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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个星天外

2024-03-05费晓莉

飞天 2024年3期
关键词:栈道小镇

费晓莉

1

一个朋友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说,前天下乡,去了你以前蹲过的地方。啊呀,那个山沟,地里全是药材,羌活,赤芍,左拧根,山上全是大树,大桦树,大白杨。

他应该只走到半沟里,他要是再往沟垴里走,碰见的全是大松树,大柏树。地里成片地种着洋芋,那种个头大,眼窝浅的洋芋。半沟的一处路边,还站着一棵大松树。它老老的了,但依然紧凑挺拔,粗壮的树根半裸在地面,好像走了很多路,把鞋子都走破了。它离开其它众多兄弟,专门从山上跑下来,站在路边,好像在替别的树站岗放哨,像一个世上最勇敢的人。

去那条山沟,要经过一条小街。街上有一个小酒店,有一面仿古的幌子。幌子在微风中呼扇着,像在耐心等待着一个穿红肚兜的可爱牧童,从远处把它看见,并把它指给一个正在找醉的人。我路过那个店就想,店主要是栽下一些杏树,再放下几坛好酒,要是碰巧再下一场微雨,他就能绊住几个诗人的脚步,坐在他的小店里,开坛深饮。

不知道这些景致他留意了没有。他显然喜欢小镇的大树。很多人迷恋小镇边上的那条东流的大河,那是一条黄河的支流;有人喜欢小镇头顶趴着的肥硕白云;有人迷恋靠山坐着的寺,寺里弥漫的古旧气息和古老意象。

除了这些,我还深深迷恋着寺后面那座巨大的石头山,它严肃,沉默,像个老父亲。一些树死死揪着山的衣襟,在山体上辛苦地活着。我没有心疼过山,倒是一直替那些树担心,总觉得它们总有一天会累死在原地,或者松开手,从山上滚下来。但多少年了,它们一直活得好好的,让我白白担心了这么些年。

2

几天后,我住在了小镇一家叫“富贵花开”的农家院。这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词,早已裹在花团锦簇的包袱里不轻易翻出来。但放到这个由大红蜀葵簇拥着的木头大门的门楣上,它显得非常年轻。

那个晚上,我们坐在客厅里聊天。女主人端来一碟凉拌鹿角菜,一碟拍黄瓜。三位男同事就着两碟凉菜和小镇上的故事下酒,我坐在边上,就着小镇的故事和他们的猜拳声,喝砖茶。一位外地客人从二楼下来,坚持要一盘“口袋”,因为菜单上的“萱麻口袋”让他非常好奇。女主人立刻起身钻进了厨房。

这是一道工序复杂的吃食,远不是它的名字“口袋”那么空荡荡。她先把萱麻叶子煮熟,加一点面粉搅成萱麻糊,浇上油泼辣子和蒜泥。然后烫面,揉面,做成小剂子,擀成小饼子。好啦,油炸小饼子,然后把萱麻糊糊包到油饼子里。只剩下“包口袋”这一样活时,我兴冲冲地进去帮忙。

萱麻,这个脾气火爆的家伙,活着的时候,谁都不敢惹它,凡是敢试图接近它的,无论是人还是牲口,它都会气呼呼地用滚烫的叶子去烫,只有烫熟后,它才愿意收敛性子,融入火热的烟火日子。但我刚入手,萱麻就察觉到了我的手拙,开始欺负我。我包的口袋不是太瘪,干瘪瘦弱,显得生活过于拮据而潦草失意,就是太饱,胖头大脑,显得生活过于张扬而失了分寸。女主人的口袋一个挨一个放到碟子里,显得有模有样,端庄周正。挨着放到一起,我的口袋一下子显出了它们的蹩脚,笨拙,一看就看出没见过什么世面。我于是生气地坐到沙发上继续喝茶。女主人给我们也端来一碟子,我吃了两个口袋,气才消。

男主人陪我们聊天,他穿着藏青色的T恤,显得干净儒雅,根本不像是一个在灶台上忙碌的厨师。

我和他聊了一会儿。我在镇子上教书的时候,他家没有这个花木扶疏的院子和三层楼。那时候他住着几间农舍,经常手拿锄头,在河边的田里翻着杂草和石头。现在,这双手天天拿着炒勺,在大铁锅里翻炒着羊肉、牛肉和面生的蔬菜,照顾着南来北往的客人的胃。

几年时间,我把这么多的饭菜学会了,比女人做得好,你能想到吗?

