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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过年

2024-03-06少一

啄木鸟 2024年3期
关键词:白毛莎莎所长

少一

刑警丁尚智四十五岁那年被提拔为刑警大队副大队长,管一个人,一条狗,号称“机动中队”。

任前谈话时,局长颇含歉意地说,因属破格提拔,没有一步到位,担心步子蹽得太快别人会有看法。言外之意,丁副大队长尚有提升空间——刑警大队教导员老马属“老骥伏枥”,他既已“烈士暮年”,丁尚智就应该看到希望。

局长最后说,丁大队,我当局长時间不长,有些情况才搞清楚,还请理解。

丁尚智的小舅子是市政府办小车司机,负责驾驭胥副市长的坐骑,胥副市长分管政法口,局长所说的“情况”当属于此。新任局长到市里开会,转弯抹角获知这个信息后便动起心思,回头再查丁尚智的来路,发现此人在部队当过侦察兵,三十岁正连职转业到公安局,要求“专业对口”继续干老本行,在刑警大队一待就是十多年没挪窝儿,办过不少有影响的案子。局长觉得这是个难得的人才,还不“动一动”有点儿说不过去。丁尚智的人生转机由此而来。

丁尚智认为,一个给副市长开车的小舅子算不上哪根葱,不值得拿出来炫耀,所以一直低调。“情况”暴露出来后,有同事替他直啧啧,说千万别小看开车,有人把首长的司机叫“二号首长”,虽不能直接干政,但近水楼台给首长递个话、提点儿小要求既方便又管用。这样的“资源”长期荒废,丁尚智真是大傻帽一个。原来,这么多年他都在端着金饭碗要饭,一碗好肉硬是埋在饭里吃了。

刑警大队有惯例,每位副职带一个中队,职责分工明确,任务指标量化,互不推诿扯皮。丁尚智的突击提拔让大队长犯难:本大队不管哪路中队都已配置到位,重案中队、反盗抢中队、侵财中队、反电诈中队、技术中队……给丁尚智安个什么位子合适?他忽然想起警犬员小关和他的“莎莎”一直独立门户,尚无归属,对呀,就叫“警犬中队”好了,过细一想,这名字欠严谨,经不住推敲,说出去恐怕闹笑话,便一拍脑袋,拍出块很大众的牌子:机动中队。机动机动,见机而动。警犬“机动”起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名字贴切!

大队长说,你带机动中队,小关归你管。

丁尚智问,就他一个人?

大队长说,你原先管几个?

丁尚智原先归别人管。大队长意在提醒他,你这个副大队长新官上任,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丁尚智被噎得说不出话。

大队长又说,不是还有“莎莎”?

丁尚智说,警犬不是人,它只是一条狗。

大队长说,“莎莎”比人还厉害,它的伙食标准局里是按三名警察配给的。它提升了大队的战斗力,是侦查员的好帮手,你别小瞧它。

小关听到别人夸奖“莎莎”就来劲儿,用肉麻话附和大队长,自从“莎莎”入警以来,大队的破案率同比增长十五个百分点,相当于我县去年同期物价上涨指数。

小关的统计学让丁尚智觉得搞笑,只是他没想到,机动中队甫一成立,“莎莎”就迎来显露身手的战机。

金盆派出所辖区发生盗窃案,向所长求助丁尚智。

丁尚智搞案子有瘾,一天没活儿干就像丢了魂。向所长的电话是打给他的提神药。他打完一个夸张的哈欠,问,现场怎么样?

向所长打包票,失主是村主任,保护现场的意识很强。

丁尚智便招呼小关,来活儿了,准备出现场。

小关应声,习惯性地从抽屉里翻出一枚硬币,扬手抛起尺多高。硬币弹跳几下落在桌面,反面朝上。他摇摇头,招呼“莎莎”去了。小关每次出现场之前都先玩这套路,也不知什么来头。

在派出所院门口,向所长迎出来,握住丁尚智的手使劲儿摇,欢迎领导前来指导工作。

丁尚智品味再三,觉着这话里有股酸味儿,怼他说,俺是你请来的佣工,你几时把俺当领导啦?

向所长打一个嘹亮的哈哈,老兄,我是真心实意的,对我们基层派出所来说,只要是上面机关下来的,警犬都算领导。

丁尚智看看小关牵着的“莎莎”,心里兀自好笑。他敲打向所长说,认识蛮高的嘛,要不要我带话给局长?

向所长自知玩笑开得有点儿过,解嘲说,我就是个大炮,最终要吃亏在这张臭嘴上。说完,拍着丁尚智的肩膀,直往办公室引。

室内坐着四人,派出所三兄弟,外加一个半老男人,马蹄鼻,蒲扇嘴,面色黧黑,穿一件灰色羽绒棉衣,应该是骑摩托车匆匆而来,手上的黑色皮手套和脑袋上的红色头盔还没来得及摘下。向所长介绍说,这位是纸棚沟村村主任皮跃进。

报案人皮跃进连忙起身,脱下手套和丁尚智、小关握手,客气一番后,开始说案子的事。昨天,村里龚组长家娶媳妇办喜酒,请我帮忙写人情账,我白天一直没落屋,天黑交完账才回家。今天早上起床后,发现卧室后面的门被撬开,放在楼上木箱里的两万元现金长腿跑了……

现金是什么面额的?怎么存放的?丁尚智的职业习惯,很在意这些细节。

皮主任回话,都是红版的百元钞票,万元一扎,两坨,我用报纸包紧后放在木箱子里了。

你是什么时候存放的?

这个记不准了。

大概时间?

半个月左右前吧,皮主任看了看手机,今天是二月三号,农历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嗯,应该是元月中旬。

包钱的报纸哪来的?

村里订了一份《朗州日报》,家里就有,我随手拿的。

这是村民筹集用来厕所改造的钱,影响较大,派出所吃不消,担心弄成夹生饭,才求助丁大队。向所长在一旁作补充。他的小心思丁尚智很清楚,马上就要过年了,能快刀斩乱麻结案最好,万一不行,拉上个垫背的到时候也好交代——刑警大队都办不下来,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进一步询问,丁尚智弄清楚了皮主任的家庭成员以及案发当天各自的活动情况。皮主任的老婆昨天在家挑猪粪水灌油菜田,中午到龚组长家吃过一顿饭,耗时顶多一个钟点,而且出门落锁,回家未见破坏。古稀之年的老娘一大早出门走亲戚,和皮主任差不多同时回的家。女儿女婿从大老远的外村赶回来吃酒,昨夜留宿在娘家。白天家里没来外人,放钱的房间也完好无损。皮主任铜铜铁铁地说,肯定是晚上作的案。

丁尚智马上警觉,确定没有外人到过你家?

盗贼夜里拜访过我家。皮主任的话带点儿冷幽默。

女儿女婿还没走吧?丁尚智让皮主任给其老婆打电话,如果没走的话,让女儿女婿暂时不要离开。

我来时已经叮嘱过,警察不去,他们不会走的。

昨夜里就没发现什么异常?

没有,我的瞌睡最灵醒,点点响动都听得到,没搞出任何动静,那是个高手。

小关,你还要问吗?

现场动过没有?小关的问题千篇一律,他成了“莎莎”的代言人。

皮主任回话,盗贼是从后门进屋作案,地上留的脚印清清楚楚。我让老婆保密,暂时不对外人讲。

小关信心满满,那就好,他跑不了的,“莎莎”有办法逮住他。

向所长最后说,皮主任长期当村干部,平时对派出所工作没少支持,更何况这是村里老百姓的集资款,属于公款,影响很大,这案子无论如何得给它破掉。

丁尚智觉得向所长这番话纯属多余。是村干部,案子一定要破,平头百姓就可以不破?是公款,案子一定要破,私人的钱就可以不破?支持了派出所的工作,案子一定要破,和派出所没关系,案子就可以撂那儿?

这不废话嘛!

公路从皮主任家屋门口过,隔着一条溪,几丘田。溪上架石拱桥,桥下流水潺潺,水不多,不急,清澈。下了车,一行人急急往前走,唯丁尚智落后面不疾不徐,边走边朝皮主任家张望。

这是个独户人家,房子属当地常见结构,坐北朝南,正屋一连三间,东头是两小间横屋,做厨房和餐厅用,瓦檐上有炊烟袅袅,淡淡的。西端的偏房和正屋脱头,应该是猪楼、牛栏和杂物间。屋后有几丘水田,应该种过水稻,田埂上还摞着几个草垛。田里栽油菜,长得泼泼旺旺,满田绿色像池塘里积满水,风吹起,绿叶翻涌,有荡漾之势。油菜田尽头再往上是一座小山,远远望去,山上稀拉几棵树和一些灌丛,呈现出深冬树瘦枝枯、叶落草败的凋蔽景象。

皮主任的老婆是个能干的家庭主妇。她早已接到电话,应酬工作准备停当,有条不紊。地面明显拖洗过,地砖上不见一星脏污;堂屋里摆一个火盆,炭火烧得熊熊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杯子和茶叶,几把红漆木椅抹得闪闪发亮。皮主任招呼大家落座,给每个人递烟,他老婆则笑吟吟地忙着沏茶,两口子配合默契,待客礼数井然有序。最惹眼的当属堂屋两面墙上张贴的獎状,它们新旧有别,成色不一,成为皮家的荣誉殿堂。丁尚智留意瞥了一眼,这些奖状从“优秀小组长”到“优秀治调主任”,从“优秀村文书”再到“十佳村主任”,时间跨度二十多年,闪耀着皮跃进“从政”的辉煌。皮主任的老娘露过一面后,一直在厨房里帮着烧灶火弄饭,偶尔传出一声苍老的咳嗽声。问起女儿女婿,皮主任说正在挑粪水灌油菜,也算是尽一份孝心,只等配合完警察调查就回去。丁尚智想,在农村,这真是个难得的好家庭。

客套完毕,丁尚智要求开始工作,皮主任就领着警察看现场。西头的后厢房房门虚掩着。皮主任说,盗贼就是打开这扇门进屋的。丁尚智移步过去,发现后门外的地势比屋基稍低一些,潮湿的地面上因常年少见阳光,长满青苔。走近门边,发现青苔上踩出一行显眼的成人脚印。他顺嘴问皮主任,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

皮主任说,没事谁来?我们连这个门都很少打开。

小关顺手捡一块塑料布把脚印罩住。嗅源的气味会随着水分的蒸发散去,他要替“莎莎”保护好嗅源。这是他的业务活儿,也是基本功。如果这个脚印真是盗贼留下的,破案的胜算就大了。他心里窃喜。

案发后,没人到这儿踩过?丁尚智求证皮主任。现场保护得过于完好,他总是有点儿不放心。

皮主任确信地点头。

你要肯定。小关顺着头儿的意思也给皮主任拧发条。

去派出所前我跟屋里人交代过,不要对外人张扬。除了盗贼,谁还会来?

