好像顿时陷入丛林的包围,真是莫名其妙。继续朝上方爬,攀住树的枝干一使劲把全身重量压上去,用双腿分开湿冷的鳞盖蕨,眼前是一片碧绿,雾气沉沉,衣服前面完全湿了,雨水顺着额头流进了眼睛。我那时候一定是脸色苍白,因为我从面前树丛的海洋里,看到了自己的脸。我高喊起来,惊叫一声,整个人又滑下去了一些,好在两只鞋子陷进泥里刹住了。树林太密,根本穿不过去,我很可能走上了错误的方向,早在发觉以前,已经在这片林地犯迷糊了。这时候我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是从沟里下来的,从林子里朝上爬,看准方位,一定可以回到那条路上去。为了判别方向,我立定不动,一静下来,耳穴突突直跳,过后拉住长满苔藓的枝条,双手撑着横生的树干跨过去,匍匐向上。右前方有一个白生生的东西,我使劲地朝那地方看了看,怎么看都不像是自然环境里的东西,树枝或石头。就算是个电缆桩也好,我嚓嚓地分开枝叶朝那边靠拢,终于瞧清楚了,那是一只饮料瓶子。这么说路就在上头,有人经过,把它扬手一甩。我倒要感谢他,捡起空瓶朝上爬,几乎同时看见两条生锈的铁丝网,路就在上边。我拨开铁丝,脱下包塞过去,从两条铁丝中间翻出,站在了细肠似的山路上。

如果他在旁边,一定会哈哈大笑,我从来不给他逮到机会调侃我,他会拿这个当笑话,说我逞能,说我没了他,在这山里就像少了双手脚。

大片浓雾扑来,淹没了树影。雾雨蒙蒙,就算他这会儿站在几尺远的地方,我也看不见。要是他当真站在那条路上就好了,每回我一抬眼睛,都以为马上就要遇到他。幸好路是看得见的,我再也不能离开路了,沿路可以一直走回营地。我差不多是一路小跑,登山杖在地面的石头上发出噔噔响声,他会在林地中央燃一堆火,等我回去。

拐过一个弯,绿色帐篷在一片白雾中无声息地冒出来。这一幕仿佛早已出现过,当它静悄悄地出现在那边,我还是从心里觉得惊奇,同时身上一阵发紧。周围过分寂静,静得令人头晕。这一刻我预料到了,没有人,他不在营地,没有人在空地上生一堆火守着我回来。雨里的帐篷就像一块鲜艳的破布,湿淋淋趴在地上,我走过去掀开门帘,所有东西还是原样,整齐地堆在一起,他睡过的垫子,蓝色的大背包,做饭的炉子。他拿走了一根登山用的手杖,少了杖杆支撑,金字塔帐篷软趴趴的,快倒地了。临走的时候,他用四条风绳将帐篷角拉起来,松松地捆在灌木枝丫上。我坐下,闻到了雨地里杂木林的气味。

帐篷布贴住我的脑袋,从里边摸一摸,布是湿的。我浑身都湿了,又冷又不舒服,休息一阵,就折返上山找他,现在他正在山上哪个地方,目光四处扫,说不定以为我还在山顶。

我俩在路上错过了,这在荒野倒是十分正常。不正常的是一开始那种气氛。从进山的头一天算起,我俩没怎么像样地说过话。他走得慢,我停下来等他,常常走到一个坡上的石头边,回头远远打量他,就像在看一张风景画,一个水墨点般的小人,不同的是,画里的小人仔细看是在动。薄雾缭绕的山谷将我俩与外界隔离了,一切凝固不动,只有他的身影在缓缓地动。

路上,他常常停下,指着河谷和远方山壁悬挂的一条白亮的瀑布,脸上洋溢着笑容。我始终惦记要尽快走上去,看他那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只好一边欣赏对面的山峰,一边假想迎头方向的峭壁上,一个人也在远眺这头。中午时,我俩到了山脚的位置,进山时间比预计的晚了一些,天擦黑了,还没有来到半山腰,不得已要走一走夜路。我心里着急,再说,半山有什么特别引人驻足的风景呢?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怎么开口跟他讲话了。

