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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课

2024-03-14李冯

山花 2024年3期
关键词:小芸蛮牛阿美

李冯

1

十八岁,她进酒厂当了会计。她说:“我们家在宜宾,我是老爸子的独生女。”那年,她拍了一张后来唯一带在身边的照片。镜头中有两男三女,她与两个女生在前面,后排一个男生搔首弄姿,忙着拨弄土味的港式发型,脸被拍虚了。

她抿着嘴笑,两根小辫的辫梢被烫过,然而引人注目的不是她眉毛弯弯的笑靥和苗条的身形,而是她那件淡黄色衬衫。它占据了画面的中央,质地挺刮,印满了星星点点的桂花,遮住了她胸部的轮廓。

“女娃子还是进国企好,安逸。”她老爸子说。

拍照的地方在她家巷口,背后是一条坡道。每天早上七点四十,她推自行车出门,先上那个坡。它夹在低矮的民居当中,呈25°角往上升,足有三四百米长,两旁种有桂树和油樟树。

到坡顶丁字路口,上车往右骑十分钟,便到了她上班的厂子。

“我嘛,天生喝不得酒,半杯白酒就醉。我师傅才能喝,她比我大五岁,还是厂花。”

这很奇怪,她老爸子一辈子给人看酒窖,是个酒鬼,她却没遗传这个基因。因此厂长出去应酬时,从来只带她师傅,不叫上她。但这没关系,下班时她从那坡道飞驰而过,依旧心情很好。她攥紧车把,树叶的清香从鼻翼掠过。快九月了,很快能采到新鲜的黄色桂花,用冰糖熬煮,往罐子里放,再一层层地添加蜂蜜,等吃冰粉的时候舀一勺出来一浇,那种余香会在齿根里留上一天!

到她二十岁时,师傅嫁人辞职了。

师傅嫁的男人家里做生意,据说婚后给师傅的零花每个月有三万。厂里的工资才四百,所以不干也罢。“去享福嘛,师傅对我很好,说话总是慢慢的,特别温柔。”在走之前,师傅已经把手艺全部传给了她。

她有一个谈了五年的男朋友,就是在照片上摆弄中分头的那个。

中分头的妈妈得了脑癌,要做化疗。“他天天找我哭。”她说。

小男友毕业后一直没找到正经工作,帮人管过街机,承包过台球厅。他哭的时候把手深插进喷满发胶的头发,不停地抓揉。“他顶爱他的发型了,每天都要上摩丝,稍微被我碰散一根,他都跟我急。”她看到那被揉成鸡窝的乱发,一下子心软了!

她从账上挪了三千块,勒令他一个月必须还。然而到下个月,她鬼使神差般地挪了下一笔,越往后数额越大。有时是为了平账,不让办公桌对面的出纳察觉异常,但其余的钱都流了出去。

从第三個月开始,她开始做噩梦,早晨醒来一绺绺掉头发。在梦中,她头发掉光了,变成了他妈妈,住进了脑癌病房。医生和护士一遍遍走进来,预告她死亡的时间,通常只剩几分几秒,而且越来越短。“唉,我怎么还没死?”她听到自己跟同房的病友抱怨。死了折磨就结束了。她仿佛还能灵魂出窍,看到脑袋里的肿瘤,它像缠满了血管的乌鸡屁股,又像一个嚷嚷着要生长的黑胚胎。走廊中的啼哭声突然传来,那是她的小男友,躺在婴儿车中,正等着被推进来喂奶。她顿时被更深的忧虑抓住,要是她一死,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大半年后账有问题的风声泄漏,被出纳捅去厂长那里。

她拼命地想办法,其实没法可想,就连她的师傅也被惊动。那女人穿了一件蓝狐毛领大衣,约她到茶馆,坐下打量她,仿佛在表示失望,怎么教了她好几年,她还搞不懂男人?

“那时我哪里晓得,”她嘟囔说,“他没给妈妈治病,是在外头赌博,欠了赌债啊?”

“小芸,你要不去坐牢,要不选另一个法子。”

师傅的态度仍然温和,但声音冰冷。在高耸的毛领背后,隐藏着一颗青色的痦子,夹有三根黑毛。

那是厂长的标志,长在左脸颊上。过去几年,每当厂长喝酒回来,痦子就会发硬,肿胀成一只充血的眼睛觊觎她。师傅曾是厂长的情妇,不想让人争宠,所以都会把厂长拦下,但这回没什么能阻止青色痦子的跳动了。

“你有一周的时间,让你家里去筹钱,但条件是……”

这太过分了——是的,让人想发怒!不管她挪了多少钱,恐怕只是这贵妇两三个月的零花,可她不但不借钱给她,反而替旧情夫来讹诈。这是在给她上课,教她怎么选择吗?一边是牢狱,一边是痦子。

“那年冬天,我真的好难……”她说。

“后来呢?”

我凝视着她问道,隔着木头桌子上的烛火,酒吧的窗外大雪纷飞。

“从河南到福南,难上加难……”她摇头说。四川人讲话湖、福不分,使她有一种憨憨的可爱。

事情确实都得到了解决,她老爸子拿房子去抵押,背上了高利贷。账平了。小男友不承认拿过钱,也躲起来不敢露面,将永远被模糊地凝固在照片里!

本来她可以接受惩处,被调去值守酒窖,或者选择继续向厂长屈服,可她如此羞愧,拒绝后回到家里,度过了那个严冬。到了开春,一个小姐妹告诉她,可以出去做服务员。“到哪里还不是活嘛,”她又喝了一口酒,大声道,“所以,我买了一张火车票,就出来了!”

我点点头。

可我不曾料到,几年后的我也将发出一封信,将她推向万劫难复,逼着她再做出一次被碾压的选择。窗外的大雪一阵紧似一阵。

2

“哈,这个瓜娃子,跟我扯筋筋嘛。”

房间里充斥着键盘的劈啪声,穿插着小芸放肆的嘲笑。距离她离开四川,五年过去了,这是北京农光里小区的一处出租屋。

夕阳的光辉穿过搁在窗台上的一个五彩玻璃碗。碗的造型很特别,碗壁贴着一格格的彩色方棱。假如目不转睛盯住它,就像看到一扇扇的小花窗,会有一种说不清的晕眩!

小芸与一个合住的瘦女孩坐在屋角,正对着两台电脑打字。

与当年照片上相比,她胖多了。一件磨起毛球的旧粉红睡衣裹住了她,鼓起圆圆的腰,底下是睡裤和棉拖鞋。从侧后方望去,她的身体在衣襟内晃悠,那是因为她笑得太厉害,一头乱蓬蓬的大波浪卷发明显缺乏护理,跟着剧烈颤抖,使她像一枚垃圾堆里的洋娃娃。

屋里杂乱无章,充满廉价的气息。塑料拉链衣橱挤在木杠衣架旁,衣架上挂着冬装,枣红色大衣、机织蓝花毛衣、带腰带的夹克和绿白格子的围巾。两个女孩身后床上的被子没叠,似乎她俩刚起床,或者说她俩就打算这样一整天赖在屋里。

铁壳闹钟的指针指向下午五点,隔着床,在门口处,一个穿墨绿色绒衣的小伙子正站在那儿,他提供了观察小芸的视线。

他目光阴郁,皮肤黝黑,浑身肌肉结实得像一头小蛮牛,咬肌绷紧着,嘴唇如两片岩石。哦,这沉默、这如石头般的纯朴,对一些女人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因为她们预判不到,他是否会发动袭击,以及这袭击能给她们带来怎样的感受。

他的目光牢牢锁定着小芸——接下来大多数时日,不得不借助他,才能关注到小芸的行踪,这是我这篇文字真正的悲哀。

他和小芸是在两天前认识的,就在聊天室。“他一直缠着我说话,”小芸后来告诉我,“本来我没打算搭理他的。”

“我二十四,你多大了?”小蛮牛打字问。

“哈哈,不要打听女孩子的年龄。”

“我老家在湖南,你呢?”

“不好意思啊,我要下了。”

“别走啊。”

“明天对我很重要,我要早起。”

“重要?是去看你的朋友吗?”

“哈哈,你管得倒挺宽,那我问你啊。”

“你问。”

“你年纪轻轻跑来北京,大学毕业了吗?”

“毕业了,我在湖南读的是公共管理学院。”

“管理?不懂。”

“我现在在一家杂志社工作。”

“那也不懂。我考考你。”

“考吧。”

“有一个人叫边沁,你认识吗?”

从聊天室挑出一百个人,我敢打赌,能给出答案的不超过零点五个,就算问上十天,一千个人里也不会有十个人能回答。

“边沁?是个英国哲学家。”岂料,对话框里的小蛮牛打出一行字。

“是吗?”

“他活在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创立过一个学派叫功利主义。”

接下来,小蛮牛继续解释他上过这方面的公共课,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静默了十几秒,小芸慢慢打道:“那你有空给我上一课啊。”

“好。”

所谓上课,其实隐含有另一层意思。因为一周前,她刚收到了我一封信,就是那封碾压她,也会改变她和我命运的信。她读不懂其中一些内容,才求助于小蛮牛。所以请他过来,不如说是她想找我的漏洞,给我反上一课。她想要反击。

不管是给她指点,还是给我上课,当小蛮牛踏进出租屋时,这个乔装的伪君子、这个被雇来的小打手、这位肌肉蓬勃的引诱者,哦,到底是谁被谁先上了一课啊?那是二〇〇三年初冬,恰逢网络聊天爆火,无数男人拥挤在聊天室,点击着列表中的女性名字,通宵达旦地排遣寂寞,小蛮牛也是其中的一个网瘾者。虽然他沉溺的理由跟别人不尽相似,但聊法大同小异,都是先搭讪,发出各种泡沫式的呓语,再打探对方的趣味、年龄、心情、职业,借此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女人的形象,让她陪伴着通往发酵、幻想的世界,那里包含着呢喃的低语、虚拟情境或古怪的情爱,关键是这份幻想是独享的,有像水一样的包裹感。这如同一个人进了一家空无一人的理发馆,可以睡到一张专用躺椅上,在虚妄中无穷无尽地沉浸下去!

然而从网线一端来到另一端,小蛮牛目睹到一个何等真实、欢快的场面啊?没有独享,只有屠宰。小芸和她的同屋阿美都各自在聊天室里开了七八个小窗口,应付着源源不断涌来的男人,闪烁密集的文字如油锅沸腾。“美女,在吗?”“我在顺义。”“今天好冷啊。”“听说有个电影叫《卡拉是条狗》。”小蠻牛震惊地看着,这如同两个女饲养员端着饲料盆进了兽笼,可她俩除了嘻哈的评论,对小窗口的感情投入完全是个零。“这瓜娃子没意思。”“我这个在吹壳子,说他开了一辆跑车。”“哪个?”“叫东城的雨。”“哈哈,我去逗他个猫儿。”“要得。”她俩噼啪地打字,不停把认为没用的窗口关掉,再飞快点开新的。小芸还抽空回过头来,对小蛮牛补充一句:

“小郑,不好意思你等等哦,我和阿美懒得做饭时,就聊个天,这些男的都抢着要请客呢。”

“嗯。”小蛮牛吭了一声。他姓郑名岩。怎么样,清醒了吗?网瘾霍然而愈了吗?今天不管是谁,在这两个妹子眼中都不过是一张当晚被消费掉的餐票。他的脸上阴晴不定——但我这样描述,可能低估了他的冷静与决心。

过了一会儿小芸把键盘推开:“好了,不玩了,刚才看你一直没来,我才开电脑陪阿美。”

“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请客。”小蛮牛开口说。

“我?还不饿。”小芸逗他说,“不过你以后问女孩子,不能这么生硬,好像没有一点感情。”

“要啥子感情,”阿美说,“你就说请她吃大餐。”

“呃。”小蛮牛不会应付了。

“哈哈,你莫吓着人家,他是来上课的。”小芸很开心。

“那我出去了,把房间让给你们两个。”阿美说。

“不要——”小蛮牛突然紧张道。

那强烈的腔调使小芸和阿美都愣了一下。“你不觉得怪吗?”后来小芸跟我说,“他好像不敢跟我单独待在屋子里,生怕我吃了他,但又想把我拉出去,有话要讲。”是啊,一头拘谨、有爆发危险、不敢跟小芸过分亲密的小蛮牛。他似乎有什么东西害怕被她识破。

“你等着。”但小芸当时没想这么多,她起身去翻找。

小蛮牛带着挑剔打量着,仿佛刚接受完的高等教育使他打心底里瞧不上这姑娘。我知道小芸在找我的信。

别给他啊,但小芸不可能听到,也来不及——

“喏,就这个。”她把一张折着的纸递给他。

小蛮牛打开来,是一封信,写在一张非常小的A6纸上,纸的正反两面都塞满密密匝匝的圆珠笔字。

“你翻过来看后面,”小芸说,“什么一辆电车先往左边开,再往右边开,啥子意思嘛?”

“撞了人吗?”

“两边都要撞死人。”

“这叫电车难题。”小蛮牛说。

“你真的晓得?”