这话丁尚智信。皮跃进干过多年治调主任,有保护案件现场的常识。他语气这么肯定,没理由不信他。

丁尚智朝小关努努嘴,该“莎莎”出场了。

小关把“莎莎”牵到敞开的后门边,让它在揭开塑料布的脚印处嗅了嗅。“莎莎”像瘾君子见了白粉似的随即发出兴奋的哼唧声,四只爪子乱刨着,两眼热切地望着它的主人。这只从德国引进的第三代牧羊犬被买回局里后,一直当宝贝养着。前不久小试身手,循着汽油味儿追出五公里山路,把躲进橘树林里准备换掉衣服后潜逃的纵火者给叼了出来。

小关解开绕在“莎莎”颈部的绳子,右手在它屁股上拍一巴掌,说声:“搜!”一支棕色的箭就射了出去。

“莎莎”的鼻子一直嗅着地面,哼唧着领小关往前跑。小关有点儿跟不上,身子后仰,与狗之间的绳子绷得笔直,远远看去就像在搞一场拔河比赛,而且人直趔趄,明显输给了狗。紧跟在后的丁尚智心里有数,狗越兴奋越有好戏看。“莎莎”蹿出油菜田,上了皮主任屋后的矮山,只在山边转悠一阵,又沿另一条田埂折回来。颇为蹊跷的是,“莎莎”回到皮主任屋边再没往别的方向搜去,而是毫不犹豫地撞开屋东头的厨房门,进去后歇下来。“莎莎”累了,半截舌头吐在外面,鼻孔一张一翕地呼吸。它依偎在小关腿边,抬眼望着自己的主人,神情像是等着犒赏它一点儿什么,抑或是在宣告:事情就这样了!

丁尚智很疑惑,小关,“莎莎”怎么追到这儿来了?

小关一摊手,事实就是如此。

丁尚智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告诉小关,再给它下搜索命令。

没用的。小关不情愿地摇头。他心疼“莎莎”,“莎莎”出警一小时,需要三个小时才能恢复体力。他不想让它重复劳动,没必要。

丁尚智没好气,这有卵用。

小关也窝火,真是活见鬼。

丁尚智睨老皮,皮主任一副懵懂样。丁尚智脑子里飞转着疑问:既然皮主任敢肯定这个脚印就是盗贼留下的,如果“莎莎”根据嗅源所做出的搜索追踪没有弄错的话,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盗贼在逃离现场约两公里后,又潜回皮主任家中,再没有出去过。

可,这怎么可能呢?

丁尚智再问皮主任,你到底有没有搞错?

皮主任傻得可爱,他反问,我哪里搞错了?

丁尚智把小关叫到一边,简单商量了一下。丁尚智的意思,“莎莎”毕竟年轻,实战经验不足,搞不好百密一疏会弄出差错,我们千万不能栽在一只狗身上。他坚信再聪明的狗也斗不过人。这话对小关有打击,他立马面红耳赤,替“莎莎”争辩——谁说他不行都可以,但不能随意质疑他的“莎莎”。他说,丁头儿,你有所不知,我们“莎莎”的本事大得很,只要嗅源准确,搜索嫌疑人行踪对它来说就是小儿科,它更大的本领你还没见识过呢。他甚至赌气说,“莎莎”只是不会说人话,它如果能说话,会骂人的,谁也不要欺负它。

我这哪里是欺负它呢,我是怕它欺骗我们。丁尚智见小关生气,就一个劲儿解释,既然你这么说,我们就再辛苦“莎莎”一回吧。

无奈,小关只好命令“莎莎”把刚才的节目重演一遍。

“莎莎”是尽职的,只要小关使唤它,就是累死也绝无半点儿懈怠,还是跟先前一样认真负责。它始终鼻孔触着地面飞跑,亢奋的程度没有丝毫减弱。这次,丁尚智没跟去。他嘴上服软,骨子里对“莎莎”仍有怀疑。办了几十年案子,从来没和狗合作过,要他相信一只狗,实在有点儿为难。他希望“莎莎”有纠正错误的勇气,能自我觉醒,不误导警察的侦查视线。

可是,“莎莎”按原来路线搜完一圈,还是一头撞开皮主任家的厨房门,拱进来趴地上,肚子一鼓一瘪直喘粗气。它拿不容置疑的眼神盯着小关,似在质问:你们这是闹的哪一出啊?小关摸着气喘吁吁的“莎莎”,样子十分疼惜,瞟丁尚智的眼光里也夹带着怨艾。

两场戏演下来,已然惊动四邻,前前后后有几个村民到皮家来探个究竟。

皮主任给大家介绍说,几个朋友聚一聚,顺便赶几只野兔子——破案之前,皮主任家公款被盗的情况需要保密,这是事先编好的剧情。

村民们看看几个便衣警察,信了皮主任的话。皮主任在外结交广,能交上几个有模有样的朋友不奇怪,他们只是对“莎莎”感觉新奇。“莎莎”的形象和农村普通的赶山狗差别甚远,他们谁也没见过。皮主任对此亦有说法,朋友的赶山狗是从国外买来的,进口货老贵了,本事也不小。

村民们附和道,那是那是,陆续散去。

只有一个年轻人磨叽着没走,见了向所长主动打招呼,还掏出烟来。向所长婉拒。后来,年轻人又盯着“莎莎”看,伸手想要摸它,被小关喝止住。丁尚智发现,“莎莎”回敬年轻人的眼光贼亮,鼻孔里还伴有哼唧声,像碰到了前世宿敌,挑衅的意味浓烈。年轻人知道这个畜生惹不起,便踅进厨房,和皮主任老婆闲聊几句后,识趣地走了。

年轻人头顶有一撮显眼的白毛,铜钱大,圆圆的。丁尚智很感兴趣,没来由地问皮主任,谁呀,好像和你家蛮熟络?

皮主任呵呵笑,哦,我干儿子“白毛”,住得不远,有事无事喜欢来串门。

指望“莎莎”给破案指条明路,看来很成问题了。不过话说回来,丁尚智一开始就没指望它,相信狗鼻子,还不如相信自己的笨脑子。

丁尚智对现场的勘查从那扇门开始。

被打开的后厢房房门是一扇双页门。皮主任说过,这后门一直闩着,至少有半年时间不曾开过。房间内光线暗淡,皮主任节约惯了,只吊一只十五瓦的灯泡。农村电压本来不高,电灯开着跟死鱼的眼睛差不多。丁尚智戴着手套,拿强光小手电照着,一寸一寸观察,门上愣是没发现任何撬压痕迹。

盜贼真他妈神了,不声不响就把门弄开了?丁尚智试着把门关上,居然几次都没能成功。两扇门已经严重错位,很难合到一起。见丁尚智弄得吃力,皮主任凑上来想要帮一把,被丁尚智拦住。丁尚智不让碰,皮主任就马上把手缩了回去,不敢碰。

门的右半边下垂足有两厘米,丁尚智把手电筒叼嘴里,左手扶左半边门,右手抬右半边门,吃奶的劲儿都使完了,总还差那么一点点合不上。他脸上沁出麻麻汗,门楣上震落的积尘兜头洒下,在昏蒙的光照里纷纷扬扬。灰尘被汗渍黏住,丁尚智头上、脸上到处发痒。这个小关到底年轻不懂事理,把职责分得门儿清,“莎莎”休息,他也休息,这会儿也不晓得来搭把手,丁尚智有点儿烦他。向所长更不像话,进了皮主任家就像做客,坐在椅子上没挪过屁股,一根一根抽烟,一口一口呷茶,悠然欣赏屋外景色,时不时向皮主任两口子打听点儿什么,好像这案子与他无关,所有活儿都归丁尚智干。

门最后关上。丁尚智的力没少使,小关抬右半边门也铆足了劲儿,他甚至没绷住,还噌出一个响屁。这让丁尚智生出一个判断:屋外的人如果不将门破坏,想要进屋作案根本办不到!皮主任两口子就睡在后厢房的外间,他又声称自己瞌睡灵醒,那么盗贼从这里撬门入室作案,开门弄出的响声不惊动主人才是咄咄怪事。所以,丁尚智的结论是盗贼进屋的入口一定不在这里,可是皮主任确定无疑地说盗贼就是从这里入室作案的。他是不是患过脑膜炎?

