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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来饮酒

2024-03-13贡华南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闲人诗集白居易

关键词:白居易;醉;闲;不如来饮酒

摘 要:不同于王绩构建世间本无的“醉乡”,白居易立足世间生活,赞酒之功,思酒之事。他认为,饮酒能够让饮者变寒为暖、转忧为乐,也能够斩断在世因缘与消除心中思虑,实现身心和乐。酒醉思虑不生,知欲不行,无用于世,由此销忙为闲。酒醉而得闲,不为世累,身心自在。尽管吟诗谈禅、游山玩水都是其兴趣所在,但是,他认为酒有精神,同时不断把醉精神化,又将醉与自由相互勾连。因此,白居易总是始于饮酒、归于酩酊。在现实的抉择中,白居易拒绝高士归隐、农夫种田、商人行贾、军旅征战、炼铅烧汞、高官显爵、红尘争斗等“忙人”之“忙”,而主张归于“饮酒”之“闲”。他总是把饮酒、醉当作最好的生存方式与人生唯一的归宿,显示出独特价值取向与生存智慧。这为我们当代思考酒的精神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

中图分类号:B24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24)01-0001-11

Why not Come and Drink-Bai Juyi's Thoughts on Drinking

GONG Huanan (Institute of Chinese Wisdom,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China)

Key words:Bai Juyi;drunken;leisure;why not come and drink

Abstract:Diverging from Wang Ji's creation of an imaginary "drunken realm" that doesn't exist in the mortal world,Bai Juyi grounded himself in everyday life,praising the merits of wine and contemplating matters related to it. He believed that drinking could transform coldness into warmth,turn sorrow into joy,sever worldly ties,and dispel mental worries,achieving physical and mental happiness. When intoxicated,worries cease to arise,desires are not pursued,and one becomes unburdened by worldly concerns. Thus,busyness is transformed into leisure. When intoxicated by wine,one could find leisure,unburdened by worldly troubles,free in mind and body. Although he was interested in poetry and Zen,as well as travelling in the mountains and playing in the water,he believed in spirituality of wine. Meanwhile,he consistently spiritualized drunkenness,intertwining drunkenness with freedom. Therefore,Bai Juyi always started drinking and ended up getting drunk. In practical choices,Bai Juyi rejected the busyness of busy people and advocated for the leisure of drinking. He always regarded drinking and getting drunk as the best way of survival and the only destination in life,demonstrating a unique value orientation and survival wisdom. This provides important ideological resources for us to contemplate the spirit of w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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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三大詩人李白、杜甫、白居易都痴迷酒,在他们诗篇中,也都极力赞美酒的功用。不同于李白将饮酒作为通达大道的思想方法,亦不同于杜甫着力以酒抒发情志、排遣苦闷,白居易一直把饮酒放在生存层面做超越性思考,对酒的精神多有深刻领悟。在《与元九书》中,白居易说自己:“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1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多数传统士人的思想信条,白居易也一直信奉、秉持。白氏44岁时被贬为江州司马,自此兼济之志渐消,独善之意渐长,闲适成为其生命基调。白居易好酒,并将饮酒与琴诗释氏共同视为闲适生命不可或缺的部分。他在《醉吟先生传》中自陈:“性嗜酒,耽琴,淫诗。凡酒徒、琴侣、诗客,多与之游。游之外,栖心释氏,通学小中大乘法。与嵩山僧如满为空门友,平泉客韦楚为山水友,彭城刘梦得为诗友,安定皇甫朗之为酒友。……好事者相过,必为之先拂酒罍,次开箧诗。酒既酣,乃自援琴,操宫声,弄《秋思》一遍。……放情自娱,酩酊而后已。……”2从饮酒开始,酒酣而吟诗操琴,最后以酩酊大醉结束。始于酒而终于醉,这是白居易的常见活动模式。白氏虽然没有死于饮酒,但他嗜酒也给他带来了眼疾、肺病、足疾、风痹等诸多疾病。可以说,他的自然生命与精神生命都融于酒,饮酒而醉是白居易生命中不断展开的轮回。饮酒能使寒者暖,有助于在时令变迁中调节身心,转换节奏,也有助于在人事悲观时调节情绪。通过饮酒调节自己生命节奏以应和天道,这是闲的内在理趣。饮酒令人乐、令人和、令人闲,白居易以饮酒解决生存困境,其中无疑包含着深沉的生存智慧。

一、变寒为暖与转忧为乐

酒性味甘辛,大热,饮之可驅寒生温。白居易诗中常出现“暖冬酒”,正基于酒甘辛性味。如:“春雪朝倾暖寒酒”3,“今冬暖寒酒,先拟共君尝。”4饮用暖寒酒来取暖,在寒冬或早春尤其必要。在著名的《问刘十九》一诗中,白居易以浓浓的诗意写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5天将飘雪,诗人既需要“红泥小火炉”来升温,也需要一杯“绿蚁新醅酒”来为脏腑取暖。对于白居易来说,秋冬早起,饮酒抗寒更是常事。比如“秋寒有酒无”6,“何必东风来,一杯春上面。”7“加之一杯酒,煦妪如阳春。”8饮酒暖身,效果与阳春三月东风拂面一致,有酒的日子甚至不需要东风来。在《酒功赞》中,白居易称使寒变暖为“孕和”:“麦曲之英,米泉之精。作合为酒,孕和产灵。孕和者何?浊醪一樽,霜天雪夜,变寒为温。……沃诸心胸之中,熈熈融融,膏泽和风。”9春风春阳之温和最适合生命的生长,酒使身体由僵化到和暖,也会使心胸由僵固到和融,由此生命更加健全。