“是,写信的这人没搞明白,这道题讲的并不是婚姻,”小蛮牛恢复书生本色,指着信说,“而是一门学问,叫道德哲学。”

“要得嘛,那你帮我教教他。”

“这人是谁?”

“你不要问得这么婆婆妈妈,惹恼了她,以后别想请她出去。”阿美说。

“好,”小蛮牛点头,把信翻回正面,“可写信的这人说要离婚,是怎么回事?”

不要再回答他了,小芸,别受这小子诚恳外表的欺骗,没瞧见他孤傲的目光中,藏有一种对你这样女孩的歧视吗——

“是我的老公,”但小芸立刻说,犹豫了不到半秒还解释道,“他被判了刑,在坐牢,八年。”

3

“犯罪教训,永远要记牢……积极改造,服从管教!”每天早晨,犯人出操时,都要唱这首改造歌曲。

脚下的尘土被微微震起,我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存在。那时我并不知道一名毁灭者——小蛮牛正在监狱外接近着小芸。

我是这篇文字的执笔者。那一年,我三十七岁,因私自截留单位货款,以挪用资金罪被判处入狱。

“孟志仁!”

“报告刘队,到!”

“过一小时,到谈话室来。”

“是。”

下午,我和同组犯人正在监区洗涤房中忙碌,管教刘队过来,他面无表情地说完话就走掉,把我留在工业洗衣机的轰鸣声中。我捡回思绪,停留在对小芸的怨恨中。

我入狱没多久,刚从入监队分到三监区。别看我外表漠然,内心却极为疯狂。与许多犯人一样,我为自己前途毁灭感到懊恼。像他们会给自己找个理由开脱一样,我也把教训归结为一件事,那就是错误地娶了小芸,由此导致的后果极其糟糕。

下午五点,我穿过走廊,朝谈话室走去。

“自从我俩结婚,就像电车上了一条轨道,”我回想给小芸写去的那封信。“边沁讲过一辆电车,正是这婚姻的写照,电车往左开,要压死五個人,往右开压死一个,所以迟早要脱轨,左右都是毁灭。”

“你讲的破电车,啥子意思嘛?”她跟小蛮牛聊完天的第二天,起大早来探监,在探视室朝我问道。

“我信上不写得很清楚吗?”

“老公,我搞不懂嘛!”她在对面拿着话筒哀求。

我狠心地不予理睬。电车理论是我从一本旧杂志上读到的,不知被哪个犯人撕走了半页,但剩下的半页够我拿来发挥了。A6小纸洋洋洒洒写满正反面,其实就一个意思:离婚。

因为我压根儿不相信,她一个人能在外面坚持,所以从哪儿开始,就毁灭在哪儿。

“报告。”

“进来,坐。”刘队说。

用A4纸打印的标语贴在白墙上,“真诚改过,拥有未来。”我搬了小板凳,在标语下坐好。

“今天开会时,你笑什么?”刘队问。

“报告,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事情是这样,上午刘队给犯人讲课,题目叫“服刑人员道德水准提高教育”。当时我就想冷笑。在工科中,水准和基准是不同的概念,基准要经过测量,引用角速度和地心引力常数。任何人如果对我和小芸的过往有所了解,就一定知道我的基准相当高,哪里还需要提高?麻烦在于,我心里的这声笑居然真的扑哧发出来了,大伙朝我投来惊悚的目光。我一定是疯了,这没办法跟刘队解释。

“你这个月情绪不稳定,”刘队说,“前两天还跟人动手打架,被取消了下个月的探视资格。”

“是。”我说,心里说取消也罢。

“你是个高材生,要明事理,你看你老婆多不容易,一直在努力帮你改造。”

刘队说着,把一封信递给我,我知道信被检查过。他示意我当面看。

“老公,给你找了个懂行的老师……”小芸写道。

“孟大哥,我是小芸的朋友,她让我来跟你讨论道德。”

信纸换过一张,笔迹也换成陌生的了,他写道:

电车难题的出处并不是边沁,而是1967年由英国人富特提出,边沁仅代表阐释这个道德选择时的一个学派,另一个对立的学派属于康德。

什么啊?我虽然不是学文科的,但也轮不到一个毛头小伙子来指指点点。看他自我介绍的履历,不过是从湖南一所高校刚毕业的本科生。

“你想研究道德,这很好,叫你老婆找老师多帮帮你。”刘队说。

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最近几所监狱在搞道德新风联合征文比赛,他希望我参加,如果入选了还能加分计入减刑。“你是——大学的研究生嘛!”他刻意提到了我的母校,鼓励说。噢,我还是姑且把那名称隐掉,我可不想让那所神圣的学府替我蒙羞。

“是。”我答应道。

我的本意是做点研究,顺带反驳一下小芸找来的傻小子,再把婚离了。然而,等休息日跨入到第三监区阅览室时,我才发现被刘队或者给自己挖了一个多大的坑啊!

阅览室是一个由监室改造的狭长房间,几百册杂志旧书码放在铁架床的上下铺,有的摞在纸盒里,根本就没什么有用的参考书,而且监狱里日程严格,每周只能去一次。我找到了一本卷边的哲学史,加盖有监狱红章,估计是哪个狱友出狱时扔下的。我做了一些笔记,发现哲学这门学科很赖皮。它不依赖于计算,跟拥有统一精密公式的工科不同,书里那些哲学大师都在各说各话,使用概念互不相通。我的脑子被搞得很乱,每天晚上躺在铺位时都试图与那些人辩论。像车间里那台洗涤滤布的工业洗衣机,我自我轰鸣,高速运转。我很清楚这是与恐惧抗争,因为无法接受的恐惧之一就是小芸抢先弃我而去。

但奇怪的是,我在小蛮牛所说的那门道德哲学里钻得越深,反而暂时把这恐惧给忘了。

好了,有两件事必须先讲一讲,其一是小蛮牛的正版电车理论,他给我详细写过,花了两页纸,我对此有何见解不重要。因为不管我想什么,都无法改变身处监室的事实。

所以我更愿意凭借想象,再现他给小芸的讲解。

“这是道假设题,它详细勾勒了当人们被逼入绝境时,究竟是哪种道德在心中起作用?”小蛮牛说。

“哦,你讲嘛。”小芸显然不懂。

“是这样,假设一名司机开着电车在轨道上急驶,请注意,他是没办法刹车的。”

“为啥子不能刹车?”

“是假设。呃,人生不可能有刹车,大概是这意思吧。”

“懂了,你讲。”

“司机突然看到,前方轨道上躺着五个人,都被绑着,动弹不了。不用管是谁绑了他们。只需要知道电车压过去他们一定会死。”

“这我老公讲过。”

“司机很着急,这时候他发现旁边有一条岔道,可以拐过去。”

“他拐了吗?”

“可那条轨道上也躺着一个被绑的人,往那边去,那个人就会死。”

“哦。”

“一边是五个,一边是一个,司机必须选。”

“这好难选。”

“上学时我们老师说,”小蛮牛说,“这道题的妙处就在于,选择五个人还是一个人,看出了每人心中的道德倾向。边沁的学派叫功利主义,主张保护多数人最大的幸福。五个人比一个人多,代表的利益大,所以应该避开他们,朝一个人开过去!可另一个学派叫康德主义,代表哲学家就是康德。康德说人有一些必须无条件遵守的绝对命令,其中一条是无权利决定他人的生死,所以司机无权选一个人,只能按原轨道朝五个人开过去。”

“那他不是没选吗?”

“不,在这里,不选也是一种选。因为电车不会停。”

“嗯。”

“所以说,你老公对电车难题的引用是完全错误的,并不是你们的婚姻往哪条轨道开都会遭遇毁灭,关键在于怎么选,是心里的态度!对普通人来说,就算没学过边沁、康德,不懂得哲学,他们还是会靠自己认可的道德来选,有一些道德是深藏在心里,他们自己没意识到的。因此这道题的要点不是毁灭,而是选择。”

小蛮牛结束了长篇大论,小芸却走神了。

“总是要选……这真的好难……”

她喃喃说,我仿佛替她听到了当年宜宾寒风的呼啸声!

另一件事较为重要,不管小蛮牛如何振振有词,对我的人生电车,我自有解释,那是我被捕前的二十四小时——

那天我从单位下班后,晚上去了另一个地方。我对小芸谎称加班。等我取了放在单位的自行车回家时,大约是午夜两三点。

前方离红绿灯路口只剩几百米了,到那里转一个弯,便能到小区正门。但我通常不这么骑,都会提前抄一条近路,从小区侧门回去,这样离家近。当时我正要拐小路,突然听到前方“嘭”的一声巨响,片刻后,又听到汽车轮胎启动的剧烈摩擦声。

我本来可以置之不理的,但有区别吗?过十三个小时,我在单位就将被戴上手铐。于是当时的我双脚一蹬,朝大路口骑去。

现场一片惨状,肇事车已经逃了。一辆三轮车被撞散了架,煤气罐、炉具、锅碗滚得到处都是,一个铁桶里的水还冒着热气。两个穿臃肿棉服的老人趴在地上呻吟。

后来我得知,被撞的是一对摆摊卖馄饨的老夫妻。

我支好车,察看了一下,连忙拿手机打电话报警。已经有一些附近的居民被惊动过来了,这时我的命运出现了第二条分岔:

在右边五六米开外的地上,有什么东西在闪着金属光泽。

还是那句话,我不往那边去,第二天的牢狱就不降临吗?不会有改变,都一样是毁灭。于是我便走过去,看到一个拇指大小的小金佛,系着根红线。我选择把它捡起来,掂了掂像是纯金的。

第二天早上八九点,我被电话吵醒,起来洗漱。小芸还在酣睡,我昨晚回家时她就已经睡了。

“你起这么早?”她迷迷糊糊道。

我洗脸时顺带洗了洗小金佛,一边又冒出另一个想法,因为上班前,我仍准备去一趟那另一个地方,于是我便探头大声问道:

“上次那个首饰盒你放到哪里了?”

“啥子盒子?”

“粉红小猪的那个。”

粉红小猪是一个钥匙圈挂件,前幾天我陪小芸过天桥时买的,小贩别出心裁地给配了一个小盒,里面垫有海绵。

“哪个记得!”她说。

不过我已经在一堆杂物里找到了。我把小盒扔进公文包里,提着包匆匆下楼去。到小区正门外,电视台的社会栏目组架好摄像机了,一早给我打电话的正是他们。

“这位是热心市民孟先生,”记者把话筒对准了我,“能说说你当时看到的情况吗?”

“我刚下了夜班,第一个到了现场。”

“您的报警纪录是两点三十五。”

上午的阳光暖暖夺目,忽然间我有一种错觉,未来会有许多话筒采访我,为我的成功、我开发着的专利,还有那些依赖着我的女人们——

“我立刻就拿出了手机,打120、122……”

回想起来极可笑,但当时我一冲动,便从兜里掏出手机,模仿起昨晚的报警动作。我那款旧索爱手机滑盖不太灵了,细细的小金佛红线卡在滑槽里,被我挥动的手一并带出!

几天后社会新闻播出,画面中有那根红线,黄澄澄的小金佛只在阳光中模糊一晃,但这足够了!

在距离农光里不远的一栋塔楼公寓的黑暗中,一双恐惧的眼睛正盯着电视屏幕。

假如让警察拿到小金佛,那上面有一处当时的我所忽略的细节,暗处刻有一个名字,顺名字查到单位,调出汽车维修纪录,便能锁住肇事者的身份。更可怕的事在于,一个月后,那对被撞老夫妻中的老太婆,死了。

说得很清楚了吧?找小芸的小蛮牛是撞人逃逸者。

4

小蛮牛在一家倒闭的杂志社工作,或者叫留守。他出事时开了单位的桑塔纳。他想问小芸的话其实很简单,可以归结为一句话:

“你老公有没有捡到我的小金佛?”

如果有,那么再加上一句——

“它现在在哪儿?在你手上吗?”

之所以在车祸后拖了半年多他才找小芸,原因他自己后来会说。

简单来讲,就是他要找的本该是我,但我已经被戴手铐了,先进看守所,后进监狱,他根本接触不到,所以他只找得到小芸。

这并不是一篇犯罪者如何伏法的记录,如果是,也不该由我来执笔。哦,可不知为什么,每当我写到这段他与小芸的交往时,我总控制不住地想笑。

一种哑然、替他感到憋屈、荒谬的笑。

为了这两句话,他遭了多大的罪啊?他太不了解小芸了。想拿她当刺探对象?那就跟徒手伸进蜂箱采蜜一样。

蜂箱里有几千只工蜂,每一只都是蜇痛他的手段。何况他本质上不擅长跟女孩打交道。农光里的夜色中,小区的门口被车灯照亮,看啊,率先登场的就是那辆桑塔纳,开车的是一位头发稀疏的中年人,叫做老丁,是小蛮牛的老板。杂志破产后,老丁偶尔会来请手下唯一的员工吃个饭。

小蛮牛坐在副座,惦记着小芸。自从上次帮忙给她老公写过信,她有一阵子没召唤他了,对他的邀约也不理不睬。这天跟老丁出来,他又给她打了电话。他摇下车窗,凝望着小区黑暗中的铁门。空气中飘荡着街上油腻的餐馆味、汽油味和冬天特有的煤屑味,那些居民用帽子捂住头,提着袋子进出,活像幽灵。她穿着一件枣红色的齐膝大衣出来了!她头发吹过,唇膏闪亮,两只手惬意地插在兜里,与那些衣着暗浊的居民相比,如同一个从废墟里出来的酒红色精灵!

