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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谎的我们

2024-03-06陈超

啄木鸟 2024年3期
关键词:王姐警官妈妈

陈超

江对岸的灯光秀已经进入了第三个单元,高楼大厦通体被点亮成了紫色,各种闪烁的图案和流动的波纹竞相上演。

肖声却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平静的江面,看着城市霓虹在水中的璀璨倒影被来往轮船刺耳的鸣笛声撕裂。

撕裂、重聚,再次撕裂、再次重聚,便好像是那倒影怎么都摆脱不了的宿命。他所有的感官都似是随着视线穿透水面,一路下潜,任由人声鼎沸的江滩上还留着那具形单影只的躯壳。

肖声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何来到这里。直到过了许久,夜里降下了寒气,让他本能地打了个冷战,记忆这才再次重聚。脑海里那些让他痛苦的人和事又一次提醒着他——你忘了自己是谁吗?

肖声的心猛地坠落,而身体却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手机此时正在裤兜里振个不停,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的来电,不用听也知道她会说些什么。反正这些年就是这么周而复始的,谁也离不开谁,谁拿谁也没办法。

“表白表白表白表白!”一群年轻人在一旁起着哄,一个刚长出胡茬子的男孩儿单膝下跪,向脸红的姑娘献出了花捧。

肖声的嘴角也不由微微翘起,他特别羡慕周围的这些人,他们的欢声笑语,他们的追逐打闹,无一不充满着生气。

曾几何时,这里也是肖声留下过美好回忆的地方。长江大桥的正下方,百年老城的一墙之隔,美食街的巷口,当年聚集在这里的不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而是周围几所学校里的少男少女。再大的学习压力也无法阻止他们在最美好的年华里去毫无意义地挥霍青春。

就是在这里,懵懂无知的肖声短暂地拥有过真正的幸福。

也是这里,成为肖声成年之后唯一的避难所。

那边的男孩儿已将女孩儿高高举起,无视周围拿起手机拍照的人群,像是刻意向全世界分享自己的喜悦。

肖声在原地杵了一会儿,自觉格格不入,终于转身走上台阶,一口气走回堤外的大马路上。

正好是绿灯闪烁的最后几秒,他随着人群往前赶了一步。行至斑马线中间,忽然和一个身影擦肩而过。有那么一瞬,肖声怔住了。

回过神来,肖声立刻转身追了过去,此时还能远远看见那个背影。可追了没几步,对面的人流迎面而来,不知道是谁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下意识回头瞥了一眼,再转过头来,已经丢失了那个目标。

肖声懊恼不已,围着十字路口找了一整圈,还是一无所获。他越是努力回忆,越是觉得自己绝不可能看错。可这茫茫人海不会撒谎啊,转身的工夫,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消失就消失了呢?

又一次,他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是自家卧室的天花板。

又一次,他的信誓旦旦只沦为了别人眼中的笑柄。

离家出走的时候,曾把话说得那么决绝,可最终还是低估了“家”这个字背后那强大的惯性。

肖声看一眼闹钟,才早上7点。这个点儿她一般是起不来的。也就是说,自己只要抓紧点儿时间,就可以不和她打照面。

肖声翻身下床开始洗漱。虽说赶时间,却收拾得仔细,还认认真真刮了胡子。今天是周四,是他做志愿者的日子,他必须以健康的精神面貌出现在孩子们面前。

临出门,肖声对着门口的镜子最后整理了一下,却在镜中看到叔叔辈的余明穿着睡衣从他母亲的房间里走了出来。肖声头一侧,本想装作没看见,反倒是余明自己凑了过来。

“肖声,这是去哪儿啊?”

“志愿者。”

“做志愿者好啊!行善积德,有益社会嘛!”余明随口附和。

肖声难以置信地打量着余明。

余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干咳两声,压低声音:“肖声啊,你看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两个男人一起坐坐,喝几杯,我早就想跟你聊聊了。”

“我们有什么好聊的?”

“我和你妈……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跟你也不用藏着掖着。”

肖声差点儿压不住火:“你跟她的事用不着跟我汇报!你们俩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别扯上我!”

余明迅速回头看了眼卧室的方向:“小声点儿,你妈还没醒呢!”

肖声没搭理他,转身摔门而出。

走进“王晓丽禁毒工作室”之前,肖声对着车内的后视镜再次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仪表和着装,翻看了一下眼底,又仔细闻了闻身上的味道,确保一会儿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下車后,他立刻切换了一张温柔和蔼的笑脸,一只脚刚迈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社区民警王晓丽的声音——

“你再摇桌子我不客气了啊!”

“姚峰!你是要作妖还是要发疯啊?”

“淼淼,没说你啊!你怎么又哭了……”

看到王姐被一群熊孩子整得焦头烂额,原本的强颜欢笑自然而然地舒展开来:“王姐,怎么样?这群孩子比犯人还难管吧?”

说着话,老鹰捉小鸡,一口一个“走你”,肖声将满屋子乱跑的孩子一个个逮到,摁在了座位上。

张翔正值多动的年纪,前脚坐下后脚又想开溜,被肖声用指头指住:“动一个试试?动一下扣一分。我看你月底的奥特曼闪卡是想我扣几张是吧?”

张翔一脸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地老老实实坐定。

王姐祭出一根大尺子,“啪啪啪”拍在会议桌上。到底是孩子,面对赤裸裸的“暴力”,一个个都老实了,拿出作业本开始做作业。

王姐擦了擦额头的汗,把肖声拉到一边抱怨:“你说这些小崽子们吧,不熟悉的时候,担心他们自卑,担心他们多想,可这熟了以后吧,对我那是一点儿敬畏之心都没有了,我穿着警服都敢当我面打架。瞧见没有,都无法无天了!”

肖声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孩子们:“从小生长在那样的环境里,现在能有个地方让他们想笑就笑,想闹就闹,这不挺好吗?他们将来长大了,肯定会感谢你的。”

“我是应该的。要感谢也该感谢你!你说你这几年又出钱又出力的,一个富二代,别人嫌弃这儿都来不及,你图什么啊?”

“图我能从他们身上看到希望。”注意到王姐目光异样,他赶紧解释,“戒毒这么难的事……他们的父母既然愿意回归正常生活,我们干吗不为他们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

王姐长叹一声,把尺子扔到一边:“这些孩子太可怜了。要说社会上对他们没有半点儿歧视,那肯定是假的。但父母的错怎么能算在孩子头上呢?更何况,这些吸毒的未尝就不是受害者。最可恨的还是那些贩毒的……”

“哐当”一声,爱哭的淼淼不小心将铅笔盒碰到了地上。肖声跨出一步,將笔一支支捡起,装回铅笔盒里。这时他才发现,淼淼的铅笔盒里贴着的是一家三口的全家福。肖声将铅笔盒递还到她手上,顺势摸了摸她的头,却又刻意回避着她的目光。

王姐继续说:“现在我也就是尽力而为吧。给那些戒毒回来的人找工作就够我忙活的了,你也知道,能卖我面子用他们的岗位,都是些没人愿意干的苦活脏活累活。他们都忙工作去了,这些孩子我能不帮着照看?可是,我这社区民警的工作也不止这一项……”

“王姐,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你。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天天看着他们,我还挺开心的。”

王姐呵呵一笑:“知道你有钱有闲,可你一个大男生,除了看住他们自习还能干吗?我啊,是想找一个能静下来辅导一下他们作业的老师。有课上,有题做,自然而然就老实了。”

“闹半天我还成一厢情愿了。”肖声半开玩笑半当真。

“唉,话说清楚啊!我可没有嫌弃你的意思。新来的老师我也没接触过,一个小女生,万一镇不住场子,还得靠你啊!”

“已经有人选了?”

“还是你的大学校友呢!”

“也是师大的?”

“对!今天正好是第一天报到,搞不好你们还认识呢。”王姐开启了八卦模式,“你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从没见你正经交个女朋友。这女孩儿如果合适,你得主动点儿。王姐尽量给你们创造条件,做义工谈恋爱两不耽误,多好!当然啦,这女孩儿家里什么情况,谈了对象没有,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肖声哭笑不得:“王姐,我就是简单好了个奇,你要不要这么强扭瓜啊!”

“你可别后悔!姑娘好看着呢!人文静,名字也文静,叫……”

王姐话没说完,肖声的身后就响起一个温婉的女声:“我叫叶笛。”

肖声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猛回头看着来人。

对方略显紧张,笑盈盈羞红着脸:“肖声,好久不见。”

看着叶笛给孩子们逐行逐字辅导作业,肖声有种特别不真实的感觉。

所以,昨晚他肯定没看错,即便只是一个错身,一个模糊的背影,他也不可能认错自己人生中喜欢过的第一个女孩儿。

大学毕业到现在已经四年了,叶笛基本上没什么变化,蓬松的刘海,尖尖的鼻子,笑起来才看得见的浅浅的酒窝,还有跟人讲话时的那种慢条斯理。肖声有一肚子问题想问,正好趁着叶笛上课的工夫理出头绪。叶笛的目光忽然往他这边瞟了一眼,看见呆若木鸡的肖声,忍不住扑哧一笑,扭过头继续辅导功课。

下课后,两人告别王姐,一路慢悠悠地溜达着,谁都没有说出自己的终点。

叶笛惊讶,昨天只是带着两个朋友去户部巷吃东西,饭后从汉阳门码头坐船去江汉路步行街,竟然在那个路口和肖声擦肩而过。

肖声到底还是忍住了“太有缘分”这种不入流的说法,问叶笛为什么忽然回到江城。他最后一次听到有关叶笛的消息,说她去了新疆。

叶笛娓娓道来,研究生考到西北某师范学院,毕业后选择去南疆支教,在一个靠近无人区的县城当小学老师。她很喜欢那个地方,更喜欢那些直率朴实的孩子们,可惜她的哮喘病不允许她待在那种常年沙尘肆虐的环境里。不得已,她只能忍痛离开,回到她唯一还算熟悉的大城市,职业还是教书……

也许,叶笛会在这里安居下来?肖声按捺住内心的雀跃——刚才她的故事里似乎只有一个人的独来独往。要么事实如此,要么她刻意不提,无论是哪种,对肖声来说都是好消息。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扯到了将近夜里十二点,没有找地方坐下,只是沿着那条熟悉的街道走走停停。

叶笛首先提出了道别,她明天还有一天的课,要赶紧回家休息。肖声要送她回家,叶笛以“下次请你上去坐坐”婉拒。两人之间迅速升温的热度就这么恰到好处地点到为止了。

肖声目送叶笛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默默地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他不能再自暴自弃下去。

他要好好活着。世界既然没有放弃他,他便不能放弃自己。

自从那天与叶笛邂逅,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两人之间的关系就仿佛命运安排好了一样,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发展。除了学生时代的共同回忆,还自然而然生出许多新的话题。

某个晚上,从禁毒工作室回叶笛家的路上,肖声试着牵住了叶笛的手。她有些意外地看了肖声一眼,明显表现出与往日里不同的紧张,但也没有拒绝。

肖声的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脚步也轻快起来。

也是从那天以后,除了每周做两次志愿者的固定交叉,两人在其余时间的见面也多了。

幸福可能才是世上最令人成瘾的毒品,肖声终日沉溺在对未来的想象中无法自拔,在家吃饭的时候也经常不自觉地傻笑。

妈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没有挑破,只是试探性地问了问女孩儿的基本情况,还提醒肖声,适当的时候可以把对方带回家吃顿饭。这话引起了肖声的警惕,他当场撂下狠话,不许妈妈过问自己的私事。

妈妈从来都拗不过孩子,只能苦笑摇头。

尽管这个小插曲不疼不痒,但肖声心里明白,有些事是绕不开、躲不掉的。究竟该怎么面对,他早晚都要拿出一个对策。

11月18日是淼淼的生日,王姐特意嘱咐肖声和叶笛早点儿过来做准备。

看着那些气球、彩带和礼花筒,肖声不由想起学生时代给叶笛准备的生日惊喜。那天叶笛穿着白色连衣裙,和她今天的打扮几乎一模一样。气球从天而降,在叶笛头顶炸开,溅了她一身的粉色泡沫,叶笛尖叫着,拿着剪刀追了肖声大半个操场……那是叶笛最喜欢的一套衣服,只在最重要的日子才穿。尽管事后肖声赔了叶笛一套崭新的同款连衣裙,叶笛还是恶狠狠地说了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一个气球忽然在肖声耳边爆炸,白色粉末喷得他满脸都是。肖声抹了把脸,定睛一看,对面是笑得前仰后合的叶笛,手里还拿着半截气球残骸和一把剪刀。

“你还真记仇啊!”