丁尚智看过派出所的报案记录。皮主任家的公款用报纸包好后放在楼上一口旧木箱子里,木箱上的锁被盗贼撬开。丁尚智做完后门的功课,接着查看箱子,发现木箱锁孔的左边有一道清晰的撬压痕迹,盗贼毛手毛脚留下的,很粗糙。丁尚智一眼就看出,那是一把扁口小起子留下的杰作。再检查木箱周围其他东西,没一样动过。看来盗贼对自己下手的目标十拿九稳,应该是对皮主任家情况非常熟悉的人。

丁尚智没把自己的判断告诉别人。

皮主任见丁尚智灰头土脸,有些难为情地说,干警察真不容易,我是第一次长了见识。

丁尚智进到皮主任卧室看。卧室里放一张席梦思床,床头立着一组木柜,柜内或叠放、或悬挂着衣服。临窗位置摆一張书案,上面摆满账本、圆镜、木梳、篦子,显得稍许凌乱。丁尚智随手拉开书案的第一个抽屉,眼前豁然一亮:抽屉里居然卧着一把扁口小起子。他把起子揣上,不动声色出来,上楼扣着锁孔边的压痕一套,竟然严丝合缝!毫无疑问,盗贼就是用这把起子撬开木箱后将现金盗走的,问题是这把起子怎么会在皮主任卧室的抽屉里呢?

向所长正在厢房里对皮主任的女儿女婿问话,小关负责做记录。在堂屋里坐下来,丁尚智说,皮主任,我有几句话问你。他从衣袋内摸出起子晃了晃,问,这个你认得不?

这是我家的起子,以前经常用的。皮主任回答不含糊。

你把它放在哪里了?

皮主任有点儿纳闷,想了想说,好久都没用过了,不记得放在哪儿了。你是在哪儿找到的?

你别管我在哪儿找到。我问你,家里还有谁用过这把起子?

这个,除了我,谁都不用。

哦,那据你所知,附近谁家还有这种型号的起子?

皮主任忖了忖,没有,这还是早些年我学电工时留下来的,现在都买不到了。村里人都知道我家有这工具,时不时借去用,从来没听说谁家还有这破玩意儿。

支开皮主任,丁尚智和向所长、小关碰头。他谈了自己的看法,结合“莎莎”追踪的情况和现场获取的证据,基本可以认定这是一起内盗案。

小关说,我早就看出来了。

向所长问,内鬼是谁呢?

这正是我们下一步要查证的问题。他问向所长,你有什么收获?

向所长摇头说,老皮女儿女婿进门后就没离开过,可以排除嫌疑。我认为肯定也不是老皮,就算有一万种可能,也不会是他贼喊捉贼,除非他疯了!向所长用了排除法。

这点我信,不然他那么多年的治调主任就白当了。丁尚智话锋一转,不过,昨天到过皮主任家的就那么几个人,家庭成员中谁会干这脏活儿,皮主任心里应该有底。

向所长说,有想法你就说出来。

我的意思是这样,这事儿最终查到谁头上,对皮主任来说都是家丑。所以,我们干脆把话挑明,让他自己把屁股擦干净。

向所长表示赞成,皮主任如果有办法抹平这件丑事,不让老百姓受损失,又不造成什么影响,还能保住他家的名声,我们就不必砍倒大树捉鸟。

小关提出,不怕人家说警察不作为吗?

这个小关,钻起牛角尖来倒是思维活跃。丁尚智反问道,不作为,你带着“莎莎”跑这旮旯里来干什么?你和“莎莎”接连搜索两场,算不算作为?我收集证据算不算作为?向所长的讯问笔录算不算作为?

小关解释说,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我们要学会保护自己。

皮主任被叫来。

皮主任,这案子有眉目了。根据我们现场勘查掌握的情况,拿钱的人极有可能是你自家人。丁尚智注意措辞,极力回避那些敏感词汇,只说是“拿钱”。

怎么可能呢?你们可不能冤枉好人。

我理解你,皮主任。向所长说,我们是老熟人了,我说话也就不绕弯子,从感情上说,你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也不愿相信这样的结果,但现实就这么残酷,谁也改变不了它。

丁尚智要让皮主任心服口服。请你冷静地想想,你老婆会不会给娘家弄些钱回去接济?别误会,我没有挑拨你们夫妻关系的意思。我只是想,如果娘家有什么困难,她又怕你不同意,这么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跟我几十年,从没这个脾气,平时哪怕弄一根针回去都要和我商量。再说了,她在这个家是有地位的,你们不要把我想得太霸道了。我没那么混账。

女婿呢?在丁尚智的揣测里,如果岳父母平日里因为什么事情得罪了“半边之子”,女婿可能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发泄胸中的怨气,最重要的一点,从案发到现在,女婿一直留宿在老丈人家!他已经趟进浑水里来了。

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女婿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他怎么会偷我家的钱呢?再说,女婿家条件不错,不缺钱花。皮主任极力替女婿撇清。

丁尚智显然不会怀疑皮主任七十多岁的老娘。老太婆轻飘的身子风都吹得跑,干瘦得手无缚鸡之力,别说拿起子撬开木箱的锁,恐怕连那架木梯都要让人搀扶着才爬得上去。皮主任的女儿按理也是可以排除的。乖巧懂事的女儿每次回娘家都偷偷给奶奶和妈妈塞钱,想都不用想她会把娘家的钱偷出去。

丁尚智请皮主任的老婆接受问话。

这是一个典型的农家妇女。家中丢了那么大一笔钱,她没理由不急,疲惫和憔悴一眼就看得出来。丁尚智先开口,大姐,为了破案,我想冒昧问你个私话。

不要紧,只要能破案,你尽管问。

不知你家老皮在外面有没有那个?丁尚智把两个大拇指伸出来彼此碰来碰去。

女人立马领会丁尚智的意思,做了断然否定。这个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别人有色心没色胆,不是我要败男人,俺家老皮连半个色心都不敢有。

那他最近遇到什么麻烦事没有?丁尚智启发她,比如骑车出了事故,私了需要赔人家一笔钱,或者别的什么事被人讹上……

女人有些不满了,你们警察怎么尽想些缺德的事情?我家老皮没得罪领导吧?

铜墙铁壁!丁尚智不想往下问了。

给台阶谁都不下,丁尚智只好较真了。他心说,皮主任,如果闹出什么洋相,你可得担待。

小关,下面看你的。

小关等的就是这话。他认为丁尚智此前所做的工作都有些多余,搞那么复杂干吗呢?早该刺刀见红,让他和“莎莎”显露身手。

按照小关的要求,皮主任把他老娘、老婆,还有女儿女婿叫到一起,每人从脚上脱下一只鞋。五只鞋子齐活后,小关给它们编号,老皮女婿的那只鞋是四号。尽管皮主任平素厚待女婿,但人心隔肚皮,女婿财迷心窍要昧着良心做一件对不住岳父母的事情,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家里就那么五个人,最有可能偷钱的,算来算去只有女婿。

“莎莎”被带到后门边的脚印处嗅了嗅,然后开始做它的功课。丁尚智、向所长、小关都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四号鞋,仿佛那只鞋里藏了只金鸟,一眨巴眼就会飞到天上去。“莎莎”哼唧着,尾巴摆动,耳朵不停地扑扇。它从一号嗅过去,只到二号就打住,抬头和主子小关碰了一个眼神,然后把二号鞋叼出来,径直叼到小关面前。丁尚智和小关对视一眼,心中甚是诧异。怎么会这样呢?他凑到小关身边,悄悄说了句什么。

小关把“莎莎”牵开。丁尚智重新调整鞋子的排列位置,把四号鞋放在原来的二号位,将二号鞋放在五号位上。

“莎莎”再次出场,叼出来的依然是五号位上的二号鞋。

二号鞋是皮主任的!

这样的结果指向明确,皮主任自作聪明伪造了现场。他这样做只有一种解释:要侵吞那笔公款。让丁尚智不能原谅的是,皮主任一开始不该戏弄警察,后来在证据面前更不应该编造无谓的谎言,自己扮成窦娥形象,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悲情样子。该说的、该做的都仁至义尽,丁尚智直言道,皮主任,对不住,跟我们走一趟,去派出所把事情说清楚。

我在派出所不是都说过了吗?你们做记录,我还捺了指印。

走吧,案子办到这分儿上,说再多的话没意思,我们对谁都要有一个负责任的交代。

皮主任一脸便秘的表情。上车时,他老婆撵上来问丁尚智,我家老皮怎么啦?他没事吧?

丁尚智睃了皮主任一眼,故意拿话敲打他,你家老皮可能碰到鬼了,比孙悟空的本事还大,有事没事你得问他。

女婿也挺身而出,问丁尚智凭什么带走老丈人。丁尚智不想理他,从车内鄙夷地丢下三个字,你说呢?

女婿毫不客气,多回敬丁尚智一个字:你等着瞧!

皮跃进干治调主任多年,对警察办案子的套路熟悉,有反侦查能力,问话要做好智力应对的思想准备。丁尚智尽管手里掌握着过硬证据,还是费了一番脑筋,把讯问思路捋了又捋。到了派出所,他把起子摆放在桌上,然后语气平和地说,皮主任你看,盗走你家现金的人正是就地取材用这把起子撬开木箱的,而这把起子就放在你卧室抽屉的最里边,你又一再肯定别人不曾用过它,村里也找不出第二把相同的起子,这该怎么解释?