她带着阿美,拉开后车门上来。

“不好意思啊,搭你们一段顺风车。”她说。

“请问,你们——”老丁问。

“我们都是小郑的朋友,”阿美飞快道,“小芸做服装生意,我卖洗涤用品。”

“哦。”老丁被这滴水不漏的抢答噎了一下,不再问,踩油门发动了汽车。黑色桑塔纳像只扁头怪兽,喷出白气,朝不远的三环路吼叫驶去!

“你们去哪儿?”小蛮牛问。

“朝阳门。”小芸说。

“找朋友吗?”

“问这么细,你想追我们家小芸吗?”阿美插话。

“哦。”小蛮牛也被噎住。

车到朝阳门,两个姑娘叫停要下车。“小芸。”他挣扎着回身道。

“你问上课的事吗?等需要你时,会找你的。”小芸猜到了他要问的话。

“上什么课?”老丁不解地问。

“哈哈,回见。”

小蛮牛徒劳地目送着她消失在灯火和车水马龙中。

他觉得她像一条滑溜的鱼,他以为把她网住了,她却欢快地在网眼中来回穿梭,还抛下一句:“别松手,在这里等我哦。”什么服装生意、洗涤用品,都是胡扯嘛!可他能怎么办?他只能不动,他才是一条乞求她的鱼!

那段时间小芸其实过得很窘迫。有一天她总算答应他出来,小蛮牛见她闷闷不乐,问为什么?小芸说跟阿美吵架了,小蛮牛问为什么吵?

“房东催房租,你帮不了。”她瞟他一眼。

小蛮牛有些紧张,他从老丁那里领的是一份微薄的底薪,在钱方面确实只能抱以歉疚。“催房租跟吵架有什么关系?”他问。

“我老公出事后,我付房租太吃力了,才叫阿美来合住,她帮我分担掉一半。”

“你老公很喜欢这个屋子吗?要你继续租?”小蛮牛想把话往老公引。

“什么啊,我不租这里,难道回四川吗?我可不想回四川。”

她啪啪地就扯开了,什么同学啊亲戚啊燃面啊上等花椒啊,他一句也插不进去。

“所以阿美生我的气。”她突然绕回来。

“为什么?”

“你想啊,志仁今年快四十了,等他坐满牢出来,很快就是老头了,”她说,“阿美叫我别管他了,难道要被他拖一辈子吗?”

“哦。”小蛮牛觉得对此没什么发言权。

“她还拿你跟我吵。”她又瞄他一眼。

“我?”

“她说你比我还穷,还花什么时间请你上课?有那个工夫,不如去认识成熟一点的男人。”

“这……”

小蠻牛感受到被抛弃的威胁,可他没来得及辩解,她已经拿着手机到一旁接电话了。“喂,秦姐,现在吗?迟一个小时行不行?我正跟朋友吃饭呢。哦,哦。”

过两分钟她带着歉意回来,其实也不容他挽留:“不好意思哦,临时有事。”

“你去忙吧。”小蛮牛说。

那天他咬紧牙关,挤出生活费,才跟她约在农光里的一家乌江鱼火锅店,因为她说过她爱吃。她走了之后,火锅端上来,汤里新鲜的鲢鱼被剁成一截截,鱼头瞪着眼睛看他,一同上桌的还有四五碟红红绿绿的小菜。

小蛮牛算了一下,五百块底薪被刨去一百二。

我必须忠实地记录,这篇文字由小芸历来的亲情电话、探监和信件所提供的素材所组成,此外再加上我对她的了解和一点点想象。因为他俩交往中的每一处细节都可能不经意地渗透进来,最终影响到我们三个人的关系。

“你怎么没生气嘛?”过了一周他俩才重新见面,小芸笑嘻嘻地问他。

“为什么要生气?”小蛮牛闷闷道。

“上礼拜我放了你鸽子,还让你破费了。”

“没关系,你想吃再去。”

对小蛮牛的耐心,小芸顿生好感。她认可一个人的方式就是坦诚,于是她告诉他,上礼拜她去见了一个包工头,是朋友介绍的,说那人愿意出三万块一个月包她。

“你答应了?”

“没有,那人面相很恶,头上长包包,”小芸撇嘴说,“我正在求房东让我房租月付。”

“你老公就没给你留下钱,或者别的什么吗?”小蛮牛抓紧问。

“哎呀,你不说差点忘了,你上次教得蛮好,我老公请教你新问题了。”她打开手袋取出一张A6纸。

小蛮牛打开信看,露出苦恼的样子:“这个我恐怕教不了。”

“为啥子?”

“他问的这个什么道德溯源,我没听过,也没学过。”

“哦?”小芸失望地瞪大眼睛,“那我找别个打听去!”

她麻利地收了纸条,转身就要走。小蛮牛连忙叫道:“别啊,我帮你去查资料!首图离我很近,就两站路。”

“这才要得。”小芸笑吟吟道。

似乎是给他奖赏,天一黑她就带着他出发了,坐了三站车,去往繁华的国贸。哦,国贸大厦2座的底层有家酒廊,一定在她的出游名单上。它宽敞明亮,灯光和顶棚统一装修成橙色调子,墙壁镶了带有黑金属框的镜子,椅套和坐垫上印着五色鸢尾花。

“看到了吗?”她坐下后指着吧台,“刚从四川过来的头两年,我就爱坐在那边,跟不认识的人聊天。”

“嗯。”小蛮牛大概想,这种吧台社交,像外国电影的场景,跟她一个四川妹子有什么关系?

“服务员,来两支青岛!”她招手道。

小蛮牛还会注意到她奇特的习惯,把啤酒不叫瓶而叫支。不过他不懂两瓶啤酒算是这里最便宜的,显然她不想一下子把他搞破产。

“我认识过一个外国华人,他顶喜欢听我说四川话,”她说着,眼神中浮起一层回忆的薄纱,“他特别斯文,喝完了酒,会帮我穿大衣,然后我跟他说拜拜。下一次他来北京,又会给我打电话,我立刻放下手边的事过来。我们聊呀,笑呀,从来不打听对方平时做什么。他懂得好多,教我看这椅子上的花,说黄色代表友谊,紫色代表平安。”

“蓝色呢?”小蛮牛勉强问。

“代表暗恋,哈哈。”

那年有一套美剧DVD在热卖,讲几个纽约女人的风月往事,其中有个男主角叫Big先生。因此当小蛮牛聆听小芸唠叨时,他恐怕会联想到那形象,一个风度翩翩、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做着生意在各个国家飞来飞去,有一个油腻的厚下巴。

周遭烟雾缭绕,客人们在吸香烟或雪茄,嗡嗡话语声和酒具轻碰声使小蛮牛感到极度不适,一切都支离破碎。他自幼生活在湖南农村,靠奔跑成绩出色才被特招进了大学。他习惯孤独地长跑,不与人为伍,但她却像把他拉上了嘈杂的旋转木马!

“喂,阿美,我们马上就到!”

突然之间,他又被她拉上出租车。她叽里呱啦打电话,带他驶往未知的黑暗。小蛮牛攥紧钱包,他囊中羞涩,却要为她突如其来的消费买单。他不安地张望,发现置身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堂。“喂,你们在哪个包厢?”小芸带他往里走。哦,卡拉OK仍是时髦的娱乐。“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两旁门上的小圆窗在嘶吼中震颤。服务员托着红酒,闪避着喝醉的客人。进一个包厢,阿美和一个小白脸在引吭高歌。那男生是阿美刚从网上约的,他刚下飞机就从机场打车过来。那是充满投机客的年代!“在雨中漫步,蓝色街灯渐露。”小白脸和阿美在唱。

“服务员,来两支青岛。”小芸按桌上的铃。

“你老公没给你留过什么值钱的东西吗?”小蛮牛趁机发问。

“留啥子?”

“黄金首饰……”

“金子?我连铜的都没见过,”小芸立刻委屈地叫起来,“他就送过我这个!”

她把粉紅小猪亮出来,塑胶小猪头瞧着他笑。“相对望,无声紧拥抱着!”阿美和小白脸粘在了一起。小蛮牛算了一下,多两瓶啤酒他还能承受。可小芸却凑近了,小声地说道:“你看他们俩好腻味哦。”

“怎么了?”

“我们俩去隔壁,另外开一间小包厢吧。”

哦,他不能拒绝,他的钱包在滴血。

一个周日,小蛮牛受到的压榨达到了顶峰。他正在屋子里泡方便面,手机响了,他听到她欢快的声音:“我们马上到羽毛球馆了。”

“球馆?”

“你出门左手边,离你家不远的那个。”

他跟她提过住在哪个小区,两人相距其实就三个路口。

“喂,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屋子里有女人吗?没有?哈哈,那等你过来。”她挂了电话。

小蛮牛在屋子里翻找零钱,不知道把钱都带上够不够?

他下楼出小区,去到几百米外的球馆,小芸、阿美和一个男人已经到前台了。那男的二十六七、高大健硕、背着球包,像个酷爱锻炼的白领,正准备订场地。

“我朋友来了,不用你掏钱,让他来。”小芸高兴地指着小蛮牛说。

“这位是?”白领警觉地问。

小蛮牛不愿吱声,但他又不想表现得太冷淡,否则那虎视眈眈的家伙随时会把他取代。见小芸和阿美没带球具,穿着高跟鞋,他又替她俩租了球鞋和拍子。

进场地后小芸和阿美在球网一边,白领在另一边,他坐在底下看。白领果然营养良好,挥拍有力。阿美不会打,比划了几下就兴味索然地退场了。小芸倒是认真,可她身体微胖,动作笨拙,七八分钟后也冒汗下来,将球拍交给他。

“你来。”她说。

“我?没吃午饭呢。”

“哥们,”白领在球网那边叫道,“打比赛吧!”

小蛮牛能察觉对方深深的敌意,那人大概嫌他碍事,想把他击垮撵走。他想朝对方喊,这妹子不是你想的这样的,她连锻炼都要求免费,连帮她免费的资格都要我们竞争!可对方的球已经抽过来。

那些球像子弹,一个个带着呼啸,带着白领的敌意!他劣质的球拍难以招架,那人的拍面印有精良的“y”字标识,而他的球拍沉重得像杠铃。自从认识小芸,他的钱包就如汽车的玻璃水箱漏了,任凭雨刷怎么空转也滋不出东西!别说午饭,他昨天晚饭都没吃。他都啃了快一个月的方便面了,他的腿像泡过的面饼一样软得不行!

他跳跃、后撤,竭力救下每一个球。这本不是他擅长的项目,他憎恨这种画地为牢的比赛,场地就像囚笼。他太饿了,也太久没练体能了。他后悔一开始没跟她谨慎地画下界线,更不要相互深入了解。恰是这一点使他被抓住了软肋,使她误以为他好欺负,可他确实又害怕在达到目的前被她甩掉,那样就前功尽弃了。他宁愿在野外迎着潮湿的风奔跑!他恨自己。

比赛十分激烈,球馆里一些人停下来观看,小芸在鼓掌。最终还是小蛮牛占据上风赢下了两局,他累得瘫坐在地上。

白领叉着腰喘气过来,不甘地:“你到底是她什么朋友?”

小蛮牛本想说和你一样,但只是含糊地:“噢。”

小芸过来了,夸道:“你深藏不露啊。”

“噢。”

“有一个好消息,你想不想听?”

小蛮牛抬起头,他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帮她干了两三个月。因为所谓好消息,就是小芸叫我在狱中提出申请,下次探监时让小蛮牛作为函授老师被特许参加。

5

“你的通话将全部受到监听和录音。”

我把目光从高处的警示语处挪回,看向面前的透明玻璃墙。人造石英石台面上放着通话器,两溜椅子沿内外摆开。

这很像银行的柜台,我处在8号位置。犯人家属们陆续走进探视室,我的玻璃墙外坐下了两个人。

“老公,这就是小郑。”小芸说。

“孟大哥。”他接过话筒说。

我点头,盯向对面的小蛮牛。那是个黝黑、清爽的小伙子,会是女人欣赏的类型。他身高大约一米七,坐姿挺得很直。他新剃了头,耳根下的发茬非常清晰。

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眉毛,有些八字。眉头总不停往上挑,像有什么要表达,但底下的嘴唇却蠕动着说不出,就把这上挑给抵消了。

我观察着他。

在我的体内,有两个我。

一个是写这篇文字时的我,已洞悉一切。

探监资格按规定只给予直系亲属,但为了犯人改造,狱方偶尔也会给例外,小蛮牛一直给我上课,小芸据此让我提出了申请。但回首望去,我发现小蛮牛极为疯狂,他冒了很大的风险。

非直系亲属要办理一大堆手续,准备身份证、学位证、暂住证明、街道办事处证明甚至老丁那个杂志社的证明。这样他的名字便暴露了。他是赌我没看到小金佛背后刻着他的名字吗?还是他早准备有一套谎话,来解释他为什么偏偏就那么巧通过小芸接近我?他就不怕我在探视室里跳起来,大声高喊抓住这个逃犯吗?