他们旁若无人地在禁毒工作室里笑闹……

到了下午淼淼放学的时间,王姐把她接了过来,叶笛和其他小朋友们早就捧着生日礼物等候多时,肖声自掏腰包,订了一个豪华大蛋糕。

淼淼戴着公主头冠,在“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中吹灭蜡烛。她偷偷将许下的愿望告诉了她最喜欢的小笛老师——希望妈妈能原谅爸爸。

叶笛不解其意,偷偷问王姐,王姐用眼色示意:稍后再说。

生日会结束,其他孩子都被家长接走了,淼淼的爸爸才露面,穿着快递员的制服,拎着一大袋廉价的零食和玩具。叶笛将淼淼交到他手里,看着他把女儿高高举过头顶,骑在脖子上,父女俩一路唱着歌离去。

几个人一起收拾孩子们留下的一地狼藉,王姐平静地对肖声说:“你不是总问我到底有没有人能成功戒毒吗?淼淼的爸爸就是其中一个。”

去年,淼淼妈因吸毒过量导致全身溃烂,还嫌不过瘾,她用刀片划开了大腿根,露出静脉血管——就为方便注射毒品。圈内管这叫“开仓”。严重的时候,她每走一步,血都会从“开仓”的伤口里飙出来,溅得家里到处都是。淼淼爸为了女儿退无可退,反倒成功戒除了毒瘾,将淼淼带出来单独居住,还在王姐的帮助下同时打了好几份工。据说淼淼离开妈妈那天,母女俩都哭得撕心裂肺,最后是爸爸心一横,一脚踢关了铁门,还警告淼淼妈今后不许再和女儿有任何联系,否则就亲手杀了她,哪怕赔上自己一条命。

那天以后,妈妈真的再没有联系过淼淼,而淼淼也再没有了笑容。

叶笛很难相信,王姐口中狠心的爸爸就是刚才那个和和气气甚至唯唯诺诺的男人。王姐说:“淼淼爸一直挺温和的,只是那天像变了个人——他坚信他这么做,对所有人都好。”

上个月,淼淼妈走了。得知消息,他把淼淼拜托给王姐,自己关在家里一天一夜,哭声整栋楼都听得清清楚楚。第二天,他却像没事人一样笑眯眯地去王姐那儿接淼淼上学。

是的,直到今天也没人告诉淼淼,“开仓”意味着什么;直到今天也没人告诉她,她的妈妈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原谅任何人了。

王姐的声音哽咽了,自嘲太多愁善感,转身忙活别的去了。

叶笛坐在孩子们的座位上默默流泪,肖声坐到了对角线另一端,远远看着叶笛,却不敢上前安慰半句。他也知道此时自己的表现有多么不正常,可刚才的故事却像是下给他的一道紧箍咒,反复追问着他一直回避的问题。

终于,葉笛主动向他走了过来。他缓缓站起身,谁知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心跳加快、呼吸困难,像是有几万只长着钩爪的毛虫在他心里爬。

为什么是现在?明明自己一向那么注意,明明最近的逐步减量计划非常成功……可为什么会是现在?

肖声已经顾不上其他,留下一句“家里有急事,我得赶紧回去”,就匆匆逃离了禁毒工作室。

一口气狂奔了两条街,自觉足够远了,这才一头扎进公共厕所,将自己锁在隔间里。

唯独今天,他不想认输,不想屈服,不想瞧不起自己。然而,那几万条毛虫就像是顺着他的血管开疆拓土、烧杀掠夺,钻心的痒与痛遍布全身。肖声下意识抓挠墙板,抓得指甲都出血了。再不行就去咬,连复合板上都留下了牙印。最后用头去撞,撞得鼻青脸肿……

然而还是没用,因为肖声想起了某人给自己留的那个后手。那个以防万一的后手,此刻反而成了导致心理堤坝溃败的蚁穴。

肖声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头撞向复合板……

第二天清晨,肖声半躺在厕所隔间里,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混作一团。他的视线再次清晰,聚焦在指尖上残留的粉色晶体碎末上。

那个问题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你忘了自己是谁吗?

“我没忘。”肖声嘶哑着嗓子回答自己,“我是肖声,我是一个瘾君子。”

妈妈端着托盘走到肖声卧室门口,用热腾腾的饭菜替换了一夜过去却分毫未动的晚餐。她轻轻叹了口气,手停在门板前,犹豫着该不该敲下去。

卧室里忽然传出手机铃声,人工语音反复提示——“叶笛来电话了,叶笛来电话了”。

妈妈这才敲了两下门:“她的电话你也不接吗?”

妈妈知道叶笛是谁,知道她就是那个在近两个月里让肖声“活过来”的女孩儿。

屋里还是没有动静,任由铃声响到最后。妈妈提高音量:“你好歹给点儿反应啊,你再这样,我可撞门进去了。”

“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杯子之类的东西摔在门上。妈妈终于松了口气,挽了挽发髻,转身离去。

整个下午,肖声妈妈独自在二楼的大露台上抽烟,面前的烟缸塞得满满的。她是个遇事极有决断的人,偏偏在儿子面前束手无策。知道肖声吸毒的那天,她感觉天都要塌了,也生平第一次检讨起自己。但事已至此,她不能装作视而不见,再不想面对也得面对。

毕竟,肖声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还能活下去的唯一盼头。

她曾想过送儿子出国,让肖声远离周围不健康的环境,可一想到国外更加泛滥的毒品状况,就立刻打消了念头。后来,她又用强制性的手段逼肖声戒毒,把他关在屋子里,清走了所有可以用来自残的金属、玻璃等尖锐物品。初期是成功的,肖声被动戒断了毒瘾。但没过多久,天知道他从哪儿又搞到了毒品,还面带微笑地主动告诉了她。

那一刻,她终于意识到——儿子是在用这种方式报复她。

她放弃了强迫肖声戒毒的想法,这么做只是徒增痛苦——毕竟不能关他一辈子。肖声戒毒时的惨叫声、哀求声以及事后的遍体鳞伤,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叶笛的出现,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她从未见过肖声如此在乎一个人,儿子每天都是兴冲冲出门、笑盈盈回家,饭量变大了,和她说话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肖声妈妈一点儿都没有那种婆婆被媳妇抢走了儿子的心态,她乐见这样的人出现在肖声的生活里。儿子只有活得开开心心有牵有挂,才可能主动走出来,拥抱新的生活。

两天前,她的希望再次破灭。肖声颓着身子回到家里,那迷离涣散的眼神,一看就知道刚吸食完毒品——要么是失恋后自暴自弃,要么是卷土重来的毒瘾比以前更重了,超出了他忍受的极限。

必须找到其他能够拯救儿子的办法……

深夜,妈妈拎着一把小板凳来到肖声卧室门口坐下,坐了几分钟才开口。

“妈妈想跟你谈谈。”

不出所料,里面毫无反应。

“你可以不谈,那我就去找别人谈。找谁呢?是那个爱管闲事的社区民警王晓丽?还是你的大学初恋叶笛?”

里面传出窸窸窣窣下床的声音。

“你知道的,我做得出来。”妈妈淡淡地说,“查到她们俩的电话号码对我来说也不是难事。”

门里门外沉默了近一分钟。肖声缓缓打开房门,狠狠咬着牙,用困兽死斗般的眼神盯着妈妈。

妈妈轻叹一声站起身来:“下楼吧,我炖了你爱喝的藕汤。”

母子俩在餐桌前相对而坐,挑起话题的妈妈这时却一言不发。待肖声默默把面前的一大碗藕汤全部喝完,交作业一般把空碗推到桌子中间,她才开口:“你和她是认真的?”

“认真怎么样?不认真又怎么样?”

“如果你是认真的,那妈妈接下来的话也是认真的。”

肖声看了妈妈一眼,也不回答,只是头重重往下一沉。

“那好。我问你,你对这姑娘了解多少?”

“你那么有本事,还需要问我吗?”

“我也可以自己查,只要你觉得没问题。”

肖声深吸一口气,极不情愿地答道:“她爸妈走得早,是跟奶奶长大的。我们大学处过一阵子,研究生她考到了西北师范,就没再联系。听她说,毕业后她一直在南疆支教,在一所小学当老师。”

“这些情况我会查证。还有呢?”

“大概两个月前,她回到了江城,我们在大街上偶遇了一次,当时她没看到我,也就没说上话。后来,她也到王姐的禁毒工作室做志愿者,我们就这样恢复了联系。”

“怎么这么巧?江城的社区这么多,偏偏你们俩就能遇上?”

“你忘了吗?我们大学的时候扶助孤寡老人,对口的就是这个社区。你不是还捐过钱吗?”肖声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嘲讽。

妈妈对此不以为意,边洗碗边问:“这么来看,你们俩心里一直都有对方。那当初为什么要分开?以我们家的条件,她什么家境也无所谓啊。”

“这个问题不应该问你自己吗?”

不用回头也猜得到儿子此时的表情,她不否认:“嗯,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泡了一壶茶,她回到餐桌旁坐下,“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想和她结婚?”

肖声无语。

妈妈叹了口气:“她看到没有?”

“看到……什么?”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肖声摇头。

“那就好。”

“所以,你觉得我可以继续骗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现在后悔了?为了跟我赌气,去碰那个东西,值得吗?”

“不是赌气……本以为我这样做你就会收手。”

“现在呢?”

肖声自嘲般短促地笑了一下。

“你能意识到这一点就很好。赶紧回她消息,找个理由圆过去。需要妈妈帮忙的话,提前通个气。”

肖声警惕地看着妈妈。

“别这么看着我。我是真心希望你幸福。只有真心爱上一个人,你才能真正长大。”

“你觉得……我还有爱别人的资格吗?”

“怎么没有?我的儿子我了解,你跟你爸一样,将来一定是个好丈夫、好爸爸。”

“你觉得她能接受我,接受真正的我,还有我身后的一切?我和她继续下去,只会害了她!”

“那你爱她吗?”

“爱!但我配不上她……”

妈妈愣了几秒钟,随后点了点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毕竟是你妈妈。我们母子相依为命,能平平安安过到今天也是不容易。以前我不许你离开我,是真的舍不得。但……如果你认准了她,我可以把你们送到国外,让你们去过你们想要的生活。至于我这个妈妈,你愿意认,不枉我疼你一场;不愿意认,我也不强求。总之,你过得开开心心就好。将来妈妈这边的事……”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淌了下来,“都和你们没有关系。”

没料到今晚妈妈会有这么一番袒露心迹,肖声的心软了。他起身来到妈妈身边,扯着卫衣的衣袖擦了擦妈妈的眼角。“我一定会把毒戒掉!”