这山可不一般呐,他说。这山怎么不一般?你看看,山多高,路是望上去的,一百个上去的人,就有一个抬着下来。你老说这些干什么呢?我问。

太陡了,他边走边说,像这样的坡道,全是石头窝,全靠手和绳子爬上去。峰山高入云天,古人认为高峻的山挡住了日月运行的去路,把这些山中间的峡谷称为“蒙谷”,是太阳这个巨轮休眠的地方。太阳也需要休息呀。

他忍不住会给我讲一讲。他这人有一肚子知识,直到我走远了,才终于闭上嘴,一门心思地埋头爬山。我喜欢听他讲话,不过,有时候他讲得太多了,我反而又不喜欢了。头一天晚上,逆着清亮的水声,我俩在没有离开路的地方找到一个窄小空地过了夜。我还打算朝上走一截,对他说,距离地图标注的第二个宿营地,顶多有一里。实际上,我俩已经摸黑走过了那个宽敞平整的营地,老早把它抛在了下方。他点了点头,陪我朝前摸着路,可是没走几步又打量四周,说,不走了,今天就到这里。上边水声大,这个位置好,吵不到你。

他把空地的杂木枯枝清理干净,抬脚把地踩实,绕着圈,踩出一块勉强能容下一只帐篷的平地,蹲腿弯腰,整理帐篷的四个角,把它牵搭起来。他去河边拎回来一袋水,搁到我脚边,便钻进帐篷里躺着了。我把水倒进小锅,等水烧开,他半仰倒在铺平的垫子上,发出轻轻鼻息声,身上连一件衣服也没搭。

我坐在帐篷门边,在一锅沸水里煮面条,撒盐放两片腊肉干进去,伸手推他的腿。他起身端过来闻一闻,拿筷子在锅里挑了挑,还给我。

多吃两口,明天还要走路。我说,你摘的那些野韭菜呢?

早上我去洗一洗。我的腿抽筋,明天不能走了。他小声说,看一看我。我捉起筷子夹着面条吹了吹,吃进嘴里。他便又仰面躺下了。

半夜,听见头顶哪个地方,传来怕人的鸟叫声,啊啊啊,像小孩在树林里走失了,不伤心,只是啊啊唤着。他的鼻子不通气,响声越来越重,头一天走得就不轻松,想到这儿我犯难地翻过身,合拢眼睛。睡着了身体也轻松了。后背凉津津的,地气从垫子底下透过来,汪着一团冷水,左错右挪,怎么都睡不暖和。我爬起来,在黑暗中摸着。他问我,怎么啦?我低声说垫子好像湿了,像睡在地上一样。他坐起来,去摸帐篷顶吊挂的营地灯,摸了两下没有摸到。

他把压在身下的垫子抽出来,移到我那边,把我的那张垫子拉过去。

我俩又在黑暗里边躺着了,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伸出一只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又厚又暖,我把胳膊交叉平放在胸口,察觉到我的动作,他把手搭到上边,仿佛那只手死掉了。外边的鸟接连发出长串的怪叫,那声音在头顶打旋似的,夜鸟犀利的眼睛似乎盯到了脸上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事,心里难受,想哭一哭,两个闭着的眼睛热热的。

从黎明前一个短急的梦里清醒,周围黑沉沉一片,不知道在哪儿。额头冰冰的,有一丝儿风,他出去了。林地没有声音,静得几乎凝固,我想着那个梦,梦渐渐淡了,化成一汪水。天亮以后,他在外边蹑着脚走动,人好像很远一样。细听一会儿,听不出他在忙什么。

