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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回响(长篇小说连载)

2024-03-06暗香梁紫燕

啄木鸟 2024年3期
关键词:周子杨静南音

暗香 梁紫燕

在重组家庭长大的女警卫南音同一批“90后”年轻民警响应怀州市公安局的号召下沉基层,谁知刚到怀宁派出所,就遇上了十三岁少女陈月跳楼自杀案。曾经遭遇拐卖和校园霸凌的经历,让卫南音对陈月深度共情,这种特有的敏感让她发觉包括陈月和自己的“重组姐妹”周子娆在内的多名青少年都和网络直播平台星环娱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身上似乎藏着许多秘密……

卫南音今天没有开车,只好借了同事的小电驴,一路狂奔来到学校。

晚上八点钟的怀清中学一片灯火通明,对外的说法是晚自习,其实每间教室里都有老师在讲课。张老师客气地表示,虽然周子娆这次考试数学成绩不太理想,但成绩起伏对初三学生来说再正常不过了。“成绩波动事小,逃课事大。”张老师的话里暗藏机锋。

卫南音惭愧地说:“张老师,我平时工作比较忙,对我妹妹确实关心不够……”

张老师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家的情况我多少也了解一些,周子娆现在的学习和生活只能靠你这个姐姐多关心了。女孩子青春期很关键,我担心她和一些社会上的人走得太近,万一走偏了就……你明白我意思吧?”

卫南音点点头,她当然知道初中生旷课意味着什么。见卫南音一脸凝重,张老师忙补充道:“子娆平时成绩非常好,常年排在年级前三,她這个成绩考进咱们市一中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这个你不用太担心。”

“谢谢您张老师。”卫南音勉强地笑了笑,“我回去好好跟她聊聊。”卫南音骑着小电驴缓缓驶出学校大门,边走边思考怎么和周子娆谈。实在不行就去找周外婆吧,老太太虽然不待见自己,但在教育周子娆这件事上,她才是最有发言权的人。

没想到卫南音刚出校门骑了不到两百米,就在一家便利店门口看到了周子娆。

那是一家专做学生生意的小店,店外的墙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和贴纸。周子娆的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地扎在腰上,正背对着马路和一个站在台阶上的男生说话。还有一个男生站在旁边,显然和他们是一起的。商店门口的路灯照亮了周子娆的侧脸,还有她夹着香烟的修长手指——那是在过年时会在亲戚面前弹钢琴的手啊。

卫南音在马路对面的大树下刹住车,脑海里一遍遍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周子娆时的情形——彼时自己还是个沉默寡言的高中生,站在母亲身后永远像刚和谁吵过架似的。那时的周子娆上小学,见到她们只是愣了一下就眉间了然,笑眯眯地从冰箱里拿出饮料招待她们。

“她最近总是逃课,好像和一些网络主播有关。”邱思过的话突然冒了出来。卫南音知道,这么多年了,她的确不够了解周子娆,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了解她。

周子娆的同伴率先发现了卫南音。那个男孩看了她一眼,俯到周子娆耳边说道:“哎,那边怎么有个警察一直盯着你看?”

“知道警服长什么样吗就乱说,别是学校保安去网吧抓人吧。”周子娆熟练地弹了一下烟灰,抽完最后一口把烟头按灭在垃圾桶上。回头时,看见推着电动车向这边走来的卫南音,慌乱的表情从她脸上一闪而逝。她随手把烟头丢进垃圾桶,就像扔掉喝完的饮料瓶一样自然。

“姐,你今晚不是加班吗,怎么来这儿了?”周子娆笑眯眯地问。

“我去,真是警察啊!”站在台阶上的男生大声说道,“就是你揍的秦小满?厉害!”

卫南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男生立马闭嘴了,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脸上却是戏谑的表情。

“张老师说你晚自习经常旷课,是真的吗?”卫南音把车停到路边后问。她的语气很平静,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也没有经常啦,就是今晚早出来了一会儿,周末补课,没什么要紧的。”周子娆故作镇定,但她用手指抠衣角的动作出卖了她的内心。

卫南音没有再继续追问,她伸手朝周子娆身后的男生打了个响指:“有烟吗?来一根。”

那男生没有料到卫南音会如此反应,有些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下才从口袋里掏出了烟和打火机。卫南音抽了一根出来,却没有着急点燃。她绕过男生进了店里,老板正躺在椅子里刷短视频,看到有人进来正准备起身招呼,一抬头发现是警察,笑容瞬间凝固了。

“外边那几个学生的烟是从你这儿买的?”卫南音把烟盒跟打火机轻轻放在玻璃柜台上。

“这……警官,我们这都是正规生意,办了证的。”

“问你什么答什么,烟是从你这儿买的吗?”卫南音抬头看了一眼屋顶墙角里挂着的摄像头,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

老板顿时泄了气,喃喃道:“警察同志,这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把烟卖给未成年人。”

卫南音抬手制止了他的辩解:“我不负责你们辖区,用不着跟我解释这些。但你的店既然开在学校门口,就要遵守相关法律规定,今后不准再把烟卖给学生了,听明白了吗?”

老板连连点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

周子娆站在便利店门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卫南音没有看她,而是把目光转向了那两名男生,他们和社会上一般的小混混不同,浑身上下有种说不清的感觉——网感——对,就是这两个字。

卫南音动作娴熟地把香烟的过滤嘴撕了,咔嗒一声打着火苗。

“我去,真是老手。”一个男生低声跟另一个说。

卫南音嘴角一弯,松垮的春秋执勤服袖口沾上了一点儿烟灰,她伸手轻轻弹掉了。“你们两个不是怀清中学的学生,大晚上跑这儿来做什么?”卫南音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一串烟雾。那两个男生一边偷看周子娆,一边犹豫怎么回答。卫南音轻笑一声,“看我妹做什么,是她让你们来的?”

“不是,我们就是晚上没事约出来一起玩。”说话的男生染了一头浅得发白的金发,耳朵上还戴着耳钉,一张嘴却是沙哑的嗓音。

“那你的意思是你们除了逃课,还有别的安排?”

“没有,周子娆是三好学生,跟我们可不一样。”黄毛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另一个男生附和道:“姐,逃课也不犯法。”

“你闭嘴吧。”一直没开口的周子娆突然冷冷地说道,尽管声音不高,但那男生立刻噤了声。

“对,我是逃课了,是我不对,快考试了我不该这么放纵自己,对不起。”周子娆微微低着头,语速很快地道了歉,尽管语气里没什么歉意。

卫南音侧身对着周子娆静静地抽完一整支烟,直到快烫到手指,才一把将烟头在手心里摁灭。“我回所里值班了,你要是不想上课就早点儿回家,别在街上瞎逛。”她说完跨上电动车准备离开。

“我都说我错了,对不起,你还要怎么样!”周子娆尖锐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卫南音沉默了,她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该以什么立场来跟周子娆对话,左右皆是为难,横竖都不合适。“我不是在发脾气,也没有资格教育你。或许,你确实应该考虑一下外婆的建议。”听从周子娆外婆的安排,将她打造成向人炫耀的勋章,也总比让她跌入尘埃强吧。卫南音忽然想起了陈静怡,不知她现在在哪里?

父母才去世三年,卫南音已经记不清家里四口人时的日子是什么样了。过去的一切都蒙了一层雾,像一面怎么也擦不干净的镜子。她每每望去都看不真切,渐渐地也不想再去费力回忆了。回到怀宁派出所时已是晚上十点,院子里难得的清静,看来今晚所里“生意”一般。

怀州是远近闻名的苹果之乡,卫南音回来的路上顺手买了一兜,本想招呼大家过来吃东西,谁知还没进门就听见一阵叮叮当当打打杀杀的声音。

“这波三杀够帅,宋哥你这主播朋友可以啊!”杨灿背对着门骑在电脑椅上。

“那当然,他以前打职业出身,当主播是大材小用了。”宋聿一脸得意。

卫南音默默把塑料袋放在桌子上,她此时听见“主播”两个字就头皮发麻,恨不得能把它从生活里彻底删除。韩希同拿着按摩锤从办公室里出来,边敲边走,看见这一幕,在杨灿和宋聿的头上一人来了一锤。

“打游戏,打游戏,多大的人了还天天打游戏!这么明目张胆,小心市局从监控看见了通报你们。”

“我们没玩,就是看看直播。”杨灿辩解道。

宋聿识趣地起身,突然眼神犀利地转向卫南音:“你抽烟了?”

卫南音被他问得心虚,拎着苹果出去洗了。

杨灿茫然道:“小卫不抽烟吧。”

“她就是抽烟了。”宋聿斩钉截铁道。

韩希同从档案室抱了一堆文件盒出来:“少造谣啊,我早戒烟了!你俩要实在没事干,给我整理上半年考核资料去,别在这儿嚼舌根。”

卫南音找了张报纸把洗好的苹果放上去,宋聿把资料在桌上排开,然后毫不客气地拿了一个开啃:“苹果味道不错。你妹学校的事情解决了?”

卫南音人刚坐下,闻言瞬间把背绷紧了:“小孩子不爱学习,没什么大事。”

宋聿奇怪道:“我就随口一问,你紧张什么?”

“我跟我妹关系一般,我说话难听,让她不高兴了。”卫南音的语气冷了下来,她不喜欢和别人谈论这些。

“哦……吵架了。”宋聿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卫南音的不悦,一边给档案分类一边自顾自地说道。

卫南音知道宋聿没有恶意,他不了解重组家庭,自然想不到其中有多少微妙的情绪。这些年来她极少谈论自己的家事,扒开伤口给别人观赏没有什么意义。

宋聿边对照目录给资料分类边说:“兄弟姐妹之间吵架很正常啊。”他脸上的表情很放松,并不是在刻意安慰她。可就是宋聿身上的这种松弛感让卫南音觉得有些刺眼。

“宋聿啊,明天有空一起双排!”杨灿整理着资料還不忘他的游戏。

“等下午起床吧,喊上吴天星。”

“你那朋友来不来啊?人家打职业的应该不屑跟咱们玩吧?”

宋聿笑道:“他的作息比我们还不健康,要睡到傍晚才起。”

“直播平台上都是播游戏的吗?”卫南音突然问道。

杨灿笑道:“小卫同学,现在直播什么的都有,游戏、旅行、带货、吃播,甚至还有律师在线直播断案呢。”

“那有没有小孩子在直播的?”

“小孩子嘛,也有……但一般都是他们的监护人跟平台签约,过了十六岁才能自己签合同呢。”

周子娆没签约就好,卫南音略微放下心来。

第二天早上回到家里,卫南音在冰箱门上发现了留言条,周子娆说她去外婆家住两天。钟点工阿姨应该也被打了招呼,餐桌上并没有留早饭。昨天小小的插曲似乎就这么过去了,看样子周子娆是打算躲自己几天。中国家庭总是这样,无论有多少摩擦,大多数时候情绪都靠时间来消化。

旷课事关学业,卫南音决定还是和周子娆的外婆联系一下。电话接通后,黄老太太听完只说了句“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卫南音早已习惯了她的怪脾气,觉得自己意思表达到即可。

家里厨房平时只有钟点工阿姨用,打扫得非常干净,窗明几净不沾一点儿灰尘,却也少了人间烟火气。今天没有阿姨做饭,卫南音翻了翻冰箱,打算给自己下碗汤面。丢鸡蛋壳的时候,她发现垃圾桶里有张卷起的粉色纸,以为是误扔的交费单据,便随手把它捡了起来。

纸卷展开,是一张宣传页,上面印的卡通少女形象引起了卫南音的注意——陈月房间里贴的海报上面也是同样的图案。原本,卫南音在家是大脑放空的状态,但看到这些图案,她的脑回路突然高速运转起来。

和陈月房间里的海报不同的是,这张宣传页的尺寸更小,材质也不同,看起来似乎是为某个直播活动做的宣传。

卫南音在浏览器里输入宣传页上的网址,映入眼帘的正是这个卡通少女形象——冬日活力季。没等她细看,网站页面突然强制刷新,直播活动的页面消失了,网站自动跳转到星环直播的官网首页。

突然,一阵熟悉的音乐声在房间里响起,卫南音循声来到周子娆卧室门口。门开着,她看到书桌上的电脑旁放着一部黑色手机,闹铃正在嗡嗡作响。周子娆的手机是粉色的,这部难道是她的备用机?

宣传页上的活动主办方赫然写着星环集团,想起孟宪朝坐在KTV包房沙发上鼓掌的样子,卫南音的脊背突然一阵发凉。

第二天是周日,周子娆依然没有回来,卫南音给她发的微信也石沉大海。

周一早会的时候,卫南音有些心不在焉,而杨静也破天荒地没有出席例会。然而就算心事再多,派出所高强度的工作不会给她发呆的机会。早会刚结束,一名怒气冲冲的大姐带着个十几岁的男孩来到派出所大厅,没说两句就哭了起来。原来,大姐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平时累死累活打工,下班回家后也没精力管孩子,对儿子玩手机一向不管不问。没想到儿子竟然不声不响地在直播间一掷千金,给主播刷了四千块钱的礼物。

“俺家在怀州连个房子都没有,一个月房租得千把块,这四千块钱相当于俺们一个多月的生活费……我没啥文化,这死孩子嘴里又没有一句实话,我真不知道该咋办了。”大姐边哭边说,男孩却木着张脸站在旁边不吱声。卫南音拿纸巾给大姐擦泪,看了一眼男孩,无声地叹了口气。

吴天星把男孩拉到旁边:“你妈妈说的都是真的吗?”

男孩眼神闪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大姐你把直播软件打开,我帮你看看。”宋聿走了过来,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个男孩,“小小年纪不学好。吴天星,带他去那边做个笔录。”

“啊?”吴天星抬头看宋聿,心想这事不用做笔录吧。只见宋聿悄悄给他使了个眼色,便心领神会,领着男孩进了旁边的办公室。

大姐见儿子被带走,也顾不上哭了,紧张地看着宋聿:“警……警察同志,我儿子……”

“您就是太溺爱孩子了,我们给他上上课,让他长点儿记性。”宋聿接过大姐的手机,在直播软件里熟练地找到打赏记录,然后截了张图,“今后您的支付密码最好改成指纹认证,还要教育孩子正确的消费观,他都上中学了,不能一点儿事都不懂。”

大姐连连点头:“那……这钱能要回来吗?”

宋聿不置可否,继续在手机上操作:“我现在给客服打个电话,如果你们是第一次在平台消费,有退款的可能,但也许不会退全部的钱,这个要看人家的规定。”

好在跟平台方沟通还算顺利,系统发来的回执短信显示打赏款将在几天内返还原账户,但会相应扣除账户在直播间里积累的等级。

钱一要回来,大姐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把手机往兜里一揣,对宋聿说了句谢谢,便喜笑颜开地带着儿子走了。吴天星看着大姐的背影直摇头:“宋聿,咱们这治标不治本啊,你说那孩子以后就不再打赏主播了吗?我看挺难的。”

此时,卫南音的注意力全在宋聿摆弄的直播软件上:“这个直播平台很有名吗?”

宋聿道:“星环直播,在年轻人里算是很火的。”

“这个直播平台的受众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吗?”卫南音疑惑地问。她想起陈月房间里贴的那张海报,好奇星环直播到底是如何牢牢吸引住青少年的。

“星环直播主营内容是游戏和娱乐,他们的流行舞直播在青少年群体中很受欢迎,用户年龄也偏低。咦,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了?”

“那天在医院邱思过提醒我,说我妹逃课可能和网络主播有关,而我最近在家里发现了一张星环直播的宣传单。”卫南音从抽屉里拿出了那张宣传单。

宋聿接过去后若有所思道:“这宣传单看着有点儿眼熟。”

“跟陈月房间里贴的海报是一个風格,都来自星环直播。”卫南音指了指右下角公司的Logo。

“小女孩喜欢看直播也很正常,咱们所里网络直播绝缘体恐怕只有你一个人吧。”宋聿把宣传单递还给卫南音。

卫南音讲了活动页面被强制刷新跳转的情况,但宋聿仍不以为意:“或许是活动过期了,很多网络活动页面都是有时效性的。”

“不,我查遍了星环集团的官网,都没有发现这个活动。而且你看——”卫南音指了指宣传单角落里的日期,活动时间直到明年的1月31日为止,“活动并没有过期,而且这张宣传单,你不觉得哪里很奇怪吗?”

“没看出来,这不挺常见的吗?”

卫南音摇头:“用的纸不对。这是用普通的打印纸彩喷成的,而一般批量印刷的宣传页都是铜版纸。只有一种情况可能会是这样,那就是打样。”

宋聿沉默了一会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可能是一个不对外的直播活动,换而言之,它是‘定制’的,只有特定人群会拿到宣传页。上一个受害人是陈月,下一个可能就是我妹。”

“陈月的案子大家都很关心,但办案讲的是证据,不会因为和警察的家人有关联就改变什么。”

卫南音闻言眉梢一挑:“你是暗示我在无理取闹吗?”

“你别总是曲解别人的话。陈月案现在的调查方向归到电信诈骗上是合理的,我听说分局已经比对出了几个可疑的号段,案子并不是毫无进展。”

“可是陈月的性格和她的行为明显逻辑不符,虽然她的死看起来符合高空坠落且没有被性侵的痕迹,但这并不能说明她生前没有受到致命伤害。”卫南音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引得杨灿和吴天星都看向了这边。

“你指的不符合她性格的行为是什么?”

“比如她打了耳洞,那是打了很久并且经常佩戴耳环的耳洞,她的手指甲表面也呈现过度干燥且粗糙的状态,说明她经常做美甲,但是死前把指甲油抠掉了。你也见过她的朋友王雨洁,陈月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可能是跟她学的。”

“所以呢,难道你想说陈月的‘神秘男友’是你妹吗?”宋聿沉默片刻后,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句话。

卫南音冷笑一声:“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妹只是个逃课都逃不利索被叫家长的初中生,她哪会懂得那些电信诈骗手段!”

宋聿刚要继续和卫南音抬杠,侯磊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杨所的父亲生病住院了,你们还有空在这儿吵架!你俩没事现在就去买点儿牛奶和水果,代表所里到医院慰问去。”

“慰问病人得领导带队呀,侯教您不去吗?”

侯磊晃了晃手里的文件:“四城联创任务又分下来了,我等会儿还得去区里开会,老韩也在医院,你俩直接过去就行。”

杨静父亲住院的地方在市人民醫院,比五院距离怀宁所远得多,卫南音的车今天限号,她看着杨灿开着最后一辆公车飞驰而去,心里盘算是坐公交还是打车过去。

没想到宋聿丢了个头盔过来:“愣什么呢,走了。”

卫南音像捧着个烫手的山芋:“人民医院那么远……骑摩托过去能行吗?”

“周一上午是专家号,市人民医院方圆两公里内你要是能找到停车位就算我输。”

卫南音纵使心里不服气,但知道宋聿说得没错,只好戴上头盔跨上摩托车。

两人抱着鲜花提着牛奶来到心外科走廊,穿过兵荒马乱样的人群,一眼就看到走廊尽头站着一位身穿白色警用衬衣的男人,正在和杨静亲切交谈。那背影是如此的熟悉,即使隔了将近二十年,她也能一眼认出来。

“这次打黑除恶专项行动省里抽了怀州做试点,督导组下周就过来,现在只能先拿裴庄采石场开刀了。”彼时的秦国盛刚过不惑之年,以作风强硬闻名怀州公安系统,作为刑侦支队的负责人,他在队里向来说一不二。

那会儿卫南音刚被解救回来几个月,因过度惊吓而失语,经常跑来刑警队找杨静。那天,刮了很大的风,柳絮吹得漫天都是,卫南音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就躲在楼梯拐角处没有上来。

“秦队,现在咱们手里的证据不够充分,线人给出的交易时间是在一周之后,贸然行动,结果很难预料,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杨静的声音急切,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在卫南音的印象里,她从没这样说过话。

“越是困难的案子,越是考验我们的时候,如果任务都那么顺理成章,还要我们做什么,直接叫两个片警把他们抓了不就行了吗?”

“白云村的土地纠纷、机械厂的拆迁,这些都……”

“够了,我不想听这些。杨静,作为行动的直接负责人,不要让妇人之仁影响你办案!”秦国盛说完怒气冲冲地下楼,和偷听的卫南音撞了个满怀。她向下滑了好几级台阶,因为靠着墙才没有摔倒。秦国盛只是不满地“啧”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卫南音爬到楼梯拐角,偷偷探出脑袋看了一眼,杨静仍然站在走廊尽头,久久没有挪动脚步。

护士推着装满药瓶的小推车急匆匆地走过,走廊里的病人和家属纷纷靠边让道,卫南音和宋聿也靠墙站住了。大领导来慰问,现在过去就是自找尴尬,反正他俩是换了便服出来的,站着等会儿好了。

不一会儿工夫,秦国盛已经与杨静握手道别,和秘书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向这边走来。人民医院狭窄的走廊硬是给他们走出了T台的感觉。卫南音嘴角一歪,心想这做派真是和当年如出一辙。

宋聿和卫南音刚一踏进病房,杨静就用牙签一人喂了他们一块苹果。

“杨所,您怎么知道我们来了?”卫南音赶紧把花放到床头柜上。

“巴掌大的地方出现两个显眼包,我要连你们都没看见,那真是白干一辈子警察了。”

床头的仪器嘀嘀作响,病床上头发花白的老人静静地睡着,头上还戴着氧气面罩。

“伯父现在怎么样了?”

“放了心脏支架,手术很成功,就是人年纪大了,术后休养的时间长些。”杨静表情轻松,但卫南音看到她眼睛下面的乌青很重,估计整个周末她都在这里陪床。

宋聿环顾四周疑惑道:“老侯说韩哥也在这儿,让我们直接过来,他人呢?”

杨静咧嘴一笑,伸手指了指天花板:“韩希同在这儿,不过是在八楼的心血管科。”

侯教导员真是充分发挥所里每名民警的作用,一起陪房也能给算进慰问名单。

病房里有三张病床,这会儿其他两床的病人都不在,卫南音双手搭在床尾,郑重其事地问道:“杨所,您知道孟宪朝这个人吗?”

宋聿抬头往卫南音这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杨静,没有说话。

杨静摇了摇头,疑惑道:“怎么,我应该认识这个人吗?”

“今天早上所里刚处理了一起青少年打赏主播的纠纷,孟宪朝是涉事公司星环直播的CEO。”

“现在这种案子并不少见,你想说什么?”

卫南音从手机相册里翻出陈月房间里海报的照片给杨静看:“这是陈月房间里贴的海报。”

“你的意思是,陈月生前也关注了星环直播?”

“不只是关注。”卫南音又点开一个网络链接,“这是上个月星环集团收购滨湖南路商住楼项目债务的新闻,那个项目对外的名字叫翠竹溪谷,也就是陈月跳楼的地方。”

宋聿皱眉道:“卫南音,你到底想说什么?”

“还记得我们推断陈月自杀原因时的讨论吗?”

“当时你说青少年自杀是对成年人的报复。”宋聿双臂交叉在胸前,“现在分局就是在摸排嫌疑人接近她的渠道。”

“如果她报复的对象就是星环集团的员工呢?”卫南音的声音冰冷,医院病房里弥散的酒精味让她的头脑无比清醒。

杨静把手机还给卫南音,并没有对她的推断表示支持或反对。“这的确是一个推理方向。但是南音啊,警察办案需要讲证据,你的证据就是一张海报和一则新闻吗?”

卫南音沉默了。证据是办理案件的基础和灵魂,任何推测、假设、想象都不能作为证据,这是所有警察的必修课。

杨静继续直言不讳道:“况且你现在是在派出所,基层工作千头万绪,就拿你刚才说的小孩子在直播平台打赏主播的事来说,如果最后小宋没能帮这位家长要回来钱呢?你现在还能站在这儿心无旁骛地讲述你的猜想吗?”