妈妈嘴角轻笑,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她伸手搂住儿子,头轻轻靠在他的腰际:“只有一点,必须确认她是个靠得住的人。最近找個时间,请她来家里吃顿饭吧。”

肖声以妈妈突患疾病为由解释了这三天的失联。叶笛将信将疑——无论多忙,回个信息或电话的时间总该有的。肖声早料到叶笛会有这样的疑问,把锅甩给了妈妈,说妈妈愿意当面解释清楚,并借机发出了家宴的邀请。叶笛自然有些意外,以最近学校太忙为由婉拒。

回到家里,肖声原话转述,妈妈反倒面露笑容:“人家拒绝了才是合乎情理的。”

两天以后,肖声做志愿者归来,妈妈第一句话便问他有没有见到叶笛。肖声点头,妈妈让他拨通叶笛的电话,由她来发出邀请。

肖声调出号码,却有些踌躇,被妈妈一把抢过手机。电话接通,妈妈先是一番道歉,说自己老毛病突发,儿子手忙脚乱,情急之下还把自己摔了个鼻青脸肿。而后诚挚邀请:“一定要给阿姨一个赔罪的机会啊……”

肖声在一旁窘红了脸,妈妈却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谎话连篇。挂断电话,妈妈冲肖声做了一个“OK”的手势:“放心吧,如果她心里真的有你,面对长辈的邀请就不会无动于衷,哪怕这个邀请非常唐突。”

第二天,妈妈一大早就拎着菜篮子去了市场。

她不知道叶笛爱吃什么,也没有询问的打算,只按肖声的口味准备菜谱。她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在厨房里忙碌,尤其是每隔十几分钟就关照一下电汤锅里熬制的银耳燕窝羹。

晚上6点,门铃响起,妈妈小跑到门口:“你就是叶笛吧?哎哟,好漂亮的姑娘啊!”

妈妈夸着叶笛,却看了儿子一眼。

叶笛有些紧张,规规矩矩欠身鞠躬,递上鲜花和水果篮:“阿姨好,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是我自己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有什么麻烦?”

妈妈接过礼物,转身的空当,偷偷给肖声竖了个大拇指。招呼叶笛落座,闲聊了几句,她忽然想起厨房里的活儿还没结束,大叫着“我的燕窝啊”颠儿颠儿跑了回去。

叶笛看着肖声妈妈的背影:“你妈还挺可爱的啊!”

肖声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两人在客厅里傻坐了几分钟,也不知这种场合该聊些什么,直到叶笛打破了僵局:“你家这么大,带我参观一下吧。”

肖声松了口气:“我家露台上种了不少花,我不太懂,据说都是名贵品种,我带你去看看?”

如果说肖声之前有过疑虑,那么在席间已经烟消云散。

那个记忆中的妈妈,那个温柔慈爱的妈妈,今晚回来了。

妈妈和叶笛聊得特别投机,反倒将他这个儿子撇到了一边。有那么一瞬间,肖声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开始畅想和叶笛在国外的美好生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确信,他一定能够戒毒成功!淼淼爸能,他也能!人心里只要有牵挂,就会变得强大!

妈妈终于聊到了正题上:“小笛,我知道这么问你很唐突,但你有想过换种生活方式吗?”

“阿姨,您指的是……”

“就是和以往不同的生活方式,也不用整天忙工作那么辛苦。”

“阿姨,我还真没想过这些。老实说,我和肖声能再次相遇,我自己都挺意外的,到现在还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叶笛的回答非常聪明,肖声妈妈听懂了弦外之音:“我听肖声说,你奶奶走后,你就没有其他亲人了?”

“还有个远房叔叔,但很多年没联系了。”

“我懂!亲戚什么的,关键时候指望不上。人跟人啊,除了血脉亲情,就是婚姻了。我说话不喜欢绕来绕去,你跟肖声还没到那一步,但阿姨可以先把话放这儿,对我来说,只要是肖声喜欢,那我就喜欢。至于你家里什么情况、环境如何,我都无所谓。阿姨喜欢你,真心的。如果你不嫌弃,我和肖声今后都是你的亲人。”肖声妈妈语气真诚。

叶笛看一眼肖声,肖声明显也很意外。“阿姨,我……”

“不急不急!慢慢想,我相信,你一定会愿意跟阿姨亲近的。”肖声妈妈拍了拍叶笛的手,“阿姨多喝了两杯,就当我胡说八道了啊。”

饭后又聊了一会儿,叶笛起身告辞。肖声母子把叶笛送到门口,送别的客气话都快说完了,肖声妈妈才想起那锅颇费心思的燕窝,回厨房装了满满一保温杯:“冰糖银耳炖燕窝,炖了一下午,回去一定趁热喝了。这东西补,对我们女人好。”

叶笛连声道谢,将保温杯抱在怀里,冲肖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肖声把叶笛送上出租车,回到家里,本想和妈妈说两句,妈妈却已经收拾好客厅和厨房,回卧室睡了。

肖声躺在床上,美滋滋地回忆着这个不太真实的夜晚。这时,他收到叶笛发来的微信:“燕窝我准备开动了!哈哈哈哈!代我谢谢阿姨。”

第二天早上,叶笛忽然联系不上了。无论肖声发微信还是打电话,都没有回应。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安瞬间支配了肖声,他匆匆起床,也顾不上洗漱,拿上车钥匙准备出门,却发现妈妈做好了一桌早点正等着他。

“起来了?先吃点儿东西。”

“不了!我得赶紧去看看叶笛。”

“不急,吃完了再说。”

“你自己吃吧。叶笛不知道怎么联系不上了。”肖声自顾穿鞋。

“对了,我给她炖的燕窝她吃了没有?”

“吃了。”肖声随口回答,紧接着,他穿鞋的动作僵住了。

“那就对了。你今天不用着急找她,过一会儿她自然会跟你联系的。”妈妈不动声色,给肖声盛了一碗粥。

肖声的冷汗冒了出来,走到妈妈跟前:“你到底干了什么?”

“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你是真心爱她的,对吧?”

“你……你……”肖声双手拽住妈妈的衣领,一把将她拎了起来,却浑身颤抖着,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妈妈没有挣扎,似乎并不介意儿子的无礼,反而柔声说:“从今天开始,你们俩就般配了。”

有一件事肖声妈妈猜错了——直到下午4点,叶笛也没有主动联系肖声。

肖声内心里的波澜,从無法面对恋人的羞愧逐渐转变为对不可预知的恐惧。他太盲信妈妈的判断了。叶笛凭什么就会主动联系他,凭什么就不会报警?

一时间,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害怕什么,是叶笛从此以后恨他入骨?还是警察忽然冲到家里给妈妈戴上手铐?

肖声把车开得飞快,甚至顾不上过去一直小心翼翼遵守的交通规则——以防被警察怀疑毒驾。赶到叶笛的住处,邻居告知她一大早就慌慌张张出了门,还撞倒了摆在外面的鞋柜。接着他又赶到叶笛所在的学校,正遇到教导主任在发脾气,说现在的年轻教师真不像话,仅发了一条微信就请假三天,严重破坏了教学秩序。

家里和学校都找不到人,肖声一下子也没了主意,只能把两人这些日子去过的地方挨个儿跑了一遍,仍旧找不到她的半点儿踪迹。

此时此刻,叶笛恨不恨他、会不会报警都不重要了,他只希望这个单纯的女孩儿千万不要想不开。尽管肖声是自己主动染上的毒瘾,但那种全身心从里到外不由自主的卑贱感,与主动被动无关,他深知个中滋味。

肖声一天里第二次来到长江大桥桥头下的江滩,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找寻叶笛的身影。就在他准备放弃的那一刻,忽然被人撞了一下肩膀,也正是这一下,让他意外瞟见大桥桥墩正下方的阴暗角落里蜷缩着的人影。

那个角落里看不到天空,望不到江景,有的只是阴冷的寒风,正常情况下,根本不会有人待在那儿。

叶笛坐在地上,双臂紧紧抱着膝盖,望着江水发呆,完全没有注意到肖声靠近。

肖声小心翼翼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小笛……”

叶笛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突然失去平衡,踉跄着摔倒。肖声伸手去扶,叶笛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远远躲开。肖声又上前一步,叶笛退缩着,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肖声连忙摆手:“我不过去!我不过去!你千万别喊……”

叶笛盯着肖声,那眼神就像陡然间看到一个恶鬼,右手不自觉地抓住了地上的一块碎石。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是我害了你。但我真的不想这样,我现在只是想帮你,你……别这样看着我好吗?”

叶笛手中的石块反而握得更紧,调整了半天呼吸,才颤颤巍巍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还是你认识的那个肖声,我发誓!绝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我家的情况,很复杂……”

“跟我有什么关系?就因为我接受了你,愿意尝试着和你相处,你们就可以这样对我?”

“对不起……”这是无比苍白却又别无选择的三个字。

“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叶笛一字一顿。

肖声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仿佛这是一个天经地义的答案,可真要他离开,他却一步也挪不动。就到此为止了吗?他给别人造成的巨大伤害,仅仅以退场这种方式告终了吗?

叶笛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双瞳扩张、面颊潮红,大冬天里,额上的汗珠居然成串地往下滚。叶笛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她的双手已握成爪状,在身上用力抓挠。隔着厚重的衣服触不到肌肤,她的指甲又伸向了脸部。

肖声不再迟疑,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攥住叶笛的双腕,把她按在地上。叶笛拼死挣扎,肖声连着喊了她好几声,她像是根本没听到一样,力气大得异乎寻常,肖声几乎压制不住了。

肖声腾不出第三只手来让叶笛清醒,只能用额头狠狠地撞过去,撞得自己两眼直冒金星。看看周围,还好,没人注意他们。“叶笛,听我说,你无论如何坚持一会儿,我现在就送你回家!”

叶笛一边哭泣一边挣扎,却看不出她挣扎的到底是什么。

“忍住!你现在这样子要是被人看到了,那就真的什么都完了!听见没有!”

叶笛一口咬住自己的衣袖,含泪看了肖声一眼。

肖声背起叶笛,也顾不得周围路人异样的目光,从江滩跑回马路上。一路都有的士司机朝他们按喇叭,肖声却不敢停步——一旦停下来,叶笛立刻就会“原形毕露”。

幸好肖声的车停得不远,五六分钟就赶到了。他将叶笛放到副驾,系上安全带,又熟练地从座椅后的置物袋里取出一条麻绳,把叶笛牢牢捆了好几圈。

“放开我!你王八蛋!”

无论叶笛怎么骂,肖声都不受干扰。确定绑得够结实了,他发动汽车,一脚油门冲了出去。叶笛上身无法动弹,双脚却不受控制地乱蹬乱踢,有几脚踢到了前挡风玻璃上。肖声抬手一记耳光,“啪”地甩在叶笛的脸上。

这一记耳光终于让叶笛清醒了些,她开始专注于控制自己,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整个身体蜷缩在一起。

“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会儿!”