酒对身心的改变不仅体现在使其“和”,更体现在使其“乐”。白居易描述饮酒带给人的是感官快乐:“纳诸喉舌之内,淳淳泄泄,醍醐沆瀣。”10“淳淳”,味道醇正,“泄泄”,舒坦快乐,“醍醐”酒美,“沆瀣”,仙人所饮美酒。这些丰富的味觉语词与其说表达的是酒之美味,不如说表达的是白居易对酒高明的鉴赏水准。这些味觉快感并非私人性的,它属于饮者的共同感觉。白居易爱饮酒,对酿酒技术也有研究。他自陈:“唯是改张官酒法,渐从浊水作醍醐。”11改进官酒酿造技术,酿出美酒,让更多的人得到享受,这被白居易视为河南尹(洛阳)任上一大功绩。白居易享受饮酒之乐,他也深知酒味。他说:“甘露太甜非正味,醴泉虽洁不芳馨。杯中此物何人别,柔旨之中有典刑。”1“典刑”即典范、正法。不同于甘露“甘(甜)”而不“辛”,亦不同于醴泉洁净而缺乏甘辛之味,酒味甘辛,富有芳香之气,乃“正味”,可作味之典范。白居易拟酒为“柔旨”,视甘辛酒味为正味,足见其知酒、爱酒之深。白居易不仅知酒味甘辛为佳,同时也能够在实践上做出甘辛之酒。所谓“瓮揭闻时香酷烈,缾封贮后味甘辛”2,即用瓮、瓶存储一段时间,酒由薄而厚,就可得甘辛之酒了。

酒味既能给予人味觉享受,也能融化人的心理郁结,由忧转乐。比如:

一酌发好容,再酌开愁眉。连延四五酌,酣畅入四肢。3

除醉无因破得愁。4

醒者多苦志,醉者多欢情。5

酒以热力活络血气,破除生理上郁结,化解心理上愁闷,使身心通畅。在白居易眼中,酒是生理、心理最好的通畅剂、解忧药。人生在世,心“醒”就会分判人我,就会与物对立。继而执着世象而与他人、万物相互纠缠,彼此刺激,忧虑则源源不断产生,苦恼也就随之而来。醉消弭一切差异、对立,斩断世间各种瓜葛,也就不会为纷扰困惑。思虑自然消除,人也随之和乐。故他说:“时到仇家非爱酒,醉时心胜醒时心。”6“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时胜醒时。”7无酒难醉,因此,“非爱酒”只是虚语,其目的是为了强调“醉时”胜“醒时”,“醉心”胜“醒心”。醉心无忧,醉时和乐,无思无为,堪比神仙,所谓“俱因酒得仙”8是也。“得仙”指快乐、自由的生存状态,而不是指具备长生不老、飞天遁地之超能力。汉代人称酒为“欢伯”,已经意识到酒可以使人“转忧为乐”。不过,汉末以来,生民罹难,去日苦多之感充斥上下。佛教传入“苦谛”而打动中国人,更让世人认同人生为苦,乐为虚幻之说。隋末唐初,王绩提出“醉乡”,虽其气和平,但其人却无爱憎喜怒。白居易系统重提酒“转忧为乐”功能,而且颇为认同“醉乡”。但是,他既不赞同醉乡之人无“乐”观念,也对佛教人生即苦、乐在西天而不在东土等观念不以为然。从白居易的字号中也可发现他对三教的态度:字乐天,号香山居士,又号醉吟先生。“居士”信佛,“醉吟”近于广义的道家,“乐天”则是儒家的基本信念。另一方面,他醉酒取乐,没有全从王绩“醉乡”义。同时,他断言醒者多苦,限定佛教“苦谛”在“醒”时,也与传统儒家害怕“醉”的立场有异。白居易坚持醉酒而乐的立场无疑具有独立的思想价值。

二、能销忙事成闲事

尽管白居易闻酒味而喜,但他更看中酒的味外之味——功与德。他结合自己的饮酒体验,指出饮酒后“百虑齐息,时乃之德。万缘皆空,时乃之功”9。“百虑齐息”即消除心中思虑、计较,“万缘皆空”即斩断在世因缘,断绝烦恼。消除心中思虑可使人免除忧虑、断绝烦恼而得到快乐。但生于世间,操劳俗事,陷于人情世故之中却难以根本上消除思虑。唯有从俗事中解脱,从人情世故中超拔,才能保障思虑不生。白居易借用佛家的“缘”概念来表达人事纠葛,在他看来,斩断在世因缘可使人免除在世羁绊,消解各种恼人的牵连、牵挂,从而根本上实现身心自由。酒使人忘,饮酒即可息百虑、空万缘。因此,白居易愿意学刘伶长醉,安心以醉酒在世。在《咏家酝十韵》诗中,他深有体会道:“瓮揭闻时香酷烈,瓶封贮后味甘辛。捧疑明水从空化,饮似阳和满腹春。色洞玉壶无表里,光摇金盏有精神。能销忙事成闲事,转得忧人作乐人。应是世间贤圣物,与君还往拟终身。”1酒味甘辛,其香酷烈,封存之后愈醇厚。酒看似水,饮却能令人身心和畅,其原因就是酒中有“精神”。“精神”一词,先秦有之,指与形体相对的心神、意识。比如《吕氏春秋·尽数》有言:“圣人察阴阳之宜,辨万物之利,以便生,故精神安乎形,而年寿得长焉。”对人来说,“精神”是使“形体”统一成为整体,使人具有生机与活力的心理状态或意识。就机能说,惟有人有“精神”。但就功能说,“精神”无形而有灵——生机与活力,“精神”又不限于人。比如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有“精神”一品:“欲返不尽,相期与来。明漪绝底,奇花初胎。青春鹦鹉,杨柳池台。碧山人来,清酒深杯。生气远出,不着死灰。妙造自然,伊谁与裁?”“精神”即远离死寂,有生气、有生机、有活力。白居易这里说酒有“精神”,主要是就酒的神奇功能说,即酒中有生机与活力。酒的精神的表现就是让人“转忧为乐”,更让人“销忙事成闲事”。酒之“转忧为乐”功能早被人认识,但其使“忙事”变为“闲事”,这却是人所未道。白居易这里对酒何以能够“销忙事成闲事”并无陈说,结合其他篇章,我们才能厘清其中脉络。