是啊,陈月案陷入僵局,但怀宁派出所的工作不止这一件,卫南音想做的事情很多,但能改变的事情却很少,仰望星空的前提是脚踏实地。

“我……”

“当然,以上只是从我个人经验出发,你从市局下到基层时间不长,不适应派出所的工作节奏也很正常。不过我还是觉得,把本职工作干好很重要。”杨静一番话虽然说得很委婉,可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宋聿忙接茬道:“早上听教导员说今年的四城联创验收要开始了,我在考虑咱们能不能结合社区开展一次未成年人网络安全教育培训。”

杨静点点头:“这是个好点子,回去跟杨灿沟通一下,这个方向可行。”

杨静和宋聿开始商量如何给学生们做培训。

“学生……学生……”卫南音大脑中某根神经忽然被触动。在KTV打架事件中,那个叫陈静怡的女生曾提到她当时想保护一个被欺负的女孩,名字似乎就叫陈月——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块拼图被无声地合上了。

“杨所,蔡佳佳可能知道陈月自杀背后的一些线索。”卫南音冷不丁开口说道。

杨静诧异地看向她。卫南音简单介绍了蔡佳佳和陈静怡的基本情况。“根据陈静怡所说,当时蔡佳佳在KTV包间里欺负另一个女生,名字就叫陈月。”

“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你确定你没有记错?况且陈月也不是什么有特点的名字——”宋聿依旧不以为然。

“我的判断是对是错,去查查不就知道了。只要存在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卫南音说完转身出了病房。

杨静连忙起身追出去:“南音,南音——”卫南音却敏捷地穿过人群,走进了拐角的消防通道。来苏水的气味在封闭的楼梯间里愈发浓郁,那是防止生命腐朽的味道。

卫南音出了医院后随便跳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人民医院是个大站,乌泱泱下来一大堆人后,车厢里反而空了。在车里坐定后,她打电话给韩希同,说家里有点儿事下午请半天假。老韩没有多问,只说有困难要和他讲。

挂了电话,卫南音才猛地想起来,韩希同这会儿还在医院照顾生病的母亲。想到这些,刚才被宋聿和杨静否定产生的那点儿怨气都烟消云散了。车子晃晃悠悠向前开,她刚才没留意终点站是哪儿,便靠着窗户闭目养神,任由这个铁盒子将自己驮向未知的地方。

“矿务局医院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带好随身物品从后门下车。下一站是本车终点站,北山公墓。”不知过了多久,公交车的报站广播把卫南音从缥缈的思绪中拉回到了现实。她看了眼窗外,天色变暗,似乎要下雪了。路边行人逐渐稀疏,宽阔的道路上有不少运货卡车经过。车厢里空荡荡,卫南音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最后一名乘客了。她忽然想起母亲和继父出殡那天,自己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回的家。

天上开始落雪,这是今年冬天的初雪,雪花落地成泥。公交车已抵达终点站,卫南音下车朝北山公墓走去。

衛南音的母亲和继父并没有合葬,两座墓碑相隔大概有两米,似乎是为了方便他们说话,又不显得过于亲密。裴、周两家人丁不旺,这三年间裴文静和周驰的墓前鲜少有人祭奠。今天卫南音毫无准备地来到这里,便从旁边的柏树上折了两条翠枝,分别放在两座墓碑前。

母亲和继父车祸去世时卫南音正在外地出差。她从小和裴文静聚少离多,母女关系算不上亲密,葬礼上她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过了很久,卫南音才明白,失去至亲的痛苦不是骤然降临的,它会在之后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温柔地向你的心脏插上一刀。

母亲和继父的葬礼过后,卫南音搬回了静水别墅的房子长住。一个初冬的下午,天气预报说将有寒潮降临,卫南音有件风衣外套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她踮着脚尖在衣帽间遍寻不得时,下意识地喊了声——“妈。”

空荡荡的家里无人应答,那时,卫南音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妈妈了。孤独和无助瞬间满溢了她的毛孔,心脏剧烈地抽搐,她蹲在衣帽间的地上痛哭到缺氧,吓得周子娆差点儿打120。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卫南音伸手摸了摸墓碑上母亲冰冷的照片,深吸一口气,从岔路口的柏树下走进风雪里,轻盈的雪花落在她身上,透骨的寒。

走出墓园时,卫南音看到前面有一对夫妻互相搀扶行走,背影竟有些熟悉——是陈建国和买红霞。瞬间,那种被钝器击中的痛感再次向她袭来,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她和陈建国夫妇只有一面之缘,但此时,她的心头却像有块儿大石头压着,无法喘息。

此时,买红霞无意间回了下头,发现了她,低声向丈夫耳语了些什么。

“是小卫警官吗?”陈建国扭头朝卫南音招招手,“真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

卫南音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今天……来这儿看看家人。您二位最近身体还好吗?”

买红霞微微叹气:“好不好的,就那样。”她的脸上带着心脏病人标志性的红晕,精神看上去并不是太好。

“对了卫警官,我们正说一会儿去趟刑警队呢,之前月月有条围巾落在我家店里,我寻思着也许对调查有点儿用。”买红霞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条装在保鲜袋里的围巾,“之前那个林队长交代过,说如果又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就装到塑料袋里密封保存,我也不知道这样行不行……”

“您放心吧,我一定转交林队。”卫南音接过围巾说道。

目送陈建国夫妇离开后,卫南音折回头,开始在山坡上的一排排墓碑前寻找陈月的名字。最后,她在一块簇新的墓碑上看到了陈月的照片。她手捧一束金黄的麦穗,笑容灿烂,宛如六月的朝阳,没有一丝阴郁——这才是她原有的模样,不是一个符号般的贫困女孩,而是一条鲜活、炙热的生命。

陈月案不破,卫南音感觉自己没有资格在这里伤春悲秋。

下午五点十分,出警回来的宋聿顾不上休息,见侯磊还在办公室,立刻见缝插针进去请假。对于卫南音所说陈月的报复对象可能是星环集团员工一事,他虽然嘴上不认同,心里却想寻找相应的证据。翠竹溪谷离邹家楼社区和才英中学都很远,她为什么要跑去那里自杀,这确实是一个疑点。

“什么?见网友?”刚挂了电话口干舌燥的侯磊顿了一下,表情复杂,“小宋啊,找对象也不急于一时,网上认识的人总归还是……”

宋聿一听眉头皱起:“侯所,我是去见一位主播。”

侯磊一听说是主播,顿时脸色大变:“主播?亏你还跟韩希同天天处理电信诈骗案呢,怎么这点儿警惕性都没有!”

“侯教,不是你想的那样……”

“什么我想的你想的,你要是成了全分局第一个被电信诈骗的警察,我和杨所可丢不起那人!”

宋聿无奈,调出他和朋友的聊天记录:“最近未成年人打赏消费的纠纷不是很多吗,我是想趁四城联创,开展一次未成年人健康上网的宣传活动。我已经跟杨所提了,她也觉得可行,但如何有效开展,肯定还得请教专业人士。我这个朋友是职业主播,我约了好久才约出来的。”

侯磊听完略显尴尬:“那个……咳,想法很好,去干吧。你要请多长时间假呢?我看今晚主班是你跟小卫,她下午请假还没回来呢。”

“我就约朋友吃个饭,可以晚点儿走,十点前一定回来。”

侯磊摆摆手,示意他可以滚蛋了。

宋聿原地立正行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然后光速溜出了办公室。

卫南音离开墓园时雪势渐大,她裹紧了外套,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坐在车上,她心里下意识地计算起车费,花钱畏首畏尾是她改不掉的习惯。父母离婚那会儿她上小学,父亲离开了,母亲又经常辗转各地演出,卫南音一个人在家时会陷入一种无尽的恐惧……她害怕抽屉里的零钱会花光,更害怕自己有一天会流落街头,攒钱是小小的卫南音寻找安全感的唯一途径。那时街口小卖部的红豆冰棍五毛钱一根,卫南音舍不得买,馋了一个星期,最后买了根两毛钱的白糖冰棍。

不能再等了。这么多年,她已经厌倦了等待的日子,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无所获罢了,卫南音决定化装侦查。

星环集团的总部大楼坐落在高新区一处比较偏僻的区域,虽然也属开发区分局管辖,但并不在怀宁派出所的辖区。下午五点整,卫南音踩着松糕鞋和两个外卖小哥一起迈进了星环集团的总部大楼。

“星环”名副其实,大楼的内部结构也是个环形,乍一看不像办公楼,倒像是个商场,公共区域设置了许多休息区和娱乐设施,一楼的纪念品商店甚至还有不少参观的游客在打卡拍照。门口花花绿绿的展板上是各项活动的介绍,卫南音仔细看了一圈,没有发现类似陈月房间里的那款海报。

一楼的公共区域进出没什么限制,但进入办公区是需要刷门禁卡的。此时正好有工作人员带着几个穿表演服的人经过,卫南音想尾随她们通过闸机。就在这时,背后突然有人喊:“卫姐!”

卫南音脚步一顿,后背直冒冷汗。她刚刚还在心里祈祷不要遇见熟人呢。

“卫姐,你怎么打扮成这样了?”一个一头“黑长直”的女孩吃惊地看着卫南音,“嗯,这样打扮比你穿警服好看——”

“警”字一出,衛南音认出了陈静怡,连忙将她拉到旁边,压低声音道:“嘘!我今天来办点儿私事,不要声张。”

陈静怡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卫姐放心,我明白!”

陈静怡今天穿着一身黑色的JK制服,头上戴着黑长直的假发,猛一看确实认不出来。原来,她从KTV离职之后,正好遇到星环集团的线下活动招人,只要年满十六周岁,长相漂亮会打扮的小姐姐都可以来应聘。

卫南音漫不经心地询问陈静怡一些内部运营情况。陈静怡是个敏感的女孩,立马意识到卫南音来这里可能和查案有关,自告奋勇地说,如果需要帮忙尽管说,自己可以为卫姐做任何事情。陈静怡刷卡后,她们顺利地通过了闸机。

表演区的面积比远处看起来更大。陈静怡等会儿要录节目,卫南音决定自己四处逛逛。她跟着一个主播进了化妆间,四周墙上有其他直播间的实况轮播,供后台人员参考准备。当卫南音的目光扫过其中一块屏幕时,她突然愣住了——在某个装饰得五颜六色的直播间里,周子娆穿着一身cosplay某动漫人物的裙子正在跳舞,身后的荧幕上闪烁着英文歌词。她只出现了短短几秒钟,镜头就切换到了其他画面,卫南音甚至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宋聿和“直播大神”约的是晚上八点,地点就在冰锋网吧门口。冰锋网吧算是本地网吧界的翘楚,加上位置在市中心,交通和吃饭都很方便。宋聿来得很早,比家里安排相亲还上心。

职业习惯让宋聿时刻保持警惕,他注意到网吧门口站着一个身穿黑衣服的人。此人身材瘦高,穿着黑衣黑裤黑色运动鞋,戴着黑色的帽子和口罩,连手腕上戴的表也是黑色的,唯独染了一头雪白的头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请问你是——‘追风三千里’吗?”宋聿试探地问道。

黑衣男本来侧对着宋聿,闻言转过身来:“宋警官吧?”

宋聿笑道:“幸会幸会,没想到真能面对面见到偶像。”

网友见面,加上“追风三千里”的一身非主流打扮,搞得像特务接头似的。“追风三千里”本名谭健,这是他的战队ID。由于极高的游戏天赋,大学没毕业就有强势战队和他签约。

虽然电子竞技的选手绝大部分都是些辍学的学渣,但“追风三千里”就读的却是一所知名985高校。当父母得知他休学全职打游戏时,气得从老家新疆杀到北京,对他来了一顿男女混合双打——“追风三千里”在战队的ID也由此得名。父母的阻拦并没有动摇他休学的决心,从此,学校里少了一名学霸,电竞赛场上多了个不苟言笑的“追风三千里”。

宋聿和他是在直播间认识的。有次宋聿看到“追风三千里”在直播间说自己在游戏里被人骗了钱,听后感觉并不像是什么专业的诈骗团伙,就私信教了他几招追款的方法,并告诉他怎么向警察求助。

“追风三千里”按照宋聿的办法,真的把钱追了回来,便私信向宋聿表示感谢,两人越聊越投缘,渐渐成了好朋友。

网络主播是个工作时间很不固定的职业,“追风三千里”在训练和直播的间隙出来和宋聿见面十分不容易。宋聿也因此格外重视这次见面。

作为一名昼夜颠倒的职业电竞主播,“追风三千里”身上有许多不太健康的习惯,酷爱吃垃圾食品就是其中之一,宋聿之所以选冰锋网吧作为见面地点,很大原因是隔壁就是一家麦当劳。两人在位子上坐定,“追风三千里”终于摘下口罩露出了真容——他看起来比镜头前更年轻,身上有股大学生才有的锐气。

餐厅里的人并不多,“追风三千里”吸了一口可乐说道:“我们这行看着光鲜,背地里乱七八糟的事可多了,电话里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只能见面讲。”

“我记得你之前不是在北京吗,什么时候到怀州了?”

“追风三千里”弹了一下杯子上沾的水珠,笑道:“你这粉丝对主播关注不够啊,八成是假粉。我们战队刚换了老板,俱乐部基地搬家,我也就跟着过来了。对了,你之前问的那张照片,我跟圈里的朋友打听了一下,确实没在内部见过。”

此前,宋聿拍了陈月卧室里的那张海报,发给“追风三千里”让他帮忙打听一下。

“但巧的是,你打听的这个星环集团就是我的新东家,不过因为刚换过来,我对这个新平台了解不多。如果像你说的那样,这个活动是面向青少年主播的,他们应该在官网上大肆宣传才对。”

“会不会因为涉及未成年人,平台不好直接宣传?”宋聿问道。

“星环集团前身就是做影视剧发行和童星签约的,直播只占他们业务里的很小一部分。”“追风三千里”熟练地打开手机里的星环直播,进入一个街舞直播活动的宣传页面推给宋聿看。

“艺人签约要比主播严格得多,传统娱乐公司做事是很严谨的,童星他们都玩得转,一个小小的直播活动怎么可能因为涉及未成年人就不宣传了……”说到这儿,“追风三千里”欲言又止地看着宋聿。

“怎么了?”

“我感觉他们公司内部管理是有些问题,我认识的一个小姑娘签了星环之后去韩国发展,她的一些遭遇不方便公开讲,但他们老板做事不太地道。”

“怎么个不地道法?”

“这我不能说,万一你们以此为证据对星环展开调查,我担心可能会伤害到当事人,大公司的法务可不是吃素的。”

“呃……现在连初期排查都算不上,只是想请你提供一些参考的方向。”宋聿没想到“追风三千里”也签约了星环,暗自懊恼自己的冒失。

“追风三千里”见宋聿脸色微变,放下手里的鸡翅说道:“放心,我嘴巴很严的,你接着问和案子相关的吧,去韩国那个姑娘的事我们回头再说。”

宋聿想了想问道:“以你对星环集团的了解,如果他们想做什么黑色产业,哪个方向的可能性最大?当然,不一定就是星环集团,也可以谈谈你对这类网络平台的了解。”

虽然宋聿问得很宽泛,但“追风三千里”想都没想就立刻答了上来:“那可多得很,最简单的就是搞地下博彩和涉黄,直播公司会承办很多比赛的网络直播业务,找几个头部主播随便带点儿流量就能起飞。高级点儿的还可以洗钱,找点儿外包码农造一批水军账号送礼物,打赏的钱三七分成,很多人愿意干。”

“追风三千里”边说边吃,不一会儿就吃完了自己那份套餐,他见宋聿没动面前的套餐,就问道:“你吃吗?不吃我可吃了。”

宋聿常年健身,生活极度自律,他对垃圾食品实在没什么兴趣,连忙比了个“请”的手势。“这些会不会是主播的个人行为,只是利用了直播平台的监管漏洞?”

“追风三千里”一脸严肃地拿起一根薯条:“你说得对,也不全对。很多时候平台确实并不亲自下场,毕竟风险太大,被查了不划算。但要说完全不知情是不可能的,这些头部直播平台都是动辄上千人的大企业,零零碎碎的环节数不清有多少,很多事情如果没有内部人员参与,是很难做得成的。”

宋聿忽然想到分局查到的那个可疑的网络号段:“那……直播平台有没有可能参与电信诈骗?”

“你是指官方还是个人主播?”“追风三千里”吸了一口可乐抬眼问道。

“这……有什么不同吗?”

“追风三千里”想了想说道:“这要看对电信诈骗的定义了。如果是直接给犯罪分子的钓鱼网站引流才算的话,必然是个人主播比较多,比如说很多诈骗集团会雇一些主播画大饼,骗粉丝到缅甸打工,去了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正经平台肯定不会参与这种低级诈骗,毕竟人家有稳赚不赔的官方圈钱渠道。”

宋聿警觉道:“什么官方渠道?”

“当然是去纳斯达克撞钟赚股民的钱啦。”“追风三千里”用纸巾擦了擦手,优哉游哉地用手机给剩了一半食物的餐盘拍了张照片。“唉,运营经理要求的,定期更新社交平台状态,维持粉丝黏度。”

宋聿还以为他要抖搂什么行业内幕,闻言忍不住蹙了下眉:“咱们还是说电信诈骗的事吧!”

“追风三千里”立刻转回话题:“好。打个比方,直播平台就是个规模无限大的庙会,各个直播间就是庙会里的摊位,来逛的人不管消不消费,总会各个摊位都看一眼,如果不感兴趣,他们划过屏幕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而当特定人群看到了特定内容,后面的事情就很好预测了。”

“追风三千里”说完打了个响指,可宋聿却没明白神奇的地方在哪里。“我……还是不太明白。”

“我再給你举个具体的例子吧,比如说,某天新闻里说监管部门查到一批含有非法添加物的酱油,后面附上了一段专家的讲解,说明该物质如何如何危害人体健康。与此同时,一批生活类主播开始教你如何辨别哪些酱油不含添加剂,一些美食博主甚至是时尚主播也开始在直播间里有意无意地提到自己幸亏买了某款酱油,这款酱油是如何如何好,各大电商平台也同步推出了无添加酱油专题大促销。那么,请问宋警官,你觉得这出大戏,商家是从哪个环节开始介入营销的呢?”

宋聿沉默了。他明白这肯定从头到尾都是营销,但把这些因素放在生活里,大家通常都会觉得是自己主动获取了这些信息,而不是被精心地套路了。

“所以说,很多事情只要参与的人数足够多,就会变得很好办,现在你明白平台从哪儿挣钱了吧?”“追风三千里”喝完可乐,意犹未尽地唆了两下吸管,“流量本身就是网络时代最值钱的东西,当他们有足够大的用户样本,根本不需要出面就可以操纵很多事情。这种引导既然能够参与商业合作变现,自然也可以成为犯罪分子的帮凶。”

“追风三千里”说的这些显然远远超出了一个电竞主播的知识范畴。

“你不是打游戏的吗,怎么连这些都懂?”

“哥们儿也是正经985高校的经济学学士好吧,别太看不起游戏玩家的文化水平哟!”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追风三千里”笑着摆摆手:“我开玩笑的。这个大概类似于你扫黄行动参与得多了,对卖淫嫖娼的潜规则自然就会更了解吧……当然,我可是守法公民,以上内容均与本人无关。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这么关注星环集团呢?”

“目前没有什么直接证据证明星环集团涉嫌违法,你可以理解为是我的某种‘感觉’。”

“追风三千里”笑道:“感觉……你可千万别让我们教练听到这词儿,他现在天天‘感觉’韩国战队要偷挖我们的队员。如果你手里只有这两份线下宣传页,确实没什么说服力,这种海报稍微懂点儿PS技术就能做出来,造假成本太低,对方完全可以说是竞争对手抹黑。”

宋聿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两人都沉默了。

“追风三千里”看着体型瘦削,可食量却大得惊人,吃完一份双人套餐还觉得意犹未尽,又在手机里下单了几样小吃。不一会儿前台叫号,宋聿起身帮“追风三千里”取餐,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王火火,他正在一边等餐一边打视频电话。

这小子从看守所出来后不知道在哪儿混,一头火红的头发被剃成圆寸后没有再蓄起来,黑茬儿上面顶着一点儿红,看起来说不出的怪异。而更让宋聿感到震惊的是,正在和王火火视频通话的人——竟然是卫南音的妹妹周子娆。

“先生您好,请出示您的取餐号。”直到收银员的声音响起,宋聿才猛地回过神来。王火火显然有心事,没注意到近在咫尺的宋聿。他拿了打包的食物离开了前台,边走边和周子娆说话,两人看起来非常熟悉。

宋聿看了眼时间,刚刚八点十分,初三的晚自习应该还没下课呢,他不由跟了王火火几步。只听王火火有点儿生气地说道:“你手里的卡拖得太久了,老大让我问你什么时候能拿到手。”

周子娆似乎正在赶路,声音断断续续:“我之前不是说了吗,这周一定拿给你,就这样,拜。”

“唉,喂,我没说完呢!”王火火还想说什么时,那边的周子娆已经挂了电话,他气急败坏地推门而去。

宋聿端着餐盘回到座位上。“追风三千里”问道:“刚才那俩小孩你认识啊?”

宋聿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是两个?”

“那个女孩发现你了。”他拿薯条蘸着冰淇淋吃,“刚才你的注意力全放在男孩身上,女孩已经看了你好几眼。”

宋聿表情复杂地看着“追风三千里”:“这你都能注意到?”

“电子竞技要观察敌情嘛,本主播的动态视力好得很,再说这才几米远。”

宋聿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具备常人没有的天赋。他低头看了眼面前摆的餐盘,各种包装纸铺了一层,而这些食物几乎都是“追风三千里”一个人吃掉的,再瞅瞅他瘦长的胳膊,宋聿怀疑这人是不是有甲亢。

“我看你的食量也不一般啊……”

“年轻人正长身体呢,多吃点儿很正常。”

“你都大学毕业有阵子了,中间还休学两年,在警察叔叔面前还敢说假话?”宋聿冷笑道。

“我是十六岁读的大学喔,中间完全休学也只有一年时间,上个月刚过完二十一岁生日,怎么不算年轻人呢,警察叔叔?”

“年轻人,有没有兴趣跟警察叔叔干一票大的?”宋聿也学着“追风三千里”的样子用薯条蘸冰淇淋吃,但被甜腻的味道齁得皱紧了眉头。

“追风三千里”天真地问道:“干什么?”

宋聿用纸巾擦了擦手,正色道:“做我的线人。”

男人一副了然的表情,微笑著递上一张名片

星环集团的总部大楼一共有五层,整体格局像一座充满科技感的商场,办公区域使用的是透明的玻璃隔断,外面的人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的人在做什么。

除了服务器在地下室,几乎所有核心部门都分布在这五层楼里,人越多、越热闹的部门楼层越靠下,直播间基本在一楼和二楼。

告别陈静怡之后,卫南音把二楼的表演区逛了个遍,也没有发现周子娆的影子。正如陈静怡所说,除了短裤男所在的演播厅,其余的房间都在闲置。

“你好,请问你是?”突然的询问打断了卫南音的思绪。她抬头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中等身材,看起来白净和善,一身西装十分考究,胸前挂着胸牌,但明显不像是普通工作人员。

卫南音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这不是那天在外婆家门口和周子娆吵架的人吗?那天两人只是匆匆照面,今天卫南音又化了浓妆,对方显然没有认出她来。

卫南音故作镇定地说:“有事吗?”

“我看你面生,是来我们公司面试的吗?”

卫南音虽然面不改色,心里还是挺紧张的:“我陪朋友过来录节目。”

男人一副了然的表情,微笑着递上一张名片:“有想法的话欢迎来我们公司做主播。”说完就转身准备离开。

卫南音低头看名片上的名字——Canon(蔡衡),职务写着星环集团直播事业部运营总监。

“等等——”

蔡衡停下脚步:“还有事吗?”

“我想问一下,贵公司的签约主播有年龄限制吗?我想替我表妹打听一下。”

蔡衡微笑道:“年满十八周岁就可以签约,未成年人的话,八岁以下一般公司不予签约,八到十八岁的需要监护人签约。你表妹今年多大了?”

“她今年上初三,还不满十六周岁。”

“初中生啊……我们有短期的临时合同,有意向的话可以带你表妹来公司详细了解一下。”蔡衡脸上的笑容有些油腻,和他清淡的五官显得极不协调。

卫南音挑了挑眉说道:“她父母抓她学习抓得比较严,我回去问一下吧。不好意思,耽误蔡先生时间了。”

蔡衡点点头转身离开,卫南音这才松了口气。恍惚间,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害怕周子娆接触这些东西——她怕妹妹会被五光十色的互联网世界“拐走”,就像自己当年一样深陷泥沼,而陈月案则加重了她潜意识里的这种恐惧。

多年前的场景再次蛮横地闯入她的大脑。

天很热,八岁的卫南音想买红豆冰棍,可是父母谁都找不到。

“小朋友,你想吃冰棍吗?”路边的女人问。

卫南音用力点点头,大眼睛里写满了期待。女人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竟然那么像妈妈裴文静。

“阿姨的钱包在车上,要不你跟我过去,我拿了钱就给你买。”女人的话根本经不起推敲,卫南音却听话地跟着她走了,像着了魔。两人走到街角那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前时,女人的笑容不见了,一把将她推上了车……

晚高峰期间,软件园打车的人实在太多,卫南音干脆向公交车站走去。等车的时候,她在手机里装了几个在应用商店排名靠前的直播和视频软件,其中就有星环直播和他们旗下的星视频。可她围观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出格的地方,起码明面上的内容审核做得滴水不漏。

雪时下时停,上车的时候,卫南音的手机屏幕上落了几片雪花,她的手指意外点到了软件里的什么地方。车来了,她也没来得及细看。

上车坐定后,卫南音才发现她刚刚是给直播软件开启了青少年模式,此时,软件界面和显示的内容都变得和之前大不相同。推送内容被限定在科普、美食、动画等几类题材,游戏直播也消失了,而一些之前没有的内容开始出现在页面上——那天在星环直播官网上一闪而过的活动页面,此刻正大光明地躺在星环直播APP的首页上——“冬日活力季”火热招募中。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让她遍寻不得的神秘直播活动,找到它竟如此简单——经过实名认证的未成年人会自动开启青少年模式,在这种模式下浏览的内容是独立的。这一切简单到荒谬。

公交车在回城的车流中走走停停。正当卫南音看着车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出神时,手机突然响了。

“喂,姐,你能来接下我吗?”电话接通后没有任何铺垫,周子娆直接说道。

卫南音看了眼车窗外的雪花,皱眉道:“我在公交车上,回去开车需要点儿时间。”

“好,地址等会儿我微信发你,来的时候帮我带件衣服。”周子娆吸了吸鼻子,说话的声音显得很疲惫,背景里隐约还有汽车的鸣笛声。卫南音想问她为什么不在学校,但忍住了。

卫南音的车还停在所里,考虑到晚高峰的路况及与单位的距离,想快一点儿接到周子娆,只能回家开另一辆车。而对这辆车,卫南音心里是有芥蒂的,可眼下也没有别的选择。

黑色奥迪无声地滑入晚高峰的车流中。周子娆发来的定位也在北环路上,但比北山公墓更偏僻,在城西很远的地方。她一个人去那里干什么?当卫南音把车开到周子娆定位的地方时,她反复对照了手机导航,定位的确就是这里。

车窗外是寂静的田野,只有一座风格老旧的建筑隐匿在黑暗中。奇怪的是它的大门很窄,旁边挂着“进出登记”的牌子。卫南音刚要打电话,却发现周子娆的身影就在车灯的光照里,她正蹲在门前的大树下。

这地方实在太偏了,早已超出了市内公交的覆盖范围,怪不得周子娆要让自己来接她。卫南音拿了伞下车,手里提着帮她带的外套。这边的雪下得不大,温度却明显比市区低。

“走吧。”

周子娆抬头看了她一眼,起身接衣服时脚下一滑,差点儿跌倒。

卫南音拉住了她:“没事吧?”