睡了一觉,这个人精神恢复了,开始干活。他把一块饼子塞在嘴里嚼,吃完把火堆理了理,踏着雾水濡湿的草地,去林地中央拾柴。那堆火在他手里旺起来,他做事十分耐心。火是需要伺候的,他用刀尖指了指火苗,可我是个急性子,什么事情都不乐意伺候,火在我手里,烧不出明亮好看的形状。他在树林里咔嚓咔嚓地劈落松枝,声音清楚动听,然后把松枝抱回来扔到地上,一根根砍成匀称的条子,喂给火。火冒青烟升起,夹烟滚滚的,一会儿工夫就长大了。

我向他讨教野外生存的知识,湿柴生火的窍门。他一听笑着说,都把你教会了,你就跑了。跑得太快,我就跟不上了。

这一天,不提继续赶路的话了。我将来会跑,为什么他這样说?没有他,我哪里也去不了,谁给我生火,跟我一路走?他那个人,我不关心,对我这个年轻女人,他也不多问什么,仿佛是张白纸。我俩总是一道结伴进山,待几天出去,过些时间又进来,在这些时间,我俩算是熟悉的人。我看着远方那些山树,心里是害怕的。可我在心里想,他跟不上我。

雨落下来了,空气浓成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儿是雨哪儿是雾,人是水蒙蒙的,根本也走不成了。等雨歇住,周围景象又昏暗下来。这天,在这片林地,烧水泡茶煮饭,有好多事情做,一会儿砍树枝,一会儿把帐篷重新扎一扎,到河边去坐着,看一看。我在树林里走,一只肥胖的松鸡踱出来,好大的一只鸡,它望着我,一点不惊慌失态,倒好像有些瞧不起我似的,有意慢悠悠地,把屁股上鲜艳的羽毛对着我,抖了抖莹亮的雨水,消失在树丛后边。我伸手拍打树干,想把它吓唬出来,但我在石头缝儿里找,再也找不到了,只好悻悻地走回营地。

他跪在帐篷里,清理塞满背包的东西,拿几样出来装进另一只黑色小包,上好表,躺下了。累赘的包压得肩膀发酸,出行前做过精简,可他还是带上来这么多东西,每一样都放不下,每一样又放回大包里。

我来爬峰山,是听他顺口提到了有这么个地方。想象中,这就是《大荒西经》所指的灵山,九峰相连的形状,地理位置,与这座山太像了。云烟草树,各种各样的草药生长,各式各样的动物出没,所以又有神仙路的说法,说山里产不死药。九个刀削一样的山峰,依次排开犹如墙峘,登上山巅,徒手可以摸到天,人在山上就成了神仙。他说的这些亦真亦幻的轶话故事,让我有了很多兴趣。

山巅的绝壁上,常年云雨缭绕,一定要爬上去看一看。给他这么一提,他反倒迟疑了。我只好给他保证,不会冒险登顶。天气始终不太晴朗,我们有三天时间。这天晚上没有刮风,半夜照样开始下雨,冷飕飕的。我把羽绒睡袋裹得紧紧的,人钻在里边,外边的火不时噼啪一响,隔会儿又一闪,熄了。

跟着,夜鸟发出凄惶的啼声,叹气,啊啊啊,忽而换一个调子,哇一声飞离枝头,从稍远的地方传来盘旋的叫唤,很深远似的。我睁着眼睛听那个声音。

是林鸮在叫,他说,就是猫头鹰。

你睡着了?我说,睡着了。他笑着问,睡着了怎么回我的话?你是醒着的,别听那个声音,睡会儿吧。

打算早晨六点动身,那时候天还是黑的,担心误时,我也为手表上了时间。这一夜睡得不安生,后半夜,我看过几次表盘,期盼它嘀嘀地响起。肌肉开始酸痛了。

又是一个下雾的日子。喝完壶里的凉水,灌满热水,吃些干硬食物,我们离开河流沿山谷朝上爬。起初不约而同地走得相当快,着急追回前一天耽误的路程。在密林中疾步穿行,把黏黏的雾破开了一样——雾气浓到了这个程度。照这个速度很快可以抵达山顶,中午以前。这时候我回头看,他的速度放慢了,两个钟头不间断地跋涉,疲乏找上了他,缠住他。他的胸腔发出粗重的喘息声,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阵,缓一缓。