皮主任说,真的很奇怪,我也想不明白。

你知道警犬为什么接连两次叼出你的鞋吗?

皮主任一臉颟顸。

皮主任,应该感谢你,是你替我们保护好了现场,让警犬不费吹灰之力就锁定了盗窃嫌疑人。实话告诉你,我们根据现场勘查,初步认定这是一起内盗案件,而具有作案条件的只有你家五口人,现在所有的线索又都集中指向了你。政策你是知道的,我们不必拐弯抹角,你就如实把问题交代清楚,争取宽大处理吧。

我冤枉啊,丁队长,我拿那些钱做什么呢,天打雷劈,千万没有的事情。

丁尚智暗自好笑,作案动机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说出来恐怕不大好听。我们办案子只讲证据。

你是说狗叼出了我的鞋子?

你家后门口的那个脚印是盗贼留下的,对不对?

就是嘛。

我告诉你,踩下那个脚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

谁说的?

警犬告诉我们的。

皮主任吞吞吐吐地说,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

丁尚智说,我本来是相信你的,你家堂屋满墙的奖状告诉我,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出色的村干部,我不应该把那些奖状和一名盗贼联系在一起。但是警犬颠覆了我的认知,那把起子也印证了“莎莎”的结论。警察这个身份让我只能相信证据。

原来,你信不过会说话的人,却相信哑巴畜生。

“莎莎”是畜生,它也是科学。我们可以怀疑一只狗,但我们更应该相信科学。

我不懂你说的狗屁科学。

要不我们再来一次实验,看“莎莎”到底是不是冤枉了你。

皮主任看丁尚智的目光将信将疑,他不得已接受这样的实验。

派出所正在维修厨房,院子旁边堆放着沙子和卵石。丁尚智让向所长喊来两名瓦工,每人随手捡一颗石子。丁尚智自己也捏一颗在手里,对皮主任说,你随便捡一个吧,记住你手里的石子是哪颗。皮主任走到卵石堆边,弯腰挑了一个鸡蛋形的。然后丁尚智带头把石子掷出去,四颗石子都落在院子水泥地面上。皮主任很用力,他那颗跑得最远,格外显眼。

“莎莎”只嗅了皮主任的手。

丁尚智让小关放狗。

小关手里的狗绳抖一下,“莎莎”蹿出去,围着几颗石子转悠一阵,最终把皮主任丢出去的鸡蛋形石子叼了回来。小关牵走“莎莎”后,丁尚智抓过鸡蛋形石子,抛了两抛,皮主任,你现在觉得我们相信狗有错吗?

皮主任一阵呆愣,最后说出的话近乎耍赖,我现在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你们非要给活人头上安死罪,我有什么办法?反正我没偷钱。

皮主任,你是不是认为肉烂在了锅里,从自己家里拿钱不能算偷?我告诉你,你既然报了案,这就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我真的没偷钱。你们再怎么问,我也不会承认的。

当治调主任的阅历成了皮主任对付警察的资本,丁尚智明白,自己碰到难啃的骨头了。他说,我们依法办事,不搞刑讯逼供,这点你懂。但是你也应该知道,在证据充分的情况下,沉默不是金,零口供也可以判罪呢。

皮主任蔫了。

空气像被压缩过一样,显得滞重而沉郁。丁尚智走出讯问室,来到派出所院门口,他要借用眼前的街景缓解自己沉重的心情。马上要过大年了,放眼望去,家家户户的窗口都挂满了腊肉腊鱼,间或可闻远处农户宰杀年猪的声音,浊重的空气里弥漫着炒玉米的桐油味儿。皮主任现在完全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照这么下去,他这个年恐怕过不好。

没时间也没心情和他躲猫猫。向所长人年轻,性子火暴,他提出先把皮主任扔进看守所,等过完年再招呼他。

丁尚智却慎重,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让皮主任醒悟?

你不会是要放长线钓大鱼吧?向所长说,我提醒老兄,他对我们的工作熟悉,这一招对他可能不管用。

丁尚智并有没打算放皮主任回去,他的想法是先治安拘留他,让他在拘留所好好“清醒清醒”,看能不能调整心态。年后他若继续执迷不悟,再转刑事拘留,另走程序。

也行,向所长同意,老皮既然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们就先送他一副棺材。

听说要进去,皮主任立马哭起来,说警察不是好东西,没结交,我配合派出所工作这么多年,吃过许多亏,也得罪了不少人,从没计较什么。现在好了,就凭一个脚印,你们说翻脸就翻脸,人还要不要讲良心?

皮主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让丁尚智动了恻隐之心。皮主任说的倒是实情,派出所平时联系工作,兄弟们肯定没少找他帮忙。如果就这么把他送进去,确实有几分于心不忍。他提醒皮主任说,你只有如实交代问题,再把那笔钱吐出来,我们才好网开一面。

我真的没当贼。神明在上,苍天长眼啊!这种辱没祖宗的事,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给自己头上扣屎盆子!

皮主任,别再演戏啦。向所长早已看不下去了,现在不是我们和你过不去,是你自己非要跟警察抬杠。我们吃这碗饭,上要对得起法律,下要对得住百姓,也要对得住良心。你这么死磕,谁想帮你都没办法。

退赃呢?丁尚智开始让步,你把赃款交出来,只要不让村民受损失,我们可以考虑……

哪有什么赃不赃啊,皮主任仍在顽抗,我拿钱出来就等于承认了盗窃。人这一生钱是小事,名节最重要,就算把牢底坐穿,我也不会赔这笔钱。说句不客气的话,我看你们就是破不了案想把我关进去,以为我会用自由替盗贼背黑锅。我终于明白了,古往今来为什么会有那些冤假错案,原来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啊。

向所长越听越气愤,好嘛,你个老皮,本想给你宽大处理,你反而不识抬举,看来不给你治罪都说不过去了。别人撞了南墙知道回头,你呢,还顶着一头血包去撞北墙,我让你尝尝什么是头破血流的滋味!

丁尚智认为,这起盗窃案如果真是皮跃进监守自盗,破得就太容易了,跟做一道小学算术题似的简单。

从政绩观来说,这个单谁都想接,可是向所长却慷慨地把它让给丁尚智。他说,机动中队刚成立不久,需要拿成绩说话,再者,这起案件的成功偵破警犬“莎莎”功不可没,移交给机动中队名正言顺。话是这么说,可向所长的算盘怎么打的,丁尚智心里明镜得很。马上就过年了,派出所要清闲不得清闲,他怎么会在这节骨眼上主动揽活儿呢?更为关键的是,这案子案值小,人头也只一个,派出所不差任务数,而且这是个得罪人的买卖,向所长和手下兄弟们往后还要与下面的村干部打交道,他可不想因为得罪一个皮跃进堵死自己的后路。所以权衡利弊,这样的顺水人情他慨然相送,手里自留余香。

皮跃进暂时被裁决拘留十五日。不是丁尚智刻意要对他法外开恩,是案子到这分儿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皮跃进不交代,什么零口供判决都是忽悠人的。法治建设对警察的工作要求越来越严,认定犯罪要遵循疑罪从无的原则。

丁尚智办完手续离开拘留所时,皮跃进提出有话想单独和他说。找一间讯问室坐下来,磨蹭半天,他嗫嚅道,丁队长,如果我承认伪造了现场,你能不能放我回家过年?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丁尚智怔了一下,你怎么现在想起来给我说这个?不过,伪造现场只是手段,盗窃财物才是关键。

皮跃进在要害问题上坚持不松口。他说,现场是我伪造的,但我没拿钱。

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丁尚智说,皮主任呀,我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这不是在和小孩子玩过家家的游戏。你我之间无冤无仇,你说我凭什么要和你过不去?你也不换位想想,如果我说伪造了现场却没拿钱,你信吗?你这是在侮辱一名老刑警的智商啊。

我现在好后悔,说出鲜血来也是苋菜汁。皮跃进嗷嗷哭,我不应该自作聪明搞那个假现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世清白就这么毁了。

皮跃进一哭,丁尚智的鼻子也跟着滞塞起来。他蹙了蹙,接连打出两个蓄谋已久的喷嚏。掏出纸巾擦完鼻子,丁尚智想,不如就顺着皮跃进的逻辑从伪造现场说起,挖一挖他的动机,看他还能抖出什么幺蛾子。

皮跃进说,快过年了,那么多钱放在家里就像藏着一枚炸弹,我提心吊胆,生怕出差错。今天吃过早饭后准备拿去存银行,结果发现木箱被撬开,钱没了。我把家里人问一遍,他们都不知道。我判断问题应该出在昨天晚上,可绕着房子外围检查几遍,硬是没有半点儿进贼的破绽。所以,我就……

你难道就没想过,这么搞会查到你头上?

丁队长,说句你不见外的话,我对警察破案的信心不足,跟派出所打交道这么多年,你们那几把刷子我一清二楚,你们不是神探福尔摩斯,并不是每件案子都能破掉的。如果警察破不了案,我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所以想来想去,只好自己把门弄开,一路踩到山上去转一圈。哪想到狗杂种鼻子尖,一下子就把我闻出来了。丁队长,你说我是不是倒霉透顶?

好吧,我问你,如果,我是说如果这起盗窃案是你家里人所为,你认为谁的嫌疑最大?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们那些板眼我又不是没看见。我和你们一样,一开始也怀疑女婿。可后来一想,他一直没离开过我家,就算拿了钱,他往哪儿藏?

说说报案动机,你不会真以为我们是吃干饭的吧?