白居易对“忙”的表述虽不成系统,但洞见随处可见。他所说的“忙”“闲”,主要指人的行为举止之动静、事务之有无,较少心性论意味。“忙”涉及人事,而无关天道消息。如“权门市井忙”2,“公门终日忙”3,“城中白日忙”4,等等。白居易敏銳地观察到,有“权”之处——权门、公门——忙,有“利”之处——城中——忙,这在人类历史中具有普遍性。权门为权而忙,市井为利而忙,公门为公共事务忙,城市中忙各种事。忙忙碌碌者形形色色,但其“忙”则一,所谓“为忙终日同”5也。“忙”以效率、功利的追求为其精神实质。忙人以能力为前提,人老体衰,能力下降、衰退,想忙却难以忙起来,更不宜“忙”,所谓“老更不宜忙”6也。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学会走路往往便开始忙碌,即使有空也闲不下来。人在与物打交道,或者役物,或者役于物,难以挣脱又难以割舍与物纠缠。“多见忙时已衰病,少闻健日肯休闲。”7民众为衣食劳作还不能算“忙”,在劳作中迷失自我心性才是“忙”,比如试图彰显自我、将自我施加于外物,以便屈物就己,等等。8忙人忙起来才会感觉充实,忙起来才能实现世俗价值。忙碌伤身乃正常的事情,衰病之躯闲着都会觉得可惜。

所“忙”之事务需要相应的能力,无能者想“忙”却只能瞎忙。所谓“忙驱能者去,闲逐钝人来。”9“只缘无长物,始得作闲人。”10“君是才臣岂合闲。”11“能者”指具备相当知识与行动能力者,其“忙”既可展示其“能”,也能增益其“能”。“闲人”不为名利做事,其“能”得不到操练,更不能用于世,只会愈加迟钝,也因此会“无长物”。贤人钝,钝人闲,二者久之融而为一。只有身无一技之长的钝人才能得“闲”,有才干者必定会“忙起来”。这个逻辑不是对当时社会的客观摹写,而更像是懒人的一厢情愿。“懒与道相近,钝将闲自随。”12白居易自豪地以“钝”“懒”自居,乃基于懒近于道的观念。严格说起来,“懒”与“有道”只是看起来相近,其精神根基完全不同。“懒”是应该做而不做,其懈怠中包含着对万物及道的不敬,“有道者”却能随时敬重天道。只有“闲”能够随天道行止,其止息处似懒,其精神处却健动不已。白居易据此说“闲与云相似”1,“云”动静由风而不由己,正像“闲”随道而不自专。“云”之所以能动静由风而不由己,是因为它“无心”,所谓“云自无心水自闲”2是也。“闲人”之“闲”是有心为之:自觉随道而变换自身。有心而无心,才能在飘移中飘逸。有心而不用,亦可达到“无心”的效果,所谓“不用心来闹处闲”3,即指谓此。但是,有心人如何能不用心?

忙人一忙就闲不下来,但饮酒却会改变其惯性。忙人之饮,酒入身入心。身心为辛热之力穿透,各种现实边界被突破。但是,赖以忙事之理智却逐渐弱化,以至昏昧。意识逐渐模糊,手脚不听使唤,才能发挥不出来,只剩下不切实际的想象力在飞扬。饮酒至醉,人无力无能,想忙也忙不起来。“人道无才也是闲”4 ,“无才”即上文所说“无长物”。“无才”想忙也忙不起来,“忙事”不成,遂有“闲事”。“能销忙事成闲事,转得忧人作乐人”亦是互文,当“忙事”成“闲事”,“忙人”亦转为“闲人”。闲人远离贤能效用,对是非也是漠然。白居易对此也有自觉,他说:“随分自安心自断,是非何用问闲人。”5 “随分自安”是随自己性分,安于自己性分,而无关乎他人。闲人存心于自身,对他来说,“是非”无关乎己,也可说是身外之物。白居易据此将酒赞为“世间贤圣物”,可谓精当。世间的问题并不需要世外神灵来解决,“世间贤圣物”就能解决世间的问题。世间的问题无非是如何生存问题,而“忙”则是人生在世最大的问题,“忧”则是“忙”的衍生物。