但另一个我,当时坐在探视室8号位,丝毫看不出他眼中那种难以理喻的执着。

“老公,小郑给你买了几本参考书。”小芸说。

“唔。”那时的我,正陷进一些黑暗的问题里,仍然想给我俩的关系来上一刀。

“你有什么问题赶快请教他。”

“花了多少钱?”我突然问。

“什么钱?”

小芸拿着话筒,诧异地与身旁的小蛮牛交换了眼神。我一阵刺痛,想象他俩给我写完信后抱在了一起。

“你们都到了钱不分家的地步了?”

“孟志仁,你又来了,你成天怀疑我这个那个。我告诉你,我从没有跟别人好过,倒是你——”

“我怎么了?”

“你的钱呢?你如果有钱能退回去,还能减刑!”

“哼。”

我们俩的争吵通常都这么起头,都为了这个话题,钱。

我见她气呼呼地把话筒交给小蛮牛,起身离开。我按捺着情绪,是的,我的全部声音都受到监听和录音。

“孟大哥。”

我望过去,小蛮牛垂下脸,但眉毛往上挑。

“我去华威桥的首图查过,你想了解的问题,能解答的书籍很少。你问有没有先验道德,国外倒是做过婴儿试验,让婴儿在代表善和代表恶的行动中选择,但没有结论,至于成年人,就更无法测试了。”

我没有说话。我确实问过有没有一种道德并不来自后天教化,就刻在人的基因里。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他眉头又一挑。

“我娶小芸时,她是什么情况,你明白的吧?”我直接问。

“明白——”他看我一眼,又把头低下去。

我再度刺痛!他连这也知道了,说明他和小芸的关系真到了一定程度。请允许我把娶小芸这件事往后放,因为这一段现在并不是属于我的段落。

“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他又开口了。

“你讲。”

“我没插手你们的婚姻,孟大哥,你能不能对她好一点?”

“我对她不好吗?哪里不好?除了坐牢不好,我对她都非常好!世界上有谁能比我对她更好?既然你什么都懂,我倒要问,你觉得她好在哪里?值得我更好?除了她做的冰粉好吃。噢,你好像还没有吃过?”

我深吸一口气,把冷嘲热讽都抛过去,不料这套重拳像没打准,他抬起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在图书馆看到过这句话,人是经不起逼迫的,约翰·穆勒说的。”他淡淡道。

“逼迫?”

“逼下去,你看到的可能是黑暗。”

这令我大为惊讶。那时的我已经知晓,隔着玻璃的他毕业于湖南某大学,是一名体育特长生,出身贫苦,擅长跑步。作为体育生他算得上勤勉,连公选课都能拿优,但这并不代表他能说出深奥的道理。面前玻璃2.5千克/立方米的密度阻止不了我俩之间390纳米的目光波长。莫非他是有感而发?我隐隐有一种直觉,这小子藏着秘密。可惜我能猜出有秘密,但猜不准是什么,那甚至都不止是车祸。

“孟大哥,还有件事,小芸说你出事那天,想送她一件金首飾,有吗?”他又问了。

“没有。”我说。

他很不甘心,脊背微微躬起,像一个蓄势待发、破釜沉舟的运动员。

“小芸说你在找首饰盒子。”

“那是同事要借用的,进看守所时,就被我扔了。”

我掐断了他的念想。后来的我,能从他眼中看出深深的失望。

6

除夕到了,小蛮牛跌入低谷。

他握着刀叉,望向餐吧的窗外。黑暗中狂风肆虐,发出涡轮机般的旋转声。餐厅内的龟背竹纹丝不动,吧台处一名男服务员托着下巴,瞧着仅有的两名客人。

“没想到,年三十晚上这么难熬!”老丁咒骂道,“小郑,我们找人来陪陪吧。”

“找谁?”小蛮牛惊讶道。

老丁之前在德国生活,据他说汉堡有一份心理学月刊非常畅销,所以一年多前他鼓动几个投资人买了版权,便撇下老婆孩子,孤身回国来创业。小蛮牛被招来当编辑助理时,投资人之间发生纠纷,杂志已经快不行了。

“顶多下个月,新的钱就来了。”老丁不停给大伙打气,可其他编辑都辞职了,只剩下小蛮牛。

除了工作不好找,小蛮牛没走的原因主要是觉得欠老丁一份情。

刚进杂志时,一天晚上老丁出去喝酒拉投资,喝到半夜让小蛮牛把桑塔纳开走,明天再接他上班。小蛮牛抄近路回杂志社宿舍,结果就在农光里撞了人。下车察看时,他吓得心狂跳。小金佛的红线大概是慌乱中扯断的,它掉在现场。等他回到住处才发现,可他没有勇气回去找了。

“你撞到路边停的车子了?”第二天,老丁去摸被撞凹陷的保险杠。

“我错了,我转弯太急。”

“怪我不该让你开车走,没事,让保险去修吧。”出乎意料老丁没有责怪。

眼下这位慷慨的老板站在一盆龟背竹旁,正陷于可怕的谵妄。吃年夜饭牛排时,老丁已经把能打的电话打过一遍,忽然他又从名片本里摸出几张小卡条。“小凤吗?我是刘哥的一个朋友,什么,你回老家过年了?”“喂,小田吗?”“哦,你也不在啊?”“小刘?你旁边的鞭炮怎么那么响?”

小蛮牛面无表情,想要怪笑。多么荒诞的夜晚,人们发明了节日,可一旦不能从中得到宽慰,人反而变成了被细火炙烤的痛苦的小牛肉。微妙之处在于,在老丁从陌生女子那里乞求慰藉的行为中,隐藏着对他的讽刺!因为他也一直在依赖小芸,但冒险的结果是空无。那瘦高个子的囚犯志仁矢口否认有过金子。他不禁怀疑自己在电视上看错了——如果志仁没有捡到小金佛,那么他一遍遍地接近小芸,得到的是什么?他发现跟她越熟悉,被逼着品味的苦难也越多。

“我不该同他吵架,”她声音中带上了哭腔,“他被抓那天早上,我还吵了几句。”

“吵什么?”

“我说他影响我睡觉,答应过的月供也是吹牛。”

“月供?”

“就是零花钱。为了嫁给他,我下的决心很大,为了让别人找不到我,光手机号码我都换了两次。”

小蛮牛很困惑,“别人”包括她提过的“Big先生”吗?

我不清楚小芸跟他说这些时在哪儿,卡拉OK?餐馆?还是黑暗的小酒吧?但地点不重要,让她说完了,小蛮牛才能明白我娶小芸的不易——

“认识他那年,他欠了一屁股债,都三十五岁了。”她又开口。

旋转的五彩射灯光黯淡地洒在她的脸上,她穿着毛茸茸的蓝毛衣。音响震耳。嗯,还是把她放在包厢。屏幕上放着古早的演唱会——“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小蛮牛勉强能听清,她遇见老公是在认识“Big先生”之后。志仁老家在河北,有过一次婚姻。他辞去了很好的国企工作下海创业,却赔得精光还惹怒了妻子,被扫地出门。为了还债,他只好到一家私企当业务员,卖一种控制锅炉的设备。后来他被控挪用货款也栽在这设备上。“他是被冤枉的,那些同事害他!他们恨他,笑话他!”小芸语无伦次,小蛮牛更加迷茫,因为她说的话总在跳跃,突然又跳到了她刚来这里时。“要下跪,那家会所用跪式服务!”她说着,被痛苦所淹没。

“我笨手笨脚,总打碎盘子,还要被客人乱摸。”清脆的盘子爆裂声一遍遍地回响,小蛮牛盯着面前这个表情破碎的淡蓝色洋娃娃,可这跟她丈夫志仁有什么关系?

“服务员,再来一支青岛!”她按茶几上的铃。

啤酒送来后,她抿了一口,瞪着小蛮牛,带着委屈的表情:“那年冬天,真的好难,我丢了几次工作,所以我就去做了那行……

远处小区中有违禁的烟花在燃放,升在空中“嗵”地炸开。从餐吧出来,已经午夜两点了。小蛮牛与老丁分开,独自去长虹桥下找通宵公交车。

手机响了,是小芸打来的。“喂,你干吗呢?”她问。

“我在东三环。”

“外面很冷吗?你听起来打哆嗦,”她显得热情洋溢,“我年夜饭和老乡聚会,炖了一大锅汤,你来喝吧。”

“不了吧。”

小蛮牛已经打定主意,把小芸撇开,不再去找她了,让小金佛就这么消失吧。可十多分钟后,他还是用兜里剩下的钱打车去她的小区。已经不算大年夜,最难熬的时间都过去了。他上到二楼,在触摸式楼灯下敲响她家的铁门时,他忽然一阵心悸。

对这个家他熟悉的程度远超过小芸的想象,他甚至清楚塑料衣橱里有几个收纳盒,这是他的秘密——

所以他进去后。立即发现客厅中茶几被挪了位置。它跟一张小桌拼着,刚被抹布抹过,残留着油花。暖气烧得很足,夹着热烘烘的菜味。几个空酒瓶没来得及收拾。他瞥向厨房,水槽里摞满了碗筷。

“她们都出去玩了,阿美也去了。”

“你怎么不去?”

“哈,老了,不能跟小姑娘混了。”

她穿着那套粉红色睡衣,头发比以往更蓬松,解释说酒喝多了头痛。几天没见,她胖了一圈,脸圆鼓鼓的,像一个小主妇,让他先坐。

“不用忙,我吃過了。”

“那就把汤给你热一下。”

她在客厅与厨房间来回跑动,找可用的汤碗。地方其实很窄,小蛮牛坐在旧沙发上。

喝完了就走,他对自己说。

沙发的旧绒布摸起来有颗粒感。小芸从厨房出来,笑嘻嘻地:“汤马上就好,来,我们来玩荡秋千。”她似乎真是喝多了,然后未经他许可就分开两腿,跨坐到他大腿上。变胖了的她很重,小蛮牛不敢吭声。她十指交叉抓住他双手,闭上眼,头朝后仰去。他能感觉她薄薄的棉睡裤在他的腿上蹭。突然她睁开眼睛,说:“不能再玩了,要让阿美知道了,一定该骂我了。”

她起身去厨房盛汤,拿的是窗台上那个玻璃碗,一边说:“这碗是我以前给老公做冰粉用的。”

鸡汤虽然加过水,仍然是乳白的。

“小心烫哦,我看你这人蛮脆弱的,哈哈。”她说。

热气氤氲,彩色棱格灼烫着小蛮牛的手指,但他不敢松开,仿佛一脱手它们就会变成五彩羽鸟飞走!小时候他跟爸爸在山上抓过鸟,灼痛感继续袭来!五岁时爸爸死了,不久妈妈也撇下他改嫁了。热流钻遍了他的全身。他跟着奶奶过,虽说后来他与妈妈取得了联系,可即使过年他也不愿上她那儿去!他不愿面对她旁边那些陌生人,宁愿孤独地练习奔跑。

小蛮牛有好些个秘密,可他一个也不愿说出口!

他低下头去吹气,被热浪灼脸,还以为自己在啜饮。“呀,你怎么真的掉眼泪了?”小芸吃惊叫道。

7

农光里在北京东南三环外侧,据说古代这里养过老虎,后来设过农业机械厂,所以有个农字。如果从南往北,在潘家园桥右拐,在下一个路口往左,便可到达农光里狭窄杂乱的街道。

和小芸在那儿住了两年多,租的是老旧的六层红砖楼,房号212,因为房租便宜,离我上班的单位也近。房东没装空调,夏天到了,我俩经常晚上八九点出去散步。那时行人已经稀少了,头顶的树叶哗哗响。从盛夏走到入秋,心情越来越愉快。

我清楚地记得,有几个晚上闻到了清甜的桂花香。这地方怎么会有桂花树呢?我四处张望,不知它藏在哪儿。或许,香味藏在小蕓做冰粉的玻璃碗里。

“我老公有胃病,冰粉不能吃冰的。”小芸大概对小蛮牛说过。

“冰粉,不就是冰的吗?”小蛮牛闷声道。

“哎呀,你不懂,一开始要用冰粉籽来搓,做起来好麻烦的。”

小芸的那种做法确实繁琐,先拿冰粉籽泡水,裹在纱布里用手搓,等里面的胶质都揉出来了,加入生石灰,才能使胶体凝固。

“本来放冰箱会凝得快一些,可我老公要吃常温的,所以我都是放在窗台上慢慢晾。”小芸又解释。

“哦。”小蛮牛说。

那是小蛮牛和小芸交往中,他最平静的一段时间,他除了偶尔陪伴她,就是帮我找资料,写信上课,无欲无求。

“每一种健康的道德,都受到生命本能的支配,”他写道,“孟大哥,这句话可能对你有启发。本能虽不等同于道德,但很接近你说的与生俱来的力量。”

“我老公那个人脾气很差。”小芸又说。

“是吗?”