丁队长,这个案我必须得报,因为那笔钱确实被盗了,我私人赔不起,警察查不查得出来,我都要报。我要借助你们的工作证明我的清白,不然的话那么大一笔钱,我哪怕浑身是嘴也跟乡亲们说不清楚。

你伪造现场的把戏被戳穿之后,为什么还拒不如实交代?你以为来这么一番骚操作,你就清白了?

实话相告,我想到了女婿。

你不是否定过他吗,什么时候又怀疑上了?

当你们从我抽屉里搜出那把起子时,我……但是我又不希望这是真的。皮跃进的样子十分沮丧。

丁尚智怒其不争,既然如此,在派出所为什么不把事情说清楚,非要等到现在才说?

如果真是女婿干的蠢事,查到他头上又能怎样?不照样是丑了寡人丑了国?与其如此,还不如我替他背黑锅算了。我怕这件事捅开后会影响两个孩子的夫妻关系。丁队长,儿女同心,我是有苦难言啊。

那你现在说出来,是不想替人背黑锅啦?

我现在想明白了,警察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不管查到谁头上,我都不能背这个黑锅。我这张老脸比两万元值钱,不能就这么便宜卖了。

一番对话下来,丁尚智心里有数了。干刑警这么多年,他对真话假话的鉴别力还是有的,他认为皮跃进所言不虚,言辞之间从逻辑到情感都经得住推敲,完全不是一个谎言的版本。然而,仅凭这些话还不能彻底排除他的嫌疑,两万元,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说法,拘留并不是最坏的结果。想回家过年,皮跃进太幼稚了。

丁尚智想到另一个问题,箱子不是你撬的?

不是。我好长时间都没用过那把起子了,放哪儿都忘了。

丁尚智心里一沉,看来,从现场获取的证据不是出自皮跃进一人之手,他既然承认自己伪造了现场,应该不至于说一嘴留一嘴,这么犹抱琵琶对他没有任何意义。那么,伪造现场的背后,真还藏着一个鬼吗?会是谁呢?丁尚智本来已经清晰的侦查思路被皮跃进刚才的话搅成了乱麻。他说,皮主任,你好好想想,想起来什么随时和我說。你要知道,现在不是你能不能回家过年的问题,是你的案子能否升级的问题,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真的。

晚上,女儿打电话来,说马上回家过年,订了腊月二十八的机票,到时候让丁尚智接机。女儿跟老子亲,有什么好消息总喜欢在第一时间和父亲分享,这一点让他感到暖心。女儿大学毕业后在一个遥远的北方城市工作,成了丁尚智心中唯一的念想和牵挂。这次,女儿在电话里羞答答地告诉老爸,她要带男朋友回家过年。这是一份厚重的春节贺礼啊!丁尚智当然高兴,马上把喜讯告诉妻子,让她好好准备年货,这个年非同寻常,一定要给宝贝女儿的恋爱加分。妻子说,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你这个不称职的家长一年到头没几天落屋,好像你不干活儿天就会塌下来一样。今年早点儿把自己安排好,这个春节消停些,多抽时间陪陪女儿和未来的女婿。丁尚智已经习惯了妻子的唠叨,但算算日子,大年迫近,自己手里还砸着皮跃进的案子,还真得抓紧办。

第二天,丁尚智带小关去纸棚沟村。皮跃进已经被拘留,公款被盗的事再无秘密可言。他要去办喜酒的龚组长家做些调查,主要是问问皮跃进一家人当天的活动情况。丁尚智心里清楚,这样的调查不一定有实质性进展,但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龚组长提供的情况和皮跃进他们的说法完全一致,预料之中的结果让丁尚智感觉索然。他们正在说事的时候,有个年轻人上门来给龚组长还钱。年轻人欠账不多,只一百六十元。龚组长一面收钱,一面给他撕借条,说,我从来没找你催账,过年手头儿还活泛吧?有什么困难就说话。年轻人说,一年草籽一年落,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说完这话,他扭过头来对丁尚智和小关点点头,然后急慌慌走了。年轻人头上那撮标志性白毛让丁尚智印象深刻,他们在皮跃进家有过一面之缘。龚组长见警察对“白毛”感兴趣,主动介绍说,这小子命不好,打工领了个外地媳妇儿回来,开始几年过得还将就,后来迷上赌博和买地下“六合彩”,很快就把家败光了。儿子三岁那年,媳妇儿跟人跑了。皮主任见他们父子俩日子过得穷苦便一直接济他,劝他改邪归正,想把他扶上正路。“白毛”人蛮精明的,脑瓜子转得比陀螺还快,见皮主任夫妇待他好就顺杆爬,认了皮主任做干爹。皮主任平日公家的事情多,家里有什么体力活儿“白毛”总是主动上门帮忙……

这是一双劳动妇女的手,皮肤粗糙、黑瘦、皱巴,像山里的栎树皮,让丁尚智想起妈妈的手

丁尚智插话,“白毛”那天来你家吃酒了吗?

他欠着一屁股债,村里哪家的酒都不吃。我们说他是屋脊上开门。

哦,丁尚智沉吟一声。他隐隐觉得,这一趟可能没白来。从龚组长家出来,丁尚智对小关说,我们得抽时间去“白毛”家拜访一下。

小关嘀咕道,一个穷户人家有什么好拜访的?

丁尚智说,人穷到一定分儿上就会变成疯子,你信吗?

丁尚智的话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小关没明白。

皮跃进被拘留的第三天上午。

他老婆解脱般叹出一口浊气,那两万元公款总算在家里找到了。说着,她打开拉链包,掏出一包钱搁在办公桌上。丁尚智的目光落在女人拿钱的手上,这是一双劳动妇女的手,皮肤粗糙、黑瘦、皱巴,像山里的栎树皮,让丁尚智想起妈妈的手。小时候,他要妈妈给他后背挠痒痒,妈妈不需用手抓,只将巴掌塞进去搓几把就行。丁尚智再仔细看,女人手背松弛的皮肤上几根凸起的血管绷开,灯光照耀下泛着泥土的光泽,细而硬的指节变形得厉害。她放好钱退到墙边,喋喋不休地解释说,我家老皮硬是让鬼摸昏了脑壳,自己放钱的地方都记错了,他这不是活该受罪吗?

这种话如果丁尚智都信,那才叫搞笑。女人见丈夫被关,一定是想办法凑钱先把公家的窟窿给补上,再将老皮捞出来。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完全是钱的问题了。这涉及到皮跃进的罪与非罪,关乎警察的荣辱。

桌面上的钱用报纸包着,丁尚智只瞟一眼就看出疑点。他问,大姐,这些钱是皮主任原来收拾好的,还是你重新包的?

女人不知道丁尚智的话里有埋伏,期期艾艾说,原封未动,我连钱的数目、真假都没验看过。我一心只想把它交给警察,纠正一场误会。

丁尚智记得皮跃进在派出所说过,被盗的公款是元月中旬用报纸包好后放进木箱里的,而现在的包装物变成了元月三十号的报纸,时间差了十天以上。女人救夫心切,办事太不周详,随便就露出马脚来了。

皮主任到底把钱放哪儿了?丁尚智倒要看看女人如何自圆其说。

他放在我们屋床头柜里,我旮旮旯旯找遍了才找到。

丁尚智不忍心戳穿女人的谎言。谎言的本质是欺骗,但此时此刻,通过她那张嘴说出来带着诡辩的善意,直抵丁尚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不至于伤害女人脆弱的自尊。

女人到底坐不住了。她说,丁队长,你看,这钱也找回来了,我家老皮是不是可以……

大姐,我明白你的来意,我也知道钱的来历,按说呢,只要集体财产不受损失,我们也可以考虑对皮主任从宽处理。可是这件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需要给领导汇报,你耐心等等吧。

女人心情急迫,追着问,那要等到几时?我们知错就改还不行吗?人家都在忙大年,我家老皮还……唉,这盗窃名声传出去,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尽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这样吧,我们会尽快研究,一有准信就通知你。丁尚智这话并非言不由衷,这一刻他已打定主意,不管案子进展如何,都要想办法先让皮跃进回家过年。

女人心里还是没底,她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丁尚智,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迟疑着走到门边,她又折返回来,用乞求的语气说,大兄弟,我家老皮从二十几岁起就当村干部,一步步走到今天,没功劳也有苦劳,万一有什么过错,还请你放他一马,需要我们家属怎么做,你尽管吩咐。我们是有情有义的人,谁对我们有恩我们一辈子都会记住他的好。俗话说,麻雀也有三十初一,你一定要帮我一把,让老皮平平安安回家过年。我还说个丟底的话,若是他真的犯了大罪,过完年你们再把他抓回来。我保证他不跑路。

丁尚智听得心里酸酸的。看着女人走出办公室的背影,他想,现在钱交了,如果皮跃进出不来,那真叫人财两空。到时候,女人定然承受不了那样的结果。她会选择怎么做呢?喝药?吊颈?跳塘?割腕?卧轨……快过年了,丁尚智不敢往深里想。

这天晚上,丁尚智走进局长办公室时,政委、分管刑侦的廖副局和金盆派出所向所长都在座。这种非工作时间的紧急召集,一般都是遇到了什么突发情况。

果然,政委说,皮跃进的女婿把公安局告了,说我们乱作为,草菅人命,仅凭一个脚印和一把起子就拘留人,非要给他老丈人讨一个说法。你们两个对案件最清楚,有什么想法?