周子娆站稳后抽出胳膊,拿过外套穿上:“蹲久了腿麻,没事。”她看到车子时,脚步明显停了一下,但她什么也沒说,径直拉开副驾驶的门上了车。

这是周子娆父亲的车,周驰去世后,这辆车很少被开出门。卫南音想要解释,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她借着门口昏暗的灯光看了一眼那座神秘的建筑,发现牌子上写着“怀州市第四人民医院”。

四院是精神病医院,在普通人的眼里,这里就像是个传说般的存在。周子娆为什么会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卫南音的脑海里闪过数个理由,但又一一排除了。

“姐,走啦。”周子娆降下车窗,朝卫南音喊道。

两人一直沉默着,直到车子开进城区,因为天气的原因,车速明显降了下来。

“你今天不去学校,来这里……看病吗?”卫南音犹豫了很久,终于问出了心里话。

周子娆笑出了声:“姐,有你这么骂人的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卫南音急忙解释。

“你不问问我周末去哪儿了?”

“你不是去外婆家了吗,脸上怎么回事?”借着路灯的光线,卫南音发现她脸颊上有一块儿明显的红肿。

周子娆抬手摸了一下,无所谓道:“被砸的,不碍事。”

“你今天又旷课,外婆知道这事吗?”卫南音换了个话题。

周子娆“切”了一声:“你不要总这么大惊小怪的,现在的小孩日子过得都跟苦行僧一样,哪像你小时候过得自由自在。”

卫南音淡淡一笑:“我上小学以后基本上就是一个人生活,确实挺自由的,被人贩子卖到山里,家人过了一个星期才报警。”

周子娆惊讶:“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

“那会儿我爸妈离婚了,我跟着我妈,但她要全国各地演出,一个月在家的日子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那你爸呢?”周子娆忍不住问道。

卫南音这才意识到她们俩从未交流过这类话题:“我爸离婚后就出国了,之后就断了联系。”

“你爸是个渣男,我妈是个疯子,咱俩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周子娆表情淡淡的,并没有讽刺的意思。

衛南音闻言,震惊得无以言表,上次周子娆亲口说她妈妈去世了!周子娆从储物箱里找到一块儿快要干了的车载香薰,把玩了两下后揣进了口袋里,淡淡的木质香气短暂飘过鼻翼。“我骗你呢,我妈没死。所有人都当她死了,甚至巴不得她已经死了,包括她自己的亲妈。逢年过节,连她的名字都不能提……可外婆对柳子渝就不这样。”提到表弟的名字,周子娆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凶戾。

“这跟柳子渝有什么关系?”

周子娆把储物箱合上,拍了拍手上的灰。“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妈的病情已经很重了,经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摔东西,记性也不大好。有一天外婆带着柳子渝来我家,那个狗东西偷偷往我妈的电脑上泼了水,电脑一下子就黑屏了。”

周子娆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就像是在陈述别人的故事。“我妈当场就崩溃了。电脑里有她未完成的小说,那是她两年多的心血。当时医生说她的精神状态就像是悬在头发丝上的露水,稍有不慎就可能摔得粉身碎骨。”

“我妈发病后,我想都没想,跑进厨房拿了把剪骨头的剪刀,把柳子渝按在地上戳了一刀。可惜我那时太小了,力度也不够,准头也不好,只划破了柳子渝脖子边上的皮肉。换作现在的我,一定会先戳瞎他的眼睛。”说完,周子娆脸上闪现出恶毒的快意。

卫南音突然感到车内的空气异常稀薄,让人透不过气来。周子娆扭头笑道:“姐,我没有吓到你吧?”

“你今天去医院是为了看望妈妈吗?”卫南音想到自己当年在大凉山里被警察找到的时候,歇斯底里的程度恐怕不会比这好多少。

“最近疫情有点儿严重,医院规定今后就算是家属也不能随意探视了。我想去看看她,顺便给她送点儿东西。”周子娆说着低下了头。对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被迫和母亲分离无疑是一件残忍的事。时间能抚慰伤痛,却填不平伤口。

“你跟直播公司签约的事外婆知道吗?”卫南音没有继续和她共情,越是心疼她,越要努力保护好她。

周子娆挑了下眉毛,不答反问:“你在调查我吗?”

“今天所里接了个警,有个孩子在星环直播充了很多钱,家长要求退款,我去平台公司了解情况的时候看见了你。”

周子娆“哦”了一声:“你说的是那段宣传用的歌舞短片吧,我没跟他们签约。我不是说过吗,孟老板要组织一场活动,拍宣传片也是活动的一部分,我觉得挺好玩的就去咯,他们有专业的造型师,就当免费拍写真了。”

“你在那儿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你指哪方面?”

“比如他们有没有诱导你消费或者强迫你做什么事情。”

周子娆听到这里笑出了声:“你这说得也太夸张了,我只是去蹭他们的摄影棚而已。人家孟老板做生意很忙的,这些事情他根本不会直接管。”

“在星环集团谁负责管这些?”卫南音貌似不经意地问道。

周子娆眯起眼睛想了想:“他们公司里都用英文名互相称呼,我只知道他叫卡农。”

Canon,也就是蔡衡。周子娆说起蔡衡时的表情仿佛和他并不相熟,但卫南音明明撞见过两个人吵架。

“你认识陈月吗?”

“不认识。”周子娆不假思索地答道。

“邱思过呢?”

周子娆眯起眼睛淡淡道:“学校的同学,怎么了?”

“他挺关心你的,担心你遇到危险。”

周子娆嗤笑一声:“邱思过关心我?”

“你好像不太喜欢他?”

“我只是不喜欢自以为是的人,更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卫南音把周子娆送回家后立刻打车回了所里,今天是她和宋聿的主班。一进派出所的大厅,一股浓浓的红烧牛肉面味扑面而来。吴天星正愁眉苦脸地守着泡面盒子,见卫南音回来,顿时面露喜色:“小卫你可算回来了!侯教让我替你一会儿。”

卫南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耽误你下班了,快回去吧。”

吴天星摆摆手:“我从杨灿那儿抢来了一盒泡面,必须吃完了再走。”

“吴天星你抢也不抢点儿好的。”宋聿的声音传来。他提着大包小包走了进来,另一只手里还拎着个满是水的头盔,带进来一阵冷风。“别吃泡面了,一点儿营养都没有。”宋聿从袋子里取出一摞盒饭,样子比普通外卖精致好多。

“福云斋的茶点、兰韵饭庄的外食,宋聿啊,你每个月的工资够你吃吗?”吴天星嘴里说着宋聿败家,手上却一点儿没闲着,三下五除二把所有盒子都打开了,空气里顿时充满了远比红烧牛肉面更诱人的食物香气。

卫南音的肚子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咕噜”,宋聿表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坐下一块儿吃吧。”

“就是啊小卫,这么多我一个人可吃不完。”吴天星说得理所当然。

宋聿搬了张凳子坐下:“我晚上也没吃呢。”

吴天星嘴里塞了一只虾饺含糊不清地说道:“宋聿你今晚不是跟女主播约了吗,回来得这么早,难道不请妹子吃顿饭吗?”

“没有妹子,而且我是因公约会好不好!”

卫南音拿起一盒贴着兰韵饭庄标志的西湖牛肉羹,疑惑道:“我记得兰韵饭庄主打川菜啊,什么时候有西湖牛肉羹了?”

“直接跟厨师长点就有了。”宋聿回答得一本正经。

“宋大少的门路一般人摸不着。”吴天星边吃边说。

“所里下午有什么情况吗?”卫南音问道。

吴天星正专心嗦虎皮凤爪,闻言一拍大腿,从桌上找了份记录递给她:“你不说我差点儿忘了,岂止是有情况,还是你们那边的大活儿呢。”记录里显示有群众举报大学门口有人打着促销的旗号非法办理手机卡,还推荐学生办理网贷,怀疑可能是电信诈骗。

“跟学校沾边的排查任务都很重,卫姐你们可有的玩了。”

宋聿凑过来看了两眼问道:“有受害人的联系方式吗?”

“有,梓萌应该已经推到你们的手机终端里了,不过我总感觉这事儿有点儿邪乎。”

宋聿的眼睛里飞出了问号。

“现在办卡都是实名制,那几个受害人都说不清楚自己名下多出来的手机卡怎么来的,卡也不在他们手里,这怎么可能呢。”

“也许是身份证被盗用,或者是运营商的系统有什么漏洞?”宋聿说。

吴天星摇摇头:“现在实名制审核很严的,运营商系统的升级和维护都花了大价钱,一般是很难有漏洞可以钻的。受害人身份证被盗这条线倒是可以追一下。”

卫南音刚想说话,旁边的电话突然响了:“春林路一个食品加工厂里有人聚众赌博,最近每天晚上都玩到很晚,噪声扰民……”

卫南音找了支笔匆匆在纸上写下一个地址:“好,我们现在就过去。”

吴天星刚才在旁边朝她挤眉弄眼,可惜卫南音没注意到,电话一挂断他赶紧说:“卫姐啊,下回再接到这种电话可不能这么一口就答应。”

“为什么?”

“这种举报电话很多时候不知真假,万一现在指挥中心有新的警情转过来呢,这警是出还是不出?起码要先问清那边的现场情况。”

宋聿拍了拍吴天星的肩膀:“你给侯头儿打声招呼就回去吧,我们到现场看看。”

春林路曾经也是工厂聚集区,那些工矿危化企业外迁搬走后,厂房大多保留了下来。比起鑫发菜市场,这里更靠近城区一些,街道也更加狭窄。路口的红灯很长,卫南音忽然想到下午在星环集团的发现,犹豫要不要告诉宋聿,毕竟两人曾因为这个不欢而散。

“有话就说。”宋聿已经感觉到卫南音脑子里在盘着事儿。

卫南音从手机APP里打开星环直播的青少年模式,那个熟悉的卡通图案赫然挂在首页。

宋聿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用手机拍了照,分别发给了林峥和“追风三千里”:“现在这案子不归咱们管,交给林队看他们怎么处理吧。”

雪时下时停,能见度很低。等宋聿开着警用大众晃晃悠悠地找到群众举报的地点时,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他关了车灯,慢慢沿着街道往里面开。街道深处,一个大门紧闭的大院里传出来的声浪清晰可闻。这种级别的噪音,周围的居民有意见太正常了。

宋聿停车的地方离目标还有一段距离,卫南音打开执法记录仪,却被宋聿拦住:“不急,先在周边逛逛再说。”

她瞬间就明白了——如果厂房里真有人聚众赌博,仅凭他们两个很难控制住局面。凡是和黄赌毒沾边的,谁也说不好里面会是什么情况,小心点儿总是没错。

“如果真的是赌博,周围很可能有放哨的,先看看情况再说。”

“上午我不该朝你发火的,对不起。”

宋聿却提起了周子娆:“你妹的事情处理完了?”

“问了她几句,没什么新的收获。”

宋聿沉默了一下说:“今天晚上我和朋友吃饭时,遇到了王火火。”

卫南音不明白宋聿为什么突然提起他:“王火火从看守所出来了?”

“出来了,而且……他好像和你妹很熟。”

宋聿重复了王火火在电话里和周子娆的对话,卫南音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消息,前面的墙角里突然有个黑影蹿了出来。那人似乎埋伏了很久,并且对形势的判断十分准确。

黑影从卫南音身边掠过,她怕对方持有凶器,本能地推了旁边的宋聿一把,却被黑影猛地撞在了墙上。

宋聿立刻反应过来向前追去:“别跑!警察!”

附近除了废弃的厂房外,就是居民自建房形成的小街道,路面硬化有些年头了,地上高高低低的到处都是补丁。逃跑的黑影不知绊到了什么,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摔了个狗吃屎。宋聿上去把人摁在地上,用手铐把他的胳膊反剪到背后铐住。卫南音也从后面赶了上来,打开手电筒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邱思过,你怎么在这儿?”

邱思过现在的样子只能用狼狈不堪来形容——身上的衣服浸透了泥水,褲子也湿了一大半,嘴唇冻得发紫,身子微微颤抖着。由于双手被铐在身后,他挣扎了一下没能站起来,只好放弃抵抗愤愤道:“我又没干坏事,你们凭什么抓我!”

宋聿跟邱思过只在医院有过一面之缘,这种情况下根本没认出他来。见他挣扎,宋聿立刻按住他的后颈:“别动!没做坏事你大半夜来这儿干什么?”

卫南音扯了一下宋聿的衣服,低声道:“小孩子而已,先放开他吧。”卫南音把邱思过带到车里,扯了几张纸巾让他擦擦脸。他一言不发地接了过去。

宋聿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小子,你今晚到底来这儿干什么?”

邱思过脖子一梗:“怎么,公民晚上出门散步也违法吗?”

“谁教你这么说话的,张嘴就公民公民的,既然是出来散步,看见警察跑什么?”

邱思过语塞,干脆闭上嘴巴一言不发了。

“小邱,你如果知道什么情况,一定要告诉我们,警察可以帮助你。”卫南音说。

邱思过冷冷地瞪了她一眼:“需要警察的时候你们在哪儿?我为什么要相信警察?”

宋聿见状不再跟他废话了,系上安全带发动了警车。“那行,先带你回派出所,今晚别想回家了,什么时候交代清楚了再让家长来接你。”

邱思过一听就急了:“你怎么这样,讲不讲道理啊!”

宋聿从后视镜里和卫南音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把车熄了火。“那咱们就讲讲道理,今天晚上为什么会来这里,看见警察又为什么跑?”

邱思过想了一下说:“我……我爸来打牌,我妈让我来找他。”

宋聿当场拆穿了他的谎言:“你爸刚在工地上受了重伤,现在恐怕下楼倒个垃圾都够呛吧,还身残志坚地大半夜来这儿打牌?邱思过,你是不是当警察叔叔都是傻子?”

再这么问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卫南音和宋聿干脆下了车,留邱思过自己在车上闭门思过,两人准备到院子里面看一看。还没走出去几步,身后便传来邱思过猛拍车窗的声音,他脸贴着玻璃喊道:“你们别去,很危险,那里面有黑社会,只靠你们两个打不过他们的!”

宋聿一边把作訓帽戴上,一边打开执法记录仪:“小伙子,警察叔叔办案靠的可不是打打杀杀。”

他给卫南音使了个眼色,卫南音会意地走过去敲门。大红油漆的铁皮门敲起来声音很大,院子里的噪音分贝瞬间降了下来。

“开门,开门!”卫南音喊了两声,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铁门上的小窗吱嘎转动开了个口子,有人谨慎地向外张望。

“谁呀?”男人的声音充满了警惕。

“警察!”

“警察同志,这么晚了有事吗?”

“有群众举报你们噪音扰民,我们过来看看。”

“哎,就……就是来了几个亲戚,和家里人一起打会儿麻将,可能声音大了,真不好意思。”

“先把门打开——”卫南音知道他看不清外面,底气十足地说。

男人只好不情不愿地把大门开了条缝:“警察同志,我一定会注意的,绝对不会再扰——”他话音未落,宋聿伸手就把门完全推开了,手电筒照了进去。男人神色局促地打量着宋聿,又偷偷向外张望,想知道来了多少警察。

“这么大的院子打麻将还能吵着邻居,不会是聚众赌博吧?身份证拿出来我看看。”宋聿冷冷地说道。

“这,这……我身份证不在身上。”

“是在里面吗?那一起进去拿吧。”宋聿作势就要往院子里走。

“没没没有,我身份证放在家里了,不在厂里。”男人的脑门上全是汗。卫南音往旁边挪了一步,用执法记录仪拍摄下院子的内部情况。宋聿把男人的身份证号输入执法终端查询后,显示此人叫钱大兴,照片倒是能和本人对得上,此人是刑满释放人员,但户籍地不在怀宁所辖区。

“下回注意点儿啊,周围都是居民,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别让人家再举报了。”

钱大兴连连点头:“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宋聿准备收工走人,却被卫南音不动声色地拦住了。

她接过了宋聿手里的执法终端:“我们现在有考评,请您在这里按一下确认。”钱大兴不太想按,但为了让警察快点儿走,他还是照做了。“谢谢配合,回头如果有电话回访的话,记得给我们一个好评,再见。”卫南音甜甜一笑,看得钱大兴一愣一愣的。

走出大门后,宋聿奇怪地问:“刚才你搞什么名堂?”

“我录一下他的指纹咯。”

“钱大兴不是刑满释放人员吗,系统里应该有他的信息……不对!”宋聿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怀州的指纹库是1999年审批投建的,钱大兴1998年刑满释放,如果这些年他一直安分守己,确实没有机会在系统里留下痕迹。厉害,刚才多亏你反应及时。”

“还好吧,我也没想那么多。反正钱大兴盼着我们快走,那个系统他看不懂也不会仔细看。”

雪停了,但湿气让这个夜晚冷得逼人。回到车上后,卫南音发现邱思过在后座上冻得瑟瑟发抖,准备把身上的厚外套脱下来给他,谁想宋聿却抢先一步把外套脱了扔给邱思过,幽幽说道:“我劝你还是别当这个好人,他感冒了没事,你要是感冒了,所里值班表又得缩一轮,我可不想天天值夜班。”

春林路离邹家楼社区并不远,开车过去不过五分钟,邱思过看到窗外熟悉的街景时还有些不敢相信,呆呆坐着没动。

宋聿解锁了车门冲后面喊:“嗨,到站了,还想赖着不走?”

邱思过表情复杂地看着宋聿,有些别扭地把外套脱下来递过去。宋聿绷着脸说:“穿脏了,你得给我洗洗。”

卫南音笑着对他摆摆手:“宋警官逗你玩的,快回去吧。”

宋聿“啧”了一声接过外套:“下回不管发现什么,第一时间告诉警察,别再一个人跑去那种地方了,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明白吗?”

邱思过没说话,默默地鞠了个躬后一溜烟跑进了小区。

宋聿把外套随手扔到了后座上,不悦地说道:“现在的小孩连句谢谢都不会说吗?”

卫南音没理他,而是拿出手机打开星环直播,在主页推送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她点进直播间,瞬间一排弹幕刷屏过去,礼物的特效满天飞。这位主播一头耀眼的金色头发,对着屏幕笑得很开心。摄像头画面只占了屏幕的一小部分,大部分区域被游戏界面占据着,看来也是个游戏主播。

等红绿灯的宋聿斜眼瞥了一下:“谁的直播间,挺热闹的嘛。”见卫南音半天没吱声,又道,“怎么,真认识啊?”

“邱思过提醒过我,说我妹好像和一些网络主播走得很近,这个就是那天晚上我妹逃课后一起玩的人。”

“不就是个游戏主播吗,这有什么奇怪的?”宋聿有些不明所以。

卫南音认真说道:“这说明邱思过提供的信息都是真的,并且自己在偷偷调查。”

宋聿回忆着邱思过今晚的表现,狐疑起来,这小子难道真的知道些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手里的卡拖太久了。”“东西全被他偷了,等会儿怎么跟大哥交代”……王火火、秦小满、邱思过,还有……周子娆,这些熊孩子们到底有什么秘密?

清冷的马路上偶尔有汽车快速驶过,车轮卷起路面上的泥水发出刺耳的噪声,宋聿打起转向灯,把车开进了派出所的院子里。

“怎么样,想明白了吗?”门口的路灯照亮了宋聿一半的侧脸,他边解安全带边问卫南音。

卫南音从沉思中抬起头:“基于现有的线索,我讲一下我的想法,一些只是推测。”

宋聿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秦小满和王火火开着挖掘机搞直播的时候,秦小满明显是受王火火指使。在怀清中学,秦小满想从邱思过手里讨回某个被他‘偷走’的东西,理由是为了给‘大哥’一个交代。我们假设这里的‘大哥’指代的就是王火火。而今晚你遇见王火火和我妹视频连线的时候,王火火说‘你手里的卡拖太久了’,这个‘卡’会不会就是邱思过‘偷走’的东西?邱思过今晚偷偷来地下赌场调查,会不会这个‘卡’和地下博彩有某种联系?”卫南音一口气说完之后,心中特别畅快,像阻塞了很久的河道突然畅通了。

车子已经熄火,宋聿的手指依然放在挡杆上,按照某个节拍轻轻敲动:“能跟地下赌场扯上关系,不是电话卡就是银行卡。未成年人犯罪一直是一个敏感话题,要对此展开调查需要慎之又慎。不过眼下正巧有个送上门来的机会。”

卫南音立刻问道:“什么机会?”

“吴天星不是说大学城那边有电话卡投诉吗,有没有兴趣过去看看情况?”

卫南音眼睛一亮,立刻坐得笔直,震得车都晃了一下:“当然有!”

韩希同看到执法终端里钱大兴的照片,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这人……怎么看着有点儿眼熟呢。”他起身拿着警用终端到内网系统里查钱大兴的个人信息,却愣在了那里。

宋聿见他半天没动静,放下水杯走到他身边:“韩哥,有什么情况吗?”

韩希同回过神来,快速移动鼠标把系统页面关掉了,对宋聿尴尬地一笑:“没什么情况,就是一个老犯人,出狱这么多年了又晚节不保。”韩希同说完,像梦游般走回办公室。他掩饰的痕迹太明显了,连在旁边填写结案信息的卫南音都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

老韩离开后,宋聿立刻到电脑前输入钱大兴的身份证号,调出来的信息只有短短一段:1997年5月,钱大兴因琐事伙同他人对受害人进行暴力殴打,致轻伤一级,因属从犯,未满十八周岁且认罪态度良好,判处有期徒刑3年……再往后就是钱大兴1999年减刑出狱的记录。

卫南音拉了张椅子坐到了宋聿旁边,拿起鼠标点进案卷详情,内容依旧十分简单,里面写着钱大兴因为经营纠纷与人发生斗殴,地点在一家采石场,其他看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两人看完钱大兴的记录后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中读到了不寻常的气息——钱大兴的登记信息太离谱了。

“裴庄采石场——”

“未成年人判了三年——”

卫南音和宋聿同时开口,宋聿比了个手势:“你先说。”

“裴庄采石场案是当年怀州打黑除恶行动中的重点案件,除了这起斗殴,裴庄采石场还牵涉有很多恶性案件,当年有人推断幕后老板就是本地最大的一伙黑恶势力,韩哥觉得钱大兴脸熟……并不奇怪。”卫南音说话的语气很平静,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中几乎带着一丝宿命般的叹息。

宋聿眼神一动,追问道:“为什么老韩会认识钱大兴?”

卫南音顿了顿说道:“杨所当年是裴庄采石场案的直接负责人,她的孩子因被嫌疑人打击报复而……不幸遇害。算时间,那会儿韩哥应该刚参加工作,那些犯罪嫌疑人的脸他们当时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想忘记也难。”说话时,卫南音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上。执勤服的袖口微微卷了边,她伸手抚平,袖口依旧倔强地翘了起来。

连袖口尚且无法抚平,更何况那些陈年旧伤。当年的案子已经盖棺定论,决策者早已调任升迁,那些沾了血与泪的日子似乎就此翻篇,成为档案库里一页泛黄发霉的卷宗,再无人提及……老韩想对卫南音和宋聿隐瞒此事,一定是不愿再揭开旧伤。

“你是不是也觉得钱大兴的判决很奇怪?”宋聿问道。

卫南音抬起头,重新审视屏幕上那段短短的文字,皱眉道:“未成年从犯判三年好像是有点儿……太重了。”

未成年入刑、寻衅滋事罪、模糊的受害人信息……这三条每一点都透着古怪。“按照惯例,只要没死人并且认罪态度良好,未成年嫌疑人一定会从宽处理。钱大兴当时虽然已经十七岁,但他只是从犯,受害人轻伤一级虽然严重,但人毕竟没有死,可他最后还是实实在在被判了三年。”

这确实很奇怪,更奇怪的是受害人的信息十分模糊,当年裴庄采石场虽然有部分案件保密,但钱大兴的案子并不在其中,宋聿盯着屏幕上钱大兴二十年前的照片若有所思。

卫南音轻声道:“我记得当年杨所有个线人,因为警方提前行动被对方识破了身份,听说下场很惨。之后没有人再见过他,也没人知道他最后怎么样了。如果那个线人的身份是一名警察,那么钱大兴的案子或许就能解释得通了。”

宋聿叹了口气。无论什么时候,袭警都是重罪,但这并不能保护警察免受伤害,更何况很多时候,执行特殊任务的警察根本无法公开自己的身份。寻衅滋事罪作为我国刑法中的一项特殊罪名,其内容几乎囊括了一切犯罪手段,很多时候是作为一种“兜底”存在的。在一些同时适用几种罪名的犯罪行为中,寻衅滋事罪有时要比故意伤害罪判罚得更重。具体到钱大兴这起案子,更像是一种“不放过”。

正当俩人琢磨着当年旧案时,韩希同突然推门出来,奇怪道:“你俩愣着干啥呢?”老韩既然有意隐瞒钱大兴的案底,自然有他的考虑。

宋聿起身走到自己工位前,翻出了秦小满和王火火之前的出警记录。“我怀疑这俩兔崽子可能和一些违法行为有关。”

老韩接过去看了看:“秦小满,王火火……这不是咱们的VIP吗,他们又干啥了?”