“他一直赌咒发誓,说能挣大钱。我说你少吹,结婚时你说过有两万月供的呢?他一听就更急了,说别说两万,以后他十万都给得起。有时候他不高兴,就朝我摔东西。”

“那你呢?”

“我才不惯着他,我也拍桌子,有一回太生气了,把手都拍断了。”

“什么?”

小芸抬起右手掌根给他看,“就是这儿,痛得连锅勺都拿不了,去医院看过说骨头裂了。”

对这种激烈到骨折的关系,小蛮牛没什么体验。在大学里,他有过一个女友。那女孩家里有钱,小金佛就是她送的。毕业时她被父母送出国留学,两人就分手了。

“他经常抽风,跳起来说等挣了钱,要把钱甩到同事的脸上去。”小芸继续絮叨。

“甩同事做什么?”

“因为,那些人认识我比他早,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我们结婚后,他们就没有停过笑话他。”小芸如实说。她跟小蛮牛熟了,说话就更没有顾忌。

“哦。”

“走吧。”她说。

必须给出提示,那一阵小芸带小蛮牛去的地方,都遵循着一个模式,沿着我当年跟她走过的路线。

脚步沙沙,她和小蛮牛走在铺有积雪的人行道上,旁边是亮灯的居民楼,前方放有挡路的自行车。

从农光里动身,只需两三站,便可抵达国贸CBD,从那里再出发,即可深入繁华背后细小的核心,三里屯、使馆区、地坛公园,既有食客喧闹的餐厅,也有隐藏在冬夜枯树丛中的小酒馆。

“有一次我老公跟他们动手了,那些人记恨他,才害他去坐牢。”

“啊?”

“是真的,我老公帮单位卖了很多设备,应该拿一大笔提成,可那些人去找领导告状,领导扣了他的奖金不给他。那些钱本来就该是他的。”

小蛮牛沉默,对挪用货款这种事他也没有发言权。

他俩经过地坛公园外的拐角,一盏浊黄的门灯点亮在一家酒吧残损的霓虹招牌上,小芸领他推门进去,里面非常小,暗得看不清桌椅,一个扎马尾辫的中年女人迎上来:“小芸。”

“秦姐,这是我的好朋友小郑,先来两支青岛。”

“嗯。”那女人隐没掉。

小芸带小蛮牛在一张桌子坐下,拿打火机点燃蜡烛,小声地说:“以前这家店是黑店,专门宰客呢。”

“哦。”

“那时我急着帮家里还债,在夜总会做完了,还过来这边做。我和志仁就是在这里认识的。”

小蛮牛听着。

“他在附近做工程,等我过来都十二点多了。我被客人灌过酒,又累又饿,可他偏偏还要请我喝酒。”

小蛮牛继续保持安静。

愚钝如他,恐怕也能体会,她把他拉到这些场所,是想再现她的某段人生。可她为什么挑中了他?她想把他也复制进去吗?小蛮牛是个孤僻的孩子,难得享受被关注,他有一种受虐般的酸爽。

“他欠的债一点不比我的少!可他一个劲地买红酒,说帮我冲业绩。我劝他别疯了,说怕他被债主砍!他笑了,说我太不了解他!他会东山再起的,他是——大学的高材生!”

她差点泄露了我的隐私。噢,就让她说吧。

“他家在河北,有姊妹弟弟好几个。他是家里最大的男孩。他爸爸有病,一家人常受欺负,可他争强好胜,一边跟人打架,还一边割猪草、背英语单词。他上了学,还没毕业就开始帮助弟弟妹妹,把他们都接出来补习和找工作。可后来他一破产,弟弟妹妹都躲得远远的。他特别生气,说等他发了财,非要找他们,把钱甩到他们脸上去!”

小蛮牛觉得志仁的贫苦童年跟自己的很像,可他不懂,干吗非得甩别人的脸?呸,愚蠢的小蛮牛。

“那年冬天,不停地下雪,一场接一场。”小芸说。

我很难过,烛光去除了她那层防备的面纱,而写这一段的我,却被高墙所阻隔,不得不借助于蠢笨的小蛮牛才能欣赏她的脸!我不愿意让他的目光触及她更多的部位。我只能从心底最深处找出一根琴弦,与她的那根用264赫兹的频率共振。振动加快,达到1022赫兹的神秘级别,那是两粒原子核在跳动,以每秒1022次的速度在相互召唤!哦,我飞了!

漫天雪花吞没了我踉跄的脚步,她扶着我。虚幻的霓虹灯化作她小屋里的红灯,她给我一碗滚烫的醒酒汤。我喝完,靠着她睡去。破产后我就那次睡得最安稳,甚至在梦里回了一趟老家,跟俺娘抱怨:“妈,我从小到大,你和大大就没把我揽在怀里过,害得我老觉得冷。”

第二天离开时,我要给小芸钱,她哈哈笑了说不要。

“我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汤,恨不得以后天天喝!”我说。

“我还有更拿手的冰粉呢,”她说,“孟志仁,你不要以为嘴巴这么甜,就可以免费蹭我!少喝点酒,你是高材生,搞你的正经事业去!”

8

“这是什么?”两三天后,小蛮牛接过了一张A6纸。

“老公叫我去讨债呢,说追回的钱可以帮我付房租。”小芸说。

她显得很高兴,并不完全因为钱,而是因为得到了关心。

小蠻牛快速浏览了一下,他已经很熟悉那种极细极用力的笔迹了,写满了正反面。

从正面下半页开始,列出了密麻麻的人名,每个名字后是地址、电话号码和收款数,标注有借出的时间,并附有提示,比如“容易”“该款较难收”“与此人说话要和气”,简直像一份买电器时的详细说明书。

金额都不大,多半是三百、五百,偶尔有几个一两千的,但积累下来也不少。

“你老公放这么多债出去干吗?”小蛮牛问。

“哪里啊,这里面有好几个是他的同事。”

“哦。”

“他傻呗,还喜欢逞能,那些人很无赖,借了他的钱就假装忘记,不过这些人的钱我不打算要了。”小芸皱眉说。

小蛮牛无心深究,但他想到了另一件事:“你老公挪用的公款呢——”

“你问这个啊,他拿去搞专利了。”

“专利?”

小芸解释道,志仁一直在自己研发一项专利,这是他有底气称将来赚大钱的原因。但研发很花钱,因为志仁委托了一家实验室出数据,还找工厂做样品,具体她不懂。反正志仁就是这么给她交代的,钱都花完了。

小蛮牛略感失望,他隐隐觉得志仁没说实话。男人之间往往更容易相互看穿。他虽然只见过一次志仁,但感觉自己跟这个男人挺相似,否则小芸不会无缘无故中意他。这一点连小芸的同屋阿美、那个刻薄的瘦女孩都看得出来。有一回他去接小芸,阿美在门口冷冷警告说:“对我们家小芸好一点啊。”他忍不住想反驳一句,像她说话这么难听,哪儿能讨男人喜欢?可他不敢吭气。

“哈哈,阿美说了,我连名校的研究生都拿得下,还治不了你这个本科生?”另一回,小芸模仿说。

小蛮牛将A6纸翻到背面,果然看到了实验室和工厂,但都注明了“极难”。下一家叫“新玲美容美发”,只有一个号码,没有负责人,注解是“投资”,可收回五千。

奇怪,志仁花几千块去投资美容美发干吗?

“唉,我得谢谢你。”小芸却沉浸在别的情绪里。

“谢我干什么?”

他心想如果小芸不提美发店,最好别多问。

“少了你帮忙,我老公在监狱里一个人乱想,拿我撒气,我早就同他吵翻了。”

“是吗?”他问。

“是啊。”她说。

然而到晚上,电话里就传出她的哭声。

“志仁骗了我,玲玲是他的女人。”

“哪个玲玲?”

“美容美发院!”她尖叫道。

那像刚目睹了灾难发生的应激反应,一座楼塌了,她老公被压在里面,还是建筑师。

“你慢慢说。”

“我的手麻了,动不了!”她又叫道。

“你不要急,听我的话,先放下手机,去卫生间洗个脸,对镜子做深呼吸,记住呼气时看着锁骨,让锁骨下沉。”

“嗯。”

他等了十分钟,她拨回来了。

“今天我一打过去,”她恨恨道,“那女人就露馅了!”

小蛮牛发现,她远比他想的机敏。事实上她一拿到志仁的纸条,立刻就觉得美容院有猫腻。只是小蛮牛不问,她便没提。

“我开口说是志仁的老婆,她慌了,推托说跟志仁不熟。”

“那投资是怎么回事?”

“她不停地撒谎,先说没这笔钱,又说根本没合伙。我恼了,就吼了她一句。”

“哦?”

“我说没合伙,那他是拿钱包养了你啊?”

“她呢?”

“她一下子就老实了,承认有投资,你猜,志仁到底给了她多少钱——三万!还说只是第一期!”

“天哪。”考虑到这笔钱够小芸在农光里付快两年的房租,小蛮牛确实有些吃惊。

“他宁可不减刑,也不肯叫她把钱吐出来!你现在在哪儿?”

“我吗,在家。”

“那你等着,我去找你商量!”她语气急促。

“这不好吧?”

小蛮牛有些惊慌,目光落向自己的住处。

一截粉色的带子从客厅对面主卧中的纸箱子中露出来,那是女人内衣。这套两居室的公寓付了一年租金,其他编辑辞职后就小蛮牛一个人住。纸箱外还有几个粉色和白色的漂亮磨砂瓶子,散发着保湿乳液的香味。

除此之外屋里透着长期未打扫的霉味,窗帘拉紧,像焊在窗帘杆子上。小芸知道他的小区,在松榆南路的末尾,离农光里和首都图书馆都是三个路口。

“你别过来。”他对着手机说。

“可是——”

他了解她的偏执,于是补充道:“明天吧,我帮你找那个女人对质。”

9

同一天夜晚,三监区二十六号监舍。

邻近监舍传来晚点名的声音。下铺一个家伙白天犯了错,在紧张地背诵三十八条监规:“二十四条,阅读健康有益书刊,按规定收听、收看广播电视。”房间里充斥着薄荷牙膏味,那是从漱洗回来的舍友口中飘出来的。

我坐在上铺,朝床上一本书望去,书名叫《哲学导论》。它的封面填满红蓝几何状的色块,三根灰色、铬黄和矿紫色的箭头往上指,外表几乎像一本工科工具书。还记得我当初想和小芸离婚的念头吗?我从夜总会拯救过她,那是我体内道德爆发的时刻,如果按照世人的标准,我压根儿该远离她,可我没有!遗憾的是在那之后,我上了另一条轨道,并且在行驶了两年左右时,出车祸了。

所以我才想舍弃她,这样对她好,对我也好。怎么,难道我还指望一个风尘女子跟我有一样的基准,在外面等候我吗?我才是司机,如果电车一定要撞毁,也应该由我来操纵,而不是由她。但小芸找来了小蛮牛,反驳了我说的电车,还将我的注意力引往另一个方向。

我朝枕头旁望去,摊开的笔记本记下了小蛮牛从狱外寄来的参考书,此刻它们都存在阅览室里:

《人类理解论》,洛克。

《纯粹理性批判》,康德。

《人类理解研究》,休谟。

《逻辑哲学论》,维特根斯坦。

《道德情感论》,亚当·斯密。

《道德与立法原理导论》,边沁。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叔本华。

《道德的谱系》,尼采。

《忧郁的热带》,列维·施特劳斯。

狗屎一样的哲学——我的逻辑原本是这样,按照我自己认定,我的道德基准异乎寻常的高,这能力没人教过我,肯定也不是受到潜移默化,那么它是从哪儿来的?关键在于,我是这样强的男人。入狱前我干过的最冒天下大不韪的事情便是娶了她,如果我能证明体内这种力量的存在,或许我能在难熬的刑期中好受一些,忍的时候更有信念。

至于它是不是属于道德的范畴,那不过是小蛮牛帮我提供的一个标注,概念并不重要。

然而,赚钱的人生业已破灭,对哲学这门学科的钻研也一无进展。我花了几个月推导不出来,或许这想法本身就很荒谬?纸一样薄的护盾挡不住脑中那些围绕着我的嘲笑!“志仁,你疯了,真要娶一个小姐啊?”“要缺钱,跟兄弟们说啊!”像空转的洗衣机那样我折磨着自己,还要承受着对小芸与小蛮牛在外面亲近的想象。

小蛮牛告诫过:“你逼出来的可能是黑暗。”

没错,我努力打开内心,想找到能让我支撑下去的宝石,但进入的只是一片混沌。于是,我选择了暗黑,寄出了讨债信。我当然清楚,将美发店写进去会使玲玲暴露,但为什么不能暴露?

后果无非是小芸憎恨、并离开我。

这与我当初想达成的离婚一样,从原点出发,兜完一圈又回到原点。但有一点却不同,我将更诚实地面对命运赐予的悲惨,更诚实地面对内心,接受失败、孤独。

所以我才将电车设定为让小芸开往新玲美容美发店,不管她遇到什么,撞毁都将发生!而且与我上课之前相比,电车的驱动变为强核力,确定不了引力常数。

它速度更快,也更疯狂!