天大亮了。天一放亮,时间就走得快了。我几次停在前边,过一个弯,半晌等不见人影,返回去大声呼喊,听见他远远地应一声。我在山道上默默伫立,水淋淋的地衣上,盛开紫色的小花,一朵朵密密繁繁,如同不厌其烦绘制的图案。这些不知名的花,艳丽地生长在幽僻的荒地上。

他慢慢地追赶上来,一只手举着一条洁白的花枝子,看形状是水边的鸢尾。他随手把摘下来的花给我,一屁股坐在湿石头上,不动了。

歇一歇吧?我说,走不动了?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把花插在背包的侧兜,撑着手杖,河水的声音冒出来,在底下不知道哪个地方哗哗响。

十一点钟,可以到垭口,沿着山脊往上走三公里,翻过乱石,就是峰顶。

他说,我没力气走到峰顶了,要去你自己去吧,这朵花,奋不顾身地陪你去。他咧嘴一笑。笔陡的山路,不啻是一段登天台阶,他早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让人挑担子一天走三十公里也行,往上走可就不行了,他说,没办法啊,山高,心脏怦怦地乱跳,透不过气,觉得头昏眼花。你这个人,越是辛苦,身体分泌的兴奋剂越多。他笑了一下,嘴角挤出两条因憔悴疲劳而产生的皱纹。也许我是一直想着山顶那个地方吧。

他呆呆地望着一个方向,终于站起来咬牙继续走,在锐利的乱石间,泥泞的野径上,一步步挪动。渐渐地,我回过头,他的人影又消失不见了。

中午以前,我看着眼前一片金黄的草地正在无风的白昼中轻轻地起伏。这些金草细如发丝,厚厚软软的。景色豁然开明,厚重的云层已经沉落脚下,阳光飘洒一般飞舞着,笼罩山峦。

一片阔大的风景,宛如浮在天地间。除了我自己的心跳声,什么也听不见。我向下方张望,没有犹豫,转身从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朝山顶方向爬去,钻进低矮的杜鹃林。

透过木叶,远处,刀脊一般的断崖在闪闪发光,那块巨大的砾岩,形态奇异,人登上去仿佛真的就成了神仙。我计划十二点钟赶到绝壁底下,再原路返回来,那时候他最好走到了垭口的位置,我俩可以在路上会合。要是那么高他走不上来,我再下去,在最后一次分开的地方找到他,一同下山去。

通向陡峻山巅的路,让我觉得双腿发沉,呼吸紧促,几回打退堂鼓,幾回重新振奋,受到什么召唤一样,独自穿行在山脊的林丛。有时候四周陡然变得异常安静,我的心抓得紧紧的,照样不顾一切地朝前走。一次,一个登山的女人不顾同伴劝诫,单独沿这条路爬到石壁上,过后两天,有人在石壁底下一块风化的平台处,发现她留在岩石缝里的背包,那以后,大家说她从人间蒸发了,再也没有谁见过她。找到她的一块遗骨,有说是羽化升天,有说是故意制造出一桩悬案——女人在外头有了不能化解的麻烦,以这种方式注销了身份。我爬到平台,女人坐在那里,斜靠在灰白的岩石中间,朝我挥了挥手,我便点了点头说,这里风好大啊。

在这山里有太多野东西,长时间看一样东西,会不由自主地犯迷糊,失了魂。不能久久盯着某样不熟悉的东西看,这个经验,是经常上山的药农告诉我的。一条边界线,人只能站在分界线这边。我远远地站住,没有再往那堆石头扫一眼,掉头朝垭口方向走,回到分岔点,时间刚好是估算的午后一点钟。我一边喊,一边在路上左右扫看,一个人都没有见到。不假思索,我朝山下跑去,路上几回以为会瞥见他在哪个地方坐着,脸上有些生气的样子,但直到站在静悄悄的营地,也没有发现半条人影。