肖声将叶笛背回房间时,这一波发作也差不多过去了。叶笛整个人虚脱了一般,任由肖声将“柔弱无骨”的她放到床上。

肖声的手停在她前胸的拉链上,犹豫了几秒钟,一咬牙拉下拉链,脱下叶笛的衣服,随后用毛巾裹着冰块给她擦拭全身,再换上一套干净的卫衣。

厨房里油盐酱醋一应俱全,却没有开过伙的痕迹。肖声烧了一壶开水,往杯子里倒了一點儿,搅拌降温,接着往里加了一小勺盐。

回到卧室,肖声扶起叶笛,喂她喝了盐水,再扶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直到看着她闭上眼睛沉沉睡去,肖声才离开床边,坐到对面的椅子上默默地守着。其实,经过回来那一路的极限操作,本就不算健壮的肖声也快要虚脱了。

老天有眼,叶笛的丑态总算是没有被第三个人看到,而她也成功地扛过了最关键的第二次毒瘾发作。这个想法让肖声稍微好受了些。

命运是最懂嘲讽的。他和叶笛的重逢仿佛命中注定,那样的缘分妙不可言,但谁能想到,短暂的幸福之后,居然就是猝不及防的滔天巨浪。如果命运具有人格,那它就该是世间最无情、最恶趣味、最接近魔鬼的存在。

床头柜上摆着叶笛的照片,肖声凑近端详。应该是她在新疆任教时照的,背景是壮阔的帕米尔高原。照片里的她笑得是那样灿烂,完全看不出远离故土的哀愁。也许,她真的不该回来,真的就该留在那里,继续自己单纯而美好的生活——引诱她离开的,是那只名为“命运”的魔鬼。

肖声是被耳边的窸窣声吵醒的。勉强睁开眼睛,黑暗中有一个人影在翻弄他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就在他的意识清醒过来的同时,人影也发出一声惊喜的轻笑。

肖声悄悄走到门边,按下电灯开关,眼前的叶笛已经用牙齿扯开了他外套的衣领,里面露出的是妈妈留给肖声以备不时之需的装着粉色晶体的小袋。

肖声怔住了,直到叶笛取出毒品攥在手里,才反应过来。他冲过去试图抢夺,被叶笛狠狠一口咬在肩膀上。肖声本能地松手,一把推开叶笛。叶笛把手背在身后,生怕肖声再来抢。

“明明这一关已经熬过去了,你这是干吗?”

“我一定会戒掉的,我跟你保证!”

“你现在这样,还能跟我保证什么?”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从明天开始,我绝对不再碰了。你可以盯着我,我一定会做到的,相信我……”

“你做不到的……我比你更清楚这东西。”肖声向叶笛伸出手,“还给我。”

“对,你比我更清楚,本来就是你们俩害的我!你现在有什么资格来教育我?”叶笛举起那一小袋粉色晶体,“這是从你衣服里搜出来的。你自己都随身带着,还跟我装什么装?你看着它!你敢说你能拒绝它吗?”

肖声不能。他盯着那袋粉色晶体,鼻子往前凑一凑,都能感受到它致命的魔力。就是这东西,让爸爸死了,让妈妈变了,让自己毁了,却也在他最无助的时候给了他快乐和安慰。那是一种超脱肉体,畅游在宇宙星辰之间的快乐,绝对的快乐……

一股按捺不住的骚动在肖声的心窝里蔓延开来。他猛地摇了摇头,想摆脱这种状态。他不能屈服,他不重要,但叶笛重要!

肖声恶狼般一跃扑向叶笛,再次抢夺她手中的小袋。

“肖声,求你别这样,你就给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不是喜欢我吗?我吸完了就陪你睡好不好?”

听到叶笛这么说,肖声近乎发狂。叶笛用拳头击打肖声的腮帮子,用膝盖撞击他的肋骨,但他好像没有痛觉,只是一门心思抢夺叶笛藏在背后的小袋。

眼看就要成功了,不知叶笛从哪里摸出一个玻璃瓶,猛地在墙壁上敲碎,捏着一块碎片,尖锐处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这下,肖声真的没辙了。他缓缓放开叶笛,还后退了几步。曾几何时,他用同样的方法,让强悍如妈妈那样的人也不得不退后。

肖声被叶笛逼着退出了卧室,眼看着她“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刚才那个野兽般的肖声,此时像是被咬断了脊椎的猎物,软塌塌地在门前坐下。

门的另一边,叶笛正享受着属于她的狂欢。

肖声在叶笛家里整整守了三天。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这些事自然而然都由他承担了。而叶笛,如果不是为了拿走门口的饭菜、放下用过的碗碟,她几乎不会打开房门。

肖声总是站在门外和里面说话,哪怕里面一句话也不回应。曾经门里的人变成了门外的人。懂得另一方心境的同时,他忽然也明白了另一方的用意——妈妈要叶笛经历肖声经历过的,也要肖声经历自己经历过的。

她最喜欢的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对了,是“对等”。

第三天是冬至,肖声煮了一大锅饺子,连带着热腾腾的饺子汤,一起放在卧室门口,又敲了两下门。

卧室的门开了一个很小的角度,叶笛伸出手,把饺子端了进去。肖声只是远远看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今天大降温,即便有暖气,夜里不盖被子也扛不住。他已经在客厅的沙发上对付两个晚上了。

刚冒出这个念头,门再次打开,从里面扔出一条毛毯,又砰地关上。

肖声愣了一下,弯腰捡起毛毯,傻傻地笑了一声。可一看到时钟、一想到明天,这片刻的温馨便稍纵即逝。明天是叶笛请假的最后一天,她必须回学校上课,如果她在学校里毒瘾发作,那就意味着身败名裂。这也是为什么肖声只敢做一个志愿者,而不去正经做禁毒社工的原因。

叶笛即将面对的挑战比他大得多。

第四天一早,肖声正准备早饭,卧室的门不出意外地打开了。叶笛化了个精致的妆容,穿一件洁白的大衣,除了脸上还带着些许疲惫,已经又是那个他熟悉的叶笛了。

“粥马上就好,吃了再出门吧!”

叶笛居然“嗯”了一声,在餐桌前坐下。

肖声将花卷、煎蛋、咸菜都端上了桌,又给叶笛盛了一碗南瓜粥。叶笛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在嘴边吹着。

“你安心上课,我就在学校附近,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

“嗯。”叶笛小口地喝着粥。

肖声的手机响了一声,他瞟了一眼,是妈妈发来的微信:“回家有事说。”

他脸一沉,将手机屏幕朝下放回桌上。

叶笛忽然开口了:“我知道不是你……”

瞬间,泪水挤满眼眶,肖声赶紧抬手用袖子一把抹掉:“你只管恨我,那样,我还好受点儿。”

“你尽力了,是我自己没扛过去。以前都是听人说,这次才真的见识到了厉害。”叶笛嘴边的那一勺粥,随着一声轻叹放回碗里。

肖声握紧叶笛冰凉的手:“我们一起戒毒吧!”

叶笛的眼睛像是要抓住仅存的光亮:“能成功吗?”

“能!淼淼爸能,我们也能!”

叶笛淡淡地笑了笑,没有抽回手,也没有点头。

肖声在家门前调整了很久,才拿出钥匙打开房门。上二楼经过露台时,看见妈妈夹着烟,正在照料花草。

“我说得没错吧?她不会报警的。”

“那你该谢谢她。”

妈妈摇摇头,用精心打理过的指甲弹了弹烟灰:“她找到这份工作不容易,一旦报警,那可就保不住了。警察才不管你是主动吸毒还是被动吸毒,吸毒就是吸毒,轻一点儿的治安拘留,重一点儿的强制戒毒。都是关系到一辈子的事。”

肖声冷冷说:“我用吸毒惩罚你,你就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

“这个世界上没有父母会报复自己的孩子。等你为人父母之后,你就明白了。”

“所以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吗?如果你想帮我,瞒住我吸毒的事,像你自己说的那样把我们送到国外就够了,为什么非要这样去害人?”

“我让你回家,就是要好好分析给你听。”妈妈又点起一支烟,“你告诉我你对她是认真的,但你又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为什么?因为你自卑,你觉得配不上她。得到她,你惶恐不安;得不到她,你又折磨自己。我作为妈妈,不能无动于衷。”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我会解决。”

“傻孩子,那是死结,你解不开的。只要你们谈婚论嫁,她对你吸毒的事就不可能不介意。就算你能戒毒成功,也抹不掉曾经吸毒的事实。退一万步说,她真的很爱你,能够原谅你的过去,那我呢?如果有一天她知道她未来的婆婆是干什么的,还会无所谓吗?她是个普通人,我们这个世界早就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

肖声竟反驳不了妈妈的话,拿起桌上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香烟。

妈妈轻飘飘地将香烟从肖声手里夺回。“你心里很清楚,我这么做是对的。婚姻中什么最重要?對等。不这样做,你们两个永远不对等。现在好了,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和你一样了,她将来想吸毒想戒毒都得靠你,她这辈子都离不开你了。你该怎么照顾她就怎么照顾她,她不会恨你,只会恨我。但我无所谓,我扛得起。你今后也不要去做什么禁毒志愿者了,妈妈做的那些事,你积多少功德都赎不起。”

肖声呵呵笑了,点了点头,冲妈妈竖起大拇指,转身离开露台,回卧室收拾行李。

妈妈也不阻拦,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按灭,直起身子揉了揉腰跟了过去。“三天没回家,现在又要走?”

“你以后可以大大方方让那个余明来家里了。我要搬去和小笛一起住,我们会一起把毒戒掉。”

妈妈坐到肖声的床上:“我亲手调配的‘天使’,哪有那么容易戒?那种快感谁都无法拒绝。这比你当初吸的那些要高出好几个品级。以为挺过去了,其实只是热热身,越戒越想吸。你把她背回家以后,还没领教够吗?”

肖声浑身冰冷:“你什么都知道。”

妈妈语气温和:“儿子离家出走,住别人家三天,做妈妈的不该担心吗?”

“如果你猜错了,她真的报了警,你怎么办?”肖声死死盯着妈妈。

“她要感谢自己没做傻事。”

肖声半晌说不出话。他轻轻捧起妈妈的脸:“到底怎样才能拯救你?告诉我,什么我都会去做!”

妈妈笑着掰开儿子的手,从睡衣口袋里取出两个信封塞到肖声手里。“你们俩想戒毒,很好!我也相信你这次是下定了决心。这是全球顶级私营戒毒机构的VIP邀请函,你们俩的情况,只有他们能帮上忙。”

肖声盯着手里的信封发呆。

妈妈拍了拍肖声拿着邀请函的手,起身离开,走到一半忽然停住:“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记住,别管我。”

接下来的一周,肖声毒瘾发作了一次,叶笛却是两次。

除了上班和睡觉,两人几乎就没脱离过对方的视线。他们一直按照说好的那样,互相照顾起居,互相监督吃药,每当发现情况不对,就以最快的速度用绳子将对方牢牢捆在椅子上,再用手绢填充口腔,以防咬断舌头。

肖声想为叶笛做个表率,这份责任心让他爆发出比以前强大得多的意志力。尽管其间也是各种毫无尊严的哀求、痛骂、试图自残,但终究还是挺过来了。

叶笛和肖声不同,她心里似是有着迈不过去的坎,每次毒瘾发作前,她都会让肖声绑好自己后离开房间,留她一个人独处——她不愿让肖声看到自己不堪的样子。至于之前没挺过去的那次,两人都没有再提,既是不愿,也是不敢。

肖声最庆幸的是,两人的毒瘾还没有同时爆发过。尽管概率不大,但这种情况一旦发生,结果就是毁灭性的。

妈妈给的邀请函一直放在肖声的行李箱里,他从来没有跟叶笛提过。他清楚,与其说这是两张邀请函,倒不如说这是两张单程票。一旦上了妈妈指定的这艘船,原本的人生将被彻底抛弃,永远回不了头。对他来说,这可能是重新出发的契机;但对叶笛来说,却意味着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不到万不得已,肖声还是更愿意依靠自己的力量。戒毒拼的就是意志力,药物手段都是辅助。妈妈配制的“天使”确实很厉害,但这个世界上万物此消彼长,既然那家戒毒机构能做到,凭什么他和叶笛做不到呢?