“除了偷挖掘机直播,至少还有校园暴力和勒索同学,我怀疑他们在给社会闲散人员当跑腿小弟。”

韩希同抬头惊诧道:“你查的?”

宋聿向衛南音那边一偏头:“咱们所不是还有法制辅导员吗,最近正好要开展预防未成年人犯罪的宣传活动,卫南音觉得可以以这个案件为切入点。”

韩希同点头笑道:“这个提议不错,年轻人在工作中有自己的想法是件好事。”

过了春节,时间就像套上了加速带,转眼就是一个月。春天努力从寒冷中挤出一丝暖意,没想到一场沙尘暴,又将怀州刮回到冬天。早上八点,宋聿和卫南音下了夜班,开车直奔中山大道上的理工大学。

两个刚下夜班的民警混迹在熬夜的大学生里,丝毫不显得违和——同样是朝气蓬勃的身体配上萎靡不振的精神。

理工大学门口今天似乎有什么促销活动,撑着好几把宣传用的大太阳伞,还扯了横幅,有不少穿着定制马甲的兼职学生在发传单。卫南音望着那排印着巨大运营商Logo的帐篷,忽然明白了宋聿此行的目的——他要来核实那条非法办理手机卡的举报。

这事本来春节前就要行动的,可是学生放寒假离校后,办卡的自然就隐匿了。现在办卡都是实名制,只要是正规绑定身份信息激活的卡,一定是通过某种正当渠道流出的,而这种线下促销活动无疑是一个便捷通道。

卫南音和宋聿往太阳伞下的摊位走去,还没到跟前就有热心的兼职大学生过来推销。“六十八元月租送宽带,充三百返一百!美女有没有兴趣?”兼职的男生看了眼宋聿,眼睛转了下,立刻选中了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卫南音作为推销对象。

卫南音装出一副有点儿兴趣,但又兴致有限的样子:“嗯,你们都有什么套餐?”

得了话头儿,男生果然开始滔滔不绝地推荐:“咱们都是校友,我就不说那么多废话了,六十八元的套餐是最划算的,可以给寝室多装一条宽带,这样晚上打游戏自然更流畅。便宜的还有四十八元的,这个就没有宽带了,三百分钟通话和不限量的流量都是一样的。”

“谢谢,我不打游戏。”卫南音佯装还想去摊位跟前再看看,问道,“同学,大门南边的摊位是干什么的?”

男生欲言又止,眼尖的宋聿发现刚刚有个熟悉的背影从南边的摊位里出来,溜溜达达地进了学校大门,是王火火!

男生似乎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后才回答:“南边的不是公司直营的摊位,而是外包的第三方门店,你们就算不在我这儿办卡,也最好不要去那边。”

宋聿和卫南音对视一眼,忙问:“能说得详细点儿吗?”

男生显然对外包摊位的怨气很深:“他们的卡不是现场直接办的,而是先让你填写个人信息,过阵子再用快递把卡寄过来,然后由业务员帮你激活。谁知道你的个人信息会不会被倒卖啊,我有同学已经吃亏上当了……”

卫南音接着问:“既然这么不靠谱,还有人去那边办卡?”

“便宜嘛。那边最便宜的套餐甚至不到十块钱,穷学生能省钱当然好。”男生撇了撇嘴,表情十分无奈。

宋聿见时机差不多了,向卫南音使了个眼色:“走吧,去那边瞧瞧。”

第二天早上,卫南音刚到派出所,路梓萌就说杨静让她去所长办公室一趟。

二楼楼梯口的办公室像往常一样开着门,杨静坐在磨花了的办公椅里,茫然地望着窗外。这不是她平时的状态,卫南音敲门后忐忑不安地走了进去。杨静站起身把房门关了,她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举动。

“刚才分局督察大队给我打电话,现在网络上出现了一些对你不利的消息,不过不用过分担心,相信分局领导会秉公处理的。”杨静的措辞十分谨慎。

卫南音心里咯噔了一下。

杨静叹气道:“你被投诉了,局里决定让你停职接受调查。理由是涉嫌殴打未成年人。”

卫南音一直有感觉,秦小满胳膊受伤的事情没那么容易过去,此时听到这个消息,她反倒松了口气,觉得另一只靴子总算落下来了。

“南音啊,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你才那么小,但坚强的样子连我这个做警察的都佩服。”

“杨所——”

杨静却盯着空气中一个不存在的点发呆。

“杨所,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小林上午打电话说,当年的嫌疑人可能有眉目了,让我有空去市局一趟……”

杨静这句话才让卫南音心中炸响了惊雷。但她知道此刻最好的安慰就是不打扰杨静:“杨所,我没事的,是非黑白总能查清楚的,我权当休个假。”

卫南音在小学的校门口被一个陌生女人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她的左耳里响起了诡异而尖厉的哨声,却喊叫不出来。烈日从杨树枝叶的缝隙里洒下光斑,卫南音有些眩晕,捂着红肿的半边脸差点儿摔倒,一个熟悉的身影蓦然出现扶住了她。

三十多岁的杨静还扎着马尾辫,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卫南音前面。“住手,这里是学校!”杨静像只老母鸡般张开胳膊把卫南音护在身后。

那女人怨毒地瞪着卫南音,企图越过杨静的肩膀撕扯她。

“我警告你,不准对她动手!”杨静的呵斥并没有起到警示作用,女人不顾一切地撕扯着杨静。几次警告无效后,女人被杨静摁在了地上。

她突然开始崩溃痛哭:“为什么你活着回来了?凭什么你能活着回来!”

一个面色灰败的男人站在旁边,无动于衷地看着妻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撒泼。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卫南音痛苦地睁开眼睛后,窗外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或许是被停职影响了梦境,她竟然又梦见了小时候的事情。

卫南音八岁时被拐卖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当时她获救的消息还上过《怀州日报》,但很少人知道她被救回来后因为应激反应,有两年多的时间都不会说话。而一个“哑巴”在学校里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除了同学们的霸凌,还有来自当年一起被拐,没能逃脱而丢掉性命的小女孩的妈妈的骚扰,每次都是杨静及时出现救了她。

打开手机屏幕,卫南音简短地扫了一眼工作信息后,习惯性地切到新闻APP,边洗漱边听早间新闻。

“近日,星环集团大力推廣旗下网课互动平台,并邀请资深教育专家来怀举办讲座,星环直播事业部总监蔡衡先生表示,星环集团致力于产业转型,希望能为我市教育信息化进程添砖加瓦。”

“下面,播报一条最新资讯。随着互联网深入千家万户,一些不法分子借机伸出黑手。据本台记者消息,我市邹家楼社区一位退休职工因沉迷网络直播抽奖,两个月直播打赏花掉了近十万元,引发纠纷。在此,我们提醒广大市民,网络虚拟消费一定要谨慎,切勿冲动打赏。”

卫南音关掉APP,女主播的声音戛然而止。

星环集团入驻怀州不过一年多,触手竟然根植于各个角落。直播、网课、娱乐、房地产……谁也不知道孟宪朝的野心到底有多大。

卫南音看着镜子里的女孩,梳着和平常一样的单马尾,因抿着嘴唇而显得有些严肃。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明白自己不能消沉。昨天临走前,杨静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让她有时间替自己去拜访一位故人。

出门前,卫南音给杨静打了一个电话,却在响了一声后被挂断。杨静提到“当年的嫌疑人可能有眉目了”,此刻她或许正在市局吧。

这个没有指明的嫌疑人,很有可能是刘森。

卫南音的停职让本就缺乏人手的怀宁派出所更加捉襟见肘。最近各种涉网纠纷频发,吴天星和杨灿恨不得是孙悟空,拔根汗毛就能变个人来用。又是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大学城那边有学生举报说抓到了违规办电话卡的人,让他们赶紧过去一趟。

宋聿和吴天星的车子还没到理工大学的宿舍楼下,老远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王火火被几个男生逮住了,几天没见,他又染回了一头红毛。见宋聿和吴天星过来,几个大学生义愤填膺道:“警察同志,就是这俩人偷偷给我们办的卡!”王火火旁边还有个穿着制服的快递员。王火火的眼神在宋聿身上扫了两下,轻蔑地哼了一声。

“怎么回事?”吴天星抬手打开执法记录仪。

“他们用优惠促销吸引同学们办卡,等卡寄来后串通快递员帮忙激活。现在,激活手机卡都得验证指纹和人脸识别,他一会儿说网不好一会儿说系统故障,让我们一个人刷了好几次系统,其实是利用重复申领的信息申辦新的电话卡。”

旁边另一个男生补充道:“之前有报道说有人发现自己名下莫名多了几张电话卡,我们同学查了一下,发现自己也有这种情况,于是赶紧跑去营业厅查询。人家说卡都是通过正规渠道办的,让我们回去好好核对一下,我们就怀疑是他们捣的鬼!”男生给宋聿看了自己刚刚在系统里查询的名下手机号记录,果然有两条显示为今天刚刚激活。

“王火火,你现在业务挺广泛啊,都当上‘卡农’了?”宋聿说道。

王火火表情镇定,一副久经风浪的模样:“宋警官,你们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我只是路过的,和这事没关系。”

旁边的快递小哥见状急了:“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呢,我都给你办几十张卡了,交易记录我手机上都留着呢!”快递员刚和王火火“合作”没多久,对他并不完全信任,每一步都留有后手,警察一问全都交代了。谁找的客户,怎么办的卡,身份齐全的卡怎么交易,等等。他还展示了自己手机里加的“卡市”QQ群,里面不乏各路卡贩子,倒卖手机卡、银行卡、储值卡、会员卡,可以说应有尽有,其中不少都绑定了实名身份信息。

了解情况后,韩希同预感案情重大,向杨静汇报后,上报了分局。

卫南音按照杨静的吩咐去看望了她的故人,出来时已临近中午了。这里距离怀清中学很近,她将车停在学校门口,准备接上周子娆一起吃个饭。但她左等右等也不见周子娆出来,只好和保安打了个招呼进学校看看。

今天学校里似乎有校园宣讲会,礼堂的门开着,有不少工作人员在搬运设备撤场。卫南音朝初三教室的方向走去,路过教学楼西边的卫生间时,遇到一个慌慌张张跑着的学生。她下意识地朝那边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了视线,她抬腿朝那边走去。

秦小满正冲着里面大喊:“卡带了吗?”

“带了。但我刚才出来的时候忘记拿了,还在书包里,你们要的话我得回教室拿一趟。”邱思过竟然从厕所里走出来。

令卫南音更吃惊的是,秦小满身边竟然站着周子娆。她后退一步,抱着胳膊不耐烦地说道:“邱思过,之前几次劝你不要管闲事你不听,都到这会儿了还想耍我们?”

邱思过说:“信不信随便你。”

“子娆你别管这些事了,我来处理就好。”从旁边的楼梯上走下来一个男人,他边走边把手机装进裤兜里,似乎刚打完电话。“小朋友,老师有没有教你偷东西是不对的?”蔡衡语气轻松,却令人不寒而栗,卫南音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原来,今天在学校举办宣讲会的正是星环集团。蔡衡后面的话显然是对邱思过说的,邱思过抿着嘴唇没有回应。

之前在周外婆家外边,卫南音撞见过周子娆和蔡衡吵架,而此时看起来蔡衡是在帮周子娆收拾残局。卫南音暗中打开手机,选择了铃声界面。一段熟悉的音乐过后,她大声佯装接电话:“喂杨所,我刚到学校,准备接我妹去吃个饭。行,那我下午回所里一趟。”

卫南音“挂断”电话后抬起头,看到卫生间门口的几个人正齐刷刷地盯着自己后,故作吃惊状说道:“子娆,我正要去找你呢,这位是?”

蔡衡的脸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地迅速转了一圈。他并没有认出卫南音,但从那个“电话”中猜到了她的身份。他双手击掌,“公事公办”地对在场的几个学生说:“今天多亏了各位同学的帮助,我们公司在网课软件领域还是门外汉,今后也希望同学们多提意见,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找我反映。”

卫南音的目光从周子娆、秦小满和邱思过的脸上逐一扫过。秦小满十分紧张,眼睛不住地往周子娆那边瞟。

“子娆,咱们去吃饭吧,等会儿我还得赶回派出所。”卫南音转向周子娆,将“派出所”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蔡衡不知道卫南音已经见过他几次了,面色如常地离开了,和她擦肩而过时微微点了下头。

周子娆只好跟着卫南音朝校门口走去。

“我们卫警官今天又来学校里抓人了?”周子娆站在车边却不进去,一脸的皮笑肉不笑。

“上车,我带你去吃饭。”卫南音的声音波澜不惊。车里的空气仿佛冻住了一般硬邦邦的,周子娆环抱着胳膊看着窗外,一句话也不愿说。

周子娆爱吃辣的,卫南音把她带到了兰韵饭庄的分店,因为疫情原因,店里的人并不多。周子娆坐定后毫不客气地点了几道自己爱吃的菜,另加了两份什锦冰粉。

“说吧,今天又有什么事?”她挖着冰粉问道。

卫南音笑了:“你是什么明星大腕吗,没事就不能请你吃饭了吗?”

周子娆可能是饿了,一碗冰粉见底,她直接拿过另一碗边吃边说:“每次你主动示好就意味着找我有事,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只是你自己意识不到罢了。”

卫南音愣了一下笑道:“我还真没有注意过这个。不过成年人做事讲究有来有往,如果你把这定义为讨好,我也尊重你的看法。”

周子娆撇了撇嘴不置可否,第二碗冰粉下肚后她说道:“这家店的冰粉没有总店的好吃,生意注定不会好。”

服务员正好过来上菜,听到后尴尬地笑了笑:“我们店刚开业就遇到了疫情,您有任何建议都欢迎提出。”

周子娆挑了挑眉不说话了。

“你跟王火火和秦小满认识很久了吗?”

周子娆正在大吃毛血旺,闻言一笑:“姐,我以为你要一直装作不知道呢。”

“为什么要霸凌同学?”卫南音放下了筷子问道。

“姐,你真跟那些老师一模一样,你们穷人是不是都有被害妄想症啊?觉得有钱人连呼吸都是错的。”周子娆话说得刻薄,表情却是满不在乎。

“我在问你问题,你回答就好。”

“好啊,那我就回答你。”周子娆放下了筷子,“我没有欺负邱思过,信不信随你。”

“我刚才明明看见你跟秦小满——”

“你都看见了,还问我干什么?反正我说的话你也不会信。”周子娆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把校服外套脱下搭在椅子上。

饭店外面的街边有个骑着三轮车卖水果的摊贩。周子娆抬了抬下巴:“喏,那不就是邱思过嗎,你要是不信,自己问他好了。”

卫南音看向窗外,邱思过将一个饭盒递向摊主,然后就骑着自行车离开了。那个男人是邱思过的父亲,看样子骨折已经长好了。

“品学兼优,家境贫寒,在校帮助同学,回家帮父母干活,这不就是你们心中完美优等生的范本吗?”周子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子娆,你也在这里吃饭?”孟宪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周子娆一下换上笑脸:“孟叔叔,你怎么来了?”

“中午我在这儿请朋友吃饭。”孟宪朝说着看向卫南音。

“我是子娆的姐姐,上次咱们在老太太家里见过的。”

“哦,想起来了,你就是子娆那个当警察的姐姐。那天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认识。幸会幸会。”孟宪朝热情地朝卫南音伸出了手。

卫南音迟疑了一下,还是同他握了手。孟宪朝很自然地坐在了周子娆旁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烟酒气。“昨天小蔡还跟我提起你呢,说最近怎么不见那个小美女来公司玩了。我说人家是市重点中学的学霸,正忙着中考呢。”

周子娆笑道:“你们星环集团签了那么多帅哥美女,干吗老盯着我一个人薅羊毛,小心我姐告你们非法使用童工。”

“所以我才一直劝你签约嘛,凭你的条件,今后想往什么方向发展都好说。”孟宪朝的口音有些古怪,明显的南方口音里竟然夹杂着不少怀州本地方言的用词。

“蔡总监开拓业务很卖力,刚才在学校遇见他了,不会是真想找我们家子娆签约吧。”孟宪朝不请自来打断她们的谈话,卫南音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往上蹿。

孟宪朝没有料到她认识蔡衡,扫了周子娆一眼后说道:“我跟小姑娘开玩笑呢,她精得很,一直不肯跟我们签约,把蔡衡气得要死。”

“昨天有几个大妈到我们所里投诉,说星环集团的线下活动负责人买通了城管,害得她们的菜和电子秤都被没收了。”

孟宪朝反应很快:“这些事情不归我管,不过谢谢卫警官提醒,我会让底下的人今后多注意的。”

“我姐比较古板,孟叔叔你别介意。”周子娆适时插话。

孟宪朝连着说没事的,看了一眼手机站起身来:“你们二位慢慢吃,我还有点儿事情,先告辞了。”说着拎起外套就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你还吃吗?”卫南音看了眼桌上的饭菜,自己没怎么动筷子,周子娆竟以一己之力干完了三分之二的菜和两碗冰粉。

“吃饱了,不过我还想吃橘子,等会儿到外面买点儿吧。”

“无论你们收集那些卡用来干什么,都是犯法的,如果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就跟我一起回所里。”

周子娆微微垂下目光:“姐,你才是不懂自己在干什么。”

等卫南音走到前台结账时,发现孟宪朝已经替她们买过单了,甚至还附送了一份红豆豌豆糕。她心情复杂地拎着甜点出门,发现周子娆正在跟卖水果的邱爸爸纠缠。

“看我是小孩子就故意缺斤少两是吧,怪不得你儿子在学校里也做小偷。”周子娆言语尖刻,后面那句虽是小声嘟囔,但低头捡东西的老邱显然是听到了。

老邱笨拙地把滚落在地上的橘子捡回三轮车里,赔笑道:“姑娘,我前几月受伤了,胳膊里还有钢板,行动不太方便,我没坑你,来,送你一个橘子吃不要钱。”说着,他拿了个拳头大的橘子递给周子娆。周子娆却看也不看他,接过橘子直接往三轮车里一丢,转身就走,正好迎上卫南音冷冷的目光。

“有没有一点儿礼貌,老师在学校就是这么教育你的?”

周子娆不情愿地回头对老邱说道:“谢谢你,但是我现在不想买了。”

周子娆扔的橘子掉在地上滚了两圈,老邱忙上前把橘子捡起来擦了擦,摆摆手道:“不买就不买了,没关系的。”

“你看,人家都说没关系了。”周子娆说完作势要走。

卫南音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回来给叔叔道歉。”

周子娆胳膊吃痛,皱眉道:“你干吗呀,放开我!”

卫南音不为所动。周子娆使劲抽回了自己胳膊,因为用力太大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住。她尖叫道:“卫南音你是不是有病?有病就去医院,不要冲我发疯!”

过往的行人向她们投来诧异的目光,周子娆拽了下被扯歪的校服外套,头也不回地跑了。

卫南音想追上去,被老邱拦住了:“算了算了,一点儿小事,小孩子叛逆期,不值得生气。”

“叔叔真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老邱并没有认出卫南音,他把周子娆不要的橘子塞进了卫南音手里:“刚才我也有责任,这个橘子送你吃,不生气不生气。”

卫南音看着那枚散发着果香的橘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对老邱说了声谢谢后朝停车的地方走去。此时,她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掏出来看,是杨静的微信:中止停职,马上回所里见我。

半个小时后,卫南音的红色跑车开进了怀宁派出所。今天所里没有往日的吵闹,卫南音上楼走进杨静的办公室时,发现宋聿也在。

“南音来了,坐。”杨静看起来虽然有些疲惫,但心情好像不壞。

“什么事啊杨所?”

“所里这么缺人,哪能放你舒舒服服在家休息。”宋聿的话一如既往地欠揍。

杨静笑眯眯道:“南音啊,你如果继续在家待着,肯定会被无聊的记者骚扰,恰好上面要从所里抽调人手去支援隔离酒店,你过去的话可以躲个清静,顺便还能给咱们所完成人头任务。”

卫南音现在知道侯头儿的“性价比探病”策略是跟谁学的了,敢情这是怀宁所的传统。

离开杨静办公室后,宋聿神神秘秘地把卫南音带到走廊尽头的阳台上。

“干什么呀装神弄鬼的……”卫南音不大乐意。

“你知道秦小满是谁吗?”宋聿不答反问。

“咱们的VIP客户呗。”卫南音忍了忍,还是又补充了一句,“难道是你们家的关系户?”

宋聿闻言叹道:“卫南音啊卫南音,你哪天被人卖了估计还在帮人数钱。”

卫南音听了这句玩笑话后竟然变了脸,转身就走。

“别,真有事和你说。”宋聿连忙在手机里打开那条“警察打人”的视频给她看——拍摄手法十分拙劣,镜头晃动得厉害,但卫南音一身制服和秦小满倒地的画面却拍得清清楚楚。

“他在怀清中学虽然只是个成绩稀碎的吊车尾,却有个不一般的舅舅,你猜猜是谁?”

卫南音皱眉道:“你干爸秦国盛吗?”

“都说了不是,别一句一个干爸的!你不如再猜猜这件事秦国盛参与了多少。”

“至于吗?”卫南音认为秦国盛是个穿白衬衫的大领导,不至于为这点事就打击报复自己这个小警察吧。

“慈母多败儿,他管得了自己,他的妹妹能不能咽下这口气就不好说了。至于为什么选择现在这个时间爆料出来……”

“这个时间怎么了?”

“总之,让你去支援隔离酒店绝对是在保护你,务必体会杨所的一片苦心。”宋聿改口改得太突然,搞得卫南音云里雾里的。

宋聿没敢告诉她自己有朋友在省网安总队,发现这条视频疑似有人花钱请了推广。换言之,是有人在故意整卫南音。

“另外,根据我的线人提供的线索,你这次去还要带着任务。”

卫南音乐了:“哟,你还有线人呢?说来听听。”

宋聿一脸正色道:“你要去的隔离酒店位于机场旁边,根据线人爆料,有一名从韩国回来的女网红将会在那里隔离,她是星环集团的签约明星。具体情况目前还不是很了解,你去之后应该能挖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卫南音皱眉道:“你那线人靠谱吗?”

“靠谱得很。倒是你,不是一直很想调查星环集团吗,现在机会来了。”

“王火火和邱思过那边刚刚有突破,不继续跟实在可惜。这些十几岁的孩子心智尚未成熟,根本不了解犯罪的严重后果。”这才是卫南音最担心的地方。未成年人犯罪永远是一项预防大于惩戒的工作。

“都火烧眉毛了,你先顾好自己吧。案子这边有我和老韩跟着呢,你没来怀宁所之前我们的工作也没有停摆。”

“这个给你。”卫南音掏出蔡衡的名片,“我曾去星环总部调查,这是他们的一个高管,也是孟宪朝的左右手,从他入手或许行得通。”

宋聿点点头:“你去隔离酒店也多保重。”

卫南音刚回到静水花园,就收到了宋聿的信息:情况有变,今晚出发,目标明天凌晨三点的飞机。后面附了一串英文字母和目标人物简介。卫南音上网搜索后发现是某个偶像团体的名字。疾控中心的电话也紧跟着打来,说半个小时后来车接她,让她抓紧时间收拾行李,尤其是要带好换洗衣物。

“隔离酒店没有洗衣机,一定要带足备用物品,女性还要准备好卫生巾。”卫南音还想再问些事情时,对方已挂断了电话。

卫南音来不及多想,直接从母亲的衣帽间里拖出个三十寸的大行李箱,把各种衣服一顿乱塞。一切准备妥当后不过两三分钟,救护车的声音就从窗外传来,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从车上探出脑袋大喊:“卫南音,卫南音在家吗?”

本省“外防输入”的工作做得很扎实,因此疫情控制得还不错,生活秩序较为平稳。卫南音要去的隔离酒店在河阳,是隔壁敏州市的一个下辖县,因离机场近,所以成为国际航班降落后的指定隔离点。从怀州市区到那里有两三百公里的距离,即使走高速也要好几个小时。

“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我去,来真的呀……”“现在警察的素质可真是……”手机外放视频的声音震天响,AI语音毫无情感的旁白来回播放,卫南音万万没想到人生第一次坐救护车竟然是这种情形。

“卫姐,你打人的样子真帅!”女护士小杨这句真诚的感叹,让卫南音顿感一路上的缄默毫无意义。

男护士小张立刻接道:“那熊孩子是你弟弟吧,揍弟弟要趁早!”