丁尚智忐忑一下,告什么告?一开始他的嫌疑最大,要不是发现皮跃进伪造现场,指不定拘留的是他。

向所长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钱是在皮跃进家被盗的,案子是他主动报来的,现场是他亲自伪造的,撬木箱的起子也是在他家抽屉里找到的,哪一点冤枉了他?我认为他女婿这是在玩围点打援的战术,想借此把水搅浑,转移我们的视线,让老丈人蒙混过关。

丁尚智说,这案子比较复杂,我感觉还真有可能不是皮跃进干的。

廖副局感到讶异,你是不是掌握了什么新情况?

丁尚智的行事风格一向是多做少说,手里做十分,心上留着七分,只肯说三分。他说,我发现了一些疑点,怀疑盗贼另有其人,但目前也只是怀疑,有待进一步调查清楚后才能给领导汇报,我需要时间。

今天都到腊月二十五了,你还有多少时间?廖副局的意思是必须想办法先把告状的事解决,大家才能过好这个年。

好了。局长说,上访的事用不着继续讨论。拘留皮跃进是法制室签字同意的,我反复审查过案卷,虽然没有皮跃进的口供,但所有证据足以指认他有作案嫌疑,在当时案情尚不明朗的情况下,对他采取有限的强制措施符合法律规定,也有利于案件侦破。皮跃进的女婿有权告我们,他喜欢蹦跶,我们管不了那么多。来自上面信访的压力由我来挡,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案件本身。今天把两位临时召来,需要你们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

向所长抢先发言,案子发生在我们派出所辖区,但我们已经移交给刑警大队机动中队侦办。我的态度是坚决服从局里指挥,保证做好配合工作。

丁尚智聽出向所长的弦外之音,案子是谁办的,这个屁股就得由谁擦干净,不关他的事。他也没什么客气好讲,直接把皮球踢回去,向所长,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机动中队抢了派出所的风头?要不,我把案件还给你?

局长轻咳一声,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案子没眉目,互相先掐起来了。

丁尚智表态说,我一上任就给局里惹出这么大乱子,辜负了领导的信任,我检讨。

廖副局说,这就是你的态度?

如果觉得不够的话,我请求辞职。

局长说,丁大队,你如果是这样的态度,我真的很失望,就拘留皮跃进这件事做检讨,暂时还轮不到你,要说责任,我也有啊,至少要负领导责任嘛。说到辞职,我看也未必能证明你的磊落,遇到问题绕道走,甚至打退堂鼓,这是一种不敢直面错误、不愿承担责任的懦夫表现。我是不是也学你一样,交一纸辞职报告,这个局长不当了,拍屁股一走了之?

政委接着说,丁大队,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尽快破案,把真正的盗贼揪出来。只有这样才能平息当事人的信访,扭转我们的被动局面。

我知道你一直在潜水作业,可能也获取了某些新证据。局长说,我们对丁大队的工作能力毫不怀疑,抓紧干吧,期待你的佳音。

丁尚智说,局长,我有个提议,暂时解除对皮跃进的治安拘留。接着,他把皮跃进老婆上午送来两万元的事情说了。

他的话一出口,大家都大眼瞪小眼。廖副局率先打破沉默说,丁大队,早先捉鬼的是你,现在提出放鬼的又是你,你这个钟馗怎么变得没立场了?

这岂止是没立场?钟馗和厉鬼要握手言和了。向所长配合着廖副局炮轰丁尚智。

不行,廖副局投了否决票,皮跃进的治安拘留是经过严格审核后批准的,法律不是儿戏,拘留所也不是菜园门,谁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太不严肃了。

任何时候,政委都是走中间路线的好好先生。他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案子是丁大队领头办的,我建议还是先听听他的意见。

丁尚智一口气说完了放人的四条理由。第一,这起盗窃案虽然从现有证据上能锁定是皮跃进所为,但直到今天他还是不开口,我也隐约觉得这案子哪儿不对劲,所以,暂缓执行拘留能给我们留下回旋余地,避免以后万一出现情况时工作陷入被动。第二,皮跃进的家属已经将公款如数交来,集体财产没有蒙受损失,我们对村民也好交代,不会出现涉稳情况。第三,就算这起盗窃案是皮跃进干的,我们现在放他回家,也不会对社会或他人构成危害。第四,皮跃进如果真是清白的,他就不会跑,跑了抓回来也是分分钟的事。反之,他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就是此地无银。所以,放他回家也是对他的一种试探和摸底,是我们给他出的一道选择题。

廖副局和向所长都没提出反对意见,会议有点儿冷场。

政委,你有什么想法?

政委和局长搭档已久,他们之间配合默契。突然被点名,他心里马上明白局长是怎么想的。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政委说,现在农村基层组织面临诸多挑战,我们要尽可能保护村干部的合法权益,维护他们在人民群众中的威信。皮跃进的案子既然存在疑问,我们就应当审慎采取强制措施。说到这里,政委显然照顾到廖副局的感受,他顿了顿接着说,我认为完全解除皮跃进的治安拘留欠妥当,我们可以由他的家属提出暂缓执行拘留的申请,在严格办好相关手续后,放皮跃进回家过年。春节过后视情况而定,该收人继续收人。

局长最后拍板放人。他说,丁大队,皮跃进必须写下保证书,承诺在结案之前不能离开辖区,随时接受警方的传讯。同时,你们也要做好相应的管控措施,确保他既不失控,也不会出现意外。

丁尚智心里清楚,皮跃进一旦解除拘留,所有的压力都将落到自己肩上,把这副担子卸下来,他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而且途中不知会发生什么。

次日一大早,皮跃进的老婆早早来到拘留所等候,同来的还有他们的干儿子。“白毛”拎着个大袋子,塞得鼓鼓囊囊的,看上去不重,也不知道装的什么宝贝疙瘩。

皮跃进并不傻,丁尚智的话一谈开,他马上反应过来是老婆用自家的两万元现金“买回”了自己的自由,而且这种自由只是暂时的,有限度的。他不干了,骂老婆说,你跟猪一样蠢啊,两万元什么概念?那是我一年上头没日没夜替村里老百姓卖命挣来的血汗钱,不是像贪官们那样坐收的腐败款。你这么一搞,人家还真以为我想私吞那笔公款呢,弄得我裤裆内糊了黄泥巴,是屎不是屎都说不清了。你这是给我帮倒忙,我不会出去的,出去活得没脸没皮,我还不如冤死在牢里!

女人显得既尴尬又紧张,她唯恐自己的小把戏被丈夫揭穿后丁尚智反悔,又把人收进去。她朝男人嗔一眼,你怎么这么糊涂,这能怪别人吗?公家的钱毕竟是放在咱家,我们有责任看管好。你记错地方不要紧,我们找回来就是,警察不会再追究你。

你没听丁大队长刚才说的吗?这事还没算完,他是不会放过我的。

女人瞟了丁尚智一眼,转向男人,老皮呀,不是我要贬低你,你真是白受了几十年教育,这哪像村主任说的话!平时在村里开会时,你常挂在嘴上说,我们要相信政府、相信党。哦,落到自己头上,你就把这话忘了?我们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跟我死回去。

皮跃进说,我相信政府,可是,政府相信我吗?

女人说,现在丁队长大仁大义,好心好意放你出去。案子的事他们还会接着调查,你要相信法律是公正的。再说,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没有了自由,还要那些钱干什么!

皮跃进朝地上啐一口,呸!法律如果公正,我就不会到这儿来!

够了。丁尚智说,皮主任,请你记住我说的话,法律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你家的盗窃案只要成立,迟早得有人到这儿来。你不来,别人会来。至于愿不愿出去,你有选择的自由,悉听尊便。

一旁的“白毛”赶紧拉了皮跃进一把,干爹,抓紧换衣,换完衣服我们回去,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古往今来形成的规矩,进了局子的人出去时全身换新,把脱下的衣服扔掉,甚至一把火烧了,有去晦气的意思,抑或是重新做人吧。

别犟着就好,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女人一边替老皮张罗,一边叨叨,棉衣是干儿子买的,你看,这配色、这大小,穿着肯定合身。

皮跃进抻开衣服仔细端详,款式新颖,针脚匀称,他滿脸嗔怪地说,这衣服蛮贵吧,“白毛”,你哪儿来的钱?

“白毛”瞅瞅干爹,眉头低下去,嘴里咕叽道,不贵,店家搞活动,打三折,才三百多。干爹受这么大的苦,我也只是表达点儿心意。

皮跃进穿上新衣,又找回村主任的感觉,他抬手指着“白毛”的鼻子教训道,往后可不准乱花钱。

女人替“白毛”救场说,难得儿子一片孝心,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三个人大步流星走出拘留所大门,谁都不回望一眼——这也是出狱的规矩,拘留所不值得留恋,没人愿意走这样的回头路!