10

那件深豆绿色呢大衣小蛮牛没见过,它有一排牛角扣,腰带上附了黄铜圈,就像制服。

当小芸把两手插在兜里,抿紧着嘴,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不用去太早。”她言简意赅地告诉他。

所以中午过后两人才出发,到华威桥坐运通107路,去往丰台。

上车后见小蛮牛瞅着她的大衣,她咕哝了一句:“志仁不喜欢我穿这件衣服。”

“哦。”小蛮牛说。

这很不像她,换作以往,她都会噼里啪啦说个不停的。“他说是我陪别的男人时穿过的。”过了好久,她才补充后半句。

车过十里河家居建材城,下去的人多,他俩找空位置坐下。头顶上空调出风口坏了,没有盖板,暖风无声地呼呼直吹下来,灌入两人的脖颈。

“他给我的钱,从来没超过两千。”她突然说。

“嗯。”

“那个烂女人,居然从他手里骗走三万!”

小蛮牛听着,往窗外看去,电线杆和仍然光秃的杨树干往后掠过。他仿佛模糊地看到了一个三十七岁、衬衫裤子都不熨的中年男人奔走在工地和车间。自己是他的影子吗?与他互为镜像?不然为什么会深陷其中,身边坐着他的妻子,去寻找另一个叫玲玲的女人?

小蛮牛丝毫没预感到,这段路途他很快就要再走一次。

一小时后他俩到达城南大红门,见到有菠萝形顶盖的六层服装市场。汽车、板车、电动车围着大厦在转,但等小芸领他钻入后面的小巷,才像真正进入了蜂巢。

众多电动缝纫机的嗒嗒声从各间砖头平房中袭来,半空中拉着粗细不同的电线,墙根堆了螺壳、虾皮和鱼骨头,窗户旁贴着制衣、纽扣和打版的广告。

几个人推着漆成黄色的平板小车经过,传来难懂的说话声。

“是温州人。”小芸皱眉说。

仅乘了一趟公交车,小蛮牛觉得就像来到另一个世界,嘈杂、无序,与他平时蜷缩的塔楼不一样。

小芸则很警觉,她瞪大眼睛,像要凭嗅觉追踪老公的路线。小蛮牛甚至觉得,如同手推板车上那堆皮衣领口缝的商标,她身上的妻子标签也从没这么明显過。

她问了几次路,又找了七八分钟,终于在一个拐角看到了新玲美发店。

令人惊讶的是它很小,跟那种有玻璃橱窗的大美容院不是一个档次,就一个单间门脸。门外垃圾桶少了盖子,掉出一些黑头发屑。

“这女人不是出来卖的。”小芸冷冷观察后说道。

“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回答,上前推门进去。小蛮牛连忙跟上,进去时被厚棉帘打了一下。

一个消瘦的女孩惊慌地抬起脸。屋里日光灯白亮,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羽绒服,敞开怀,里头是驼色线衣,下身是连裤袜和黑色短裙。小蛮牛估计她的身高不到一米五八。

“要理发吗?”她手里拿着笤帚。

“你是玲玲吧?”小芸说。

“哦,志仁来过信,说你可能要来。”她放下笤帚,疲倦地说。

她看上去确实很弱,相比之下两手插兜的小芸显得咄咄逼人。她瘦得连胸都没有,志仁看上了她哪一点?小蛮牛大概会这么想。

“听你的口音,不是温州的?”

小芸上下瞧她,忽然问。玲玲回避着小芸的目光,将笤帚和长柄簸箕归拢。屋里有三张理发椅,几丛黑茸茸的碎头发挡在她俩中间。

“我是河北的。”她说。

“是我老公的老乡?”

“算吧,我是阜平的,他在蔚县,中间隔着一个县。”

“那不远。”

“他也这么说。他说他们那边的胡麻油好吃,不苦,也不麻。”

小蛮牛听小芸一句句盘问。原来玲玲之前在木樨园一个小区做洗头妹,志仁认识她后,听说她学了些手艺,便鼓励她出来单干,因为他一个温州客户的表弟正找人合伙,想在做衣服的浙江村开店。

“我说我不行的,可他说温州人认老乡,表弟能拉来客源。”

“那你呢?”

“他说他有绝招,”玲玲瞟了一眼,“教我用茶麸给客人洗头。”

“茶麸?”小芸叫道,“这明明是我跟他讲过的,他一个北方人懂个啥子?”

“反正他买了茶麸饼,又买了纱布,教我捣碎茶麸裹起来往热水里泡。”

“难怪呢,有一天他拿回两大卷纱布,说便宜,我还以为是给我做冰粉用的,结果第二天就不见了!这个骗子!”

“我才被骗惨了,”玲玲幽怨道,“他一直说能无罪释放,叫我把店撑下去。”

原来发廊的生意早不行了,先是雇来的广东发型师跑了,接着温州表弟也撤股了,还搬走了店里的焗油机。她不会讲温州话招揽客人,可这村里除了温州人没别人。

“我才不信呐,”小芸怒冲冲道,“你拿了我老公那么多钱。”

“钱早没了,我还倒欠了债。”玲玲有气无力地说。

“那这间是做什么的?让我进去看看!”

小芸突然指向一处门帘,小蛮牛才发现还有间里屋。玲玲尖叫一声,上前拦她:“那是办公用的!”

“鬼才信!”小芸双手掏出一甩,拨开玲玲掀帘子进去。玲玲往里追,小蛮牛略一迟疑,也跟进了屋。

可那不是小芸怀疑的房间,所以她进去后,一下子就愣住了。哦,假如我在现场,恐怕也会尴尬!

一张超大的黑色皮躺椅摆在屋子当中,座位升得很高,空荡荡的小屋使它显得格外突兀。

更惹人注目的是椅背倾斜,准确地说是一百四十二点五度。这有人专门测量过,是一个躺上去能使人身体彻底得到放松的角度,甚至有漂浮感。小屋里很昏暗,大约就七八平方米,平时应该极少开灯,当小芸和小蛮牛在朦胧中打量时,一股茶籽香飘进他俩的鼻孔。一个茶麸饼搁在隐蔽的角落,约有脸盆大小。墙上贴着旧海报,一张是绿背景中脸蛋被柔光笼罩的邓丽君,另一张是个不知名的女模特,浓眉杏眼,条纹西装,都是我十一二岁时乐见的风格。在旧货市场淘买时我就知道,要让小芸看到了,一定会嘲笑我土气。

“这是志仁睡的,他就喜欢把椅背调这么低。”小芸气恼道。

“他说累。”玲玲幽幽道。

“呀,这不是我家的靠枕吗?”小芸突然又有新发现。

小蛮牛望去,一个暗花小靠枕搁在椅子上,如果不是小芸眼尖真发现不了。

小芸想去拿,但玲玲这回有了防备,抢先一步护到椅子前。

“你走开,”小芸怒道,“靠枕是我的,椅子是用我家的钱买的,这里全都是!”

玲玲直摇头。扶手上有一个开关,是我装的,她啪地按下去,顶上射灯亮了,打下来一束光!一瞬间她的姿态和脸都变了,她抓着扶手,身体柔软得像一只猫,但脸像个三十岁的妇人。

“谁也别想抢走我的店。”她说。

“这破店谁要啊?”小芸道。

“我要,志仁也要——”她弓起身体,像要发动攻击,“他在乎我,不在乎你。”

“你放狗屁!”

“他什么都先仅着我,”她声音如似梦呓,站在那团光晕中,“连出事那天上午,他还专门跑过来,说为我买了礼物。”

“什么礼物?你扯吧,拿出来看看!”

于是在小芸的怒喝声中,玲玲望向别处,挂着冷笑,慢慢把手伸进衣领,拉出了一根红线。她再继续拉,带出了小金佛挂坠。对面小蛮牛的脑子“嗡”了一下!

小芸至少有一部分被撕碎了。

回程的车上,虽然还伶牙俐齿,但她说的话基本上都在重复。

“嗤,这贱女人不要脸,明明想赖账,非要说我老公粘着她!”

小蛮牛没心思聊。到华威桥,两人下车分别。天有些阴,快下雪了。小蛮牛到家后没几分钟,她的电话就来了。

“你说,我明天给监狱打电话怎么样?”

“什么电话?”

“我举报她!她又不是家属,凭什么影响志仁改造?”

小蛮牛说正在开冰箱准备做晚饭,费了劲劝她挂掉。可他瞪着冰箱,里面有半袋速冻水饺、瓶子见底的辣酱、一棵发霉的白菜。他想起有好一陣没敢去超市了。是的,那里很危险。他都是靠楼下小便利店活着。

过了一阵电话又响了。“我们去查她的账!”她嚷道。

“查账?”

“不是还有一个温州人吗?他们三方一定签过合同,我们一看就知道志仁被那贱女人骗了多少钱!”

“没用的吧。”

“你说什么?好冷。”她咕哝着挂断。

小蛮牛去掀起窗帘一角,外面一层层絮状的雪花从黑暗中扑来。她说冷,是因为一直没回家吗?

他把手机调至震动,过了许久,一度以为她消停了。

可桌面震起来,他按下接听键。“志仁为什么要骗我?他如果喜欢那女人,跟我说啊,我可以放他走。”她哭道。

“明天说吧。”

“我们很省、很省。结婚两年了,志仁穿的还是刚工作时的旧衬衫,我也没要他买过新衣服,一件都没买过。”她压根儿没听他说话。

“你在哪里?”他问。

“你的小区。”

“什么?”小蛮牛紧张叫道,“我睡了,你回去吧。”

“回哪儿?”

“回家啊。”

“家里没人,阿美这几天到四川去了。”她含糊说。

“我真的已经睡了。”

他狠心把手机关了。至少等了四十分钟,他才重新开机。

“你不肯见我吗?”她的声音立即冲出来!

小蛮牛一愣,他没有这样说过,但这确实是他心底的意思:他已经不需要她了,只嫌她碍事。

“志仁对我就很好,会教我怎么走!”她颠三倒四道,“那年我去志仁单位宿舍找他,他说小宝贝,这么大雪天你跑来干吗?你乖乖站着别动,我下去接你!”

小蛮牛心想,志仁这个嘴甜、花心的男人。“他找到你了吗?”他问。

“你说过住顶楼,一进小区就往左转。我刚才上去了,到三十楼,按了门铃。开门的男人说这层楼没有郑岩,可能在隔壁楼。”

“你到底上了哪栋?”

“我下了楼又去隔壁楼,那边的电梯坏了,我拼命往上爬。到十五楼,真的爬不动了。可我面前只有这条路,只能咬牙叫自己上去!十六、十七、十八。上到顶,没有一家愿意开门。只有一个老太婆出来骂我,说我打扰她休息,要报警抓我!我回去看着楼梯,腿都在抖,上得来,下不去了!”

“你下来了吗?”小蛮牛心软了。

“在大门口。”她哭道。

“你往左边看,数到第三栋楼,而且我不在三十层,是2801。”小蛮牛说完,立刻后悔了,跳起来收拾。他必须在小芸找上来之前,把一切都藏好。

可他没想到,小芸不仅提前调整好情绪,在电梯里描口红补了妆,进来后还笑嘻嘻地朝他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你是个怪人哦,怎么从来都不想碰我?”

“有什么怪?”小蛮牛说。

那时她进了客厅,左嗅右嗅,面前摆了一张圆桌、四把椅子,靠墙是冰凉的三人实木沙发,都是最普通的款式和颜色。

“有女人味。”她说。

“瞎说,半年多了我都一个人住,那间主卧是以前同事住的,现在改成储藏室,我住客卧。”

“哈,客卧好,我是你的客人,你欢迎吗?”

小芸朝小房间走去,里面是白色墙壁,有一张双人床,一张小书桌和一个木衣柜。

“简直像个招待所,拎包入住。”她评论道。

对小芸和小蛮牛来说,这个夜晚都很重要,因为小蛮牛向她透露了第一个秘密。他有好几个秘密。“啊,”小芸伸了个懒腰,“你宁可不停请我吃饭,手都不敢拉我,你这张床还蛮舒服的。”

“嗯,”小蛮牛咽了下唾沫,“其实……”

但我不想把太多笔墨花费给小蛮牛,这个夜晚首先是小芸的。“哈,没事,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女人呢。”所以当听完了小蛮牛的秘密,她不介意地说道。

她打着呵欠,要求小蛮牛早点睡觉,养足了精神,再去找贱女人算账。

“今天我是累了。我跟我老公都是裸睡,跟你嘛,斯文一点。”她一边说,一边脱去长裤、绒裤和毛衣。借助小蛮牛的视线望去,那虽然只是一个侧影,腰间有赘肉,但仍然有顺滑的曲线。然而令人心酸的不是小蛮牛对她的冷漠,而是她那套旧内衣裤。原本酒红的内衣被洗褪了色,成了铁锈褐,蕾丝花边也磨秃了。她没有更好的贴身衣物了吗?多久没去买过新的了?然而在小蛮牛看来,这可能是一个令人丧气的形象——他仍然在骨子里对她有一种歧视!