卫南音自知解释无用,只能祈祷车子开快点儿。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杨忽然尖叫起来:“卫姐,这段视频里也是你呀!”

卫南音正靠在窗户上假寐,脸前突然伸过来一个手机屏幕。这段视频比之前秦小满被打那段要清晰很多,在邱思过爸爸的水果摊前,卫南音和周子娆拉扯的全过程都被拍了下来,配文更是炸裂:怀州女警察侵吞千万家产当街暴打继妹……评论区不出所料又是一片骂声。

“这都什么啊?谁拍的?”卫南音拿过手机翻了翻,发现视频不知道已经被转了几道,早就找不到最早的发布人了。

小张叹道:“卫姐,原来你们家这么有钱啊,好像小说里的剧情哦。”

“作为当事人,这故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想追剧的话,看评论区网友们编的情节吧。”卫南音断定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捣鬼。

救护车下了机场高速后,跟着导航直奔酒店而去。这里因机场而兴盛,却在疫情时期又因机场而颓废。临近晚饭时间,街上的店铺几乎全都关门歇业,只有几家快捷酒店的灯亮着,外面全是一圈明黄色的隔离线,明示这里并非随便出入的场所。

卫南音等人进驻的月秀酒店较为陈旧,从外面看就是几十块钱一晚的乡村招待所。进入隔离区后,迎接他们的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酒精喷淋消毒。

小张拉着行李箱抬头四处打量,忍不住叹道:“这儿的条件也太差了吧。”

隔离点的负责人叫金斌,其他工作人员都喊他金书记。他还没跟卫南音等人说上几句话,门外忽然风驰电掣地驶来一辆迷你厢式货车,穿着防护服的司机下车朝酒店里的人招招手,然后咣啷一声拉开了车厢后门。

“月秀隔离点,来人清点晚饭了!”

金书记忙向他们招手:“年轻人来搭把手,真不好意思,行李没放好就让你们干活。”

小杨和小张对此似乎已经司空见惯,立刻熟练地拎起喷壶给自己双手消毒,然后走向车厢开始抬箱子。只有卫南音愣在原地,搞不清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她扭头看了眼金书记,犹豫地拿起喷壶准备给自己消毒,金斌却拦住了她:“小卫,是叫小卫吧?你先别过去了,来这边换隔离服,等会儿你进去给隔离人员送饭。”

见卫南音有点儿迷茫,他又解释道:“现在咱们人手不够,上一批工作人员滞留太久,他们午饭后收到消息说有人接班,一股脑地全跑了,现在只能指望你们这些新来的了。”

小杨清点完晚饭后也开始穿隔离服。她穿的速度飞快,甚至在卫南音之前整理完毕。小张则在旁边把饭放在手推车上码好,按照报饭清单用笔标好房间号。

金书记给了卫南音和小杨两个对讲机:“一个带进去,另一个留在隔离区外用来联络,任何时候都要保证对讲机不离手,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

小杨问金书记:“今天有新来的需要采核酸吗?疾控晚上八九点钟会来收样本吧。”

金斌一拍脑袋说道:“你不说我都忘了!”

他转身从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医疗用品中刨出来一盒新的试剂瓶:“今晚有三个人需要采样,正常的话明天中午放人,另外……”金书记说着拿出手机核对,“凌晨三点钟还会有个新来的人,得留人到时候给她办入住手续。”

卫南音手上的动作一顿——如果宋聿的消息没错的话,这个人就是她的目标。

“我再补充一点,大家进去最好不要带手机,避免不必要的污染,有什么私事就趁现在赶快处理。”金书记交代完这些后,开始在酒店前台的古董电脑上核对每日报表。

卫南音拨通了宋聿的電话,可过了十几秒才接通。“喂,你怎么这么慢,我有紧急情况通报!”卫南音躲在墙角,把面罩掀起一个角压低声音说。

宋聿那边传来嘈杂的风声,他的呼吸有些不稳:“什么情况?”

“今晚目标就要入住了,我可以主动申请值夜班,但你总得告诉我都需要干什么吧?”

宋聿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先看看有没有机会跟她单独说话,你就说你是‘追风三千里’的朋友。我还有事,先挂了。”

“喂?不是……我跟你交流案情呢,喂!”卫南音话还没说完,手机里却传来了嘟嘟的忙音。

“哟,行动前还给女朋友打电话啊?”宋聿刚挂了电话,吴天星就凑上来笑嘻嘻地说道。

今晚钱大兴的地下赌博窝点收网,怀宁派出所配合分局治安大队和市局特警支队联合行动,只等入夜赌徒们上桌就实施抓捕。宋聿把手机塞回口袋,不答反问:“知道今晚布置作战方案的参考视频是哪儿来的吗?”

“怎么,你找的啊?”

“就是刚刚给我打电话的线人提供的。”宋聿故意做出一副高深的样子。

“可以啊宋聿,都不在刑警队待了还一套一套的。”

俩人嘴仗正打得有来有回时,对讲机里忽然传出外围蹲守同事的声音:“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鱼进网了,重复,鱼进网了。”

宋聿和吴天星对视一眼,按下对讲机上的按钮:“A组收到,十分钟后行动。”随后,在钱大兴厂房后面的街道上蹲守的B组也发来了同样的消息。

一名特警队员悄悄开门下车,放飞了早已准备就绪的无人机。随着一阵短暂急促的蜂鸣,无人机迅速腾空,隐入无边的黑夜。据说它携带了红外成像设备,可以高空侦察。

吴天星熟练地操作着手里的平板,上面显示着红外摄像头和热成像画面。根据无人机侦查显示,除了院子后墙外的两个放风人员,其他赌徒都集中在南边的一排厂房里。吴天星简单交代几句后,带队迅速行动。

“B组B组,A组已出发,A组已出发!”

宋聿跟其他三名特警下了车,和等候多时的网格员大姐一起向大院方向前进。大姐忐忑不安地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一队警察,强作镇定地敲响了厂房的铁皮院门。

晚上的巷子里没什么人,铁门的晃荡声十分刺耳。到底是久经历练的老大姐,一开口依旧中气十足:“喂,老钱在家吗,社区防疫宣传发中药冲剂了,开门。”大姐攥紧了手里的塑料袋,里面包了几袋板蓝根冲剂。

过了一会儿,钱大兴打开小门瞅了一眼,见来人的确是社区大姐,没多问就把大铁门也拉开了。门两边埋伏的吴天星和宋聿一脚把门踹开,钱大兴被门撞了个趔趄后坐到了地上。

“不许动,警察!”宋聿立刻拿手铐将钱大兴铐了,吴天星和其他三名特警迅速向厂房方向移动。屋内的赌徒听到警察来了,早已溃不成军抱头鼠窜,迅速被一一控制住了。

B组抓捕了外围的放风人员后,也赶来增援。

后方的无人机侦查队员发来消息:“厂区没有后门,确认人员已经全部控制,行动结束。”

短短十分钟,钱大兴的地下赌博窝点就被成功捣毁了。钱大兴被带上车时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厂房里有几个人在打扫战场,宋聿准备撤退时,被韩希同喊了过去。

“怎么了韩哥?”

韩希同递给宋聿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的手机屏幕还亮着,上边除了花花绿绿的“澳门赌场”广告外,还有不少色情图片。

“你看看,这个是不是陈月?”韩希同指指其中一个弹窗,上面的女生虽然面部打了码,但仔细看的确很像陈月,身上还穿着中学的校服。

“这手机哪儿来的?”

“我刚才在里边转了一圈,他们有线上和线下两种玩法,线上用的就是这款软件,刚才那群人正蹲在那儿等开牌。”

宋聿心情沉重地把手机还给韩希同:“确实很像,应该就是她。”

“说说你的想法吧。”韩希同对宋聿说。

宋聿沉吟片刻后问道:“要不要跟林队说一声?”

“你觉得今晚林峥为什么喊特警过来,又是AB队又是放无人机的?那个无人机可不便宜。”

韩希同一番话提醒了宋聿:“所以说局里也注意到了钱大兴?”

老韩没有直接下结论,拿下巴往厂子大门方向一指:“刚才那群赌博的人里有个老面孔,猜猜是谁?”

宋聿看到一个熟悉的光头:“王跃文?”

王跃文站在赌博人员的队伍里往外走,他的背影看起来更佝偻了,脑门却是一如既往地亮。吸毒加赌博,他花钱的“爱好”倒是不少。

“韩哥,局里是不是真的发现了什么新线索?”

韩希同依旧没有正面回答:“都是成了精的狐狸,哪有傻的。”

看来今晚对钱大兴的“特别关注”,跟他二十年前犯的案子脱不了干系,而王跃文今晚冷不丁出现在这里让宋聿非常意外。十几年前裴庄采石场案一直没抓到的凶手,会不会就是钱大兴?

宋聿想了想说道:“韩哥,上次你在系统里查完钱大兴后,我和卫南音也看了他的档案,说实话疑点很多。”

韩希同抽了根烟出来准备点着,闻言一笑:“说说看。”

“你之前跟林队说过,当年杨所的孩子遇害时现场只采集到了半枚指纹和一根烟头,嫌疑人一直没找到。那天看完钱大兴的资料后我有个猜想,有没有这种可能,当年凶手在犯事后因为别的案子很快就被抓了,由于人已经进了监狱而躲过了后面的侦查。”

老韩听完久久没有说话。治安上的同事在现场收集物证,他摆摆手示意宋聿跟他出来。

门外的空地上摆了一排不知道枯死多久的盆栽,在昏暗的灯下都看不出什么品种了,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韩希同在花盆旁边蹲下,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思索着什么。没有证人、没有监控、没有痕迹,这样的案子即使放在今天追查起来依然很困难。

“那时候正赶上严打,案件都要求快侦快破、快捕快诉,你说的在理论上确实存在可能性。但是证据呢?钱大兴跟陈月案有關有手机为证,二十年前的案子现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不能因为推测就把那案子再翻出来。”

“不对,当年现场不是留下了一枚烟头和半个指纹吗?卫南音用警务终端给钱大兴采了指纹,只要比对一下那半枚指纹,就能决定要不要重启调查。”

“半个指纹……你知不知道,当年杨静为了那半个指纹把整个怀州市闹得人仰马翻,连局里的人都被拉去做了鉴定。”韩希同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向外走去。“回去可以考虑写个申请,但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夜色越来越浓,隔离酒店像个昏黄的盒子般被关在黑暗的世界里。墙上的时钟迈着稳健的步伐,嘀嗒嘀嗒地往前走。卫南音第八次把目光投向它——晚上十一点四十,首尔时间零点四十,目标将在三个小时后到达。

低气压笼罩着整个酒店,偶有飞机掠过天空的轰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和派出所鸡飞狗跳的夜班相比,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像踩空般让人心里不踏实。原本隔离酒店有固定的警察驻守,这两天临时被单位喊回去处理案件了,卫南音成了这里唯一的警察。

闲着无聊,她在手机里搜索那个叫Jojo Tsai的目标人物的视频,发现她有点儿眼熟。在韩国娱乐圈发展的肯定都整了容,所以很多韩剧里的女主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位看着眼熟也不奇怪。

小杨下楼时,卫南音正对着手机里劲歌热舞的韩国女团视频发呆。小杨放下两大盒核酸试剂瓶,叹气道:“我认床睡不着,干脆把明天需要采样的试剂瓶先装了,省得早上手忙脚乱。”按照隔离酒店的规定,除当天入住的人员外,所有人隔天做一次核酸,明天又是个“大检”的日子,卫南音瞥了一眼手机工作群,显示刚有一个进群的。

小杨提醒卫南音说:“卫姐你最好现在就换隔离服进去,今晚要来的人航班好像提前了,我看她刚刚进了群,估计人已经在机场了。”

说曹操曹操到。卫南音隔窗看到一辆闪着灯的救护车朝这里开来,一个纤瘦的女孩拖着个巨大的行李箱下了车。

月秀酒店的大堂被两道玻璃墙分割成了三块区域——隔离人员登记进出的防控区,中间的消毒缓冲区,工作人员处理报表和吃饭的休息区,三块区域之间有两道玻璃门可以通行。

看到女孩后,卫南音赶紧去换隔离服,由于时间紧张,她直接拿了套容易穿脱的一次性手术服,戴上口罩手套就往玻璃墙对面走。

卫南音关上缓冲区的门后,想到外面并没有人接应自己,又拐回去把手机装进密封袋一起拿了过来。

看到疫情转运单后,卫南音的心头像有口大钟般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嗡嗡作响,上面的姓名竟然是——蔡佳佳。怪不得刚才看视频感觉眼熟呢。

卫南音从头到脚包裹得像个大粽子,蔡佳佳显然没有认出她来。她放心地打量着对方,蔡佳佳看起来比之前要瘦很多,尤其是胳膊,简直瘦得皮包骨头。

“这时候从韩国飞回来,买机票不太容易吧?”卫南音因有任务在身,没话找话地跟蔡佳佳尬聊。

蔡佳佳眼睛下面的乌青很重,她不清楚卫南音此举何意,只淡淡回应道:“公司帮买的,我不清楚。”

“说得也是,呵呵。”

“不好意思,我今天凌晨就出发了,挺累的,我想早点儿回房间休息,您能快点儿吗?”蔡佳佳礼貌地提醒卫南音,和几个月前欺负陈静怡的太妹判若两人。

卫南音心一横,也不管突兀不突兀了,直接说:“那个,我是‘追风三千里’的朋友,这个是你的房卡。”

蔡佳佳吃惊地看着卫南音,怔了一会儿后微微一笑:“请替我向他问好,没什么事的话我先上去了。”

从蔡佳佳的反应来看,她应该认识那个叫“追风”的人。

安置好蔡佳佳,卫南音一番消毒洗漱后终于躺在了酒店有点儿塌陷的弹簧床上。她刚闭上眼睛,宋聿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大哥,这都一点了,你不会夜班太闲了要找我聊天吧?”她突然想起了正事儿,“对了,目标人物到了,竟然是蔡佳佳。”

宋聿似乎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哦,按原计划接触她,”他声音略一停顿又问,“你……在隔离酒店还好吗?”

“明早五点就得起来收拾医疗垃圾,你说好不好。”

“今晚分局组织治安和特警把钱大兴的赌博窝点端了,在现场赌博人员的手机里发现了陈月的不雅照。”

卫南音闻言噌地从床上蹿起来,头不小心撞到了床头的靠板,夸张地发出了“啊”的一声。“谁的手机里有陈月的不雅照?”

“怎么了?”宋聿担心地问道。

“没事没事,就是磕到头了。”

“那个网赌APP是在现场赌博人员的手机里发现的,我怀疑钱大兴可能和诱拐陈月的电诈集团有关系。物证刚送回局里检验,他肯定是跑不了了。”

卫南音看了眼手环上的时间,现在已经晚上一点半了。

“你……回家了吗?”卫南音问道。

“还没,怎么了?”

“我……我怕我走了之后所里人手不够,你们忙不过来。”

宋聿笑道:“地球离了谁都一样转。不过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你,好奇了很久了。”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不吃鱼?”

卫南音一愣,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酒店有些发潮的被褥没有说话。

“不方便说就算了,我随便一问。”

“没有不方便,只是从来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小时候被拐卖过,运气好被警察找回来了,在人贩子家的时候吃了几个月的咸鱼饭,从那之后就有心理阴影了。”

这下轮到宋聿不知道说什么了:“对不起啊,我……”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医生都说没事了,就是心理抗拒。”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宋聿的呵斥声:“让你们靠墙蹲好,没有点到名字的不要站起来!”

看来怀宁所今晚又是个不平静的夜班。过了好一会儿宋聿的声音才又传过来:“你早点儿休息吧,回头再说。”

陈月的案子总算有了进展,卫南音此时无比希望自己能在怀州破案。

在另一个房间里,刚入住的蔡佳佳像往常一样没有吃晚餐。滴滴滴滴——蔡佳佳的智能手表响了,上面显示现在是凌晨四点。春天日短,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她光着脚下床,走到窗前“哧”的一声拉上了窗帘,房间里瞬间变得更暗了。

自从离开家乡之后,蔡佳佳头一次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慢。她已经为解约筹备了很长时间。她是被星环花了大价钱包装打造出来的网红,在什么都标好价钱的娱乐圈,就算想一走了之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昏暗的路灯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墙上投下一道光线,让蔡佳佳想起首尔机场穹顶的钢铁网,黑暗中她听到隔壁房间热水壶烧开的声音,可能是有人半夜饿了要吃泡面。

美食的快乐已经离开她很久了,长期的节食导致她极度挑食,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不在工作室的时候,蔡佳佳基本上不吃任何东西,只靠碳酸饮料和维生素片维持生命。

有些人为了工作挥洒汗水、熬夜通宵,有些人为了工作东奔西走、不眠不休,而保持美貌就是“爱豆”的工作。她为明星的光环所吸引,一脚踏入这个行业后才发现这是一项残酷的工作,但身处这个行业就必须遵守它的规则。

隔壁的烧水壶声已经停止,尽管隔着门板和墙壁不可能闻到任何味道,蔡佳佳还是厌恶地把手机丢到了一边,方便面油脂混合着肉类的味道仿佛已经开始在她的口腔里蔓延。脚趾上摇摇欲坠的拖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蔡佳佳伸出手背覆在眼睛上,躲避着房间里仅有的一点儿光线。

滴滴滴滴……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闹铃尖锐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响起,蔡佳佳猛地睁开眼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辛德瑞拉的变身魔法在午夜消失,蔡佳佳不想等仙女教母的救赎,她要靠自己找回水晶鞋。

早上五点半刚过,闹钟准时响起。卫南音第一次做这个工作,为保险起见她早早下了楼。隔离点原本分成两班,正班负责送饭和收拾垃圾,副班管外面接应和一些数据登记。这次人手不够,刚来的三个人只能商量着来了。

卫南音之前没在隔离点服务过,被安排统计吃饭名单、每日報表等一些简单的事务,谁知小张突然身体不舒服,中午饭点时只能由卫南音和小杨一起进入隔离区送饭。

春天的气温像小孩子的脸,这两天突然热起来了。卫南音和小杨推着小推车上下跑了好几趟,密不透风的防护服下面全是汗水。这里靠近机场,收住的隔离人员几乎全都来自国内外高风险地区,所有工作流程都必须遵守最严格的防护规范。

“呼叫呼叫,605说少了双筷子。”桌子上的对讲机突然嗞嗞啦啦响了起来。卫南音抬头看向远处的玻璃墙,外边值班的金书记指了指放一次性餐具的塑料袋。

她拿起对讲机按下通话键:“收到,我现在送过去。”

随着“叮”的一声轻响,旁边的电梯门打开了,没等她看清里面的人影,铺天盖地的黄色垃圾袋已经率先扑了出来,上面赫然印着尖锐的三角符号——医疗废物。

酒店里的隔离人员有潜在的感染风险,因此他们的生活垃圾需要特殊处理。卫南音赶紧从旁边的小推车挂兜里扯出一个大号商用垃圾袋,递向差点儿被垃圾掩埋的小杨:“小杨,楼上有个房间没有餐具,我先上去一趟,等会儿下来帮你一起收拾。”

小杨接过垃圾袋,显然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敷衍地向卫南音挥了挥手,背对着她开始捡拾那些生活垃圾。

卫南音乘坐电梯晃晃悠悠来到六楼,厚重的人造羊毛地毯上铺着防水塑料布,踩上去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卫南音来到605门前,这正是蔡佳佳的住处:“你好,筷子拿来了。”

没人应门,房内也没有脚步走动的声响。她注意到门口椅子上的盒饭已经取走了,就把筷子放下,大声说道:“我把筷子放到椅子上了。”

房间里依然没有动静,走廊尽头的611房间却突然开门,一个鸡窝头伸出来向这边张望:“你们送饭就送饭,老是开关门干吗呢……”说完,他颇为不满地关上了房门。

大家出来取盒饭肯定会开门关门呀,卫南音想。宋聿让卫南音和蔡佳佳多接触,但她在房间里半天没反应,难不成在屋里吃手抓饭?算了,反正她在这里还要隔离一段时间,另找时间再聊吧,餐具送到了,爱用不用。

卫南音转身向电梯方向走去。这时,诡异的一幕出现了——从走廊的拐弯处走过来一个穿白色防护服的人,是小杨。

小杨不是应该正在一楼吗?卫南音停下脚步,问道:“小杨,你不是在一楼弄垃圾吗?”

“没有啊,我那边房间筷子少了几双,所以我又上来了一趟。卫姐,咱们只有大清早才会收拾垃圾啊,你记错了吧。”

酒店的走廊很窄,只有尽头才有窗户,昏暗的灯光照在小杨的防护面罩上,投下一片阴森的阴影。职业的敏感性让卫南音警觉起来:“有些不对劲,我们得马上下去!”

狭窄的电梯间里,电机运行发出的轻微噪音在安静的环境里被放大,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小杨紧张地看着卫南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达一楼后,小张已经等在了电梯口,护目镜后的神情很是凝重:“我身体好转后,金书记让我进来帮忙喷消毒液,我喷完一桶下来装消毒剂的时候,发现大堂门没锁。而且……早上刚采完的核酸转运箱也不见了。”

小张的话像颗深水炸弹,卫南音感到一股寒意直接进入骨髓。隔离酒店里的每个人都有阳性的可能,在缺乏有效防护的情况下,普通人接触核酸试剂瓶将面临医疗暴露的风险。

小杨几步冲到缓冲区的玻璃门前,放置转运箱的角落果然已经空空如也:“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但此刻隔离酒店大堂的门的确是打开的,外面没有半个人影。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从隔离酒店偷走了核酸转运箱,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现场。小张的目光在卫南音和小杨的脸上扫来扫去:“刚刚我下来的时候门是开着的,你们两个都不在……”

即便隔着防护面罩,卫南音也能察觉到小杨的脸色唰地变了。“张建新你什么意思?我和卫姐上楼送餐具,金书记可以证明,你以为你是指挥部派来的就可以随便怀疑人吗?”

现在不是发泄情绪的时候,卫南音深吸一口气,拍拍小杨的肩膀:“不管怎样,先把门锁上,其他的出去再说。”她抬起头,目光正对上酒店前台黑洞洞的监控摄像头。

金书记听完三人的汇报后久久没有开口。四个人都心知肚明——这事瞒不住。可是一旦传出去,谁来承担责任?谁又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小张嘴唇抿得很紧,冷漠地开口道:“这事得立刻上报指挥部。”他随即拿起手机就要打电话。

金书记像被烫伤似的弹起来抓住他的胳膊:“具体什么情况还不太清楚,看看监控再说,不然指挥部问起来咱一问三不知,不合适。”

金书记盯着酒店的后勤师傅调监控。“金书记,找到了!”

金斌一言不发地看完监控,右手捏得越来越紧,由于用力太大,签字笔的笔帽被他“啪”地按飞了出去,摔在地上折成两半。

他把笔扔回桌上,绝望地用手搓了搓脸:“这真是……活见鬼了。”

后勤人员把视频倒回去倍速播放,画面里显示12:42卫南音进入电梯后,那个所谓的“小杨”立刻丢下手里的垃圾,径直走进缓冲区,拿走了挂在墙上的钥匙和地上的转运箱。她用钥匙打开大门门锁,又将钥匙挂了回去,然后在12:45走出了酒店,從此消失在监控画面里。再往上翻,穿着隔离服的人是从605房间出来的,正是昨晚入住的蔡佳佳!卫南音敲门时里面没有人答应,是因为当时蔡佳佳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她能想象到消息若是传出去,河阳县将以怎样的姿态冲上热搜榜首。

卫南音本就处于舆论的漩涡中间,如果再卷进这件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宋聿让她接近目标,这才刚说了两句话目标就凭空消失了。

金书记默不作声地划拉着手机,后脑勺上的秃斑显得更扎眼了。隔离点负责人是个苦差事,除了要面对枯燥的封闭环境和更高的感染风险,每天还要对接成千上万的工作细节,劳苦未必功高,但出了差错一定会被追责。

事急从权,卫南音叮嘱后勤人员把监控视频保存好,犹豫再三还是打了几个电话。小张说得没错,这种事瞒不住,强行用纸包住火,最后只能烫伤自己的手。

宋聿在梦里被卫南音的电话吵醒时,韩希同和侯磊的车也已经停在他家楼下了。他莫名其妙地听完卫南音哀嚎“目标丢了”,又莫名其妙地被拉上了车。

“这是要去哪儿啊?”宋聿一脸蒙地看着车子一路开上了高速。几个小时后,他站在月秀酒店门前,隔着警戒线和同样不明状况的卫南音相对无言。

“我一直觉得在闯祸方面,我排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现在看来,我只是还没遇见对手。”宋聿笑道。

卫南音忍不住也笑了:“对不起啊,我这线人做得不称职。”

侯磊说:“小卫同志,你的隔离休假结束了。经过分局领导做工作,秦小满的家长同意撤掉对你的投诉。那条所谓‘暴打继妹’的视频督察大队查了,是有人在故意歪曲事实,咱警察流血流泪都不害怕,但坚决不当背锅侠!”