情况好转一些之后,两人再次回到了王姐的禁毒工作室。被问及前段日子怎么没来,叶笛模棱两可地回答,学校在搞公开课评选,上上下下特别忙,还描述了很多关于公开课的细节。

吸毒的人都特别擅长撒谎,而且毫无心理负担。肖声一直以来也是这样,骗妈妈,骗王姐,骗叶笛。可眼看着这种事发生在叶笛身上,肖声心里竟泛起一丝对叶笛的厌恶,反映到行为上,就是刻意回避与她的身体接触。

王姐看在眼里,以为是两人吵架了,还私下分别给肖声和叶笛做工作。肖声苦笑着不说话,叶笛却跟王姐解释了一番,说不是肖声的问题,是自己太任性,惹肖声生气了。

王姐白了肖声一眼,仿佛他真的是个鼠肚鸡肠的蹩脚男友。

晚上8点半,其他孩子都被家长接走了,只剩下淼淼一个。肖声和叶笛陪着她,一直等到淼淼爸匆匆赶到。淼淼爸向两人连声道谢,还取出两只梨,给他们一人一个。

看着淼淼爸牵着女儿远去的背影,肖声实在不敢相信,这个强大的男人也曾是一个瘾君子。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来做志愿者的初衷并不是他曾以为的替谁赎罪,而是期望能见到像淼淼爸这样能给予他勇气的人。

想到这儿,肖声瞟了身边人一眼,同样在目送那对父女的叶笛已经哭了。

叶笛不止一次在肖声面前哭过,可这次却有些不同,她的眼神里包含着一种不该属于他们这类人的决绝,让肖声感到陌生,甚至怀疑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但相比之前那种不由自主的厌恶,这种感觉反而让肖声踏实了许多。

肖声主动牵起了叶笛的手:“看到了吧?”

“看到了。”

“我们一定会成功。”

叶笛收回投向远方的目光:“对,我们一定会成功。”

周六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肖声的脸上。肖声在沙发上侧了个身,蒙眬中看到厨房里弥散开来的白色雾气。他托起腮帮子确认了一下,是系着围裙正在准备早餐的叶笛。

肖声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叶笛从蒸笼里夹出一盘奶黄包,转身放到餐桌上,却被睁着大眼的肖声吓了一跳:“干吗啊!醒了也不吱声,吓死我了!”

“刚醒。你起这么早啊?”

“晚上没睡好,干脆就起来做饭了。你醒都醒了,快去刷牙洗脸!”叶笛把手上的水弹到肖声脸上。

洗漱完毕,早餐已摆满了整张桌子。尽管本地人热衷于“过早”的仪式感,但眼下这个特殊时期,在家吃才让他们安心。

肖声被奶黄包的馅儿烫到了嘴,还淌得满下巴都是。叶笛抽出一张纸巾给他擦拭,边擦边揶揄:“大学的时候你就这样,吃什么都漏。这都多少年了?”

叶笛忽然变得这么阳光开朗,反倒让肖声不适应,他小心翼翼地问:“你身体……还好吧?”

“挺好啊!”

“没什么不好的反应吗?你刚说没睡好。”肖声观察着叶笛的脸色。

“就是单纯失眠,你别想那么多好吗?正常人就不失眠了?”

“那就好,胜利指日可待!”肖声比了个“耶”,埋头继续吃早饭。

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叶笛终于迟疑着开口:“你有多久没回过家了?”

“十天左右吧。怎么了?”

“她没找过你吗?”

“没有……她知道我不会再回去了。”

“她毕竟……是你妈。”

肖声诧异地看着叶笛:“你说这话是有什么毛病吗?她对你做了那样的事……”

“对。她是害了我,可我就算是傻子也明白,那都是为了你。”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话赶话聊到这儿了啊!”

“不是!我们没聊到这儿,这话题是你挑起来的。你到底想说什么?”肖声把碗筷重重一放。

叶笛也抬高了音量:“我一大早起来做饭,就顺口说了句,怎么就招惹你了?而且我说的有错吗?你是不是以后都不认这个妈了?如果是,当我什么都没说;如果不是,那你们是不是迟早还要重归于好?既然如此,现在何必要闹得这么僵?”

“好啊!你倒是说说,那我该怎么做?”

叶笛突然没了底气:“既然……既然我们决定了在一起,这个坎终归得过,对吧?我们也回去看看她,她毕竟上年纪了……”

不待叶笛把话说完,肖声已经起身冲向衣架。拎起外套一看,果然,衣领内侧的针脚被挑开了。

肖声愣怔片刻,突然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笑得满脸都是眼泪:“什么都让她说中了!你真的……你真的什么都让她说中了!”

叶笛表情僵硬,手脚却惶恐地无处安放。

“里面什么都没有,失望了吧?你不是想跟我回家,也不是想看她,你是想從她那儿得到‘天使’。你根本就没想戒掉。你在骗我!”

叶笛的眼圈红了:“我也不想骗你。我也想把毒戒掉!可我真的做不到……昨天一晚上,就像有无数条虫子爬进我脑子里,我……我一个语文老师也没法找到词来形容,哪怕是当时就死了也比那种感觉好受。肖声,我认输了。我跟你妈认输,跟毒品认输。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肖声一把将叶笛搂在怀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肖声,淼淼爸成功了,可我不想付出他那样的代价,我不想失去爱的人,也不想被爱的人抛弃。我知道我成功不了的,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带我去见你妈。她不会不管她未来儿媳妇的。”

“去见她,你才真的没指望了,相信我。”

“可我们没别的办法了啊!你知道还能从哪儿弄到‘天使’吗?你不知道,对吗?”

“我知道。可那个人和我妈一样危险,一样是条死路。”肖声紧紧搂着叶笛,仿佛下一刻就会失去她。越过叶笛的肩膀,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行李箱上。

3

全球顶级的私营戒毒机构“天使之心”,以高昂的费用和与之成正比的戒断率闻名于世。根据邀请函上所描述的,它宣称以最温和的手段和最贴心的服务,为每个患者定制专属的戒毒计划。针对那些家庭成员都需要戒毒的特殊情况,还可以提供相对应的情侣套餐、亲子套餐等,完全打破了一般人对于戒毒机构冰冷、严厉甚至粗暴的刻板印象。

唯一的问题在于,这家机构在中国的所有业务都游离于灰色地带,不能公开接收患者,只能打着观摩和提供咨询的旗号拓展业务。

肖声按照邀请函上的地址,带叶笛来到了位于江北CBD的新世界大厦16楼。“天使之心”驻华办事处就位于这层楼。

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在核对了邀请函上的ID后,告知他们可享受为期一年的VIP级情侣套餐。这意味着他们将在北欧某个风景如画的庄园里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小别墅,并配有顶级的医生和专属的护理人员。

这一切都是已付过费的,随时可以激活生效。付款日期是肖声妈妈请叶笛来家里吃饭的前一天。

听了机构的介绍,肖声和叶笛的心情更加复杂。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但提供这个选择的人,也正是把他们送上不归路的刽子手。

叶笛没有当场表态,肖声也知道她需要时间来考虑。还是那句话,他本就在地狱,可叶笛要告别的却是正常人的一生。

离开办事处,肖声要去地下车库取车,叶笛却说想在外面吃点儿东西。一连十天在家里清汤寡水,她已经没一点儿食欲了。肖声没有异议——过于单调的生活让人抑郁,反而更容易去惦记毒品的“好”。

两人就在大厦下面的街巷里边走边挑,准备哪家看对眼了就去哪家吃。行至一处拐角,叶笛提出要去上厕所,还主动让肖声给她搜了个身,免得他多想。

肖声也不客气,仔细搜了一遍,只在口袋里找到一片卫生护垫。叶笛这才意识到自己只剩下这最后一片了,为防意外,让肖声替她到巷子口的小超市买一袋。

看着叶笛进了厕所,肖声便来到巷子口买护垫,拿出手机正要扫码付款,忽然听到远远传来叶笛的叫喊声:“快跑!”

肖声不明所以,跑出超市一看,叶笛正玩命往自己这边狂奔,身后有两男两女紧追不舍。

“快跑!”叶笛又喊。

肖声非但不跑,反而握起拳头迎了上去。

“快跑!是警……”“察”字还没完全出口,叶笛就被一个女的扑倒在地。

没等肖声反应过来,从侧后方伸过来的一只大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一个夹颈摔,把他摔得七荤八素。肖声的头被这只大手牢牢摁在地上,视线里只有和他处境相同的叶笛。

“陈所,没想到这守株还真能逮到兔子。”追赶者中的一个年轻男子笑道。

大手的主人是个低沉的男声,听不出半点儿情绪:“确定他们是从那家机构里出来的?”

“确定!进出都盯着呢!”

“那就错不了。正常人谁会去那儿啊!”这人松开了大手,将肖声上半身拽起,让他坐在地上。

肖声看清了面前蹲着的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右脸颊有明显被灼烧过的伤痕,犹如火山岩的表面。

男子使了个眼色,女便衣也松开手,扶着叶笛坐起来。男子掏出警官证在肖声面前晃了晃,肖声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对方已经收起了证件。

“派出所的,我姓陈。”他的目光轮番扫过肖声和叶笛,最后落在肖声的脸上,“你们俩认识?”

肖声点了点头,这事否认也没用。

“为什么见了警察就跑?”这话是问叶笛的。

叶笛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肖声替她回答:“她是为了提醒我!是我吸毒!怕你们抓我!”

“承认得倒挺痛快!”陈警官微微一笑,伸手把肖声的眼皮往上一翻,检查他的眼底。

“这事跟她没关系,我跟你们走。你们守在大厦门口,不就是想完成任务吗?”

“你还挺懂!看来不是一天兩天了啊!”陈警官又走到叶笛面前上下打量,问的却是肖声,“她呢?她吸吗?”

“她不吸!”肖声紧张地咽着口水。

“吸不吸咱俩谁说了都不算,要讲科学、讲证据。马驰、子健,你们俩带这个男的去验个尿;夏青、燕子,你们负责这女的,不是那个情况就给放了,是那个情况就直接带上车。”陈警官熟练地布置工作。

“这事跟她没关系!我都承认我吸毒了!你们让她走,我跟你们走还不行吗?”

不论肖声怎么咆哮,陈警官只是无动于衷地抽着烟。“我干这行总结的第一条经验,就是吸毒的人说的话千万别信。省省力气,待会儿见。”

肖声被两个男警察押进厕所的途中,仍然不停地扭头看叶笛。他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叶笛呆若木鸡,没有再看肖声一眼。孱弱的她几乎是被两个女警察硬架着进了女厕。

肖声脑子里算了算日子,距离自己上一次大概是十五天,而距离叶笛的上一次,十天都不到……

命运再次跟他们开了一个玩笑。

科学面前,一切都是徒劳。

肖声和叶笛被押上了一辆白色七座依维柯。陈警官和马驰、夏青已经在车上等着,子健和燕子则在车外把风。

陈警官晃了晃手中的两个测试卡,问肖声:“新玩意儿啊!不是刚换了新板子,差点儿还测不出来。不过这结果和你刚才说的不太一样啊!你是弱阳,她反倒是强阳。怎么回事?”

肖声脑海里瞬间闪过了无数的撒谎方案:“她没吸毒,是我,我给自己准备的饮料被她不小心喝了。”

“什么饮料?”

“银耳燕窝。”

“你一个大男人喝银耳燕窝?”

“哦,不是银耳燕窝,是橙汁。”

“橙汁?在哪儿买的?什么牌子?多少钱?大瓶小瓶?”陈警官不给肖声任何喘息的机会。

肖声一下子被问蒙了。

陈警官嘴角一撇:“看出来了,你在护着她。有情有义,可没用啊!要不要送她去强制戒毒,得看她具体吸的什么、怎么吸的、吸了多久、有没有前科。就算不够强戒,最起码的治安拘留也是跑不掉的。一旦进了吸毒人员库,那就算是留下案底了,一辈子得顶着这个标签。小学老师是吧?”

肖声拨浪鼓似的点头:“我懂!我都懂!陈警官,我无所谓,但她真是无辜的,你告诉我,怎么才能帮她?”

“除非嘛……有重大立功表现。如果处理结果是‘自愿戒毒’的话,是可以不留案底的,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可前提是,你们俩能有什么线索。”

肖声看了叶笛一眼,鼓足勇气问道:“如果我……真有呢?”