她钻被窝躺下,慵懒的眼中又漂起一缕梦幻。

“你猜我和阿美有什么打算?”

“嗯。”

“我们想开一家小店。阿美攒了一点钱,不够,我呢又是个穷窟窿,但做做梦总可以吧。我原本想开好店,就等志仁出来。现在叫那个贱女人去养吧,天天喂他喝胡麻油,把他喝成一个哈包!”

她一心想忘掉渣男,小蛮牛则心有别属,不愿答话。于是她睡了,在梦中,一切有了个纯洁的开始。

她把头枕到了小蛮牛的肩窝,仿佛扳动了电车的方向,驶上了另一条轨道。她驾驶着,愉快地行驶。云彩莹白,空气中有桂花香。然后到早上九点她醒来,小蛮牛已溜掉不見了。

11

一张恐怖的脸出现在城中村。

如果我是小蛮牛的熟人,头天恰好跟他见过,此刻一定认不出他了。一截温州干粉挂在嘴角,像死鱼的细须,被寒风吹干的唾沫凝固住,地面是乌黑的脏冰,他额头上也有。颧骨下的咬肌和颊肌扭曲到一块,整张脸都给冻青了。

他一大早乘车赶到大红门,钻入巷子内的迷宫。他给小芸留了言,说要去单位办事,并刻意强调是一整天,叫她凡事都等他回来。没料到谎话成为预言,成了对他的诅咒。他去到新玲美发店,却发现那里上着锁。他心想等一会儿,很快能见到玲玲,可一晃三四个小时过去了。

他手脚在颤抖,体验着北方的寒冷。他只穿了冲锋衣,经过好几个月的自我幽闭,他的体能大不如前了。这一点昨天晚上已经被小芸发现,上床时她在他的腰上捏了捏。

“肉多了啊,你该跑步了。”她开玩笑说。

曾经的他在家乡的丘陵中奔跑,那时他是少年。一位体育老师告诉他跑步能改变命运。他渴望改变,可命运把他带至了何等的窘境啊!整整一天他都在村里转悠,踩中垃圾上的薄冰摔了几跤。四周的缝纫机轰鸣,陌生的温州话飘来,他渴望早点了结这件事,把小金佛拿到。可那个玲玲像捉弄他,中午过后仍不见踪影。到下午四点他再坚持不住了,进了一家有鱼腥味的温州小餐馆,邻桌是一个温州人和一个北京人。

“哥们,你上个月出了几百件皮衣,挣了八九万吧?”北京人说。

“哪有?我一家都在干啦,连我老婆的表弟表妹,给他们发完工资剩不下多少。”温州人说。

小蛮牛听得一惊,因为他算出,那温州人一家的年收入有近百万之巨!这番刺激,加上餐馆内的暖气,使他腹股沟内的灼痒剧烈发作起来!

一声哀嚎式的痛苦!它藏在他的深处,是他几重秘密中唯一被迫对小芸承认的。

“一起睡不好,我有病。”他昨晚说。

“什么病?”

一种像菜花的小颗粒,能成片蔓延,瘙痒难耐。

“你怎么染上这种病。”那回在潘家园一家中医院没治好,他坐两站车去垂杨柳医院,皮肤科一个瘦得像衣架的老太婆检查完说。

“马大夫,有什么藥?”他问。

“没有药,用激光刀治疗。”马老太冷酷地说。

可是,打激光刀真的很痛、很痛,没有麻药,股沟被灼烧时会冒起青烟、带有焦煳味。

“又长出来了!”复查时,那老太婆皱着眉喃喃道。

小蛮牛对小芸声称,病是大学前女友传给他的,当时前女友毕业了要出国。这可能是谎话,但不重要。谁有心思去揭穿他呢?

“不就是病吗,去治就好了。”小芸见怪不怪道。

“噢疼。”

“别乱动。”马老太拿着激光刀喝道。

小蛮牛吃了一份温州炒粉干,离开餐馆,跌跌撞撞走回围绕理发店的巷道,他不断迷路。天快黑了,犀利的冷风在砖房间穿梭。电动缝纫机的嗡嗡声像小蜜蜂,那些温州人多么勤劳,每天创造着财富。他才二十四岁,可已经虚度了多少光阴,他想跪下来哭!

然后他看到美发店的小窗口亮起了灯。

他愣愣地看着。

然后他跺一下脚,上前没有敲门就推门进去。

玲玲站在屋子中央,又提着笤帚。她看向他,表情不全是讶异,犹如一个妇人打量归来的男人。

她每次迎接志仁时,就是这副模样吗?“你找我?”她问道。

“嗯。”

“他老婆叫你来的吗?”

“哦不,我是志仁的朋友。”

小蛮牛不想多费口舌。她更加不安,将笤帚握牢。这太可笑了,她店里根本没什么客人,还成天扫啊扫,对这家店她就这么放不下吗?他朝她逼近,踢开了地上的蓝色簸箕,伸手抓过了她的笤帚扔下。

他的脸仍是青僵的,胸口内的小锅炉却如装了两吨煤,烧得黑中透红。这村里到处都是土锅炉。他身上的黑色硬壳冲锋衣被冻硬了,走起来时咔咔响,可他必须抓住这个瘦小的姑娘。摇晃她,压紧她,逼迫她,让她像一条狡猾的鱼那样,把刻有他名字的小金佛吐出来!

他把她抵近窄窄的理发台,吹风机和金属烫发棒被碰中当啷掉落。他脱下她的羽绒服,往她扁平的胸上乱摸,他是在找小金佛吗?

“呯”的一声,美发店的门被撞开,小芸闯进来。

小芸嘴唇颤抖着,先看向玲玲,再盯向他,就这样反复看。小蛮牛害怕极了,可她爆发的方式还是出乎他意料!

“我打110,告你们卖淫嫖娼!”她掏出了手机。

“不要啊!”小蛮牛惊呼道。

他扑上去,但小芸自有一种疯狂中的灵敏,她退向操作台,操起了一把牙剪对准他。

“你敢过来?说,郑岩,你为什么找这个烂女人?跟谁学的?”

“我?”小蛮牛一时被卡住。

“等一下,他叫郑岩?岩石的岩?”玲玲突然问。

“呸,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跟警察说去。”

“我这里是正规美容院,怕你什么?”玲玲气恼说,“可有一件事,志仁送给我的小金佛上,刻有他的名字。”

“什么名字?”

“那几个字刻得特别小,藏在背面皱褶里,有一天我拿放大镜才看清楚。志仁送的时候我就奇怪。那其实是个观音,男戴观音女戴佛。他送我男人戴的做什么?看到字我才明白了,它根本不是专门为我买的。也许是他贪便宜在哪里买的赃物。”

小蛮牛低下头,他很清楚那几个字是“苏爱郑岩”,苏是他前女友的名字。

“那又怎样?”小芸困惑道。

“如果是赃物,这个人怎么能跑来?还乱摸我。”

“我没摸。”小蛮牛挣扎道。

“嗤,看你找的男人什么货色?”玲玲朝小芸冷冷道,“他以前跟你们两口子很熟吗?”

“以前不认识。”

“那就怪了,不是他送给志仁的,也不是志仁偷他的,他跑来做什么?反正跟我没关系,你们自己出去说去,不要耽误我做生意。”

“你说!”小芸朝小蛮牛怒道。

“是我不小心掉了,被你老公捡到的。”

“胡说!”

“那你也讲不清楚啊,”玲玲嘲笑道,“志仁捡的你怎么知道?你故意陷害他啊?你跟志仁有仇,想把他送进监狱?你们俩还是赶紧走,爱哪儿说上哪儿说去。”

小芸脸色越来越难看,小蛮牛急得满头大汗:“小芸,你听我说。”

“你不老实,我这就给监狱打电话,叫刘队找志仁来说!”她把手高举起。

“我说,是那场车祸!”小蛮牛崩溃了。

的确,造化弄人。我有些同情小蛮牛。

他应该是一步步自己选择到这儿的,但中间有些事也不可控——假如他当初上课不是那么卖力,他早被小芸甩开了。但话说回来,如果没有他,我也不会在那些书本中钻得那么深,并冒出邪恶的念头,寄出讨债信。那样我们三个人的轨道将不会交叉。

我可能早和小芸离婚了,他也见不到玲玲。

不管小蛮牛预设过什么用于搪塞的谎言,他一定反复推演过其中的逻辑,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引起我怀疑。只要我怀疑,向警方交待小金佛,那辆桑塔纳的维修记录和老丁的物证人证俱在,他逃不掉。

所以小芸一提到找我告状,他就没法守了。拖延下去更不可逆,还不如趁着我不知道赶紧博取两个女人同情,于是他就把怎么撞人,怎么遗落小金佛都说了,包括看到我接受采访,手机滑盖上缠着小金佛红线的细节,但真正触怒小芸的不是这些,而是他怎么找到她——

“我从电视上拍了一张你老公的照片,”他低头说,“后来去农光里找他,这很难,我也很小心。等打听到才知道你老公坐牢了,你和阿美同住。本来我应该放手,可不知道为什么,每隔三五天我总会控制不住地跑去你们小区,在你楼下蹲守。”

“什么,那时候你就到我楼下了?”

“有一天,我见你和阿美穿着睡衣出门,估计去便利店,心想是个机会,便上到二楼。运气很好,第一道铁门你们没锁,里面的木门是老式锁,我拿身份证从门缝一捅就开了,我们上学时常這样开宿舍门。我进了屋,心想小金佛或许在里面。可到处搜了一遍,连塑料衣橱里的收纳盒都翻了,还是没找见!”

“你敢翻我的内衣?”

“见你电脑没关,你挂在聊天室里,网名是八月桂花,我才记下来。不然后来聊天时,我怎么能一下子点中你?”

小芸听着,瞪着眼回不过神来。

“这名字好土。”玲玲挖苦。

“玲玲,”小蛮牛突然转过身,央求道,“求你把小金佛还给我,我保证以后不再打扰你。”

“你还对她低三下四?贱女人!”小芸立刻有了反应。

“哼,骂也没用,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玲玲说。

“什么?”

“一个破金佛,还想让老婆来要,”玲玲把手抄起来道,“你们以为我今天一天不开店是为什么?我越想越气,就给志仁写信,骂了他,叫他以后别叫老婆来烦我。寄完信我还是生气,索性把小金佛也寄了出去,谁稀罕啊!”

“寄去哪儿了?”小蛮牛惊颤道。

“志仁的河北老家,哼,你们别想从我这儿轻易拿到,自己到河北去!”

“小芸,志仁老家在哪儿?你帮我拿吧!”小蛮牛立刻又转回身。

发廊里有许多面镜子,每一面中的小蛮牛都在乞讨。

小芸上去给了小蛮牛一记耳光:“叫你骗我,还学我老公,找这个贱女人!”

耳光不会太重,如果小蛮牛接受,一切仍有回转的余地,因为小芸恨的不是车祸,但这时小蛮牛犯下了第一个错误——

他捂着脸叫道:“你已经害了志仁,不要再毁我了!”

“你说我害哪个?”小芸警觉道。

“呃。”

“不说清楚,我立刻打电话,叫你们分分钟去死!”

“别乱打,你们滚。”玲玲道。

“是志仁——”小蛮牛尖声叫起来,开始犯第二个错误,“你真以为他贪污钱是犯糊涂吗?还不是因为你?老公,我的月供呢?老公,人家以前是有Big先生在追的。你把啤酒叫作支,我查了,这是你们的职业习惯,从红酒转过来的!都是因为娶了你,志仁才受到了压力!”

“啥子Big先生?”

可小蛮牛已经收不住了,他挥舞胳膊,打倒了长杆簸箕,地上的吹风机也被踢走。他像一条毒蛇那样嗤嗤喷出毒液。

“看到里面的椅子了吗?他是被你逼来的。他不过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他从山里考出来容易吗?这个社会给过他机会吗?你呢,给过吗?你照照镜子,你为他做过什么?他被送进监狱,你呢,忙个不停,秦姐、那个包工头,还有我!你不是还想拿我替换掉他吗?”

“你闭嘴。”

所有镜子里的小芸都握不稳手机。

“你说过二十岁时克过一个男朋友,你克男人!你克完男朋友不够,还要克志仁,克我!你口口声声骂这个骗,那个贱,以为自己是个好老婆,可是你没有这个资格——”

“噢噢。”

“告诉你,你就不配当志仁的妻子,你本性贪婪,你才是你嘴里说的贱女人!”

12

小芸垮掉了。

那些话像密集的小针穿透了她的皮肤和铠甲。人人都有铠甲,比如厚脸皮的我。

有些人更甚,比如小蛮牛,脸皮之下还有防御的肌肉,足有两三层。有时候我不禁苦涩地想,我请他上过那么多课,为什么我和他一开口,反而更加恶毒?我们至昏至愦,都白学了。

但小芸没这么复杂,小针很快便能到达心脏,那是一个球囊,里面没有空气,被扎中了只会痉挛。还记得小蛮牛说过,不要轻易打开心底可能的黑暗吗?