卫南音动容地望着侯磊,敬了个礼:“谢谢分局领导,谢谢侯头儿,谢谢大家。”她突然回过神来,“不是,你们怎么都来了?就算人跑了也是敏州这边负责找,跟咱们所里没关系啊。”

韩希同说道:“昨晚钱大兴的赌博窝点被查,经过连夜突审,他交代了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情况,现在局里决定转变侦查方向,今天我们过来就是为了这个事。”

大家对赌场老板死鸭子嘴硬早有心理准备,没想到钱大兴一股脑全交代了——什么时候开办的,谁出的场地资金,平时怎么运营,钱跟谁分账,等等。最好笑的是,钱大兴甚至主动交代了这门生意是有高人指点。他指认的“高人”,竟然是星环集团的老板孟宪朝,平时负责跟他对接具体事务的是运营总监蔡衡。遗憾的是,钱大兴的指纹和当年裴庄采石场案凶手留下的半枚指纹没有比对上。

韩希同短短几句话信息量爆表,卫南音一时有些无法接受:“这消息……炸裂呀,但这跟蔡佳佳逃跑的事没关系啊?”

宋聿皱着眉头想了下说:“本来我的线人只是想为我们的调查创造一个突破口,没想到两条线碰巧拐向了同一个方向。还记得我们之前去奢侈品店调查吗?当时我还让店员调取了购买记录。”

“嗯,当时店员说是香港代购的,其他东西也查不出来购买记录。”

宋聿摇摇头:“准确地说是只有书包查不到购买记录。那天你给了我蔡衡的名片,当时我觉得电话号码有些熟悉,就随手核对了一下。”那款书包整个怀州市都没卖出去几个,购买的顾客名单当时被宋聿打印出来带了回去。

“星环集团就是当时的购买顾客之一,虽然登记的购买人是公司,但留的电话号码是蔡衡的私人手机号。”

卫南音皱眉道:“这么说,陈月那个神秘男友是蔡衡?”

“只靠这个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你还记得咱们在大学城查的违规办卡吗?这个牵涉面更广,局里已经开始介入侦查了。”

侯磊边往里走边嚷嚷:“时间有限,马上开始调查,卫南音也跟着。”

“是!”

金书记隔着窗户惴惴不安地看着这边,见几个警察进来,他连说话都有些打结了:“警察同志,具体情况我已经和指挥部汇报了,警方不是下午已经来过一回了……”

他话没说完,就被韩希同打断了:“不好意思,我们是怀州的民警,今天过来是因为蔡佳佳牵涉到另一起案件,我们需要进酒店看看。”

电梯门关上后,卫南音终于忍不住问道:“蔡佳佳到底怎么回事?”

宋聿说道:“蔡佳佳签了星环集团后,被公司送去韩国发展,后来她想解约却苦于没有机会,你可以理解成她签了卖身契。”

卫南音叹道:“你的原计划是让蔡佳佳配合我们调查星环集团吗?”

宋聿点点头:“她手里掌握的情况很多是私下收集的,如果没有正当理由,很可能被判定为泄露商业机密。”

侯磊拉了拉身上的防护服:“现在有了钱大兴的指认,调查星环集团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加上蔡佳佳这条线索,一切应该会越来越明朗。”

随着“叮”的一声轻响,电梯到达六楼。605门前的凳子上依然放着一双筷子。

韩希同拿总房卡开了门。昏暗的房间里还亮着灯,进门后,地上是一个敞开的大号行李箱,几乎挡住了去路,里面都是些女孩的衣服和生活用品。

卫南音拿手机给现场拍照固定证据,然后抬脚准备往里走,却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一只红色的金属口红管在瓷砖地面上滚动,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这声音又不像是普通口红掉在地上的响动,太过空灵。卫南音弯腰捡起,发现这不是口红,而是伪装成口红样子的空金属管。她放到鼻子下面使劲嗅了嗅,好像还有一丝丝香甜,脸上不自觉地露出迷之微笑……宋聿见状暗叫不好,伸手夺了过去,看了下递给韩希同。

老韩检视着金属管,发现管身上有韩国某著名化妆品牌的Logo,盖子的内侧却刻着米粒大小的N2O字样:“是笑气。”

宋聿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床头柜上,在那块长宽不过几十厘米的桌板上,密密麻麻地放了起码二十个这样的“口红”,下面压着一张纸。原来是蔡佳佳的留言,简单交代了她现在的位置,并表示会看管好转运箱的。

韩希同看着纸条叹了口气,打电话通知了敏州警方。他们查看了那些口红管,有几个是真的口红,其他的全是笑气。看来蔡佳佳是将这些真假口红混在一起,瞒天过海带着它们上了飞机。

还好里面仅剩一点儿残存,卫南音两分钟后就没事了。

“‘追风三千里’跟我说蔡佳佳状态很不好,但我没想到是这么个不好法。”宋聿说。

侯磊骂骂咧咧地给证据拍照:“这帮狗娘养的娱乐公司,作践小孩子不得好死!”

蔡佳佳想给大家看的应该就是这些东西。公司诱拐旗下签约艺人吸毒的事说出来估计没有人信,所以她必须创造机会被警察“抓住”,只有这些东西变成证据才能被采信……蔡佳佳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一直在努力冲破牢笼。想想她霸凌陈静怡时飞扬跋扈的样子,为了追求所谓的明星梦,短短几个月竟然落入这般境地,卫南音心里很不是滋味。

宋聿一行人刚出隔离区,远远就看到了匆匆赶来的孟宪朝和蔡衡,不由得放慢了消毒换衣服的速度。他们都穿着防护服,孟宪朝没认出他们来。

金书记按照侯磊的交代,告诉孟宪朝说蔡佳佳已经找到了,但她隔离期还没过,加上涉嫌危害公共安全,公司暂时不能把她领走。

蔡衡和孟宪朝闻言脸上顿时一片土灰,像刚被沙尘暴洗了脸。卫南音和宋聿都在缓冲区,她偏头在宋聿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什么,宋聿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出了隔离区。

小杨和小张此时完全是一副吃瓜状态,宋聿和他们重复了两遍,俩人才听明白是什么意思。玻璃墙对面的卫南音朝他俩眨眨眼,小杨一笑,回头冲宋聿点了点头。

“来,麻烦配合一下采个核酸,这里要求所有来隔离酒店的人都要做。”小杨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小张则拿着试剂瓶等在旁边。

孟宪朝和蔡衡的注意力全在蔡佳佳那里,没多想就乖乖张嘴配合了核酸检测。他们没有发现,小杨并没有把咽拭子放进试剂瓶,而是放到了单独的密封袋里。

“这里有一些蔡佳佳的生活物品需要转交给家属,你们谁方便接收一下?”宋聿脱了防护服后露出了身上的警服,他说的话自然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蔡衡犹豫了一下答道:“就这些东西吗?给我吧,我回去转交给她父母。”

“还有些别的东西,但需要等调查结束之后才能还回去。”宋聿的话让蔡衡脸上的表情更复杂了。

宋聿又转向孟宪朝:“请问你是蔡佳佳的老板吗?”

孟憲朝警惕地看了眼宋聿,谨慎地说:“还有什么事吗?”

宋聿笑道:“那倒不是,我之前是Elias组合的粉丝,很喜欢Jojo Tsai,没想到今天是以这种方式见到偶像……”宋聿一脸神经质的宅男微笑,演得很像那么回事。

孟宪朝对这种场面显然见得多了,他敷衍地干笑了两声,点了点头就准备朝门外走去,没想到宋聿伸出右手想要和他握手。慑于对方是警察,孟宪朝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和宋聿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握了一下。

窗外的黑色SUV一消失,侯磊立刻从一旁的公文包里拿出物证袋,宋聿小心翼翼地把手上的橡胶手套脱下来放了进去。

卫南音边摘口罩边问:“怎么样,采样顺利吗?”

小杨满脸兴奋地问:“卫姐,我们这算不算立功啊!”

韩希同闻言笑出声:“算,怎么不算呢,协助警方办案都算立功。”

旁边的金书记不明就里地问:“哎,小杨,你怎么不把棉签放进试剂瓶呢,这样放样本可不好保存呀!”

众人听了,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卫南音看向韩希同问道:“韩哥,咱们下步怎么办?”

老韩正在微信里和杨静汇报工作,一双手忙着打字,过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答道:“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肯定要等法医中心出结果。现在嘛,回去开大工,大学城那个未成年卡贩子值得深挖,详细的回去再给你们说。”

侯磊看向金书记和小杨、小张:“今天谢谢大家配合,我们收到消息,蔡佳佳已经找到了,大家不必担心,只是小卫警官我得带回去,她不能跟你们同甘共苦了。”

金斌一听人找到了,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跌回肚子。

车子开上回城高速时天色已晚,伴着窗外的细雨,卫南音靠在车窗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呼吸在玻璃上结了一层水汽。等她醒来时,发现车还在高速上疾驰。旁边的韩希同似乎刚接完电话,车内的气压肉眼可见的低。

卫南音吸了吸鼻子,似乎有些感冒:“韩哥,怎么了?”

宋聿在副驾驶沉声道:“王跃文死了。”

窗外一道明亮的车灯闪过,对向车道的大卡车发出一声刺耳的鸣笛,惊得她后背冒冷汗。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王跃文的前半生,那就是乏善可陈。王跃文的父母都是厂里的职工,作为家中的独子,他长大后顺理成章地接了父亲的班进厂做工人。下岗潮开始时,王跃文已经四十岁了,在社会上挣扎了几年仍是一事无成。他膝下无子,老婆也离他而去了,万念俱灰中,王跃文便隐没在社区做网格员,最后稀里糊涂地死在了自家的床上。

淅淅沥沥的雨下个没完,老式单元房里采光本来就不好,到了晚上楼道里更是漆黑一片。卫南音一脚下去不知深浅,差点儿绊倒摔在楼梯上。宋聿眼疾手快扯住了她的胳膊,拯救了卫南音的门牙。

王跃文刚在赌博窝点被查,转眼就死了,这事巧得就像有翻云覆雨的手在精心策划。卫南音和宋聿赶到时,现场勘查已经接近了尾声。尽管戴了防护口罩,但踏进房门后她还是闻到了一股恶臭,夹杂着空气久不流通的霉味。

林峥手里拿着一袋浅蓝色的药片走了过来,是一小包芬太尼。就这么一点儿药,到医院得几个癌症病人才开得出来。“之前尿检王跃文抽的是冰毒,芬太尼在咱们这边不常见,这玩意儿过量容易致死,等法医和物证鉴定的结果吧。”林峥说道。

茶几上的几样东西引起了卫南音的注意:“自拍杆、补光灯……难道王跃文在家里搞直播?”

宋聿和卫南音对视一眼,两人显然想到了一处。

林队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播怎么了,现在不是很多人都玩这个吗?”

宋聿说道:“星环集团的业务中就有直播。”

林峥问:“我听老韩说你们在隔离酒店遇见孟宪朝了?”

宋聿点点头:“星环集团有个签约艺人要举报公司,她担心举报不成功,就设计让警察把她给拘了……”

林峥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举报就举报,主动被拘留闹的是哪出?”

“公司内部非法运营,强迫艺人从事陪酒吸毒,她想提前解约却需要赔公司八千万。那女孩可能之前尝试过举报,但遭到了公司巨额赔偿的威胁。”

林峥点点头,凭这些就能把孟宪朝先拘了,但指向星环集团的罪恶不仅仅是这些,需要将更多的信息汇总分析后再定夺。

辖区里又出了命案,怀宁所连夜召开情况分析会,所长杨静却不在。最近杨静的行踪总是神神秘秘的,当问起她有什么事时,韩希同就语焉不详。

“陈月案有了新的突破,林队那边综合前期监控排查结果和网安数据,认为星环集团的蔡衡有重大作案嫌疑。陈月自杀前那个周末,两个人曾一起出现在南城银泰商场,顺着这条线索,专案组查到在更早之前,蔡衡名下的汽车也曾在邹家楼社区附近道路出现,虽然并未驶入陈月家附近区域,但有可能是故意避开。”

卫南音想起了什么,问道:“监控里有拍到蔡衡是什么时候开始跟陈月有来往的吗?”

“现在能找到的最早的监控记录是去年八月份,也就是在暑假期间。”

陈月早在去年年初就加上了嫌疑人的微信,何以过了大半年蔡衡才跟陈月有线下联系?而且从她和神秘男友的聊天记录看,早在“五一”假期的时候两人就曾约定一起出去玩。

“陈月的同学王雨洁说过,陈月曾经在去年‘五一’假期时跟嫌疑人一起出去过,能否根据这个时间节点再去找呢?”

“根据目前了解到的情况,跟陈月在线上联系的有两个人,印证了之前我们讨论的‘同一个账号在不同设备上登录’。林队他们排查时发现,那个最早跟陈月联系的‘马仔’似乎是个小孩,所以决定先从蔡衡入手调查。”

“至于这个孟宪朝,就更棘手了。”老韩叹了口气,在屏幕上调出孟宪朝的个人信息,“户籍信息显示他祖籍江州,之前从没有来过怀州工作或上学,但综合对他的各种采访和我们的走访结果,孟宪朝到怀州投资后,在许多公开场合都说此举是‘建设家乡’,这就很有意思了。”

“他之前会不会是逃犯,洗白之后功成名就又想家了?”宋聿原本随口一说,老韩的表情却变得有些古怪。

“韩哥你啥表情,不会真被我说中了吧!”宋聿怪叫道。

韩希同把笔记本咔地合上:“管他是不是呢,反正今晚采集的人體样本已经送去做鉴定了,挂了加急号,明早就出结果。现在棘手的是蔡衡疑似跟电信诈骗集团有深入合作,他那个虚拟号段设立之初可能不是为了跟小女孩网络撩骚的,钱大兴的赌场才是它的真正用途。市里的专家最近一直在和运营商那边合作调查,但他们的工作保密,我也不清楚内情。”

散会时韩希同叮嘱大家,明天分局专案组要对陈月案收网,会上将公布近期更新的线索。

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卫南音拉着行李箱站在大厅门口,迷茫地看着外面的霏霏细雨,犹豫今晚是回静水花园还是直接在所里值班室休息。

她和周子娆的不愉快闹得全网皆知了,一个要“抢夺继妹家产”的姐姐该如何回到那个家中?刚才会上宋聿提到孟宪朝会不会是潜逃的罪犯时,她的耳边突然回响起周子娆曾经问自己的话——姐姐,你觉得逃犯会在逃跑很多年后回到原来生活的地方吗?

宋聿换了便服出来,看见卫南音愣在大厅里,就问道:“散会了怎么不回去?明天没排你的班,安心回去休息吧。”他的目光移向卫南音身边的行李箱,了然道,“天气不好,我送你回去吧。”

卫南音上车后,发现他的车和周子娆爸爸的车很像,只在内饰上有些细微差别,便问道:“你平时不是都骑摩托吗,我都没见过你开车。”

“二轮跑得快,但是不挡雨,我又不傻。话说你家不在怡园住吧,之前好像没遇见过你。”

“嗯,我妹的外婆家在那边,那天我是去那里吃饭。”

“那你家住哪儿?”宋聿已经把车开出了怀宁派出所的大门。

“静水花园。”卫南音还是不太习惯谈论自己的私人生活。

宋聿点点头:“那是个好地方。”

“刚才有件事没说,我曾经见过蔡衡……”

“你说过呀,你之前不是自己跑去星环总部暗查了吗。”宋聿不以为意道。

“不是那次,而是在更早之前,就是你在家门口遇见我和我妹的那天。那天孟宪朝去找子娆外婆办事,蔡衡是他的司机,而我撞见了我妹和蔡衡在房子外面吵架……”尽管卫南音心里不愿承认,但综合目前的证据,周子娆一定早就和陈月认识,或许她就是那個和陈月网聊的未成年“马仔”。

宋聿没有马上给出结论:“明天专案组就要开会了,如果真的有情况,林队那边估计有答案。”

卫南音的手机里传来信息提示音,待她看清内容后脸色大变。那是一条来自陌生人的短信,只有短短两行字:三百万现金和她的电脑,接头地点再议。配图是一件怀清中学的校服外套和周子娆的自行车钥匙扣。

宋聿见卫南音脸色不对,凑过去看了眼手机屏幕,问道:“你妹的衣服?”

“是。”卫南音感觉有些喘不上气,她手足无措地看着宋聿,“怎么办?”

宋聿说:“别急,先送你回家,你试着联系下你妹妹看,现在这种谎称绑架亲人的诈骗很多的。”

卫南音缓过神来,急忙拨打周子娆的手机,电子语音提示对方已关机,她又拨通了周外婆的电话。

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了,老太太显然是从梦里被吵醒的,声音里带着困倦:“子娆今晚回去住了,不在这边。”她听出了卫南音失控的情绪,难得追问了一句,“小卫,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子娆跟我吵架了,不接电话,我回头再和您联系。”卫南音挂了电话,陷入长长的沉默。她瘦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胳膊上摩挲,即使努力掩饰,整个人依然像把拉满弦的弓,随时都有崩断的可能。

宋聿边开车边观察卫南音:“别急,先回家看看,说不定她在家里呢。”

静水花园的家门前一片寂静。宋聿的车灯照亮了树篱和花草,浓密的树影与雨天的积水交织辉映,像一滴化不开的墨汁。卫南音跳下车,跌跌撞撞地朝家里跑去。

周子娆的房间里空无一人,桌子上的电脑屏幕发出淡淡的荧光,屏保壁纸里的粉红小兔对着镜头微笑,在一片昏暗中显得有些刺眼。书桌后的窗户没关,冷风把纱帘吹得飞起来,也吹散了卫南音最后一丝幻想。

卫南音迅速将周子娆桌子上的电脑合拢收好,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挡在脑门上,原地转了一圈,似乎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钱……钱……”她口中念念有词,眼睛里透着一股歇斯底里。

宋聿强行把卫南音拉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你冷静点儿,如果警察家属被绑架还需要准备赎金救人,才是真正的笑话!”

卫南音坐在椅子里迷茫了几秒,再抬起头已是满脸泪水。她刚刚强装出来的镇定已经消失无踪。

“宋聿,我……我不是她的姐姐,她爸爸已经死了,她妈妈住在精神病院……但是我把她弄丢了,怎么办?怎么办!我刚才应该直接回家的!”

卫南音的声音像打碎的玻璃,每一片都折射着她内心的崩溃。宋聿心头一紧,揽过她的肩轻轻地拍着安抚道:“没事的南音,有我……们在,周子娆会没事的。”

卫南音靠着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半个小时后,怀宁派出所里灯火通明,全体民辅警到岗。

路梓萌惴惴不安地守着接警平台,却一无所获。她忍不住问道:“吴天星,你说现在真的还会有人跟电影里那样搞绑架吗……这都什么年代了?”

吴天星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了从警时间更长的杨灿。

杨灿望着窗外叹了口气:“哪个年代都不缺疯子。”

二十分钟后,开发区分局的小会议室里座无虚席,临时组建的专案组已全部就位,分管刑侦的贺局长主持会议。作为怀宁所的刑事警员,卫南音本该坐在会议室开会的,可此刻她只能坐在走廊尽头的休息室里等待消息。

她的手机已经被拿走进行技术分析了,绑匪发短信使用的是虚拟号码,市局技术中心也同步连线,加紧在数据库中比对。

作为受害人的家属,卫南音已经接受了一轮询问,内容包括周子娆的基本信息,近期有无经济纠纷或仇家等等,并反复询问这会不会是周子娆的恶作剧。

卫南音对掌握的所有信息知无不言,并坚持自己的看法:“绝不可能是周子娆的恶作剧,她虽然任性,但不是那种胡来的孩子。”

原本定在第二天早上的案情分析会被迫提前到了现在,林峥将之前准备好的PPT投在屏幕上。

“刚才的材料大家应该已经看过了,现在案子的重点主要集中在两名初中女生身上,之前在翠竹溪谷工地跳楼自杀的陈月,和今晚被绑架的周子娆。”

幕布上显示出了两位少女的照片,屋里传出一阵细微的交谈声。

“当务之急是找到周子娆,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局里研究决定将两个案子进行并案处理。之前和陈月私下联系的手机号是虚拟号码,而今晚周子娆家属收到的短信与之前陈月案的虚拟号码来自同一个号段。”

杨静靠在椅子上,抱着胳膊抬头看着幕布上周子娆微笑的照片,眼中闪着寒光。

林峥切换画面,那件由陈建国夫妇提供的围巾出现在屏幕上。“陈月父母提供了一件可能来自嫌疑人的围巾,据说是陈月某次跟同学出去玩之后带回来的。经过物证中心鉴定,上面提取的毛发与星环集团直播事业部总监蔡衡的DNA比对结果一致。懷宁所警员卫南音作为受害人家属也提供了一条线索,蔡衡曾经和周子娆发生过争吵。卫南音作为经办此案的民警,目前不能排除遭打击报复的可能。以上是案件的基本情况,大家有什么问题现在可以提。”

宋聿立刻举手问道:“现在能确定嫌疑人是蔡衡吗?”

林峥捏了捏眉心:“刚才外勤传来消息,不久前蔡衡和孟宪朝分别购买了前往米兰和香港的机票,据调查两人近期并没有去这两个地方的理由。”

韩希同问道:“手机卡、银行卡都查了吗?”

“现在技术组正在和运营商联系,应该很快就会出结果。那个虚拟号段已经被市局网安锁定了,只要它再次出现就能定位终端的准确位置。另外,蔡衡接近陈月使用的虚拟号段不是专门用来诱拐未成年人的,主要目的是给线上的网赌平台引流。从他发给卫南音的短信分析,周子娆很可能掌握了一些关键信息,我们已经联系了省厅的专家,对蔡衡涉嫌网络犯罪进行侦查。还有什么问题吗?”

“孟宪朝到底是不是刘森?”沉默许久的杨静突然问道。她的声音很平静,就像随口谈起一桩普通的旧案。

“刘森”这个名字在会议室里引发了不小的震动,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林峥为难地看了一眼贺局长,贺局抬手示意林峥坐下。

“在隔离酒店收集到的物证已经送去加急检验了。杨静,你是老刑侦了……”贺局看着杨静的眼睛,缓了一下才接着说,“刚才市局传过来的第一次检测结果显示,刘森与孟宪朝的指纹比对结果相符。”

二十年前的那半枚指纹曾经是怀州公安系统很多人的心结,贺局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喟叹声,有些年轻警员夹在其中不明所以。

韩希同出去接了个电话,几分钟后他面色凝重地回到会议室,走到杨静身边低声说着什么。大家都在为“刘森”的消息而兴奋,却没有觉察新的阴霾已经降临。在凶手被抓获之前,下一个受害者又出现了。韩希同走到贺局长身边:“报告贺局,刚刚怀宁所接到一起群众报案,又一个孩子失踪了。”

周子娆面朝墙壁躺在地上的一张破床垫上,房间里没有开灯,空气里有股很重的霉味。她打量着周围,猜测这里可能是某个开发失败的景区,房间里到处堆放着没有用完的建筑板材,被山里经年累月的水汽浸染,最终成为霉菌狂欢的乐园。

距离被绑架已经过去了一个夜晚,姐姐去隔离酒店前在微信上给她留言了,自己失踪这件事不知道过多久才会有人发现……周子娆被捆绑着无法动弹,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无比想念那天被她扔在地上的橘子。

“你不要命了!”男人压低声音的怒吼从外面传进来,周子娆伸长了耳朵努力分辨他们的聊天内容。

“水房和一个卡包已经被查了,警察顺藤摸瓜找过来只是时间问题,东西不拿到手我们都得完蛋。你不是把她当干女儿吗,到时候就说小姑娘和家里闹着玩咯。”

“还不是你没用吗,被几个毛孩子钳制!”

另一个男人冷笑一声说道:“刘森,要不是你喜欢带着她玩,我们至于走到今天吗?”

“我只是想通过她来讨好她外婆,那个老太太是我们的财神爷。你懂个屁!”外面传来一阵摔打的声音,孟宪朝似乎动了手。

“要不是当初一时糊涂,我怎么会沦落到给你这种人卖命的地步。”蔡衡笑了两声,声音里尽显悲凉。

“别在这儿给老子装疯卖傻了,赶紧去村里弄点儿吃的。还有,不要喊我刘森,叫我孟总!”

周子娆在他们的争吵声中闭上眼睛休息,她得尽可能地节省体力。

尽管案件没有公布,但怀州接连发生两起针对未成年人的绑架案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各种小道消息开始在网络上流传,整个怀州公安系统的神经都紧绷着。老邱在等候室里坐了半夜的硬板凳,感觉胳膊里的钢板磨得他隐隐作痛。

“邱长春是吗,来跟我去抽血。”

“同志,给我抽血干啥呢?”

“你不是邱思过的父亲吗,物证科的同事在你家提取的DNA样本需要排除你和你妻子的干扰,只留孩子的在系统里比对。”

老邱的表情松弛下来:“哦,我还以为……”

老邱的表情变化没能躲过宋聿的眼睛,他敏锐地问道:“你以为是什么?”

老邱有些为难道:“这……”

旁边的韩希同见他吞吞吐吐,急了:“现在任何有用的线索都务必提供给我们,否则造成严重后果你自己掂量!”