白居易虽然与释氏亲近,但并未完全接受释氏的“四谛”说。“人间到老忙”6,这是他对人生、人世的总体性感受与认识。“忙”是人世呈现的现象,至于现象背后有无更深层的支配者,白居易并无兴趣探究。可以看出,这已经有别于佛教“苦集灭道”之说。在以下诗句中,我们可以更直观地看出这一点:

天时人事常多故,一岁春能几处游。不是尘埃便风雨,若非疾病即悲忧。贫穷心苦多无兴,富贵身忙不自由。唯有分司官恰好,闲游虽老未能休。7

单看前六句对天时人事多故的描述,隐隐中有生老病死皆苦的感觉。时光易逝、尘埃风雨、疾病悲忧、心苦无兴,等等,到老忙的人生活极其艰辛。但是,白居易并没有像释家一样将这些“苦”作为人生的本质。“忙”不是“苦”,所谓“纵忙无苦事”8即点明了这一点。至于为什么“忙”而不“苦”,白居易从世人感受入手说明:“世上贪忙不觉苦。”9人们只知道“忙”,忙到不觉得“忙”为“苦”。至于白居易自己,他自认有乐无苦:“唯余耽酒狂歌客,只有乐时无苦时。”10“眼前有酒心无苦。”11“乐”由躭酒而得,有酒则心中无苦,欲乐就不能止酒。

白居易追求“乐”,也善于找“乐”。他写道:“食饱惭伯夷,酒足愧渊明。寿倍颜氏子,富倍黔娄生。有一即为乐,况吾四者并。”12人之富足取决于富足感,后者既需要自己内心的认定(“知足常乐”),也需要外在的参照系来衬托。相较于人生的各种悲剧,哪怕是最普通的酒足饭饱,甚至平安地活着,皆是幸事。随时想着人类历史长河中不可胜数的不幸,心才能满足,乐才能常伴随。在此意义上,“乐”与否系于己心,而不是外在条件。“身闲自为贵,何必居荣秩。心足即非贫,岂唯金满堂。”1“心足即为富,身闲乃当贵。富贵在此中,何必居高位?”2外在的荣华富贵可以给人舒适,但也会劳人心神,役人形骸,反使人不自由。心足身闲不仅“为贵”,而且“当贵”,这才能保障生命的自由与快乐。

白居易自觉以“闲游”作为解脱之道与归宿,显示出扎根世间的鲜明立场,同时也将“忙”的问题拔到“苦”之上。“富贵身忙不自由”直接点出“人间到老忙”的精神实质——不自由,与之相反的“闲游”之精神实质也就自然烘托出来——自由。“忙”与“闲”对立,忙人与闲境隔绝。所谓“始知天造空闲境,不为忙人富贵人”3。“忙人”与“富贵人”并列表明,“忙人”虽为富贵,但不必成富贵人。闲境与忙人对立,原因是忙人忙得停不下来,不会认同闲境,也无心思欣赏闲境。

“忙”虽较“闲”不自由,但也是人生的一部分。中国人喜欢将人生在世称为“过日子”,白居易则将“忙”与“闲”都称之为“过日”,显示出对世间生活的敬重。如:“奔走朝行内,栖迟林墅间。多因病后退,少及健时还。斑白霜侵鬓,苍黄日下山。闲忙俱过日,忙校不如闲。”4“奔走朝行内”为“忙”,“栖迟林墅间”为“闲”。人世间通常在身体健康时“忙”,身体撑不住时,生病而停下来为“闲”。“忙”而“闲”、“闲”而“忙”,人生就这样在“忙”与“闲”之间流动转换着,逐渐老去。而且,从人情处说,没有经历过“忙”,也难以知“闲”的好处。白居易敏锐地指出这一点:“见苦方知乐,经忙始爱闲。”5“闻客病时惭体健,见人忙处觉身闲。”6感受到“闲”的前提恰恰是知“忙”,由此说,“忙”也是通达“闲”的必由之路。将“忙”与“闲”一道理解为生命生活的正常展开(“过日”),白居易甚至有点欣赏“忙”,所谓“闲忙各有趣”7也。白居易意识到了忙与闲的冲突,但一起欣赏二者表明他立足人生、欣赏人生的思想底色。

当然,如果在两者之间选择,白居易毫不犹豫地选择“闲”(“忙校不如闲”)。如果条件允许,他更会坚定远离“忙”,坚决不做“忙人”。对此,他多次表露:“忙人应未胜闲人”8,“忙应不及闲”9,“终身不拟忙”10,“拟做闲人过此生”11,“渐老渐谙闲气味,终身不拟作忙人。”12“应”是价值的判定。对“忙”“忙人”与“闲”“闲人”之间的价值判定,白居易鲜明地扬后者而抑前者。“终身不拟忙”“终身不拟作忙人”乃白居易毕生的理想。他终身不愿做忙人,不是害怕烦忙之苦,而是担忧“忙”之不自由,以及对“闲气味”——闲的本质的由衷珍爱。他要做“闲人”,也不吝夸自己“最闲”。“洛下多闲客,其中我最闲。”13“洛客最闲唯有我”14。当然,有一事还是值得他去忙的,那就是饮酒:“忙多对酒榼”15。饮酒之“忙”不能算真正的“忙”,恰恰相反,饮酒正可使人远离不自由的“忙”,而入自由之境——闲。“身闲甚自由”16,饮酒使人闲,也是人获得自由的重要途经。