几个警察互相交换眼色。陈警官郑重提醒:“小子,这不是开玩笑。我说的线索可不是抓一两个卖摇头丸的小鱼小虾。”

“新精活,供货商,算小鱼小虾吗?”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叶笛抢话:“肖声,她是你……”

“你别说话!”肖声厉声打断,“陈警官,你让她先下车,她在我不方便说。”

陈警官立刻拉开车窗,招呼外面的子健:“带女的下去,离远点儿。”

夏青拉开车门,将叶笛交到子健手上。叶笛回头看着肖声,一脸的欲言又止。夏青推了叶笛一把,不给她和肖声交流的机会。

陈警官随即关上车窗,催促道:“继续。”

“你还没答应我呢!”

“答应你什么?”

“放过她。”肖声死盯着陈警官。

“我说过了,那得看你提供的线索有多大价值。”

“你想象不到的价值。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立这么大的功。”

陈警官犹豫了几秒,点了点头:“只要能找到他们的货仓,无论大小,我都会给她申请按‘自愿戒毒’处理。”

肖声希望得到更明确的承诺:“你说吸毒的人不可信,那警察呢,可信吗?”

“小子,我的话已经说到这个分儿上了,你没的选。要么把你知道的说出来,要么就当我们刚才什么都没聊过,我继续给你俩走程序。”

“好吧,”肖声只能妥协,“我不知道货仓在哪儿,但我知道管理货仓的人姓什么叫什么怎么联系,我一个电话就能叫他出来。”

来电显示是肖声打来的,余明差点儿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有些惶恐地避开其他工作人员,来到角落里接通了电话。

见不见肖声,他有点儿拿不定主意。毕竟韩艳琴再三交代过,儿子与他们所做的事情没有关系,也不能有任何关系。可这是他改善和这个未来继子关系的唯一机会,也是他能和韩艳琴真正成为一家人的唯一机会。

得不到肖声的认可,韩艳琴永远不会接纳他,这一点他早看得明明白白。

尽管犹豫,他还是在接到电话半小时之后来到了肖声指定的公园。大老远看到肖声,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来到肖声面前:“什么事这么急啊?”

“我要走了。”

“走?去哪儿?”

“去国外戒毒。”

余明点点头:“这毒是得戒。你知道,這事一直都是你妈心里的一个结。具体什么时候走啊?”

“办完签证就走,估计半个多月吧。”

“这样啊……也亏你妈舍得。还回来吗?”

“不知道。”这都是事先编好的词儿,肖声想尽快结束,“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以后我不会再成为你们之间的阻碍了。你们想结婚也好,想就这么在一起混着也好,都随便了。就一点,你得护着她。真遇到什么事,别只顾着自己。”

肖声说得恳切,余明也有点儿动感情:“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我理解。但我对你妈是真是假,这么多年你也看到了。我不是什么好人,可毕竟是个人。我把话放这儿,有我在,她出不了事。”

“那我就不说谢了,反正满堂儿女也不及半路夫妻嘛!”

余明表情尴尬。

临走前,肖声叮嘱:“待会儿你给我妈打个电话吧,就说我主动见过你了,她会懂的。”

白色依维柯跟在子健和燕子驾驶的车后,一路尾随余明。

陈警官播放了一遍刚才肖声和余明交谈的录音:“你妈参与了?”

“当然没有。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接受他,就因为他是干这个的。我跟我妈说过,可她死活都不信。”

陈警官不再追问,看不出他是不是相信了肖声的话。

“还有,你们千万别在今天动手,不然他一定会怀疑到我头上。我在你们手里,他不能把我怎么样,但叶笛就不一定安全了。”

“放心,就算知道是他,查证也是需要时间的。到那个时候,他也很难想到是你。不过有一点我也要说清楚,在找到确凿的证据之前,你和叶笛都不能走。”

“我留下还不够吗?为什么……”肖声看了一眼依维柯前面的那辆小车,叶笛就在那辆车上。

“我知道,周一她要去上课,否则很难解释。这不是还有一天时间吗?我们会想办法替她遮掩的。”

“可是……”

陈警官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行了,别再提要求了,我帮你帮得太多了。”

肖声乖乖闭上了嘴。他现在只能相信警察,好在为了一举打掉贩毒窝点,他们也必须保证他和叶笛被抓的事不曝光。或许,这反而会成为肖声等待了很久的那个契机——借助外力让妈妈不得不中止恶行的契机。

她不愿意主动放弃,但如果是被动的呢?

余明开车进入了一个高档小区。陈警官没有继续跟进,两辆车都停在马路对面不显眼的位置。没过多久,又来了一辆小车,下来的男子与陈警官年纪相仿。

“老陈,让你猜对了!”来人将一份纸质报告递给陈警官,陈警官回了一支烟。

几分钟后,陈警官看完报告,两眼直冒精光:“全部对上了!”

来人说:“余明的手机号好几次都出现在我们的排查信息里,只不过这个号码不是用他本人的身份证办理的,我们没能追踪到他身上。现在看来,这个余明很可能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仓库管理员’。技术部门把这个号码的移动轨迹摸了一遍,位于鑫洲区皮子湾社区的一个花卉市场出现频率很高。根据禁毒委的回复,这个社区的污水监测数据一直都显示有问题。”

“花卉市场这条线没白跟!”陈警官招呼马驰,“按这个地址,通知皮子湾的社区民警,连夜排查花卉市场里的仓库租赁信息。把信息放到大数据里滚一滚,但凡能跟这个余明沾边的,都不要漏掉。”

马驰接过报告看了一眼:“这个范围不大,估计两小时内就会有结果。确认货仓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今晚就动手吗?那可连傻子都明白了。”马驰看了眼肖声的方向。

陈警官顺着马驰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肖声正紧张地盯着自己。

和陈警官的目光相遇,肖声心里慌得直打鼓。眼见着陈警官又对马驰交代了几句,马驰便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陈警官没有回到车上,就站在外面一支接一支抽烟,有意无意地看向叶笛那辆车的方向。肖声正要顺着陈警官的目光去寻找叶笛,夏青一把拉上了车窗的布帘。

肖声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更不清楚叶笛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只知道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惶恐不安,预感到会有大事发生——可之前陈警官答应过他(至少他自己认为陈警官答应了),不会马上对余明动手。

不知过了多久,依维柯上又上来了几个警察,全是便衣,全都带着枪,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派出所能拿出来的架势。上车的警察没人和肖声说话,只是非常一致地将个人手机放进了驾驶员身旁的屏蔽箱里。

依维柯终于发动。两侧的窗户虽然拉着布帘,但透过前车窗,肖声还是看得出,依维柯直接开进了前面的小区。之前不好的预感终于成真,可在这种压迫的氛围里,肖声不敢抗议,抗议也没用。

车停下的那一刻,除了夏青和另一名看守他的民警,其他人都拉开枪栓迅速下车。

又是一阵难熬的等待,出去的人陆续返回,所有人的脸色都由紧张变为轻松。夏青问了一句:“怎么样?”

带头的警察笑着点点头。

依维柯再次发动。在下一个停靠地点,陈警官终于上车了,还给肖声带了一瓶矿泉水。

肖声终于可以借着这个机会问出口:“你们动手了?”

“嗯。货仓已经找到了。你提供的情报是准确的。”

肖声苦笑:“所以到头来,你并没有遵守承诺。你从来就没在乎过我们的死活。”

陈警官拧开瓶盖,喂肖声喝水,肖声侧脸避开。

陈警官说:“情况有变,我们不能等。但承诺没有作废,我会保证你的安全,也会替叶笛争取她应得的。”

事已至此,肖声又能怎么样?他有气无力地说:“希望你记住你的话。”

“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余明虽然抓到了,但他的嘴巴很紧,看样子什么都不会说。”

“这还跟我有关系吗?这是你们警察的事。”

陈警官叹了口气:“是,这是我们警察的事。现在的情况是,我有办法让他开口,但需要你的配合。”

“我的配合?”

陈警官一把拉开车窗的布帘。

肖声和余明隔着玻璃四目相对。

一瞬间,余明什么都明白了,他气急败坏地指着肖声,却冲着陈警官大喊:“我要检举!我要立功!我不是主谋,我只是个打工的。他!他妈妈才是真正的大毒贩!”

肖声用头撞击着玻璃,幻想着能冲到窗外堵住余明那张臭嘴。谁能想得到,就在几小时前,这个人还信誓旦旦地说他有多爱肖声的妈妈,而此时此刻,他却毫无廉耻地选择了自保。

车窗是钢化玻璃,肖声的撞击无济于事,陈警官也没阻止。外面的余明被带走了,肖声的撞击也渐渐失去了力度。他转头看着陈警官:“是你……是你在利用我!你知道他一见到我,就会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会明白是我出卖了他。为了自保,他也会出卖我妈妈……你这个骗子!”

想明白这一点,肖声怒不可遏,忘了自己是被铐在椅子上的,猛地起身想扑向陈警官,却被手铐限制住。紧跟着,两个警察把他牢牢地按回了座位。

“骗子!”肖声依然骂口不绝。

“你对我就说实话了吗?我说过,不要对我有任何隐瞒。但你呢?你妈妈的事,从头到尾只字不提。你知道吗?原本今天确实可以不必动手的,正是你的自作聪明才造成了现在这样的结果!”陈警官凑近肖声,“你为什么让余明给你妈打电话?因为你知道,你妈绝不相信你能接受余明,更不用说主动找他谈了。这个电话就是要让她生疑,让她在我们动手之前远走高飞!”

肖声的心思被陈警官洞察得一清二楚,瞬间像被浇了一桶冰水,整个人僵住了。他用颤抖的声音问:“我妈呢?”

“我会保护你,这是我答应过的。”陈警官答非所问,离开前,只留下这句话。

肖声喊住他:“陈警官,我们都有罪,可叶笛是无辜的。她真的和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别为难她好吗?”

陈警官下车的动作停顿了片刻,没有回答。

陈警官说得没错,是我的自作聪明害了所有人。我自作聪明地想借警察之手惩罚余明;我自作聪明地想借余明的电话,不动声色地给妈妈通风报信;我自作聪明地以为即便沾了毒品,也一样可以过我想要的生活,拥有爱情、拥有家庭……

妈妈是毒贩,而我却奢望着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还有比这更讽刺的吗?

肖声想去死,想做完那晚在江滩没做完的事。如果不是因为在十字路口和叶笛的擦肩而过给了他一丝念想,他或许早就用某种方式结束了自己。

可现在还不行,叶笛还在警察手里,那个反复无常的陈警官不是一个重信守诺的人。只要他还有那么一点点利用价值,就可以和警察谈条件。

车窗外传来争吵声,虽然无法听清争吵的内容,但他能辨别出叶笛的声音,他的视线也随之被吸引过去。

陈警官和叶笛正在激烈对峙。他不由担心起来,这种情况下和警察起冲突是不明智的。他再次用头部撞击车窗,希望叶笛能注意到,希望能中止他们的争吵。但叶笛情绪失控,甚至激动地冲着陈警官比画着。

等等!她的手铐呢?

那个叫马驰的男警察走到两人跟前,对叶笛说了句什么,被陈警官制止。但叶笛的态度却像是因为这句话缓和下来了。

陈警官的手搭在叶笛的肩膀上,似是在安抚她的情绪。接着,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依维柯。

陈警官深吸一口气,再次掏出警官证:“重新自我介绍一下,陈实,省公安厅禁毒总队二支队副支队长。”他转向叶笛,几乎是命令般的语气,“给你半小时。”

叶笛点点头,坐到了肖声对面。

陈实冲两名看押民警挥了挥手,两人随他一起下车,车上只剩下肖声和叶笛。

“肖声,对不起。”叶笛首先开口。

肖声满是疑惑地看着她。叶笛的眼中透露出一种决绝的神色,这眼神他似曾相识。那天晚上,他们一起目送淼淼爸带着女儿远去。记得当时叶笛还重复了自己的一句话,现在回想起来,那句话完全可能存在着另一番解读——

“对,我们一定会成功!”