老邱忙摆手:“不是不是,只是……唉,这话让我从哪说起呢!其实……我不是邱思过的亲生父亲,我是他舅舅……他爸以前犯了事跑了,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反正……反正我们家都当他死了。”

老邱说着脸色就黑了下来,显然对当年的事还耿耿于怀:“他爸是个混蛋,但思过是个好孩子呀,学习好、品德好,在家帮我们干活……”

韩希同抬手制止了他继续诉苦:“他爸爸叫什么名字,当年犯了什么事,这些年跟你们联系过没有?”

“他爸叫刘森,听说是杀人了。之前回老家的时候听村里人说有人来打听过我们家,被亲戚搪塞过去了,我猜……他是没有被抓。但这么多年我确实没见过他,我可以保证!”老邱的脸色越来越差,他惶惶道,“警察同志,不会是那小混混回来把思过劫走了吧?”

韩希同和宋聿对视一眼,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令他们疑惑不解的是,邱思过才十六岁,而采石场案却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老邱从他们的眼神中似乎读懂了什么,开始捶胸顿足:“这事都怪我,二十年前他就犯事跑掉了,到处流窜,中途又回来找过我妹妹,想带她走。我让我妹报警,可我妹却说她怀孕了。那次他跑掉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当年我没能保护好我妹妹,现在又没有保护好思过,都怪我,都怪我啊!”

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哭得肝肠寸断,让宋聿和韩希同心里很是难受。

根据老邱提供的信息,邱思过和周子娆被绑架有了交集,应该说是缠绕在一起了。

经过一夜奋战,专案组临时办公的会议室里一片狼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侦查员们靠在桌边神色疲惫。

昨晚開发区分局连夜组织警力,对周子娆和邱思过上下学途经路段的监控画面进行了排查,很快就发现了可疑车辆:一辆黑色商务汽车分别在昨天晚上八点半和九点左右把两个孩子从放学路上接走。监控探头在一个路口拍下了司机的照片,正是蔡衡。系统比对结果显示他开的车子是套牌的,但星环集团名下登记的车辆里正好有一辆同样型号的商务车。

对方下手的时机明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反侦查意识极强。后续跟踪监控的结果也证实了大家的猜想——黑色商务汽车在挟持两名人质之后,径直开进了本市最热闹的一家商场的地下停车场,再也没有出来。

嫌疑人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在停车场里换车再出逃,而那家商场的地下停车场足有三层,容纳了近两千辆车,对所有领到视频排查任务的民警来说,今晚都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这么多年来,刘森就像盘旋在怀州上空的一团看不见的阴云,所有人都知道它还在那里,就是抓不到它。孟宪朝这出金蝉脱壳的戏唱了十几年,调子一转竟演起了衣锦还乡。好在比对邱思过和孟宪朝的DNA要比分析二十年前的陈旧物证容易得多。一旦比对成功,孟宪朝就被钉死在了案卷上。

韩希同听到背后的门轻微地响了一声,回头看见杨静提个热水壶站在原地。她很快地笑了一下,然后抿了一下嘴唇,把热水壶放下后转身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从得知孟宪朝和刘森的指纹比对成功后,她的眼睛就不时地会下点儿雨。

“那个……食堂这会儿还没开门,我就打了些热水,饿了的可以先吃泡面。”

贺局端着保温杯进来,顺手拿起热水壶给自己续了点儿水。“刚听侯磊说案情有新进展了?”

林峥沉声道:“第二个被绑架的孩子,是刘森的儿子。”

贺伯维呷了一口热茶淡定道:“管他张森刘森,既然有目标了,还不快组织抓捕?”

“是!”

熬了一夜的疲倦一扫而空,房间里的众人像打了鸡血似的重新燃起斗志。专案组兵分三路,一路由杨静带队驻守市局技术中心,紧盯DNA比对和数据跟踪结果;第二组由特警突击队和熟悉案情的民警一起对各个嫌疑人有可能出现的地方进行摸排,并随时待命准备收网;第三组则由市局网安支队与省厅专家组成,对先前掌握的可能与本案有关的虚拟号段进行分析,并对星环集团总部网络系统进行技术排查。

在那辆黑色商务车开进商场之后,有七百多辆车陆续从停车场驶离。地下停车场的监控有不少盲区,视频排查任务非常繁重。解救人质的黄金二十四小时正在分秒流逝,无声的倒计时让所有人的神经紧绷。

邱思过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没有爹妈的孩子。虽然舅舅舅妈对他很好,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难免说些闲话,他便通过种种途径收集信息,最后拼凑起了自己的身世。

令人失望的是,那是一个非常俗套的故事,既没有跌宕起伏的剧情,也没有金光闪闪的主角——邱思过的父亲是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因为没有正经工作也不受邱家待见。后来男人犯了事,抛妻弃子人间蒸发,从此杳无音信。伤心欲绝的母亲在生产时难产去世,刚出生的邱思过成了孤儿,被舅舅一家收养。

“你饿不饿?我让小蔡到村里小超市买了点儿吃的,你也一起来吃点儿吧。”穿着高级定制西服的男人坐在毛坯房脏兮兮的防水布上,画面十分滑稽。

邱思过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默默接了过去却没有吃,而是问道:“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邱思过不知道这男人对自己的友善到底有几分真,他不敢不接,但也不敢吃,同时还在担心被反剪着双手扔在后面房间里的周子娆。

孟宪朝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山里的小卖部没什么好烟,便宜的大前门抽得他直咳嗽。

周子娆至少还跟孟宪朝认识,自己却连他的名字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人自称是他的“爸爸”,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厌恶。

“等子娆那边把东西发过来我们就走,今后你再也不用受苦了。”

邱思过想说自己这么多年跟着舅舅并没有吃苦,但是他不敢。孟宪朝既然能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给绑架了,说不定也能悄无声息地把他和周子娆弄死在深山里。

“我可以给周子娆拿些东西吃吗,她应该也饿了。”

孟宪朝微微一笑,慷慨地一挥手:“去吧。”那笑容近乎宠溺,挥手飘起的烟灰落在他的膝盖上也浑然不觉。

邱思过谨慎地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然后拎起地上的塑料袋往旁边的房间走去。就在他起身的同时,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玩手机的蔡衡起身跟了过去。

孟宪朝抽着烟没有阻拦,说明他也认可这种监视。邱思过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他绕过房间里的一堆建筑材料走到周子娆身边。听到脚步声的周子娆猛地往墙角方向缩去,鞋子在破旧的床垫上摩擦发出了吱嘎的声响。

“别怕,是我。”邱思过低声道。他把周子娆从床上扶起来,将一小块面包递到周子娆嘴边,“吃点儿东西吧。”

周子娆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眼他背后的蔡衡,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面包。昨晚被骗上车的时候她刚下晚自习,肚子饿着没来得及吃东西。一路颠簸加上惊吓,她早就饿扁了。

邱思过又拧开一瓶矿泉水,周子娆一口气喝了半瓶,然后不客气道:“放我起来,我要上厕所。”

邱思过又拧开一瓶矿泉水,周子娆一口气喝了半瓶,然后不客气道:“放我

起来,我要上厕所。”

蔡衡嘴角一弯:“又没人拦着你,请便。”她的手脚都被捆住,蔡衡摆明了就是让她尿在裤子里。周子娆抬头瞪了一眼满脸讥讽的蔡衡,从邱思过手里用力挣脱,重新倒回到脏兮兮的床垫上。她面朝墙壁拉长声音:“我姐可是警察,你猜她会不会乖乖把电脑送过来?”

“你——”蔡衡作势要动手,邱思过扭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蔡衡活了三十多年,一直靠脑子混饭吃,在和人接触时,智商优势让他时常处于洋洋自得的俯视姿态。但接触到邱思过后,他总有一种被人看透的感觉,而他却对对方一无所知。一想到自己走到今天山穷水尽的地步,全是拜这两个十几岁的毛孩子所赐,蔡衡心里就忍不住泛起恨意。只是现在还没到彻底翻脸的时候,他冷笑一声出去了。

邱思过见蔡衡走了,帮周子娆调整了一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起身时,他在周子娆的手指上重重捏了一下。

周子娆愣了一下,但控制住自己没有回应。

时至今日,卫南音终于彻底理解了当年杨静的绝望——作为一名警察,家人遭遇不幸却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什么忙也帮不上。杨静看着灯光明亮、设备崭新的实验室,忍不住幻想,如果当年就有现在的技术,会不会当时就抓到了刘森。她知道这样设想没有任何意义,但总是忍不住去想,这种感觉就像是拿刀片在刮自己的肌肤。

杨静在技术中心守着只有一个目的——她想亲眼见证刘森的DNA比对结果。

宋聿顶着一副黑眼圈从机场蹲守回来时,看见卫南音侧着身子站在院子里的栏杆旁望着远处发呆。

“怎么不进房间?”

“里面的专家在工作,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不打扰了。”

才过去了一夜,卫南音好像老了好几岁。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打起精神问道:“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孟宪朝和蔡衡肯定猜到警察会去机场蹲守,所以那两张机票应该是幌子,他们在机场出现的概率几乎为零。”

几乎为零,但毕竟不是零,宋聿奔波这一夜注定一无所获,却是所有警察破案必经的环节——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要全力以赴。

杨静从实验楼里走了出来:“嫌疑人发来新的短信,林峥让我们马上到网安那边去。”说完带着他俩去往实验楼二楼,走廊尽头的电动玻璃门紧闭着,宋聿按了下门铃,一个年轻警员给他们开了门。

与设想中那种布满大屏幕的指挥中心不同,神秘的玻璃门之后只有简单的陈设和数量不多的幾台电脑。房间里除了这个年轻人,墙角还有一个蒙着制服外套靠在椅子里呼呼大睡的人。整个屋子很安静,只有通风扇和电脑发出的轻微声响。

年轻警员走回到电脑前,刚坐下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在电脑上操作一番说道:“刚刚嫌疑人用虚拟号段的号码给你的手机发了一条新消息,我已经同步转发专案组了,对方要求在今天中午十二点前,把周子娆的电脑送到四平坝服务区的寄存箱里。”

“没有其他要求了吗?”卫南音追问。

年轻警员摇摇头:“短信里就提了这一点要求,我们根据之前掌握的号段定位了发信设备的位置,运营商那边的同事也找到了一张疑似为蔡衡使用的电话卡,两个设备定位一致,他们应该就躲在那里,特警已经出发了。”

杨静喃喃道:“四平坝不是怀州地界,那边属于云州管辖。”

年轻警员扶了扶眼镜,看了眼电脑屏幕说:“呃,我老家不是怀州的,所以这种区划细节我不太清楚……”

宋聿问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杨静没有回答,但卫南音已经知道了答案——异地办案必须告知当地兄弟单位,而云州公安的老大是——秦国盛。

“杨静,作为行动的直接负责人,不要让妇人之仁影响了你办案!”二十年前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杨静深吸一口气,开始拨打电话:“喂,小林,你跟贺局汇报一下,就说我等会儿跟着特警突击队一起上山。”

电话那头的林峥刚刚开车上路,一听就急了:“哎哟我的老大姐,您这又添什么乱呢!”

“那你搞得定秦国盛吗?四平坝现在可不归怀州管,那边划归云州十几年了。”

林峥明显卡壳了:“可是……按照规定您得避嫌……”

“DNA结果没出来我避什么嫌?行了,我不跟你废话了,等见了面再说。”杨静的电话把角落里睡觉的人吵醒了,那人抖了抖肩膀,盖在头顶的外套滑到了膝盖上。

“我说你们能不能小点儿声,要吵出去吵。”被吵醒后他一脸不加掩饰的嫌恶,并没有因为杨静的年长而有所敬畏。

宋聿皱眉道:“‘追风三千里’?你怎么在这儿?”

卫南音闻言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这就是宋聿的“线人”?这人不是个电竞主播吗,怎么忽然变成警察了?

这人嗤笑一声站了起来,搓搓脸走到饮水机旁拆起一盒泡面:“怎么,你认识我弟?”

宋聿也有些拿不准了:“你到底是谁?”

他听到宋聿的话觉得有些好笑:“不是你们贺局连夜把我从省厅喊来的吗?”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技术队的年轻警员弱弱地说道:“这位确实是省里来的专家……”

宋聿仔细打量后发现,他跟“追风三千里”还是有些区别的,主要在气质上而非五官。

“不好意思,生得没有专家相。”他摆弄好泡面后走过来伸手跟杨静握手,“杨所你好,我是省厅网安总队的谭朔,刚才多有得罪。”

杨静同他简单握了个手后转向宋聿:“小宋,你现在跟我一起出发去四平坝,南音留下配合专家。”

卫南音着急道:“我也去!”

宋聿劝道:“你现在是直接涉案关系人,按纪律不能去。”

“就像你说的,我们家有钱,大不了我不干警察了。”

杨静的表情却告诉她这事没的商量:“还记得那天我让你去找的人吗?你现在可以去告诉他,刘森即将落网。二十年前我是怎么把你找回来的,今天也一样会把你妹带回来。”

蔡衡的目标从来就不是陈月,陈月只是他犯罪路上顺手捞起的一枚棋子,不把他背后的犯罪集团一网打尽,今后只会有更多的“陈月”出现。

谭朔适时插话道:“那个,我要开始干活了,你们还要聊的话,麻烦请去外面吧。”他礼貌地指了指玻璃门。

杨静和宋聿走后,卫南音的情绪十分沮丧。谭朔丝毫不在意周围的气氛,端起泡面碗坐在桌前大口吸溜起来。在爱吃垃圾食品这件事上,这兄弟二人倒是惊人地一致。见卫南音情绪不高,谭朔指了指茶几上没拆封的泡面和一些辣条薯片,诚恳地说道:“吃吗?”

卫南音摇摇头:“谢谢,我没胃口。”

谭朔自顾自说道:“现在有些技术手段可以让网络访问变得不可追踪,境外云计算平台只是一个幌子。如果我们假设这个蔡衡只是翻墙看些黄色视频,你觉得他会这么大费周章地去隐藏痕迹吗?”

卫南音想到孟宪朝点名要周子娆的电脑:“我妹她……是不是掌握了对方的一些犯罪证据?”

“这个还不好说,不过我正准备拆解小姑娘的电脑,有没有兴趣一起?”谭朔说话的语气很放松,内容却极具煽动性。

“电脑不是作为交换条件要拿去赎我妹吗?”卫南音怔怔地问道。

谭朔有些同情地看了卫南音一眼,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很多人在面对生死离别时,会自降智商去相信鬼神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孟宪朝宁可豁出去绑票也要拿到你妹的电脑,说明在他眼里,这台电脑非常值钱。”见卫南音不放心,譚朔又补充道,“你不用担心你妹,一般这种情况,那帮刑警会找个型号一样的电脑拿去充数。若是他们想撕票,无论有没有拿到电脑都会撕票,但电脑留在这里却能帮助我们更快地找到嫌疑人的破绽。”

卫南音知道谭朔说得没错,但她的心情变得更差了。谭朔把泡面盒子一推,拿过周子娆的电脑熟练地把硬盘拆了下来,插到另一台电脑上。经过一番卫南音看不懂的操作之后,显示器上出现了周子娆电脑里的内容。电脑桌面上除了几个常用软件外,还有一个标着钥匙图标的文件夹,打开之后,里面只有一张图片,是一只可爱的仓鼠。

“你妹还挺幽默。”谭朔眉毛一挑,似乎已经得出了结论。

卫南音不解道:“这是她以前养的宠物,已经死了很久了,孟宪朝不可能要这个吧。”

谭朔拿起周子娆的电脑包,从里面掏出一只粉色的无线鼠标。他撬动鼠标底部的一个机关,从里面掉出来一只小小的U盘。“这种鼠标下面一般都有一个存储空间,用来携带专用的无线接收器,嫌疑人要的东西应该就是它了。”谭朔说着从自己的工具包里拿出一个带USB接口的黑色盒子,“虽然你妹不至于是什么黑客,不过还是小心为上。”

孟宪朝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一个U盘吗?回想最近周子娆的反常表现,卫南音认为她一定遇见了什么事情,却没有选择向自己寻求帮助。

“这里边的东西值不值孟宪朝和蔡衡赌上自己的后半生,我们很快就有答案了。”

春色无边,山野浅绿一片,轻雾伸出手指与山峦嬉闹。如此鲜活的春光,却挡不住罪恶的发生。靠近四平坝隧道的应急车道上停着几辆警车,前面还停着一辆半挂大货车,“中奖”的司机正埋头接受警察叔叔的教育。

看上去这只是高速交警的例行检查,气氛相当放松,两名警察甚至开起了玩笑。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所有车辆都没有熄火。从这里再往前开两公里,通过隧道就是四平坝服务区了。大家都在等待前方发来信号。

五分钟后,驻守在前方收费站的云州交警发来信号,嫌疑车辆在预计时间通过了。林峥和换了便服的杨静同大货车司机一起进了驾驶室,后面车厢里是十几名特警突击队员蓄势待发。

对讲机里传出声音:“喂,我是四平坝服务区经理,那个车过来了!”

四平坝服务区地处山区,近些年随着一批煤矿被关停,经过这里的车辆明显减少,大多数时候门可罗雀。但这里地势高,站在停车场看下面的高速公路可谓一览无余,所以嫌疑人才会把这里作为交易地点。

上午十点半,韩希同开着一辆警用皮卡进入了服务区。停车场里十分冷清,韩希同刚下车,大货车司机就按预定计划驶入了停车场,尖锐的喇叭声惊得老韩脚底一趔趄。

“会不会开车啊你!”韩希同的制服衬衣歪歪斜斜,他一路骂骂咧咧来到大厅购物超市门口的储物箱旁,把手里的粉色电脑包粗暴地塞进了一号柜子。

四平坝服务区的设施比较老旧,老韩为了租柜子还自费花了一块钱。他放完电脑包后把钥匙交给了超市售货员,交代她等会儿如果有人来取东西,把这个钥匙给对方就好。

半个小时以前,一辆白色奔驰SUV就抵达了服务区。司机是一个男人,但从监控图像看却不是孟宪朝或蔡衡。男人来了之后没有下车,等韩希同离开服务区后,他才下车走进了超市大厅,操着本地方言管售货员拿了钥匙,在他开门的一瞬间,被杨静一记肘击摁在了储物柜上。

还没等杨静开口,男人就吓得屁滚尿流了:“我错了,我错了,警察同志我不敢了……”

隐蔽在货车车厢里的特警队员从门外冲进来将男子制伏。杨静按捺住心中的不安,确认除了这个男人没有别人了。

一丝冰凉的异样从杨静的心底升起——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林峥大声问道:“是谁让你来这里拿东西的,那个人现在在哪儿?说实话!”

男人见一群荷枪实弹的特警围着自己,早已慌得不能自已,哆哆嗦嗦道:“俺……俺是小坝村里开超市的,昨天一个男的说他回老家上坟,祖宗托梦说要把他的车送给俺,但是俺得替他来拿个东西。”

如今孟宪朝身边最大的目标就是车,他把手里这辆车处理掉,和蔡衡两个人开着未知车辆逃跑的话,追查难度就大多了。林峥扯着男人的领子怒斥道:“他跟你换车你就敢要?你的车是什么车,他有没有说要去哪儿?”

男人早已面如土色:“我猜他可能是在城里犯了事,我也不敢真要他车,我就是……我就是一时贪心……”

“少废话,你的车是什么车,车牌多少!”

“俺……俺没有汽车,就是个送货的电三轮,平时不进城,也没上牌照。”

杨静把林峥叫到一边:“之前技术组排查到的那个信号发射源在清河源景区,那地方就挨着小坝村。看来孟宪朝一开始就没打算要电脑,他把我们的视线转移到四平坝是个幌子……”这意味着孟宪朝可能放弃了人质,准备撕票跑路。这不是孟宪朝第一次这么做,早在二十年前他就这么干过了。

林峥表情凝重,两人显然想到一块儿去了。

“报告,现场发现受害人,已经紧急送往医院,嫌疑人……没有找到。”二十年前那痛心疾首的一幕再次回溯,刺痛了杨静的心,她的拳头握得紧紧的。

“杨队,云州那边只说帮咱们布控服务区,现在要进山的话,人家万一不配合呢?”林峥挠了挠头发。

杨静冷静地说:“让我们的人先进去,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杨静和秦国盛的关系整个怀州警界尽人皆知,在这种节骨眼上触碰雷区,也只有杨静敢干这种事。她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了,此刻,她毫不犹豫地拨打了那个号码:“喂,秦局,我们现在需要你们的配合和支援。”

按照蔡衡的安排,孟宪朝的手机卡早就被剪断扔掉了,百无聊赖的他开始欣赏手机里的一段录像:镜头中吵架的姐妹俩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周子娆挣脱的动作在这个角度看非常夸张,堪称完美……孟宪朝微笑着看完视频,按灭了手中的烟头。

蔡衡这趟出去了很久,回来的时候丢给了孟宪朝两包软中华。“那老板本来准备留着过年孝敬老丈人的,被我连哄带骗拿下,省着点儿抽。”

孟宪朝接过烟却没有抽,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问道:“那边还没有回复吗?”

蔡衡点着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却呛得直咳嗽:“我啊,真是搞不懂这玩意儿到底哪里好。”

孟宪朝见蔡衡不回答,站起身去查看门口的水泥墩子上一个长得像路由器的东西。那机器上连着一个正在充电的手机,打开之后,的确没有新消息。

过了半晌蔡衡才回答道:“警察那边没反应,我看他们就是不要这小姑娘了。那帮人向来假仁假义,我们要的东西他们怎么可能乖乖地送过来。”

那个蔡衡口中“被抛弃的小姑娘”此刻正竖着耳朵偷听外面人的对话,正当她精神紧绷时,一只手突然蒙在了她的口鼻上。

怀州市公安局网安支队。

谭朔一边将U盘里的资料复制拷贝,一边由衷感叹:“你这个妹妹……真是不简单。”

周子娆的U盘打开后,里面密密麻麻一长串文件,不仅有公司数据库自动备份的栏目维护数据,还有一些名目不清的账单和大量聊天截图。卫南音粗略地看了一眼,其中一些内容是询问解密MD5和商议如何将“目标”约出来的。

每一个文件夹都以日期命名,时间从去年年初一直持续到一周之前。谭朔随便打开一个文件夹,里面的内容正是卫南音曾经惊鸿一瞥的标题——冬日活力季,内容也很简单,一张标题图片和一行文字:该活动尚未开放。

卫南音越往下看越觉得心惊肉跳,手心里不自觉地渗出冷汗。在U盘文件的最后一行,是一份法人委托书的扫描件——星环集团委托某律师团队处理上市的相关事宜。

“你妹的思路很清晰,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是……”谭朔喃喃自语时突然如梦中惊醒一般,手脚麻利地将电脑关闭,“我们现在马上去开发区分局,专案组一定对U盘里的东西感兴趣。”

坠落的少女、厨房垃圾桶里的宣传单、一闪而过的宣传网页……过去几个月里那些断裂的碎片终于在这一刻集齐,为真相拼凑出最后一块拼图。

卫南音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我们现在应该去另一个地方。”

荒凉的清河源景区紧挨着小坝村,最近刚下了几天的雨,路上泥泞难走,幾乎没人进山。周子娆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黄泥的鞋子,第一次觉得花六千块买鞋是一件很蠢的事,因为它走路并不方便。

在周子娆心里,一直存着一张“讨厌人”名单。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名单里的人增增减减。从前,名单里有蔡佳佳、柳子渝,最近两三年,邱思过一直排在名单榜首,紧随其后的是姐姐卫南音。周子娆讨厌他们的理由很简单——他们总是积极向上,不管什么环境,都能像棵杨树般茁壮生长。他们身上的那股子倔强和从容让她既嫉妒又厌恶。

十几分钟前,周子娆以为自己要被杀死灭口,此刻她望着拉着自己狂奔的男生,意识有点儿恍惚。

“我们真的能跑得掉吗?”

“能。”不知为什么,邱思过的回答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尽管周子娆并不信任他。

“停下,你放手!”周子娆甩开邱思过,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呼吸。周围的草丛不到一人高,想要隐蔽十分困难,但他们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从这里回头已经看不到囚禁他们的烂尾别墅区了。

“上了年纪的人跑不快,即使他们俩立刻出来追也追不上我们。”邱思过汗湿的头发贴在脑门上,他观察了一下四周后继续说道,“但我觉得我们还是继续往前跑比较好,因为……”

周子娆低头看了眼自己脏兮兮的鞋子,眉毛拧成一坨——雨天留下的脚印太明显,如果现在停下脚步,对方循着足印跟过来迟早会逮到他们。

“走吧。”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下次你能不能别老掺和我的事,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邱思过从地上捡了根树枝用来探路,他边走边说:“被绑架的人可是你。”

“你——”周子娆怒视着邱思过的后脑勺,没留意脚下,鞋子绊上了一块石头,狼狈地摔了个屁股墩。邱思过一言不发地把周子娆拉起来,继续向前探路。

“孟宪朝很危险,你一定要远离这个人。之前王火火骗大学生办卡,我去查过,卡最后都到了坏人手里,他们那些人管这个东西叫‘水房’,是给非法资金套现用的。”

周子娆神色复杂地看着邱思过:“你都知道还来掺和?”