人皆有心,但如何用心则有差异。白居易追求“闲”,也力主让心闲下来。让心闲下来,不再计较算计、忙碌不止,这也就是他所追求的“心向闲时用”17。人闲不仅意味着人自身不被侵占,也意味着不用自身的心智于万物。让万物从人的控制下解脱,完全按照它们自身的节奏、节拍生长发育,物性才能完整持存。白居易说“心闲岁月长”1,“闲物命长人短命”2,“闲多见物情”3,他一方面感慨人不得闲而本性被伤害——短命;另一方面,他无疑认为,人物能闲,才能长命。岁月长,物性才能完全展开,物情才能完全呈现。从物的视角看,闲让一物成为自在的自身。也可以说,闲构成了物成为自身的前提。“心乐身闲便是鱼”4,只有自身不为他者(主要是人)所裹挟,这样的鱼才不会“忙”。鱼自身闲着,不为他者所促逼,才会快乐,才会自由,也才能按照自身本性在天地间展开自身。对于人来说,闲也让自己从与万物的纠缠中解脱出来,回到自身,像鱼一样成为真正的自己。在白居易眼中,人、鱼本闲乐,人闲乐便会像鱼一样自由自在。闲人与自在之物虽然不会相互纠缠,但可以在精神层面上相互拥有。因此,白居易断言:“风景属闲人”5。“闲人”不会将自己陷入世俗名利之争中,他既会让自己闲——不用自己,也不用物,会让物闲着。以此“不用”态度看身边的万物,实质上是欣赏而不是占有,是放手后与之游戏玩耍,身边的万物由此成为“风景”。“风景属闲人”之“属”表明的是二者之间在精神上彼此相通相融性。周遭环境变成“风景”,其内在的韵味便自然呈现。“林下幽闲气味深”6,“气味”既是林下风景自身呈现的韵味,也是闲人感应之而入闲人之怀的味。物味与人味在“闲”中便由“隐”而“显”,闲人与闲物一体无间、共同呈现。“闲”保障着物味的深沉呈现,也保障人能品味此幽深之味。

忙与闲都是人参赞天地日月的方式,差别在于:忙将天地日月纳入人的活动中,甚至以人的知识、行动利用、改变天地日月之运行;闲不用天地日月,也就将后者还给自身。白居易不少表述涉及此义,比如:“天供闲日月”7,“闲中日月长”8。日月本是自在运行,但进入人的观念后,为人所认识、利用,也就成为人之物。在人的观念中,日月有了长短、疾缓,常随人的观念而变换形态。当人把日月还给日月,日月也就自在长久。

白居易所追求的“闲”主要指有空隙、不操劳、摆脱外在羁绊、自我安排之在世状态,即所谓“身闲无所为,心闲无所思”9。“无所为”“无所思”即让身心不为他者侵占状态。一旦身心被侵占,也就远离了“闲”。白居易说“心有千载忧,身无一日闲”10,明确将消除心被侵占狀态——千载忧——视为“闲”呈现的前提。“闲”的状态并不难达到,但是,要保持这个状态却需要特定的精神准备:忘。白居易对此深有体会:

床前有新酒,独酌还独尝。……身闲心无事,白日为我长。我若未忘世,虽闲心亦忙。世若未忘我,虽退身难藏。我今异于是,身世交相忘。11

“忘”不仅指我忘世,还包含世忘我。我不忘世,为世事羁绊,虽有空隙,仍会操劳不已——忙。我忘世,才能保证心闲,心闲人才会真正闲下来。但是,我与世界一直纠缠在一起,枷锁不会因我忘而自动脱落。世忘我同样需要我改变自身:由有才变无才,由有用变无用,所谓“病木斧斤遗,冥鸿羁绊断”12也。在白居易看来,做到如此改变也只能通过醉酒实现。以酒洗涤机心,荡尘垢肠,成为无才无用之人。“醉来忘渴复忘饥,冠带形骸杳若遗。”1我醉酒忘世,世人同样也忘我。“身世交相忘”,彼此的纠缠脱落,我即可享受春日芳气,秋日水光。“身世交相忘”即“醉入无何乡”,深深醉者即为“闲人”。白居易变“忙”为“闲”的方式仍然是饮酒:“归来诗酒是闲人。”2对于诗酒如何让一个人成为闲人,白居易亦有深刻的领悟:“空腹三杯卯后酒,曲肱一觉醉中眠。更无忙苦吟闲乐,恐是人间自在天。”3“忙”才有“苦”,饮酒、醉酒而眠让人从“忙”中解脱出来,也就不会产生“苦”。醉眠再加上吟诗,那就称得上“闲乐”。“闲乐笑忙愁”4正道出白居易摆脱忙苦之后的轻松心态。

“闲”标志“自由”,饮酒而闲,饮酒乃实现自由的重要方式。“油油春云心,一杯可致之。”5“春云心”即超越世俗、不为俗虑困扰的闲心。对于世人来说,杯酒就可以得闲心。当然,杯酒所得之闲只能算“偷闲”,若要彻底自由,则还要努力实现“长闲”。“长闲犹未得,逐日且偷闲。”6长闲难得,逐日偷闲庶近之。

三、处处去不得,却归酒中来

人类的生存方式有限,现实的每种生活方式都有其可人之处,也会有不同的苦辛。在特定历史阶段,职业分工固定化,人们的生活方式往往也随之被确定、被固定。世俗之人习惯在哪怨哪,处此而慕彼。白居易自觉以闲眼观世界,对于世间不同生活方式都有深刻的洞察。在他看来,现存的各种生活方式皆有问题。理想的生活方式有其内在精神尺度,其中最重要的是“闲”。“人生百年内,疾速如过隙。先务身安闲,次要心欢适。”7白居易追求“闲”“欢”,立志做个“闲人”,而“闲”“闲人”在现有的生活方式中无处可觅。他深知得闲不易,而且现实的闲人也常在窘迫之中。比如:

高人乐丘园,中人慕官职。一事尚难成,两途安可得。遑遑干世者,多苦时命塞。亦有爱闲人,又为穷饿逼。8

贫穷汲汲求衣食,富贵营营役心力。人生不富即贫穷,光阴易过闲难得。我今幸在贫富间,虽出朝廷不入山。9

高人认同、向往山林,但却在山林中遭受穷饿。有些人身居官职、衣食无忧,但却在世间凄凄惶惶、劳心劳力,身心废顿。既想有为干世、衣食无忧,又能身心安宁,这在世间为两难。白居易自认为解决了此两难:即自身处在贫富之间,既免除了穷饥困惑,也能做个闲人,身心自在。当然,他之所以能闲下来,首先在于他富足的心灵境界。白居易不追求成贤成圣,他总以普通人自认。普通人生存于世间,知足则可得闲。白居易常将自己与人世大不幸的人相比,比如与黔娄比富,与颜回比寿,与伯夷比饱,与荣启期比乐,与卫叔宝比健康,其结论自然都是自己取胜。这看似精神胜利法的比较表现出白居易容易知足的秉性。他并无好利、好赌、好药等不良嗜好,而且能够随时有酒,故他总认为自己是个富翁。“送愁还闹处,移老入闲中。身更求何事,天将富此翁。此翁何处富,酒库不曾空。”10“富翁”并非指占有大量财富者,而是指拥有大量的酒。在白居易思想中,“酒”与“闲”相通,有酒随时饮是富,也是闲。白居易不断以诗句强化“酒(醉)令人闲”观念,比如:“朝饮一杯酒,冥心合元化。兀然无所思,日高尚闲卧。”12“酒(醉)”与“闲”相互通达:二者都能够让向外有所指向的心返回自身,最终使自身冥合于大化之中。“日高闲卧”不是偷懒,而是在收摄心思于自身之后,不再以个人扰动大化流行。“酒(醉)”而“闲卧”,酒的精神价值也随之不断提升。

在白居易看来,人类的生活由思想指导,不同的思想也就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他把饮酒而醉与儒家、道家(教)、释家(“禅”)并列,当作世人基本的生活方式。通过相互比较,他把“禅”与“醉”当作其中最高明的两种:“因君知非问,诠较天下事。第一莫若禅,第二无如醉。禅能泯人我,醉可忘荣悴。与君次第言,为我少留意。儒教重礼法,道家养神气。重礼足滋彰,养神多避忌。不如学禅定,中有甚深味。旷廓了如空,澄凝胜于睡。屏除默默念,销尽悠悠思。春无伤春心,秋无感秋泪。坐成真谛乐,如受空王赐。既得脱尘劳,兼应离惭愧。除禅其次醉,此说非无谓。一酌机即忘,三杯性咸遂。……劝君虽老大,逢酒莫回避。不然即学禅,两途同一致。”3在白居易看来,儒家(教)以礼法规范生命,礼法不断滋生,繁琐礼节让生命不堪。道家(教)练气养神,多有禁忌而减损生命。醉与禅一样富有思想,相较而言,禅泯灭人我,醉遗忘荣辱,二者都能让人能够息止念虑,摆脱尘劳羁绊,本性顺遂。白居易自称“佛容为弟子,天许作闲人”4,正基于醉令人闲的理念。

尽管白居易把禅放在第一位,但是,醉之斩断在世因缘与消除心中思虑功能与禅泯灭人我作用基本一致。加之,禅虚醉实,禅意境高深,醉操作简易,方便通达。所以,原本被他排在第二位的醉总是被优先提及,“逢酒莫回避,不然即学禅”。“学禅”乃醉酒不得而采取的修心方法,能醉自然不必学禅。白居易的很多诗篇将醉当作拯救世人的唯一希望,正基于此。“何以送吾老,何以安吾贫。岁计莫如谷,饱则不干人。日计莫如醉,醉则兼忘身。”5人的自然生命持存不能长久离开五谷,但人亦可一两天只饮酒而不食五谷。在白居易看来,人不能一日不醉。醉既可安顿自然生命,也可以满足人的精神生命。对他来说,一日不“醉”的生命都是煎熬。

放弃以自我来安排自己的生活,跟随日月运行之道不断转换自己的生命节奏、生活节拍,随顺人事变迁而不断调整自己的情绪、情感,以使身心契入大化流行之中,这是中国古典“闲”的理想。6白居易知足保和,淡泊悠闲,吟诗弹琴、游山玩水、谈禅醉酒是其情之所钟。7正如他的交际从饮酒开始,酒酣而吟诗操琴,最后以酩酊大醉结束,饮酒也是白居易自觉选择的生存方式与最后的归宿。饮酒可以在四时变迁中调节身心,转换节奏;也有助于在人事悲观时调节情绪,跟随天道节奏变换而不断调节自己节奏,以应和之。正基于此,白居易反复申说“何处难忘酒”:

何处难忘酒,长安喜气新。初登高第后,乍作好官人。省壁明张榜,朝衣稳称身。此时无一盏,争奈帝城春。

何处难忘酒,天涯话旧情。青云俱不达,白发递相惊。二十年前别,三千里外行。此时无一盏,何以叙平生。

何处难忘酒,朱门羡少年。春分花发后,寒食月明前。小院回罗绮,深房理管弦。此时无一盏,争过艳阳天。

何处难忘酒,霜庭老病翁。暗声啼蟋蟀,干叶落梧桐。鬓为愁先白,颜因醉暂红。此时无一盏,何计奈秋风。

何处难忘酒,军功第一高。还乡随露布,半路授旌旄。玉柱剥葱手,金章烂椹袍。此时无一盏,何以骋雄豪。

何处难忘酒,青門送别多。敛襟收涕泪,簇马听笙歌。烟树灞陵岸,风尘长乐坡。此时无一盏,争奈去留何。

何处难忘酒,逐臣归故园。赦书逢驿骑,贺客出都门。半面瘴烟色,满衫乡泪痕。此时无一盏,何物可招魂。1

日常生活世界平淡无奇,但是,物我相感、人事变迁都会使平静的生活掀起波澜,人生百味随之而生。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乍现,酒也自然登场。对于初登高第、乍作好官之人,身份、职责的改变乃人生大事。加之长安春到,万象更新。以饮酒来调整自己的身体节奏与心理节拍乃人情中自然而然的事情。酒之必要,不言而喻。随着春分、寒食到来,春花渐繁,春月渐溶。阳光少年,罗绮加身,管弦在手,同样需要饮酒以追随、应和大好春光,抒发、释放情志。春去秋来,万物收敛。蟋蟀啼暗,梧桐叶落。病翁逢霜,愁鬓先白。人亦需要以酒对抗秋风,温暖心灵。至于青春别离,相隔千里,白发聚首,相逢话旧。熟悉人又陌生,正需要一盏在手,招往事于前,诉平生悲欢。或驰骋沙场,出生入死,功高名世,衣锦还乡,亦需要高擎金樽,把酒欢庆。欢聚饮酒为庆祝,送别饮酒以饯行。酒融化心灵,身渐远,心不隔。游子用酒对抗孤独,也为其归乡、重新融入亲朋作了身心双重准备,以酒“招魂”正是此双重准备的具体表现。“何处难忘酒”潜台词是,不管人生何处,都需要酒来参与、完成人生之事。“此时无一盏”意味着人对新的生命场景的漠视;“此时有一盏”则意味着人自觉应和、参与到新的生命场景中去。有酒的人生充满生机与生意,无酒的人生则多枯寂与落寞。“人间若无酒,尽合鬓成丝。”2酒为世人所需,无酒则只剩下无尽的忧伤了。

白居易反复七次以“此时无一盏”句表明,只要人们有跟随四季更替、人事离合而转换自身节奏之必要,饮酒就不可或缺。跟随四季更替、人事离合而转换自己身心节奏,则是生命、生活实现和谐的基本前提。以酒实现自己身心节奏的转换——变寒为暖、转忧为乐,这正是《酒功赞》所谓的“孕和产灵”。

考虑到“闲”——自由——被白居易当作生命的首要的、终极的目标,能够“孕和产灵”的饮酒也就理所当然地被当作理想的生活方式。《不如来饮酒》组诗对此反复陈说。“不如来饮酒”虚拟“君”的七种不幸处境,“来饮酒”暗示白居易本人已经自觉选择且一直处于“饮酒而醉”的状态,同时他也在劝说、等待“君”魂之归来。在此意义上,《不如来饮酒》组诗实质上是以酒“招魂”:

莫隐深山去,君应到自嫌。齿伤朝水冷,貌苦夜霜严。渔去风生浦,樵归雪满岩。不如来饮酒,相对醉厌厌。

莫作农夫去,君应见自愁。迎春犁瘦地,趁晚喂羸牛。数被官加税,稀逢岁有秋。不如来饮酒,相伴醉悠悠。

莫作商人去,恓惶君未谙。雪霜行塞北,风水宿江南。藏镪百千万,沉舟十二三。不如来饮酒,仰面醉酣酣。

莫事长征去,辛勤难具论。何曾画麟阁,只是老辕门。虮虱衣中物,刀枪面上痕。不如来饮酒,合眼醉昏昏。

莫学长生去,仙方误杀君。那将薤上露,拟待鹤边云。矻矻皆烧药,累累尽作坟。不如来饮酒,闲坐醉醺醺。

莫上青云去,青云足爱憎。自贤夸智慧,相纠斗功能。鱼烂缘吞饵,蛾焦为扑灯。不如来饮酒,任性醉腾腾。

莫入红尘去,令人心力劳。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且灭嗔中火,休磨笑里刀。不如来饮酒,稳卧醉陶陶。1

饮酒而醉与高士归隐、农夫种田、商人行贾、军旅征战、炼铅烧汞、高官显爵、红尘争斗一样被当作基本生存样态。显然,白居易不是将这些不同的生活方式等量齐观。后者刺激、艰辛、痛苦、危險,追求名利长生等虚无缥缈又微不足道的目标,让人陷溺其中,身心不得安宁而失去自我,而饮酒任性自在、轻松自由、和乐悠闲。按照他对“忙”与“闲”的区分,高士归隐、农夫种田、商人行贾、军旅征战、炼铅烧汞、高官显爵、红尘争斗都是“忙”,惟有饮酒才能称得上是“闲”。高士、农夫、商人、将士、炼丹人、高官、斗士都是“忙人”,惟有饮者是“闲人”。从批判的眼光看,白居易所言非常有道理。当人们处于特定的社会角色,往往在谋生的同时,也容易形成思维与行动的双层习惯。由此陷入其中而不得超脱,形成忙碌而难以停息之态,所谓“闲不下来”即指此态。尤其是,当人们认定自己是“忙碌的命”,“闲”注定是奢望。不过,当“闲”的观念被教化、普及,它也将引领处于不同社会角色人们在各自的行业劳作中追求“闲”、实现“闲”。