丁尚智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觉得皮跃进穿着的这件浅绿色棉衣真好看。

腊月二十七上午,丁尚智独自开车去金盆派出所,他要和向所长落实对皮跃进春节期间的监管措施。皮跃进是他力主放人的,无论出现何种状况,他都脱不了干系。事不遇巧,所里只剩一位值班女警,说是向所长带人下村抓赌去了。丁尚智刚要离开,警车高调地开回来,停在派出所院子里,后面跟进一辆九座商务车。向所长下车后,高声大嗓指挥兄弟们把赌徒从商务车上带下来,分头安排看管、讯问。丁尚智发现参赌的人中,有一撮显眼的“白毛”。

向所长笑逐颜开,和丁尚智握着手,悄悄告诉他,快过年了,外面打工的人都回来了,没事喜欢聚在一起打牌,不这么治理一下,这个春节肯定不安静。

也是哦,现在新农村建设,硬件是搞上去了,但我感觉精神文明这一块还没跟上,乡亲们回到家乡没什么好玩的,也就只剩这点儿乐呵了。丁尚智不禁回忆起自己的儿时生活,小时候村里有舞龙队、秧歌队、放鞭炮、踩高跷……

向所长说,哎呀,每年过春节我们的压力都小不了。你是知道的,一年到头一场战役接着一场战役,这个行动刚结束,那个任务又派下来,派出所没几天消停过。本来想今年该让兄弟们过一个安静年了,哪料到又蹦出个老皮来?老兄啊,这次你可就要多担待一些了。

听了这话,丁尚智明白向所长为什么会把皮跃进的案子甩给他了。只是此时他奇怪其他的,“白毛”是个青皮,这么大的赌局,他也敢掺和?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向所长一副神秘样,“白毛”是我安插在村里的治安眼线,这次行动他立了大功……

丁尚智听罢没有说话,他转入正题,和向所长说到皮跃进的管控措施。向所长大包大揽,老兄,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老皮这个人我太了解了,我敢跟你打赌,过不了十分钟他就会来找我,你信不?

汇报思想?丁尚智有点儿佩服向所长,管控得力,你行啊。

扯!他要把干儿子保出去。

你给他这个面子?丁尚智想不出向所长会怎样应付。

当然给呀,“白毛”哪儿来的钱赌博?他只是赌场上的皮条客,最多逮住机会替上厕所的牌友挑几把土,教育教育就可以放回去,说穿了,把他一同抓来就是个掩耳盗铃的游戏。

不行,丁尚智说,我得马上走,我不方便和皮主任碰面。

向所长送客,理解,改日再请你喝酒。

空中管制,飞机延迟两小时起飞。丁尚智接到女儿和她男朋友回到县城时,已是下午四点多。

驶抵步行街附近时,女儿让父亲停车,说是要给他买新衣服。女儿找到一份理想工作,在一家上市公司拿年薪。她现在有钱,这个春节要好好孝敬父母。她给妈妈已经买好一套兰蔻化妆品,丁尚智一年四季穿制服,不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马上过年了,女儿要给老爸来个焕然一新。丁尚智哪儿肯下车?他说国家每年发的制服都穿不完,买那些衣服浪费,要买你们自己买。丁尚智还要扭捏,被两个年轻人左右架着,径直走进步行街那家K牌男装店。

一进店门,丁尚智的目光就被那些时尚衣服缠住了。说来惭愧,他无数次穿过步行街,却从未踅进去瞄一眼。边走边看,东面衣架上挂着的一件浅绿色棉衣让他眼前豁然一亮,这不是“白毛”买给他干爹皮跃进的那款棉衣吗?女儿见父亲眼睛不转弯,心里窃喜,问道,老爸,你是不是看上这件棉衣啦?

丁尚智没应她,走过去仔细翻看衣服,确信穿在皮跃进身上的就是这款。他看了一眼标价:一千二百元,三折也要三百六十元。

以为客人对这件棉衣感兴趣,涂口红的导购妹子马上跑过来,笑语春风地介绍,警察叔叔,你真是好眼力,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新款,也是我们店卖得最好的一款,要不要试一件?

丁尚智没说试不试,只问,你们打几折?

口红妹子立马收起脸上的笑容,淡然道,我们K牌男装都是一口价,从来没有打折一说。

不可能吧,你是不是骗我?

爸,K牌男装全国连锁,都不打折的,挂什么价卖什么价。女儿正在替父亲挑选裤子,见老爸闹笑话,想挣回面子,便财大气粗地说,不管多少钱,你只要喜欢就试穿,合身就买走,不稀罕折扣。

把女儿接回家里,丁尚智屁股没坐热又要出门公干。女儿说,爸,你们还没放假吗?

丁尚智看女儿一眼,迟疑着没做回答。这些年来,他脑海里已经没有“假”的概念,每到国家法定節假日,人家都休息,他比平时更忙。这不,马上过年了,他还陷在皮跃进家的那起盗窃案里,尤其是刚才在K牌男装店了解到的新情况令他感到兴奋。如果“白毛”送给皮跃进的那件棉衣不是冒牌货,那他一定说了谎话,而所有谎言的背后必然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当着准女婿的面,丁尚智不便把工作上的事情说得太露,他礼节性地打声招呼就拎包出去了。

在办公室转一圈出来,丁尚智立马杀回步行街K牌男装店。导购妹子见他跑得一头汗,又没带那件棉衣,不像是退货,问,警察叔叔,您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店里可没见着,我们向来拾金不昧。

丁尚智将妹子拉到一边,从包内捏出一张打印纸,指着上面的彩色头像说,麻烦你回忆一下,前几天这个人是不是到店里买过棉衣?

妹子拿着纸反复看,语焉不详地说,这人有点儿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她歪着脑袋,眼睛半睁半闭,努力做回忆状。

丁尚智目光热切,不说话安静配合着导购妹子的聚精会神。

忽然,妹子杏眼圆睁,想起来了,他是在我们这儿买过一件棉衣,而且就是您买的那款。说完这些,她还絮絮叨叨说,那就是个二货,傻不拉几地缠着我讨价还价,一再要求打折,那种人到这儿来压根就是走错了门……说到这儿,妹子发现丁尚智脸上写满不悦,才意识到出言不慎,赶紧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说,我的意思是对他印象深刻。为了表达歉意,她还特意把丁尚智引到吧台,让收银员把登记的底单拿出来供丁尚智查阅。K牌男装店有一套经营策略,详细登记着每位顾客的相关信息,每到生日和节假日都送一声短信问候,或者打电话让客户领一副鞋垫、一双袜子,以此来笼络顾客。

丁尚智在登记本上很快查到“白毛”的信息。他叫舒光远,还留有手机号,买衣服的时间是二月四号,农历腊月二十五,也就是皮跃进被拘留的第三天。丁尚智把账本借出来,就近找打印店复印了一份。交回原件时,他叮嘱收银员,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讲,另外,这个登记本一定要保管好,公安机关随时可能当证据调取。

收银员说,放心,我们的信息都是要建档的。

丁尚智、小关来到皮跃进家。

女人正在厨房滤豆腐,丁尚智进门打招呼,大姐,忙年啊。

二十九,打豆腐,老话呢。女人朝火塘屋一指,老皮在烧猪脑壳——喂,老皮,来客啦。

皮跃进有村干部素质,心里怎么想的不知道,面子上不记仇,见两位警察上门,赶忙丢下手里的活儿,搬椅子,添柴火。丁尚智主动说,皮主任,你对我们用不着客气。

那还像话?进门都是客,伸手不打笑脸人。明天就过年,你们还往外跑,家里的年都忙齐了吧?

什么年不年的,干我们这行,老百姓有年我们就有年,我们跟着别人过年。

皮跃进看着小关,听口音,你是外地人,过年也不回去?

我老家湘西。小关说,今年轮值,要到正月初五才休假。

初五?年都过完了,回去还有什么味儿?皮跃进把话锋转向丁尚智,替小关打抱不平说,你们公安局这样安排不合情理,哪个父母不盼着孩子回家过年?

皮主任言之在理,可谁让他当了警察?丁尚智言归正传,你回来这几天过得还好吧?

皮跃进说,好个卵,夜里做噩梦,梦见狗子追着我咬,有人指着地上的脚印拿皮鞋抽打我,搞严刑逼供,要我承认偷钱。

丁尚智一脸讪然,拿皮鞋抽打你的人肯定是我吧。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皮跃进嘿嘿笑,你们查到什么线索没有?我这黑锅到底要背到几时才能甩掉?

我们来不就是在查吗?有些事情还得请你们多配合,这次来是想了解舒光远的一些情况。他是你的干儿子,你们对他最了解。

女人说,你们怀疑他?

在案件没有侦破之前,每个值得怀疑的人我们都要调查,这是我们的职责。

女人打包票,他不可能偷我家的钱。唉,这孩子穷是穷点儿,但手脚干净,一年四季在我家进进出出,连一根针都没拿过。要说坏脾气,他原先就是喜欢买那个什么彩,老皮盯得紧,经常扯起耳朵教育,他早就改过来了。

皮跃进打断老婆的话,公安上的事儿你多什么舌头?

丁尚智拍拍皮跃进身上穿的K牌棉衣,试探着说,皮主任,昨天我女儿给我买了一件棉衣,和你这件一模一样,你猜多少钱?听说要一千二百元。

皮跃进怔了怔,那么贵?这孩子为什么扯谎?

女人插进来一嘴,他恐怕买到了假货,不是说只要三百多吗?

我们调查过,他给皮主任买的棉衣货真价实,这一点我敢保证。

没错,一千二百元打三折,只要三百多元,不打折他买不起。皮跃进说,古人讲,结拜三年成古亲。“白毛”喊我一声干爹,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关照他,他出点儿血也是应该的,我受得起。

丁尚智说,我问过了,K牌男装没有打折的先例,“白毛”实打实地付了一千二百元。

真的?皮跃进埋怨说,叫他不要乱花钱,这孩子就是憨。

女人说,他肯定是怕说了实话你撅人,就故意往少里说。

有些信任一旦建立起来是牢不可破的。事情明摆着,可这夫妻俩还在向着“白毛”说话。丁尚智觉得没必要再讨论下去,提出到房间转转。来到西厢房,丁尚智在里间靠北墙的抽屉柜上发现堆放着的报纸。他想起皮跃进老婆自作聪明用报纸包钱的拙劣演技,就随手翻看,发现每张报纸的报头都让投递员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纸棚沟村”四个字,元月三十号的那份《朗州日报》果然不见了。再往下翻,丁尚智又有了新收获。他看似随意地问皮跃进,村里的报纸都放你这儿?