邱思过看了她一眼奇怪道:“你指的什么?”

“你这不是跟我一起被绑进深山了吗?”

“哦,你说这个啊……”邱思过想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怎么组织语言。“我不是因为调查这件事被抓的。孟宪朝……他是我生物学上的父亲,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找到了我,想带我远走高飞。总之,我和你的事扯在一起纯属巧合。”

周子娆停下了脚步,比这个消息更让她震惊的是邱思过的态度,他对此似乎完全不在意。

“那你……不跟他走吗?”

“我为什么要跟一个杀人犯走?”

“可那毕竟是你爸。”周子娆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口,那天被妈妈砸过的地方已经完全好了。

“他想做我的父亲,可我不需要他这样的父亲。”邱思过的话让周子娆想不出怎么反驳。

“算了,随你。”

四平坝毕竟不是什么深山老林,两个人顺着山路一直向下走,没多久就看见了远处的马路。

警车疾驰在进山的公路上,“村村通”像一条条平整起伏的带子,将村落和平原连接起来。技术组发来的最终定位显示孟宪朝还在四平坝,但信号消失了,他疑似关闭了设备。时间一分一秒地往前跳着,大家的心情都格外焦躁。

宋聿的手机响了,是卫南音打来的。他接听后吼了起来:“你疯了吧,现在去省证监局干什么?”

谭朔开着车在通向省城的高速公路上狂奔,他让卫南音把电话调到扬声器:“我是省厅网安总队的谭朔,刚才我们拿到了周子娆电脑里的资料,孟宪朝绑架她的目的不是为了资料,他提供的交易地点应该是个幌子。”

宋聿说:“刚刚在四平坝确实没抓到人。”

“根据周子娆U盘里的信息推测,小姑娘收集资料想阻止孟宪朝的公司上市。他们拿不准她都掌握了哪些信息,绑架其实是为了拖时间。我之前对虚拟号段设备的定位是准确的,但这只代表设备的位置,嫌疑人未必和设备待在一起。”

宋聿看了眼手表,时间已经临近中午:“现在我们正往清河源度假区赶,解救人质是第一目标。”

“在第二条短信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回复过对不对?我现在怀疑那台虚拟号段绑定的设备可能已经被抛弃了。”

“需要更换目标位置吗?”宋聿问道。

“我让王柯和运营商那边继续沟通,现在追踪的目标是蔡衡的副卡,位置已经发给了林队。”

卫南音说:“我们现在不清楚星环集团IPO备案审查走到哪一步了,孟宪朝既然这么急,我们必须尽快上报市局,提请与省证监局方面取得联系。”

公司上市的硬性条件之一就是法人近三年内没有违法犯罪行为,一旦被省证监局发现有不法之举,前期所有努力都会付诸东流。孟宪朝想赶在警察将收集好的证据提交省证监局且被对方认可之前,让公司顺利上市,他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就在警车驶入四平坝村的时候,指挥部却突然发来了一段视频——周子娆和邱思过赫然在一个直播间里直播,标题写着:揭秘星环集团背后黑幕,孟宪朝及其爪牙的敛财嘴脸。从背景看,两个人似乎在一个露天的车厢里,直播间置顶了相应的证据图片。

吴天星说道:“我嘞个去,这不是咱们要找的目标吗,到底什么情况?而且这是在星环直播平台啊,大水冲了龙王庙?”

如果把此刻直播平台的流量投射到现实中去,周子娆直播间的人流量堪比晚高峰时的西二旗地铁站。海量网友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而在几分钟之后,国内一线电竞选手“追风三千里”也选择“蹭热点”跟进,在自己的直播间里转播了周子娆展示的犯罪证据。

“追风三千里”作为顶级游戏主播,他的加入让这场曝光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霸占了热搜榜,不少官方媒体开始跟进报道。这些惊天变故发生在短短的十几分钟之内,像核弹引爆般将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同时炸起蘑菇云。

孟宪朝气急败坏地在毛坯房里踱步:“他们人呢?”

“跑了。”蔡衡正不緊不慢地对着笔记本电脑的后台界面操作,他仿佛并不感到意外,过了一会儿又慢悠悠地补充道,“半个小时以前。”

“你现在马上跟技术部联系,把这个直播间给我下了!”

“刘森,哦不,孟总,进入控制台需要公司的有线专网授权,在这荒山野岭我是进不去后台的。况且……”

“况且什么?”

蔡衡叹了口气:“况且省公安厅的技术专家已经入驻,咱们的系统被接管了,公司群里早就炸开了锅。”

孟宪朝骂了一句脏话,打开手机却发现没有信号。蔡衡从容地拂去键盘上落的灰尘,把电脑合上。“从干掉王跃文开始我们就没有回头路了。”蔡衡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阴恻恻的笑。蔡衡一向以内敛随和的形象示人,对谁都彬彬有礼,孟宪朝几乎都忘了当初从网吧混混手里救下蔡衡时的情景。

“刘森,你一辈子做了很多坏事,但你知道你错得最离谱的地方在哪儿吗?”

“小蔡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孟宪朝被蔡衡手里的水果刀逼得喘不上气来。

“你错在不该招惹我,更不该拉我下水。”村里的小超市没什么好货,烟不行,连水果刀都不怎么顺手。蔡衡原本只是想多赚点儿钱而已,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他摇了摇头,什么原因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想把毁掉自己梦想的孟宪朝除掉。

清河源景区项目搁浅之后,这片配套别墅的修建也停工了。根据小卖部老板指认,蔡衡和孟宪朝就在这片别墅区里,具体在哪一座,他也说不准。

特警支队和随行的民警分组散开,争取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制伏嫌疑人。宋聿和吴天星分到一组时心里升起不妙的预感,当初实习时他俩就是老搭档,总是被分到一些最棘手的任务。吴天星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咱们当初格斗成绩谁更好来着?”

宋聿的视线扫过前面那座房子破败的窗口,随口答道:“第一学期是你,第二学期是我,后边忘了。”

吴天星刚想回答,突然听见一声石头摩擦地面的声音。两人就地蹲下,目光投向旁边的这栋别墅。隔着低矮的院墙,宋聿看到院子里停了一辆破旧的电动三轮。

“报告指揮部,报告指挥部,山坡上第二排第一座别墅里发现目标三轮车,嫌疑人可能在里面。”吴天星低声汇报完,向宋聿比了个手势,两人一前一后靠近院子。

“孟宪朝,你以为我怕死吗?我不怕,我连死都不怕,你还能拿什么来威胁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小蔡你冷静点儿——”

宋聿着急观察屋内的情况,不小心踩到一块风化的木板上,发出了清脆的咔嚓声。在寂静的荒野中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房间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吴天星当机立断,一把将宋聿扯到身后,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翻过矮墙。

这里的房子都还没来得及装窗户,蔡衡不是瞎子。“谁在那儿?给我出来!”他大喊道。

“救命啊!警察同志救我!”孟宪朝被蔡衡拿刀顶着,在极度惊恐中开始大喊大叫。

宋聿向房间里看去,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孟宪朝不停往后缩的裤腿。一个逃逸多年的杀人犯竟然让警察救命,实在滑稽。孟宪朝的叫喊声激起了蔡衡的仇恨,他毫不犹豫地在孟宪朝的大腿上刺了一刀。

宋聿给吴天星比了个手势,吴天星立刻会意,俯身快走几步从走廊尽头翻出,准备绕到房子侧面的窗口突击。而宋聿则继续卡在正门的视线盲区里,目光扫过旁边没有拆掉的脚手架。他弓起身子,像只灵巧的猫一样勾手翻了上去。下一秒,蔡衡提着刀从里面冲了出来,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周围寂静无声,只有屋里的孟宪朝在痛苦呻吟。蔡衡感觉头顶似乎有微风拂过,他在抬头的瞬间,宋聿从脚手架上猛然跃下。

正义从天而降,宋聿锁定蔡衡的右手,扭腰提腿将水果刀一脚踢飞。

蔡衡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程序员,吃了宋聿一脚后,在惊吓和疼痛的双重打击下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这时吴天星从窗户翻入,二人合力将蔡衡制伏。

等到增援的特警队员赶到时,眼前是这样的戏剧性场面——吴天星掏出急救绷带想为孟宪朝止血,却把对方吓得嗷嗷大叫,另一边蔡衡被宋聿铐在铁栏杆上,正捂着手腕呻吟。

忍无可忍的吴天星怒斥道:“你他妈别喊了,我是来救你的!还有你,刚才不是还大喊不怕死吗,怎么手腕崴了一下就要死要活的!”

随后,特警队员把蔡衡和孟宪朝往外押送,孟宪朝身上沾满了灰尘和血迹,眼镜腿歪着挂在脸上,十分狼狈。路过杨静身边时,他忽然停下脚步,看着这位中年女警察,喃喃道:“我们——”

身后的特警队员推了他一把,孟宪朝脚下踉跄,眼镜差点儿掉下来,杨静伸手替他把眼镜戴好了。

“谢谢,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孟宪朝问。

杨静目光低垂,时间似乎就此凝固,那些久远的记忆顷刻间像潮水般涌向脑海,化作无声回响。

“没有,我们没有见过。”

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卫南音走出市局大门时天已经黑透了。这些天她和周子娆每天到市局接受询问,昨天子娆的问话结束了,她又成了一个人。

调查收尾是个抽丝剥茧的细致活,星环集团的体量太大,十几年前的案子牵涉面也极广,经侦、刑侦、技侦、纪委……各个环节的调查程序一步步走下来,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了。卫南音关闭手机的静音模式,发现了两条宋聿的未接来电。

电话回拨过去,很快接通了:“喂,我这边刚结束,有事吗?”

“今晚夜班,别忘了。”宋聿说。

“你是周扒皮转世吧,能不能等我吃口东西再友情提醒。”卫南音调侃着说。

“警察的职责是想人民所想,来吧,兰韵饭庄的外食,已经送到派出所了。”

美味虽然诱人,卫南音还是提前下了出租车,她想沿着河堤走回派出所。在询问室里待得头昏脑胀的,她想清醒一下,顺便把一些事情从头到尾捋一下。

河岸两边空无一人,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漆黑的河水和无声的细雨。等她走进派出所后,远远地就看到一个黑影靠在车门上抽烟,一点橘红的火光在细雨中亮了又暗。

卫南音走近后发现竟是宋聿:“乌漆墨黑的站这儿专职吓人吗?你可是咱所著名的健康管理大师,连个普通外卖都不愿吃,怎么还抽上烟了?”

宋聿掐灭烟头扔进垃圾桶,闷声闷气地说:“进去吧,老韩也在。”

韩希同是星环一案的经手者,最近不是在跟刑警队对接,就是在所里加班整材料。卫南音走进办公室后,果然看到桌子上放着兰韵饭庄的美食。她洗了下手准备打开饭盒痛祭五脏庙时,却发现宋聿和韩希同的脸色好像不对。

他们眼神有些古怪,表情十分严肃,像看史前生物一样看着她。

“怎么了这是?感觉像是鸿门宴啊。反正我饿了,你们不吃我可开吃了。”天大地大肚子最大,卫南音打开那盒葱爆海参,夹起一块就往嘴里塞。

“南音,我……们有些话想要问你。”宋聿一向是连名带姓喊卫南音的,今天突然去了姓,卫南音感觉什么东西被咔嚓一下砍掉了似的。

她停止了咀嚼,放下筷子说:“你……们有什么话就直说。”

韩希同笑道:“别紧张,只是有几个小问题需要确认。当然,这仅代表我个人。作为交换,等你回答完我的问题,我也会回答你一些问题。”

“要问我什么?”

“比如你妹妹的备用机,比如那位‘外援’。”宋聿说。

卫南音的视线从韩希同脸上扫过,他最近一直在林队那边帮忙,手里掌握大量信息,自己的确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她刚才在河边理清楚的那些思绪也该同他们讲讲了。

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灌进去半杯:“从哪儿说起呢……”

韩希同咳嗽了两声,说道:“就从你之前非要去查星环集团说起吧,你是怎么怀疑到孟宪朝头上的?”

“你们还记得缤纷KTV扫黄那天吗?”

宋聿点点头:“你在现场遇到了买货的王跃文,还说妹妹丢了。”

卫南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天我妹不仅和孟宪朝一起去唱歌,她还偷了他的手机。那时候周子娆应该已经怀疑孟宪朝和蔡衡很久了,偷手机绝非临时起意。”

根据周子娆的说法,她当初问蔡衡要了一个微信小号用来玩游戏。蔡衡早就习惯了给老板的各路朋友做顺水人情,没想到当时这个号里已经加了“地推”拉来的人头。周子娆就这么意外地与陈月相识了。

后来,蔡衡在后台收到境外“地推”的反馈,才发现自己出了这么大纰漏。据蔡衡交代,他当时自信地认为问题不大,毕竟周子娆和陈月都是不懂事的学生,以蔡衡的段位,哄骗小女孩对他来说太容易了。

那段时间正值月考,周子娆为了超越邱思过,将全部心思都用在学习上,等她再次联系陈月时,陈月却以被害者的身份出现在了社会新闻版。

周子娆认为是自己害了陈月,若不是她太忙忽略了陈月,她的悲剧或许就可以避免。陈月之死像块沉重的铅块,压得周子娆喘不过气来。很快,她发现那个小号在不同设备上登录过,便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给她账号的蔡衡,留心起蔡衡甚至是孟宪朝的一举一动。

周子娆和孟宪朝用的是同一款手机,因为刷脸解锁有时候不太方便,很多怕麻烦的人会把密码设置成六個零,而孟宪朝恰好就是这么一个怕麻烦的人。

“当时我只是觉得家里有个陌生手机很奇怪,就随便翻了翻,孟宪朝微信聊天置顶的人里有蔡衡,而且他们提到了‘卡农’和‘地推’,这种内容出现在一个准上市公司老总的微信里肯定不正常。”

一线民警对这类黑话都很敏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蔡衡在公司内部的英文名也叫Canon。

“所以你当时才那么坚定地认为孟宪朝和星环集团有问题?”

卫南音点点头:“但那些算不得什么证据,更何况手机是子娆偷拿的,”卫南音顿了一下,“我承认我有私心,不想把妹妹扯进来,所以当时并没有说出来。”

那段日子周子娆放学后的行踪总是神神秘秘的,直到被老师叫家长,卫南音才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失控了。

“我被停职后,按照杨所的指点去见了一位前辈。”

韩希同和宋聿惊讶地望着她。

“就是当年裴庄采石场案的卧底。这位前辈听了我对孟宪朝的描述后,就直接说出了刘森的名字。”

当年刘森是裴庄采石场老板手下的狠角色,他级别不高,在警方的视线里并不显眼,但他却足够年轻、忠诚,而且没有案底,绑架专案组副组长孩子这种脏活交给这种人是最合适的。

“这位前辈已经隐姓埋名很多年,按照保密规定他不能对我说那些,我也不想他……再次被自己的同志出卖,所以就没有向你们提起他。”

“不是出卖,他从来没有被出卖。”宋聿突然说道。

卫南音嘴角泛起冷笑:“你亲爱的干爸当然不会出卖同志,他只是大公无私地选择提前收网罢了。”

“秦国盛不是我干爸,他只是我爸的战友,还是八百年不来往的那种!”宋聿脖子上的青筋都突了起来。

韩希同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口香糖,不由分说地给卫南音和宋聿一人塞了一粒:“吃,我请客。”

卫南音和宋聿很是无语,但还是塞进嘴里开嚼。

“这就对了嘛,大家都是同事,干吗那么大火气呢。小卫说了这么多,现在由我来回答你们这个问题吧。”

韩希同也倒了粒口香糖开嚼:“当初杨所和秦局的恩怨在怀州公安系统不是什么秘密,在我听到的故事版本里,那位卧底同志把警方可能遭到打击报复的消息传了回来,但这种绝密消息仅限专案组负责人知道,也就是组长秦国盛本人。”

秦国盛的作风强硬在系统里是出了名的,他一直以为嫌疑人的报复目标是他自己,所以毫不畏惧地收网了,没想到最后却连累了杨静的孩子。

卫南音沉声道:“你说的这些……”

宋聿感叹道:“我们之前在医院里遇见过秦局去探望杨所的父亲,如果他们心中的结没有解开,以杨所的脾气会让他去吗?在山上解救你妹的时候,杨所一个电话打过去,云州警方就任我们指挥……还有,你以为秦小满的妈妈为什么会撤回对你的投诉?是秦局狠狠地训了他妹妹一顿。”

卫南音沉默了。

这么多年她一直以小时候的视角来看待许多事情,却在无形中戴上了先入为主的有色眼镜。

“哟,都在呢。看我给你们带什么了?”门口响起杨静的声音,她手里提着保温桶。

杨静看到桌子上兰韵饭庄的餐盒后啧啧称赞:“哎呀,不愧是大饭店,菜式就是多,我这红烧排骨要被比下去了。”

“您的手艺谁也比不了,我最少承包半桶。”宋聿露出一副饕餮相。

“饭桶!”卫南音毫不客气地说,大家都被逗笑了。

“人是铁饭是钢,天天都吃还饿得慌……”宋聿突然想起了饭量惊人的“追风三千里”。

三个人坐下来开吃,卫南音和宋聿还不时斗两句嘴,被韩希同趁机抢了不少美食。

“周末一个人在家没事,就过来看看你们,所里就是热闹,真好。”杨静拉了张凳子坐下,笑吟吟地望着他们。

卫南音看了眼杨静,不知何时她的鬓角已经花白,不由得鼻子一酸,二十年前那场变故让她失去儿子后,又失去了家庭。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任周遭人来人往鲜花着锦,杨静却一直是孤家寡人。

卫南音忽然开口道:“谢谢宋队和杨所请吃饭。”

宋聿从她筷子下面抢走一块排骨道:“又不是只请你一个。”他习惯性嘴硬,卫南音却看到他耳朵红了。

“对了,我昨天去局里的时候听到个事儿,”杨静忽然说道,“技侦的人说蔡衡的DNA竟然在寻亲系统里和一对夫妻的DNA匹配上了。”

“所以蔡衡……其实也是被拐卖的?”卫南音吃惊道。

“这也算造化弄人吧,已经联系广东警方核实情况了。”

蔡衡目前已知的罪行除了猥亵未成年人、故意伤害和绑架,还包括网络诈骗和洗钱。而这么一个十恶不赦罪恶滔天的人,却是个被拐卖的孩子。

卫南音不敢想象当初自己没被救回来的话,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宋聿见卫南音又开始神游,便说道:“我听‘追风三千里’说过,虽然生活和打游戏不一样,但很多时候你确实可以多相信队友们一些。”

卫南音明白所谓的“队友们”里,宋聿个人占了80%的分量。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轻叹道:“嗯,我争取。”

窗外不远处的阳光大厦突然开启了灯光秀,大朵红色的花朵在黑夜中绽放,把黑暗逼退,将整个夜空照得明亮艳丽。

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初三最后一次摸底考试落下了帷幕。距中考只有不到一周的时间,留给大家查漏补缺的机会不多了。走出考场的学生们脸上表情异常丰富——有信心满满的,有垂头丧气的,也有四处对答案的,还有些心大的则是完全不在意,忙着呼朋引伴去吃饭。

周子娆下楼时遇见了邱思过,两人一起经历了之前的磨难,此时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

“这次考得怎么样?”

邱思过想了想答道:“说不上来,还行吧。”

“切,每次问你都说还行,好就是好,装什么蒜呢……”

邱思过委屈道:“我没有装蒜……”

两人走出校门,发现宋聿站在大门外。公安局对他们的问话早已结束,周子娆和邱思过已经很久没跟警察联系了。

宋聿笑着走过来问道:“考得怎么样啊,刚才我好像看见一个女生哭着出去了。”

周子娆自信道:“他觉得‘还行’,我觉得很好,反正保底考上市一中没问题。”

宋聿来的目的很简单,孟宪朝希望当面向他们道歉,特别是对邱思过。

“这不是强制要求,见不见面全看你们自己的意愿,卫警官今天在所里值班,所以让我帮她来转达一下这个消息。”

宋聿话音刚落,邱思过就给出了答案:“不必了,谢谢。”周子娆撇了撇嘴,也跟着摇摇头。

宋聿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早上蔡佳佳和杨所都一口回绝了,像孟宪朝这样的人,唯有尽快伏法才能抚慰受害人和家属。不过,孟宪朝时日无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他还是要把孟宪朝的意思转达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邱思过。

邱思过不解:“这是什么?”

“孟宪朝托我转交你的,你看看吧。”

邱思过却没有接。“我觉得没这个必要了。”

“也好……”宋聿微微叹了口气,把那封信放回兜里。他当然是看过信里的内容的。几年前孟宪朝就患上了不治之症——孟宪朝落网后,警方依法对他进行体检,医院的检查结果也印证了这一点。用医生的话说,他都不一定能撑到检察院起诉阶段。孟宪朝之所以冒险回怀州,也有着落叶归根的意思。不过,更重要的是为自己的身后事布局,包括企业上市,也包括对邱思过未来的安排。讽刺的是,正是他的亲生儿子破坏了他的计划,让他满盘皆输。孟宪朝命不久矣,邱思过对生父的态度显得有点儿绝情,宋聿尽管感到遗憾,但还是能理解的。也许,这样对大家都好。

“你们中午上哪儿吃饭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宋聿问。

邱思过摇摇头:“我和周子娆去食堂吃,最近时间紧,中午就不回去了。”

宋聿走后,邱思过和周子娆步行向学校附近的学生食堂走去。路上到处是刚放学的学生,周子娆无意间抬头,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看到一个特别像陈月的女生。

她抬头看了眼万里无云的天空,心口有些发堵。

“就算孟宪朝道歉,陈月也回不来了,都是我害了她……”

那个短暂而又真实的朋友已经不存在了,但这里又好像到处都有她的影子。

邱思过扭头看了周子娆一眼,认真地说道:“陈月不会怪你的,她和我说过很多次,她一直都很高兴有你这个朋友。”

“哼,这还用你说!”

今年怀州的夏天来得特别早,六月初已经有了盛夏的炎热。周子娆和邱思过熟练地拿起餐盘打饭,午休时间不多,他们要抓紧吃饭然后准备下午的考试了。

门外的阳光是如此的耀眼,也许过去的伤痕不会消失,但经历过种种坎坷的他们,更能沉稳而坚定地行走在这人世间。

風起,月落,时光不疾不徐地向前流淌,转眼又是中秋。卫南音把周子娆送到外婆家团聚后,准备开车回所里值班。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过节,倒也并不觉得孤独,毕竟亲人的陪伴是暂时的,忙碌的工作却如影随形。对此,吴天星有句著名言论——你还在感到孤独吗?马上收拾行装来怀宁派出所加班吧!

在路口等红绿灯时,卫南音的手机突然像个小马达似的震了起来,打开发现派出所的小群里刷过一大片消息。

几分钟前宋聿在群里说,等会儿有兰韵饭庄的随机外卖掉落,想吃好的现在和外卖员搞好关系还来得及。

满天繁星(吴天星):宋聿啊,咱们这么多年交情,到了检验革命友谊的时刻了,别让我跪下来求你……

宋聿:吴天星,不要整天传播这些恶心的东西。

路梓萌:我今天不值班是错过了一个亿吗?

韩希同:举手!我申请毛血旺!

卫南音的嘴角不知不觉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她在聊天框里打下“我申请西湖牛肉羹”。正当她删删减减犹豫要不要发出去时,红灯转绿,后车按喇叭催她起步,情急之下消息就这么发了出去。

越是逢年过节,警察们就会越忙,卫南音投入工作后很快忘了“报饭”这回事。等到晚上九点多,她和韩希同终于可以坐下来喝杯水喘口气了,只见宋聿骑着他拉风的摩托车闪亮登场,左右两边挂着两提满满当当的外卖盒。

“毛血旺,西湖牛肉羹,给韩哥外加的干炒牛河,速度来签收自己点的饭!”宋聿将香气扑鼻的美食摆了一桌子后,谦虚地说,“虽然比不上家里做的大餐,但大过节的起码不饿肚子了。”

韩希同感叹道:“宋聿啊,兰韵饭庄的大师傅听见你这么说会伤心的,这口味简直秒杀一切家庭小灶……”

卫南音也点点头:“宋聿,我有一计,不如你也别当外卖员了,今晚还长,加入我们值班队伍吧,那边还有仨报告没填呢。”

“没问题,宋氏速运有求必应。”

韩希同也点头:“不错,小宋不仅人帅心美,这思想觉悟的高度咱所也无人能及,我准了。”

宋聿回答得太快,原本正笑眯眯地享受吹捧,仔细一想才觉出不太对劲儿:“卫南音,你这儿给我挖坑呢!”

卫南音抱起饭盒就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答应了就不能反悔啊!”

怀宁派出所里一片“鸡飞狗跳”,节日忙碌的夜晚才刚刚拉开序幕。

四季轮回,日夜更替,基层派出所的日常就由无数个这样的日日夜夜组成,有疲惫、有委屈,但也有收获、有欢笑。这些可爱的人们一如既往地坚守在岗位上,守护着他们心中的万家灯火。

(全文完。本连载有删节。全书即将由群众出版社隆重推出,敬请关注)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张璟瑜

插图/子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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