叶笛刚刚成为警察那会儿,一直都怀疑自己能否胜任这个工作。个头小小的她看起来是那么文弱、稚嫩,和当地人的粗犷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所长是个维吾尔族大叔,总是笑嘻嘻地称呼她为“小萝卜头”,也许是出于对她的爱护,她一到所里就被分到了内勤组,主要负责整理案卷和材料报送,规律又单调。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生活都是在这种波澜不惊的节奏中度过,直到陈实出现。

是所长引荐的,在场的就他们三个。从所长对陈实的态度看得出来,这是个不一般的人物。他的外表也自带一种让人信服的压迫感,不苟言笑,右臉上严重烧伤留下的疤痕更是触目惊心。至于他和叶笛的谈话,甚至连所长都回避了。

陈实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竟是在大学里和自己谈过一年多恋爱的校草肖声,拍照的位置则是肖声当年向叶笛表白的长江大桥下的江滩。

陈实告诉叶笛,一名跟他合作多年的线人在遇害前传递出一条信息,一个叫韩艳琴的女人就是新精神活性物质“天使”的源头之一,目前这种毒品正在内地城市大肆泛滥。可惜的是,韩艳琴这帮人有别于一般的贩毒组织,他们低调、隐蔽,藏于市井之中,用目前尚不为人知的方式完成毒品的制造和分包。因此,公安机关无法掌握她的确凿犯罪证据。

鉴于长时间盯梢、跟踪可能打草惊蛇,警方只得撤回了对韩艳琴本人的贴近侦查。但整整一年的侦查也并非一无所获,韩艳琴的儿子肖声进入了陈实的视线,让陈实难以置信的是,肖声竟然是一名禁毒志愿者。

无论其动机是什么,这个人恐怕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随后,陈实在肖声所有的人际关系中选中了叶笛,原因有二,一是曾经和肖声关系亲密,二是叶笛的警察身份。

新疆地处偏远,叶笛放弃教职参警的时间尚短,工作中的曝光度又极低,怎么看她都是执行这项任务最合适的人选。

但陈实没有强迫叶笛。卧底任务伴随着巨大的危险,本人意愿从来都是重要的参考因素。他给叶笛提供了一道选择题:要么当他从没来过,她可以继续过平静的生活,做本来的自己;要么接受任务,这意味着她必须甩掉思想包袱,抛弃个人好恶,把无意义的愧疚放到一边,学会伪装、欺骗、背叛,并以此作为制胜的武器。

叶笛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下来。紧接着的,就是长达三个月的特训……

回到江城的叶笛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先锋小学新来的语文教师。

按照陈实的计划,她和肖声的第一次见面必须是偶遇,而且不能有实质性接触。警察安排卧底,都力求迅速建立关系。这次反其道而行之,为正式重逢加个小铺垫,这样才足够反常规,没有设计感。更何况,这样的邂逅可以唤醒肖声的甜蜜记忆,形成某种期待,达到预热的效果。

果然,一次巧妙的擦身而过,在肖声心里成功地埋下了一颗种子。肖声怎么也想不到,他当时追了大半條街的那个女孩儿,其实就在他身旁的某一辆车里。让陈实稍稍意外的是肖声找寻叶笛的迫切,幸好子健故意撞了他一下,延缓了他的脚步,否则叶笛不见得有足够的时间藏身。

第二次见面,陈实故意安排在禁毒工作室这个敏感的地方。社区民警王晓丽并不知情,她的真实反应更容易打消目标的疑虑。即便韩艳琴事后复盘,也不会想到警察会刻意在禁毒工作室这种地方安排卧底登台亮相。

正如陈实事先的估计,进入正题之后,叶笛开始紧张了。对此,陈实安慰她说:“久别重逢的恋人,紧张是正常的,保持警惕也是正常的,生涩本身也是一种极好的伪装。”

与肖声相处一段时间之后,更多的问题暴露出来,究其源头,都是因为她对再次面对肖声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知道了他是毒贩的儿子,本以为可以完全不走心地陪他演戏,但那双和当年一样的眼睛却骗不了人。叶笛从一开始的难以进入角色,逐渐演变为陷在虚构的角色里走不出来。

毕竟,那是她喜欢过的人。

叶笛告诉陈实:“骗人的感觉很不好受。”

陈实回答她:“所以一开始才让你考虑清楚。”

淼淼过生日的那天晚上,肖声离开得很突然,没有任何铺垫。结合他之前的一些异状,叶笛有了不好的预感。

马驰远远跟着肖声,确认他独自进了一个公厕,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踉踉跄跄地出来。警方随后对公厕进行了检查,在一个隔间里发现了细微的毒品晶体残留物以及少量的像是从牛仔外套上扯下来的棉麻纤维。

肖声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瘾君子,他一直将毒品藏在衣服的夹层里。叶笛彻底松了口气,她唯一的心理负担消失了。再次面对肖声,她将游刃有余。但是,她真的还要继续和这个伪君子演下去吗?他居然能坦然面对那些孩子们,居然能跟穿着警服的王姐谈笑风生!一想到他对自己的各种示好都建立在欺骗的前提下,叶笛只觉得恶心。

肖声一连消失了好几天。陈实不想让风筝断了线,时不时让叶笛发条微信、打个电话。谁知再次得到肖声的明确回复时,竟是代表妈妈邀请叶笛去家里吃饭。

这简直就是意外之喜!陈实给叶笛作了如下部署:态度要模糊,不要以正式女友的身份出席;从进入肖声家开始,绝对不要碰单独提供给她的食物或饮品;找理由让肖声带她随意转转,把看到的全记在脑子里;最后,还是那句话,紧张是正常的,抗拒紧张才显得可疑。

叶笛牢牢记住陈实的叮嘱,在不携带任何监听监控设备的情况下赴宴。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未来婆婆”,肖声妈妈本人和照片里没什么区别,但和她既定印象中的大毒枭却相去甚远。如果不是早就知道她的真实面目,这简直就是一个和蔼可亲、大方热情、充满了市井烟火气的慈祥阿姨。

趁着肖声妈妈做饭的工夫,叶笛让肖声带着自己参观了一圈,并在脑子里保留下一张张截图。开饭后,叶笛特别注意饮食上的问题,一定是确认他们都已经先吃过的菜,她才敢动筷子。这么做虽然容易引起怀疑,倒也符合一个第一次见“未来婆婆”的局促女孩儿的人设。

肖声妈妈豁达开朗的个性感染力极强,有那么一瞬间,叶笛差点儿真的把她当作一个体贴的长辈。幸好是这种真实反应,才骗过了韩艳琴的眼睛。

临走,叶笛对肖声妈妈送的冰糖燕窝再三道谢。回家后,她第一时间就让女警夏青对燕窝取样检测。很快,陈实那边传来了结果,在燕窝里检测到了新精神活性物质“天使”。

叶笛几乎是立刻开始反胃,对着马桶将晚上吃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吐干净了,她漱漱口、擦擦嘴,拿起手机回复肖声——“燕窝我准备开动了!哈哈哈哈!代我谢谢阿姨。”

直到此刻,叶笛才真正明白自己正在做什么。陈实是对的,他从头到尾都是对的。对待这样的魔鬼,天使也得长出犄角、露出獠牙,哪还能顾及什么手段?

叶笛猜到了肖声妈妈的心思,也明确了自己下一阶段要做的事情。好在那三个月的特训里,她在戒毒所接触过各式各样的吸毒人员,翻阅过大量的真实案例,观看了海量的内部资料片。吸毒者毒瘾发作时的体征,思考问题时的扭曲,甚至是各种不堪入目的言行,叶笛全都了如指掌。

今晚之后,她要无缝对接地扮演好两个自己,一个是肖声心中那个单纯善良、多愁善感的白月光,一个是沾染上毒品后欲罢不能、厚颜无耻的吸毒女。

去江滩守株待兔之前,陈实给了叶笛一颗药丸,吃下去以后就会产生和毒瘾发作时几乎一模一样的身体反应,辅以叶笛逼真的演技,就能以假乱真。

陈实特意告诉叶笛,他认为肖声应该对妈妈下毒的事不知情,否则韩艳琴在饭桌上就可以下毒,不必特意回避儿子。但叶笛却认为这不重要,对接下来她要做的事不会有任何影响。

凛冽的江风中,看着眼前一脸愧疚的肖声,叶笛心里没有半分动摇,完美地骗过了一个对毒品的了解比自己深得多的男人。

可接下来肖声的一系列举动却让她看不懂了。

肖声把她背回家,扔到床上,粗暴地解开她的衣服,着实让她有些紧张。但他只是擦拭了她的身体,轻轻给她盖好被子。感觉到卧室的灯熄灭后,她才微微睁开双眼。肖声就坐在卧室角落的椅子上,正对着床的方向,静静地守着。

如果他给自己提供毒品,甚至趁机侵犯自己,叶笛都能理解,可他这个样子算什么呢?良心发现吗?这样下去无疑会打乱警方的计划,因为叶笛必须“染上”毒瘾,这是进入肖家的通行证。

于是就有了后半夜那一幕,叶笛以自残相挟,把自己和毒品关在门内,把肖声和他的想象力关在门外。

静悄悄的夜里,她听到了他的抽泣。

那之后的一周,两个人在这不到四十平米的空间里开始了“同居”生活。叶笛的“毒瘾”发作了两次,肖声的毒瘾只发作了一次。叶笛的是假的,肖声的却是真的。

叶笛目睹了肖声毒瘾发作的全过程,和她演出来的终究不同。她真实地感受到他的痛苦,也真实地见证了他的抗争。她还清楚地记得肖声挺过来之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叶笛,谢谢你。没有你我做不到。”

那句话,叶笛没有回应。

肖声显然是做好了和毒瘾打持久战的准备,但叶笛等不起,陈实更等不起。

根據叶笛在肖家做客那天的观察,陈实发现了隐藏在肖家的秘密。露台上的那一整排花花草草,曾出现在线人的笔记里。他不会记录无关紧要的东西,花卉配送会不会就是他们分包和运输毒品的方式?

这段时间肖声妈妈的反常,已经让陈实有点儿不踏实了,总感觉她敢于走出下毒这一步,就一定有相应的后招。如果时间太久,过了这股热乎劲儿,叶笛再想以戒毒失败者的姿态被肖声妈妈放心接纳,可就难上加难了。

那可是韩艳琴,她只信任她有把握控制的人。

为此,叶笛又进行了第二波试探,用近乎反常的讨好来试探肖声的态度。果然,这一次一举击溃了肖声,也试探出了这对母子各自的底牌。

肖声是真心想远离那个家庭,而他妈妈却预判了他的预判,安排好了“天使之心”戒毒机构的后续。

陈实和叶笛心里都明白,肖声既然摆明了这种决裂的态度,再想利用他打进肖家已经不可能了。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把肖声最后的救命稻草也给掐断。只要手上有叶笛这个“人质”,肖声就有可能反水。他不一定会出卖妈妈,可作为和她如此亲近的人,肖声提供的任何细节都会成为新的突破口。

这确实是赌,但不知为什么,陈实很有信心。

于是,肖声和叶笛刚刚从那家戒毒机构出来,就遇到了一群“派出所”民警的突击检查。正是撕开了这个裂口,才有了贩毒集团的满盘皆输。

这辉煌的胜利是建立在“出卖”肖声的基础上的,而这个男人今晚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地维护叶笛。

如果说叶笛之前还有一丝疑虑,当她看到肖声宁可主动承认自己吸毒也要将她撇清,宁可出卖余明也要给她换取一个从轻处理的机会时,她再也没有任何怀疑。

这个男人爱她,即便他是个瘾君子。

叶笛恳求陈实,肖声被抓后还一心维护自己,证明他是个本性善良的人,请陈实一定要保护好他。陈实当时答应得非常爽快。

所以,行动结束后,叶笛和陈实吵了起来,甚至有些不顾场合。

陈实并不意外。他拉开车窗帘让肖声和余明面面相对的那一刻,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幕。他冷静地告诉叶笛:“如果你现在想退出,我可以安排,让你永远从肖声的世界里消失,让你永远不会有机会直面他的仇恨。”

叶笛反问:“陈队,我们这样不择手段,和韩艳琴他们有什么区别?”