白居易将“饮酒”与“闲”等同起来,并未意识到观念对行为的引领作用。所以,他在对高士归隐、农夫种田、商人行贾、军旅征战、炼铅烧汞、高官显爵、红尘争斗等生存方式表达失望的同时,完全否定基于这些生存方式的解脱。他要做的是彻底拒绝它们,而归于饮酒。在这组诗中,白居易极力赞美饮酒之美妙。其意图就是用此乌托邦来撩拨、引诱人们去饮酒。也可以说,是通过饮酒来为世人招魂。不同于《楚辞·招魂》以故乡完整的衣食住行来吸引游魂,《不如来饮酒》单以“饮酒”“醉境”来招魂。在白居易笔下,“醉”无限美好,比如“厌厌”——极其满足状;“悠悠”——从容自然状;“酣酣”——十分畅快状;“昏昏”——混全不分别;“醺醺”——深醉不醒状;“腾腾”——飘飘然;“陶陶”——和乐状。醉中混全、悠闲,而远离贤能、效率、效用、上进、有为、功利等尘俗价值。贤能、效率、效用、上进、有为、功利让人苦忙,让人烦累,也让人不自由。

巧者劳,智者忧,只有不巧不智之醉,才能远离羁锁之累、朝市之喧。饮酒而醉成为白居易终极的生命抉择:“处处去不得,却归酒中来。”2高士归隐、农夫种田、商人行贾、军旅征战、炼铅烧汞、高官显爵、尘俗争斗皆去不得,返归酒中是必然。存在方式的选择也是精神道路的自觉抉择,饮酒之外的生活不值得过。后世晏殊“人生不饮何为”之说辉映着白居易“不如来饮酒”思想,都把饮酒当作自觉反思、抉择之后的理想生活方式。当然,“酒中”并非窄逼的斗室,也不是苍莽的荒原,它充实而富有,自由又悠闲。白居易高度认同王绩的“醉乡”观念,有时径以“醉乡”称呼“酒中”洞天。所谓“事事不成身老也,醉乡不去欲何归”3。如我们所知,“醉乡”并非虚无之所,它乃无何有的精神田园,也是无所为、无所思、事事不成之人理想的归所。

可以看出,白居易接受佛家人生为苦之说,但对于如何解脱人生之苦,他并没有遵照其“集灭道”理路,而是依循王绩等先辈开创的饮酒入醉乡的精神之路,以饮酒对抗人生必然面对的忙与苦。现实有多忙、有多苦,醉乡就有多闲、多迷人。由此表明,“醉乡”乃独立于儒家“大同”与佛家“西天”的独立精神世界。不过,酒醉虽迷人,却内蕴着自我否定的逻辑:醉乡有人,天下无人。如此,田无人耕,工无人做,酒无人酿,醉亦不可得。醉乡无法普遍化,注定只能是个别闲人的精神避难所。

责任编辑:钱果长

*基金项目:贵州省2020年度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国学单列重大课题“中国酒精神研究”(20GZGX04)

作者简介:贡华南,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哲学及中西哲学比较。

1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326-327页。

2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第1981-1982页。

3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909页。

4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24页。

5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358页。

6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75页。

7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66页。

8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66页。

9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第1925页。

10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第1925页。

11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37页。

1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38页。

2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087页。

3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502页。

4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460页。

5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513页。

6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179页。

7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708页。

8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44页。

9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第1925页。

1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087页。

2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72页。

3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37页。

4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011页。

5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949页。

6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927页。

7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602页。

8 对“忙”的实质的具体分析,请参见拙著《汉语思想中的忙与闲》第一章,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

9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362页。

10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13页。

11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01页。

12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72页。

1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313页。

2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907页。

3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603页。

4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647页。

5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176页。

6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536页。

7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第2155页。

8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510页。

9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19页。

10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42页。

11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710页。

12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57页。

1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48页。

2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527页。

3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93页。

4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04页。

5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486页。

6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57页。

7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95页。

8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971页。

9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610页。

10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433页。

11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992页。

12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370页。

13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08页。

14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448页。

15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883页。

16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374页。

17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781页。

1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011页。

2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757页。

3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96页。

4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398页。

5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09页。

6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498页。

7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496页。

8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490页。

9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764页。

10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490页。

11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50页。

12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90页。

1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37页。

2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010页。

3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704页。

4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623页。

5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311页。

6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411页。

7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683页。

8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93页。

9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318页。

10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87页。

1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501页。

2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501页。

3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746页。

4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434页。

5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783页。

6 关于“闲”的涵义,请参见拙著《汉语思想中的忙与闲》第九章。

7 白居易自己建的住所有水有竹、有堂有亭、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时饮时吟,妻孥熙熙、鸡犬闲闲。参见《池上篇》,《白居易文集校注》,第1886-1888页。

1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144-2147页。

2 [唐]白居易著,謝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30页。

1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147-2150页。

2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514页。

3 [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3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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