皮跃进说,我有看报纸的习惯,尤其是我们市里的日报,这么多年一天都不落下,而且我看完后按顺序叠放好,每年都装订,随时可以查阅。我敢打赌,我们村的《朗州日报》在全镇是保管得最完整的。

未必吧?那我问你,元月十七日的《朗州日报》哪儿去了?丁尚智在唤醒皮跃进的记忆。

皮跃进翻找一阵,果真少了那天的报纸。他忽然一拍脑袋,哦,想起来了,我正是用那天的报纸包了钱。对,那天就是十七号。为了证明记忆准确,他还找来自己的工作日志,上面真还记着一笔:集资款已收到两万元,年后可以开工……

丁尚智把皮跃进的日记拍照告辞出来,和小关围绕“白毛”马不停蹄地到处跑,跑着跑著,就把脑子里的许多迷雾跑散了。天黑时回到县城,华灯初上的街面到处张灯结彩,一派喜庆。去年,县政府城市亮化工程下了大手笔,马路和街道被灯光照亮,临街所有商铺的门脸装饰一新,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竞相闪耀,与行道树上悬挂的电珠拉灯交相辉映,城市的年味已经很浓了。丁尚智想起女儿,也想起皮跃进指责公安局的那番话。他突然说,小关,你赶快回家过年吧,现在就去火车站。

小关抓握方向盘的手轻微颤抖了一下,我要值班,大队的排班表都出来了。

没事儿,我替你。

我怕领导……

怎么,在你心中我不算领导?

丁大队,我不是那意思。案子刚有头绪,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叫你回你就回,哪儿来这么多理由,警令不通吗?大队长那边我会说清楚,你就别担心了。说着,丁尚智把小关撵到后座,自己开车送他去火车站。

警车在火车站广场外的马路边停下来,小关道声谢,跳下车一路小跑,连带头发都一颠一颠的。丁尚智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变小,变得越来越模糊,心想,这孩子的一颗心其实早就飞到父母身边去了。他心里顿时充满一种温暖的感觉。

从火车站回家的路上,丁尚智猛然觉得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白毛”的作案嫌疑已经呈现出来,完全可以抓捕归案。丁尚智的本意是想等他过完这个年再动手,迟也不在乎这一两天,可是,万一他感觉不妙潜逃了怎么办?丁尚智没把握,他担不起这样的风险。于是,他边开车边把白天调查的情况电话汇报给大队长和局长。两位领导都同意马上收网,不能给“白毛”留下任何可乘之机。局长下令,抓捕任务由丁尚智负责组织金盆派出所民警执行。

丁尚智打电话给向所长,让他集合民警待命,自己大约两小时后赶到。

听说要抓捕“白毛”,向所长开玩笑说,老兄,你就不怕我暗度陈仓?

丁尚智反应过来,“白毛”是向所长安插在村里的治安眼线,故意说,呵,我倒把你和“白毛”的特殊警民关系给忘了,那好吧,“白毛”这次如果抓不住,就是兄弟你走了反水,到时候看局长怎么收拾你。

打完嘴巴仗,丁尚智回到家里。他肚子饿了,晚上的行动也要换便服。

家里人都吃过了,没留饭。妻子责怪他为什么不提前打电话,她满以为他在外面有饭局呢。趁着妻子下面条的时间,丁尚智和女儿说话。女儿回来两天了,一直都没时间好好陪,他像做了亏心事,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女儿倒是先说,爸,我明天想和小孙去修山寺看看,我们一起去吧。

丁尚智说,修山寺你都去过好几回了,有什么看头?

我们想去敬香求个签,大年三十求的签吉祥。

说完这话,女儿脸上有了绯红。丁尚智看了小孙一眼,明白女儿是要去求什么签了,心里默默祝福两个孩子。可是,他不知道把“白毛”的事情处理完要到什么时候,就模棱两可地说,明天再说吧。

妻子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来,丁尚智吃完一抹嘴巴说,我晚上还得出去执行任务。

妻子习惯了。她从丁尚智的吃相里已经看出端倪,只幽幽问一句,晚上回来吗?明天就是大年。

丁尚智走到玄关处,换着鞋,声音弱弱的,说不好,要看顺不顺利。

女儿没说话,静静走进房间,拿出昨天新买的那件棉衣,半是娇嗔半是爱地说,爸,外面这么冷,放着好好的新衣服不穿几时穿?

新棉衣真好。丁尚智走进电梯时,周身发热,心里更觉暖暖的。

行动很顺利,把人控制住以后,警察对“白毛”家进行例行搜查,结果在他的床垫下搜到九千多元现金。丁尚智像寻宝一样,不放过每间屋子。最后,他在厕所墙上的水泥砖孔里发现了半截报纸,拿出来用电筒扫上去,报头上的铅笔字赫然清晰,所有疑点完全对上。

先带“白毛”回派出所突击讯问。

舒光远,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白毛”说,你们还抓过我干爹呢。他的潜台词是警察喜欢乱抓人。

请你回答几个问题,说得清楚,我放你回去;说不明白,我送你进去。首先问你,二月一号白天,也就是你们龚组长办喜酒那天,你在哪儿,在干什么?谁能给你证明?

我在家里睡懒觉,不行吗?

丁尚智拿出半截报纸,问,这张报纸为什么会在你家厕所的砖孔里?

我从干爹家拿的,怎么,村里的报纸我看看也犯法?

你拿走的只是一张报纸?报纸包着的东西呢?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吧,我也不需要你给出答案。下一个问题,你花一千二百元给你干爹买了件K牌棉衣,为什么扯谎说只要三百多?你不会想说是买的地摊货吧?

“白毛”开始懊悔起来,想起自己在店里有登记。他狡辩说,我给干爹买衣服,喜欢说多少就说多少,你们管得着吗?

丁尚智将一沓现金甩在桌面上。这样吧,我帮你算笔账,就在皮主任家公款被盗之后,你的经济情况开始好转,你连本带息还完了信用社5691元贷款,给你干爹买衣服花去1200元,还江小军茶馆赌账1100元,给镇上张老师交清你儿子欠下的生活费580元,还清村里老王头儿小卖铺赊账286元,还了龚组长家160元,光是这几笔加起来就有9017元,还有你藏在床垫下的这些钱。请问,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谁能给你证明?

“白毛”没想到警察对自己的底细会摸得如此清楚。他现在很后悔,那天得手后不该拿不义之财挽救诚信,急着还清全部旧账,更不该发善心,觉得对不住干爹,一定要给他买件像样的衣服表达心意。他本以为干爹代自己受过,会把贼名扛到底,没想到公安局没几天就把人放了。他把向所长当成救命稻草,哭丧着脸说,向所长,你替我说句公道话。

向所长的脸垮下来,放一颗烟雾弹迷惑他,我还真想给你支一招儿。舒光远,你给老子张大耳朵听着,当初我们关你干爹就是个幌子,故意制造假象让你跳出来表演。这些天来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公安机关的掌握之中,不要抱有幻想了,老老实实把事情说清楚,我还可以考虑替你求情,争取宽大处理。法律虽说严肃,弹性也是有的。别以为我们曾经有过一些治安上的合作,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可不当你的保护伞。

向所长的这一棍子打得“白毛”不轻,斗了大半夜,他终于说出实话。

能偷到皮主任家的钱,“白毛”感到不可思议。那天上午十点来钟,他睡醒后百无聊赖,来到干爹家串门。大门敞开着,干妈在屋西头猪栏里挑粪水灌油菜,他连喊几声没人应,就径直往屋里走。楼上那口木箱早就引起了他的好奇,一口破破旧旧的箱子落着锁,里面能藏什么值钱的东西?他顺着木梯爬上去,用力一把将锁扯下来。“白毛”看到了报纸包,拿手一捏,就知道是钱。那笔公款轻而易举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他蹑手蹑脚下楼后,觉得有必要把剧情设计得复杂一点儿,就摸进干爹的卧室,翻出那把扁口小起子,转回去将扯出来的锁和拉链套回原位,再用起子伪造了一个撬压痕迹。然后,他把起子还回原处,从旁边开着的耳门溜回家。“白毛”并没有撬开西厢房的后门,是皮跃进栽赃自己蒙蔽了警察,无意中给“白毛”打了掩护,扰乱了侦查视线。

丁尚智把舒光远押回县城,直接送看守所关押。办完刑拘手续回到刑警大队時,已是大年三十凌晨四点多钟。为创建文明卫生城市,城区明令禁止燃放烟花鞭炮。但这个夜晚,整座县城都被郊区灿烂的烟花和隆隆的声响裹挟着,丁尚智并不寂寞。隔老远,他发现自己办公室里亮着灯,有点儿蒙圈了,莫非出门时忘了关灯?

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丁尚智感到奇怪。他走进去,瞥见小关趴在办公桌上,脚下的烤火炉散发着温热,呼噜打得酣畅而悠扬——他没有买到回家的车票,便守在办公室值夜。丁尚智后悔自己没早点儿想到让小关订票,春运这么紧张,临时哪儿有票啊。他轻手轻脚把门关上,自己也躺在沙发上小憩。他想,再过两个小时,老婆就会打电话来通知他回家吃团年饭,到时候一定得把小关叫上。

责任编辑/吴贺佳

插图/子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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