前后想了一通。他会不会在哪个岔口迷路了?这条路是一直通向营地的,可我也迷了路。我在泡过水的帐篷里坐下,抱着双腿,伸出下巴抵住膝盖,雨越下越大,身上越来越冷。我避开积水的地方朝后边仰一仰,两条腿伸在帐篷外。

刚才说折返上山,沿途寻找,我只是想了想便打消了念头。返回去,在可能遇着某个危险的山道上瞎胡乱转,没准儿把自己丢了。他没有遗弃我,把我一个人留在山顶,这会儿他仍在山上,我有些害臊,转念一想,还有些猜疑。他是故意捉弄我吗?从垭口往回赶路的时候,一路都在生闷气,我盘算好了,一见面要丢几句不好听的话,挖苦他一下。他不在营地,这一股莫名之火,顿时泄气。如今问题全出在我身上,让人浑身不舒服。

我很冷静。这时候我也一点都不饿。守在营地,好过两人胡乱互相找,如今最好哪儿也不去,守在我俩都知道的地方。我把壶里的温水倒出来喝了几口,吃了两块饼干,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午后三点,两个钟头,足够他返回了,就是算上不可预计的状况,算上他为了等我在山间逗留的时间,顶多再加一个钟头,就是说,差不多到六点,他应该现身了。

头顶传来鸟叫,长久的寂静后,听到这只鸟的叫声,我抬起眼睛。声音并不让人害怕,我只是有些奇怪,怎么它老在那里叫个不停?他说,不怕夜鸟叫,就怕夜鸟笑,那东西是报信使,要是白天黑夜地叫,发出的声音非常怪异,是给人提醒,它要唱丧歌了。

帐篷有些塌斜,我起身出去,检查拴在灌木上的几条风绳,打算收拾得像样一点儿,系紧一点儿。我把登山杖使劲插入坚硬的泥地,扶着帐篷立起来,随后像喝醉酒一般,它向一侧歪去。在雨地干这件事,让我心头冒火,没有他,我比自己想的还要呆手笨脚——他干活实在挑不出错来。

再说了,我生来不是为了干这些事情,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用处,我一边淋雨,一边嘴里自言自语。这话他说过,你不像女人那样娇气,但就是一个女人。有时候,我分不清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

帐篷立起来了,我浑身快湿透了,唯一的庇护所,里边一半是湿的。我躲到里头,蜷缩在阴冷的帐篷布底下,满腹牢骚地发着脾气。最好把衣服统统脱光,整个人缩进睡袋躺一躺,可我抱着膝盖,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出了一些纰漏,没有什么意外,没到那个地步。这么一想,我浑身打个哆嗦,感到冷了。回来一个钟头,我穿着湿衣服,寒冷如同一个狡猾的东西,悄悄爬来麻木了我的手臂、小腿。

很快,我会在这样一个安乐窝里冻僵,身体非得动起来不可,有吃的,行动起来,身体躯干就会恢复温暖,不那么僵硬了。我立马爬起来,在空地上转圈子,围绕一顶帐篷打转,跺脚。过了一会儿厌烦了,身上也不觉得暖和,我再度躲进帐篷,把睡袋从包里翻出来,眼睛盯着这个软绵绵的东西。要是今晚上他不回来,我就在这里傻等。我把睡袋抱在怀里,担心有人要来抢走似的。裹成团的睡袋是干燥的,我没有把它展开,轻轻放在一旁。

一些古怪念头,随着时间流逝,在无声息落下的雨丝中,宛如寒意,一步步占领了我的头脑。已经五点半,预计的那个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已经五点五十分,他仍然没有回来。他怕是回不来了,几个钟头以前,他在山里朝上走,追赶我,就在那时候遭遇了意外。现在,不是他在荒野里找我,轮到我去野地里找他了。这个人腿摔瘸了,躺在溪涧的冷水边,大声地呼救,喉咙嘶哑,只能发出沙沙干响。