陈实冷冷回答:“他们在做的,是源源不断地制造肖声;我们在做的,是不希望再有下一个肖声。”

对肖声说出了长久以来积压在心里的话,叶笛长长地吁了口气。接下来无论肖声怎么对她,她都做好了准备。

“所以,你其实没喝那碗燕窝?”

叶笛被问得一愣,点头的动作慢了半拍。

肖声如释重负:“原来你没有染上毒瘾,那就好……”

这一瞬间,叶笛崩溃了,眼泪夺眶而出。

肖声,你搞清楚没有?我骗了你!我背叛了你!我利用了你!是我让你家破人亡!

这些话就哽在叶笛的喉咙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肖声伸出戴铐的双手,抹掉叶笛眼角的泪水:“如果非有一边要赢,那还是你们赢了好。这是你们希望的,是淼淼和淼淼爸希望的,也是我希望的。”

叶笛握紧肖声的手:“肖声,别放弃!你的人生还没完!你和你妈妈的罪行没有关系!你可以从头再来!你能戒掉毒瘾!对,我相信你一定能戒掉毒瘾!到时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你可以堂堂正正穿着红马甲做一名禁毒社工,你可以继续照顾那些孩子们!你在里面待的时间不会长的,我会等着你出来,到时候我们一起……”

肖声立刻打断她:“你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你该从这场闹剧里抽身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忘掉我,就当没有我这个人。这一切本来就是场骗局,骗局就该有个骗局的收场。现在这样挺好,短短几个月,说忘也就忘了。你回到原来的地方,开始崭新的生活……”

叶笛狠狠地摇着头,还想说什么,却被肖声轻轻捂住了嘴。

肖声笑容惨淡:“别再给我希望了,好吗?我再也经受不住了……”

在代号“野火”的禁毒行动里,陈实一共做过三次艰难的决定。

第一次,是该不该同意叶笛去肖声家里吃饭。尽管最后结果是叶笛全身而退,但事实也证明,韩艳琴比想象中还要狡猾残忍。如果她不顾及母子亲情,在餐桌上就下毒,后果不堪设想。每每想到这里,陈实都是一身冷汗。

第二次,是在街头制造突发事件抓捕肖声。这种方式既激进又冒险,最容易生变数。万一肖声在关键时刻本性暴露只求自保,那警方就只能硬着头皮把两人全部收监。韩艳琴那边倒不必太过担心,在她的认知里,如果警察的目标是她,就绝不会打草惊蛇动她儿子。只不过这样一来,叶笛这枚棋子就彻底废掉了。

第三次,就是今晚下令提前抓捕。千错万错,肖声不该让余明给妈妈打电话。如果这是变相通风报信,韩艳琴就可能潜逃或销毁证据。相较之下,他个人的口头承诺无足轻重。当然,这样做的后果,可能是把两个年轻人暴露在巨大的风险之中,而那些人的报复手段,他是亲身领教过的。

陈实想起了当年迎面泼向他和女儿的那瓶硫酸,下意识摸着右脸颊烧伤留下的疤痕,不由得又看了看车窗里面。

两个孩子看起来比之前平静多了。

今晚注定会改变他们的人生轨迹,背后的始作俑者不是什么无常的命运,而是他这个操弄人心的说谎高手。

陈实叹了口气,看看脚下的一地烟头,随手将空了的香烟盒扔到地上,招手唤来马驰和夏青,让他们接替自己守着车上的两个人。

肖声说得对,骗局就该有个属于骗局的收场,是时候去见见另一个高手了。

刷脸、指纹、声纹,通过重重识别认证,陈实来到执法办案区最深处单独被铁门隔开的第五讯问室。这里配备有最先进的安防系统和监控设备,四面墙壁都做了软包处理,房间里找不到任何尖锐物品,彻底断绝了逃跑与自残的可能性。不是最重要的嫌疑人,甚至都没有资格被带到这里。

陈实推开门,看到了被铐在椅子上的韩艳琴,她正仰着头闭目养神。

听见有人进来,韩艳琴睁开眼睛,懒洋洋地活动了下脖子,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叶笛?对吧?”

陈实笑了笑,并不答话。

“这一局漂亮!”

陈实坐到讯问员的位置上,看了看目前的笔录进度,上面除了抬头的基本信息之外空无一字。

“简单自我介绍一下,省公安厅禁毒总队,陈实。”

韩艳琴的嘴唇微微张了一下,再次打量来人:“听过你。有人叫你‘活阎王’,也有人叫你‘活菩萨’。”

“过奖了。其实就是小警察一个,拜你们所赐,死过几次,只不过还没死透。”

韩艳琴端详着陈实被灼烧过的右脸颊:“听说过之前他们是怎么对付你和你家人的,还以为从那以后你就离开禁毒了呢。”

“刚出事那会儿,确实有很多人跟我聊过,建议我换个岗位,也没人会觉得丢人。但我觉得吧,这不是丢不丢人的事。如果我离开禁毒,就代表我认输,你们就会觉得这招有用,就会把它用到更多的禁毒民警和家属身上。所以,我可以明确回复你们,我不会认输,这招没用。”

韩艳琴长长地叹了口气:“以前还想过,如果有一天栽了,会栽在一个什么样的人手里。今天我算是知道了。不过我就奇怪了,我往新疆也派了人啊,那边没查出什么问题啊。”

“知道你会派人去,那个人一下飞机就被我们盯上了,他遇到的每个人都是我们事先安排好的。”陈实抽出一支烟,冲韩艳琴示意。

韩艳琴点点头。陈实把烟递到她嘴边,再帮她点上。她深深吸了一口:“她工作的小学我们也查了,那些孩子们说的和叶笛自己说的没出入啊。”

“小孩子也是会骗人的,而且专骗大人。”

韩艳琴扑哧一笑:“这倒也是,是个人就会说谎。”

陈实也短促地笑了一下,就仿佛是两个老对手的心照不宣。“儿子虽然会骗妈妈,但心里毕竟还是有妈妈的。我们通过他引出余明的时候,他还让余明给你打个電话,不就是想给你提个醒,让你赶紧跑路吗?”

韩艳琴的脸沉了下来:“余明没有打过任何电话,我也没有接到过任何电话,那个电话根本就不存在!无论肖声跟他说了什么,都不是你以为的意思。”

陈实笑而不语,也不挑破。

韩艳琴继续说:“其实余明图的什么我一直都清楚。他说他爱我,我这把年纪,要是真的信了他才有鬼了。他是想通过和我在一起掌控整个集团。我跟他上床也不是看中了他——干我这行的,接触行外的人总归是风险太大。可现在看起来,他也没自己吹的那么可靠,是不是什么都交代了?”

“本来不说,在局子里一看到肖声,就什么都说了。”

“这个蠢货!”韩艳琴不住摇头,“余明虽然蠢,但这些年具体落地的事都是他在管,他手底下那几个兄弟可都是疯子。这样吧,我给你份名单,这些人住在哪儿怎么找,我都告诉你。另外,我们下面还有些分包商,他们也很危险,我会告诉你怎么把他们引出来,好让你一网打尽。”

陈实有点儿意外:“韩艳琴,我跟你说话不藏着啊,你犯的事,立多大功都抵不了,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抵不抵得了我还不知道?只是他们必须得死啊!”韩艳琴语气冷酷,“我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报复我儿子的。陈队长,这些人可一个都别漏掉了!”

陈实夹着烟的手指在嘴边停了半天,忽然间,脑海里那个一直折磨着他的问题有了答案。

“原本做不到的事,为了心爱的人,说不定反而能做到。尤其是心里有愧的时候,对吗?”

肖声妈妈先是有点儿吃惊地看着陈实,随后淡淡一笑。

肖声主动要求接受强制隔离戒毒,这个决定没有让任何人感到意外——要知道,他曾经是一次又一次让陈实意外过的人。

本来他是这个行动中最稳定的常量,一切计划都因他而定,结果他却成了最不稳定的变量。但凡他足够自私,他就会满足于用毒品控制叶笛,叶笛就能顺利靠近韩艳琴;但凡他足够现实,就会在叶笛三番五次哀求之际选择向母亲求助,而不是拉着叶笛一起硬扛;但凡他足够理性,就会在被捕的那一刻首先保住自己,而不是毒检强阳,显然已经难以脱身的叶笛;但凡他足够无情,就不会在警察眼皮底下冒险要求余明给妈妈打那个电话……

每个人他都想拯救,可到最后,连一个也拯救不了,包括他自己。用韩艳琴的原话来说——“这个傻孩子,以为用吸毒来惩罚我,我就会金盆洗手,到头来只是白白毁了自己。”

肖声这种人,从来都不是陈实所熟悉的瘾君子。

再次见到肖声,已是一个多月以后。

看到陈实一个人进来,肖声既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有些失望。

陈实拿出一沓卡片摆到肖声面前:“今天是你生日吧?这是孩子们给你画的贺卡。”

肖声开心地笑了,一张张欣赏着孩子们稚嫩的画作。看到淼淼画的那张,他停顿了一下。画上有他,有叶笛,有淼淼,淼淼的身后还有个圆头圆脑的中年男人,对着肖声的脑袋比了个胜利的“耶”。

“谢谢。”肖声有些动容。

“怎么样?里面生活还习惯吗?”

“挺好。医生和管教们都说,我肯定能戒掉,而且用不了两年。”

“那就好。”

沉默了好久,肖声才假装不经意地问:“对了,她……回去了吗?”

“走了半个月了。你死活不见她,她还留着干吗?”

“她和我不一样。她是警察,我是个吸毒的。她对我,不过就是有点儿内疚吧。”

“也是,她干这一行,要是跟你扯上关系,以后的路就难走了。”陈实盯着肖声的眼睛。

“所以現在挺好的,她回到自己的生活,我也不再做什么傻兮兮的美梦。偶尔想到她了,也不会恨她,这就已经是这个骗局最好的收场了。”肖声“呵呵”笑了两声,又补充一句,“如果哪天她问起我,你也别说那么多,就说我不愿意再提起她了。”

离开戒毒所,回到停在大门外的车上,副驾坐着脖子上挂着新工作证的叶笛。

果然,他又一次骗了肖声。

“他还好吗?”

“很好,只是……他到现在还是不太会说谎。”

叶笛瞪大眼睛看着陈实,似乎在期待着他解读这句话的含义。然而,陈实却只是笑了笑,转动车钥匙,缓缓踩下油门。

这一次,他既不想说实话,也不想说谎话。

又是一个加班后的凌晨,陈实轻手轻脚地回到家里。

他脱下外套,换上干净的睡衣,小心翼翼地推开卧室的房门。

妻子已经熟睡了,女儿却发现了爸爸。陈实做了个“嘘”的手势,躺到女儿身边,将她搂入怀里,脸贴着脸。

两张脸上被硫酸灼烧过的伤痕恰好拼成了一整块。

女儿问:“爸爸,你的工作很危险吗?”

“谁说的?”

“同学。”

“爸爸的工作不危险,而且还会遇到善良的哥哥姐姐。”

“真的?爸爸,你不会骗我吧?”

“爸爸不会骗你的。”

女儿放心地把头埋进爸爸怀里。

责任编辑/张璟瑜

插图/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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