“老公,以后我可能不会再找你了,因为我不配……”第二天,她给我写来了一封信。

我读过的书本中有一个极有意思的词,叫作物自体。

它是电车难题中,另一派别里叫康德的老先生发明的,大意是有一种高级的物质实体,绝对不受人们精神认知的局限。但以我一个工科生的角度看,心灵,在高等物理的谱系内也可能是实体,属于物自体呢!

倘若小芸的内心是一件物自体,在被小蛮牛破坏后,便如一台开胸手术,它将向人们展示什么?

“你不要躲了,能躲一辈子吗?”她朝小蛮牛喊道。

“你不懂的!”小蛮牛也咆哮道。

“我知道那种滋味,我希望你能好!”

“我根本就没法好,小芸!”

噢,看到两人这样亲密呼喊,我不禁生出一股醋意。在她心中小蛮牛多少是有一些位置。

“志仁,我给你做了一碗冰粉。”她写道。

这个傻婆娘,她说什么?我隐隐觉察到一丝不妥,为什么她不称呼我老公了?

我仿佛看到她在屋子里换装,先在里面穿上朴素的灰色纯棉胸罩、平脚内裤,都是超市买的便宜货,再是白衬衣、浅色开衫毛衣,最后她穿上枣红色大衣,出发了。

她出小区,叫了一辆出租车。“师傅,三元桥。”她说。

你对我一直特别有耐心,我朝你乱发脾气,逼你赚钱,你也不生气。其实我宁可你把钱都给那个女人。没有钱,我也过得很开心。我不该拖累你。没有我,你就能好好改造,早点出狱了。以前我每次摔东西,你总是哄我,说小宝贝,那个碗莫摔哦……

这都什么啊?她写得乱七八糟的。

满街枯树枝,出租车离开三环,进了一个小区。她下车看好楼号,走进一栋,一口气上去。就在半小时前,用她那土得掉渣的网名,她约了一个男人。

她按门铃,门打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审视她。那是个公司职员,眼中透出难耐的饥渴。

“是你吗?”

“是我。”她拘谨答。

她低头走进去,客厅有二十平方米,铺淡花地砖,电视对面是一张沙发,带有睡榻。

“坐这儿行吗?”

“行。”

“你……”

“我不上班,是家庭主妇。”

她牙齿打战,飞快地答。为什么她要格外强调这重身份?老天,我明白了!这女人在发疯,这和我吵架时能把手打骨折的暴烈妹子,打算来把“妻子”的身份毁掉!

志仁,我走了,以后你不会记得我!我把冰粉做好了,放在窗台上!它会变凉的,会变凉的……

忽然之间我想要放声狂笑,这太荒谬了!熟悉的夕阳穿透了玻璃碗。她当真听信了小蛮牛那廉价的攻击,觉得自己永世被人轻贱?她嘴唇发白,浑身颤抖,双手紧绞在一起,真像个没有经验的少妇!

“那个,我们到里面去吧。”男人焦躁地说。“等等。”小芸冒着冷汗摇头,仍死死攥住衣角。

我和她一样,都在这痛苦的磨盘下被碾着。小时候我在村子里看驴拉磨,曾经对驴同情。岂不知我连驴都不如,只是那些豆子,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陪着她被碾压。你这是何苦啊小芸!我在监舍中忍痛,手边有两本书。“看哪,新的、对生命有意义的道德将诞生!”“这是精神的分野,她乃须遵从道德律。”见鬼,这些哲学家全都胡言乱语。我要哭了,受不了这漫长的折磨。假如我胸中有一个物自体,那可能是肮脏的。还有,我塞给玲玲的钱不是三万而是五万——

“你从大老远赶来,不就为了做这事吗?”那男人骂着,动手拉她。

“不!”小芸疯狂地喊道。

在这绝望之际,唯有一种力量可以阻止悲剧发生,那就是小芸的内心!若人们以为她的发疯仅限于此,那就错了。

“小郑,你跟我讲过那辆电车,不管开往哪一边,都要撞死人,现在我就开着它……”她给小蛮牛也写了一封信。

小蛮牛走进了皮肤科灰绿色的走廊,尽头是玻璃窗,能看到外面的水泥杆、几排电线和天空。

黄色座椅靠墙列开,坐着七八个男人,都是候诊的病人。

他坐下,拿出手机来看,小芸给他发来了信息。

“昨天晚上,我约了个男人,可最后一刻我哭着跑了,我做不到!”

奇怪,她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他心里嘀咕。

“郑岩。”诊室里传来喊声。

“在。”

这家医院很简陋,连个叫诊的护士都没有。他不喜欢被直呼名字,但他没有选择。

他进到诊室,拉方凳坐下,马老太冰冷的目光从眼镜片后投来。

“又复发了?”

“新长了一大片。”

一丝罕见的迟疑从镜片后掠过,马老太的脸颊瘦得几乎不见肉:“那再打一次。”

“是。”

他乖乖起身出去交费。手术室在诊室斜对面第二个门,他熟门熟路地进去,脱掉鞋,翻身上了手术床,硬海绵垫硌得他不舒服。

“为什么你不敢去自首?”昨天吵架时,小芸朝他喊道。

“我有难处!”他也吼。

“难处,是那些胸罩吧?还有化妆品?”

“你怎么知道?”

“早上我好心帮你收拾房间,看到有一个藏在垃圾桶里,贮藏室里也有,哼,告诉过你,我感觉很灵的。”

这是他隐瞒的秘密中最不能见人的一个。他不记得这癖好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车祸后便愈演愈烈,化妆品、胸罩、内裤,他什么都偷。直到有一次工作人员把他拦下,幸好他跑步的功底还在,他推开他们夺路而逃。

“几家超市的监控都把我拍下了,说已经报过警,如果我因为车祸被抓,这事也瞒不住。”

“裤子怎么还没脱?”马老太进来了,随手关上门。

他连忙把裤子褪到膝盖处,马老太咳嗽一声,他侧过身,把屁股掰开。

“果然长了不少。”马老太观察说。

马老太拿过通着电的激光刀,床边连帘子都没有拉。被激光刀刺中时,会针扎般的疼痛,小蛮牛担心自己的喊声会传到外面走廊去。

“你这人好怪哦,为撞死人投案可以,偷东西就不行?”

“就是不行!小芸,你不明白的,这个罪名会让人笑话,亲戚、朋友、同学,我受不了!被人说偷内衣会毁了我一辈子!”

“郑岩,我都想过了,好几年前,我选过一次,可能选错了……这次我替你去自首!”

什么?

“我去坐牢,其实当年我就该选择坐牢!你就说我是一个小姐。那天半夜,我喝醉了非要开你的车,结果撞了人。警察问你时,你只要承认我把你的车开走了就行。”

疯了啊,这女人完全是疯了,他想。

小芸笑盈盈的泪眼出现在他眼前,“其实电车不用往左,也不用往右,我是司机,我可以跳下去让车碾死,不管能不能挡得住车。你看到的时候,我已经进派出所了。”

“嗷。”钻心的灼痛开始了。

“忍着。”

“你不晓得你的样子好让人心痛!我多少是喜欢过你的,你要知道,有人在乎你。”

小蛮牛眼泪模糊,他承受不了这句话。

他疼啊,马老太这回格外心狠手辣,以往的治疗都是点击,可今天的激光束一刻也未离开,就如带钩子的铁犁在他的股沟中来回地翻来拉去。

“啊——”他终于发出了痛彻心扉的惨叫!

13

楊树的巴掌叶在风中沙沙响,被进站的汽车喇叭声淹没。

“华威南路,华威南路到了啊。”售票员在公交车上叫道。

把丝巾扎起来,该下车了,她想。

车站的左边是华威桥,往右走回农光里,右边铁栅栏后有一处广场,占据了整个东南路口。一座带有两根巨大圆柱的八层建筑矗在广场后,门上有金字:首都图书馆。几分钟后她就将意识到,三年多过去了——

一些读者从金字下的馆门出来,穿过广场,来到人行道。其中一个戴着墨镜,挟着几本书。

她愣了一下,轻轻叫道:“郑岩?”

那人怔了一下,摘掉墨镜,似乎等她的名字从脑海里蹦出来:“小芸?”

两人站在往来的人流当中,彼此沉默着。下一辆公交车进站,“华威南路!”

“哈,你减刑了吗?出来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因为我很快就要走了,我以前的老师推荐我当志愿者,跟一个课题组去外地。”

两个人又停顿了片刻,这回小蛮牛先开了口。

“你好像一点没变。”

“什么啊,老多了!有鱼尾纹了,还有白头发,阿美现在每天都帮我拔,哈哈!你忙不忙,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小芸笑着看看他。

“好。”他说。

两人并肩朝那边走去,说话声往后飘来。

“你还是跟阿美住?”

“对啊,她在牛街忙着,我先回来。本来我要坐到下一站,突然想起要去松榆里买个东西。”

“是吗?”

“坐下去,不就碰不到你了。哈哈!”

从这一站走过去大约要十分钟,很难精确复原他俩一路上怎么聊的。那非得有一个带表盘的精密工业卡尺才行。

哦,我突然意识到,我这篇由历年资料汇总成的研究也快写到尾声了!

小蛮牛抬起头,仰望着暗红的212号旧砖楼。

阳光穿过了高处的榆树枝。如我之前的思考,假如有一种力量刻在基因里,存在于我们心底,不管它是不是叫道德,关键时都会拯救我们。

小芸絮叨着:“房东说我太难了,就一直没涨我的价。这样等志仁出来了,他还认得门。”

她掏出钥匙,领小蛮牛进楼道。有些细节小蛮牛不太会注意到,比如她的钥匙圈上仍挂着粉红的塑胶小猪。泛黄的过道灯触摸开关也还在,不过白天不用开灯。

到了二楼,小芸把铁门咣当打开,她换把钥匙,把曾经被小蛮牛撬过的木门再打开,赭黄色的旧地板胶便出现在眼前,伴随而来的是一股老房子特有的霉味,八月底,北京多雨的季节刚过。

小蛮牛跨进去。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借助他的视线,打量小芸的生活了。帮我看看,那个我喜欢的冰粉碗还在不在?

小蛮牛看向里面卧室的窗台,玻璃碗崭新如初,七彩格子被擦得锃亮。

“坐啊。”

“哦,好。”

“冰箱里有大半支可乐,你喝不喝?”

“不用了,我不渴。”

“好吧。”小芸舒口气,搬个凳子,在小蛮牛对面坐下。

她眼睛亮晶晶地打量他,那是一种极度纯净,试剂中用绿色瓶签的优级纯。毕竟有一些事情,只有他们俩能彼此体会。

三年前,小芸进派出所之后,小蛮牛追进去自首。小芸挨了通训斥,被处以十日行政拘留处罚。

“公诉时我才知道,三轮车那家的老太是病死的,所以我判得比较轻。”小蛮牛低声说。

“我知道。”

“那你呢,过得怎么样?”

小芸的选择,虽然我比小蛮牛早知道,但我还是想在我不在场的时候,听她再亲口讲一讲。

“头一年,我去动物园批了些童装来卖,摆地摊,打游击。大红门我也去批过货。”

“是吗?”

“到了冬天很冷,别人一喊城管来了,我就在天桥上抱起衣服跟着他们跑。”

“这么难?”

“不难,”小芸说,“为了等我老公出来啊!一想到这样他才会相信我,再冷也得咬牙啊。第二年,阿美见这个生意可以,就掏出钱,跟我在商场租了个摊位。我俩又苦干了一年。我心想等志仁出来,就可以跟他说,老公,你安心,我养得起你啰!”

不争气的泪水禁不住滴落到我面前的本子上,我哭了!旁边是几本翻烂的工具书。三年了,我的A6本已经进化成了A4本,这样才能容纳下更多的话。

“到今年,我们盘下了一家小店,在牛街,那边的人非常好。现在我给阿美打工呢。”

“是太好了。”

“夸啥子,讲讲你嘛。”

小蛮牛望向地面:“以后我应该忙一点比较好,幸好你当年提醒,电车难题还有第三种解法……”

“哈哈,不要再上课了。”

小蛮牛起身说:“我还得去趟社科院。”

“哦,好嘛。”小芸送他到门口。

“我参加的是一个田野调查项目,社科院的老师说蛮适合我。”小蛮牛说,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你跑得快嘛,”小芸往他腰上戳了戳,“哟,变结实了。”

“是。”

这回连小蛮牛也笑了,他像卸下了包袱。

我提起笔,慢慢地在纸上写道:

那种力量强而人未必自知,一旦迸发出来,即使被世人轻蔑的小芸也会如鲜花盛开。

也会如火一般炽热。

仍然有许多话要讲,比如我曾经认为自己很强,但强的其实是欲望。其实我不需要证明自己,用钱去打那些同事的脸。但都不重要了,就让我的笔送小蛮牛下楼。我写着他绕过花坛,朝小区外走去。

重要的是这句——

归根到底,我们活在世上,不过是为了得到所爱的人的认同,要有所愛。

还有这一句——

当他走到了农光里的街道上,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淡淡的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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