我打消了这个画面,跟着,另一个画面扑来,这次更为清楚。分开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他的脸,皮肤灰暗,鼻子两边纹路如沟壑,他像是强忍着要呕吐的感觉,那不断袭来的高山反应。没准儿下山时的他失去了神志,身躯一歪,像块石头跌落悬崖。我的眼睛随即定住,不停涌出的狂想,使我发抖。我从帐篷里爬出来,爬进去,这些念头咬紧人不放。相比干坐不动,我更愿意身临险境。不知不觉间,我的神情完全变化了。环顾四周,突然厌恶地别过头。

再等十五分钟,我就下山,离开这地方。六点一刻,我恍惚地立定不动,伸长脖子望向那条小路,暮色苍茫,那条路上没有动静。我在潮湿的雨地困住了几个小时,哪也去不了。我双手下垂,茫然地转向雨中孤零零的帐篷,慢慢走过去。把防寒衣的拉链拉到脖子底下,把背包压到身上,站在那里,我踌躇了一会儿。

我把他留在帐篷的东西归到一起,给手机充电,拨打出几个电话,没有一个接通。我不知道该打给谁,想听见谁的声音。离开营地,我想了想,回去把帐篷门拉开。我在包里翻来拨去,把打好的背包再一次翻弄得亂糟糟的,抽出一个巴掌大笔记本,取下别在内封皮的铅笔,一笔一划,写好以后撕掉那一页。我看了看那几个字,把纸塞到他的背包底下压牢,把帐篷角拉严实,走开了。

我不是不知道在做什么,脱离现实的感觉,让我在林子里晃荡,猛地惊醒过来。天乌了,沿河流,顺山谷走下去,前两天这条路给我留了许多的印象。独身一人的时候,路变化了,变得不可捉摸。一个人的时候路狰狞起来,要对这个落单的人下手。跨过河,爬上石头,我向四周看去,哪里都不像是走过的,哪里都是影影绰绰的。我离开石头,越过河,回到对面去观察,像一个失忆的信心不足的人,在试探地离开家门,走向险象环生的陌生地。

一个声音告诉我,这是由于心里慌张,没有主意。我慢腾腾地朝前走,不时回头张望,在这荒无人迹的山岭,除了我以外还有没有活动的东西?

只有雾在动,乳白的雾气已经混沌,成了灰蓝色,悬浮在山头,在树林里弥漫。我踩翻一块石头,摇晃一下摔倒了,掉到河里,两条裤腿都浸湿了,鞋子也进了水。我用手撑住腰身,整个人跌进水里,可这一下子,左手震得发麻,手背蹭破了一块皮。我爬回岸边,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抚摸火辣辣的伤口。起初,我想哭,过了会儿,我心里升起一股凶野的勇气,咒骂这片无情的山林,过后,逐渐从一阵昏沉中清醒,睁大眼睛看着霭霭暮色。

勇气给汹涌而来的恐惧驱散了,这条路上全是悬崖,过了黄昏,漆黑的密林有了野兽出没的迹象,虽然还听不见嗥叫。我尽量避免望向茂林幽邃的深处,鼓气振作,很快又感到一阵消沉。我似乎有些惦记他,他会不会被利齿撕咬?这时候,雾气团团围过来。

解开带子,我把两只鞋举起来倒一倒,拧干鞋垫,把脚塞进去穿好。我站起来走到河边,弯腰捧水洗了洗裤腿,紧了紧身上的背包,转过方向,朝营地走。走着走着,发现好像在同一个地方绕弯子,营地的位置在附近,我脑子却一阵缥缈,眼前的景象漫漶不清了。我一会儿离开河边,一会儿钻出林子,回想地上的标识,以及河水传来的响声。兜了几圈,才在一片林地中央找到纹丝不动的帐篷。我走过去摸了摸,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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