我想不到,不但我想不到,连他自己都可能想不到。

3

我起床的时候,雾也在起床。雾看起来起床困难,像是昨夜也喝了一场闲酒,清晨的困乏让它一次次起来,又次次跌倒。我觉得要是伸手扽住雾的一角,“唰——”地使劲甩一下,就能把那一层雾齐刷刷剥掉,地里的药材,羌活,赤芍还有乌药就会一下露出它们潮湿的面孔,并长长舒一口气。长舒一口气的还有长寿菊,大片大片的长寿菊,这是今年新来的物种。

终于,力气大一点的几缕雾,先站起来,用力拉起来懒床的雾。然后,它们一起慢慢上了天。雾完全散后,一些女子开始摘花。田野里的黄花花安静绽放,戴红帽子的人们安静采摘,远处的大河安静赶路。那个场景像一副古老的中国风情画。

这一大片菊花的主人是个红脸汉子,我多年前就认识他。这多少年过去,他没有什么大变化,要说有,那就是脸更红了,额头上多了一些老实巴交的皱纹。那时候,他天天和几只羊在林子里闲逛,时而歌唱,时而呼呼大睡,在睡梦里勇闯江湖,而好日子从大路上打马而过,去找别人。此刻,他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立领外衣,在田边眼含笑意地看着他的黄花花。他朝我伸了三个手指说,一年能摘三茬,一亩能摘三吨。三吨究竟有多少?我想不出来。他说十麻袋一吨,你算。哦,三吨就是三十麻袋。多么壮观!

周边的地里种着药材。我在一地羌活的边上走,羌活举着自己又圆又大的叶子给我看。鬼臼,这个鬼里鬼气的名字我原本是不喜欢的,但此刻,它大大的叶子底下吊着的那一个个形如荷包的鬼臼果,那么玲珑,竟惹得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名字。乌药的站姿非常挺拔,精神抖擞,好像时刻准备着为谁治病。

赤芍地边站着的是谁?面色赤黑,胡子茂盛。再细看一眼,我认识,尕木匠。他是个木匠,早年间,自己做家具卖。现在不做木匠了吗?早就不做了,他说,专门种药已经七八年了。说着他朝我做了一个八的手势。得种多少种药,才能种出这样一张赤黑色的脸和这么一下巴茂盛的胡子?

尕木匠说他准备自己做库存,这几天正在修仓库。啊呀,忙死了,连个刮胡子的时间都没有。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4

我走在山腰悠长而寂静的木头栈道上,一股风低头跟在我身后,一只鳥迎面飞过来,它的叫声像极了一串憋不住的笑声。我没有合适的词来表达,只觉得比起“嘻嘻嘻”来,它的嘴巴还要张得更大一些。它可能正在追赶爱人的路上。为了这一场爱情,它看起来已经锻炼好了身体,准备好了信心,说不上还储存好了一些虫子。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它这串格外清脆的笑声。

栈道边的坡上两只毛发婆娑的土种羊,是娘儿俩,小羊从羊妈妈屁股后探出脑袋固执地看我,想要看出个究竟,羊妈妈看了一眼感觉没意思,继续吃草。有好几次,羊妈妈想带着孩子下到栈道上走一走,因为我在,它不敢下来,待我走到前面,转身一看,它俩一前一后在栈道上走着。尽管栈道上一根青草都没有,但也许羊妈妈觉得应该让孩子长长见识,尝尝走栈道的感觉。

在栈道高处的一段加了廊,我坐在廊下看见大通河捎着路上的见闻低头赶路,急着想把路上的见闻讲给黄河听。坐在廊下的还有一位老人,他嘴里衔着一个黑色的烟嘴子。我在他身边坐了半天,他只是友好地对我笑了笑,没有问任何问题,连“你从哪里来”这个素常的问题都没问。他对眼前这个尘世没有任何问题要问。他才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啊,天天坐在高处,边吐烟,边俯瞰一条大河汤汤远去。

这条栈道非常年轻。我在镇上教书的时候,山上只有一条瘦长的山道,走着风,牧羊人和羊。赶着一小群羊的席家老三一到这个山上就唱歌。那时候,生活不富裕,但他依然热烈地唱着他的大眼睛,长辫子和红脸蛋。他在山道上唱烂了多少首歌,就走破了多少双鞋。现在,儿子办起了农家院,侍弄一院子花蔬成了他的主要工作。

从栈道上下来,路过一户农家院。一个男子正蹲在大门口侍弄一盆绿萝。这花,一朵花都不开,有个啥养头?见到我,他一边指责绿萝一边还轻轻用脚尖踢了一下花盆。这能怪绿萝吗?它本来就不开花。骂完绿萝,他把我热情地邀请进家门。大门两边的一墩干柴牡丹和一株刺梅花也气势汹汹地让我进去。刺梅花长得过于张扬,被他强行聚拢过来捆绑在一根木头上。这个不是刺梅花,有个从远处来的人说这叫——蔷薇。蔷薇啊,难为他记住这个陌生的发音。

他的院子里站着几棵会开花的树,碧桃和连翘已经花谢,一棵丁香还挂着几穗花。芫荽梅和大丽花举着各自的花朵规规矩矩地靠墙站着。一条南瓜藤拎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南瓜在花树间潜行,不知道要去哪里。其中一个南瓜已经长得又胖又大,皮糙肉厚的样子,估计再没有什么昆虫能咽得下去。它再无天敌,可以不用着急,慢慢活到更老。我在小镇的时候,南瓜才首次出现在藏医院的菜畦里。那个穿着白绿相间外套的大脑袋一下子吸引了好多人的目光,多数人断定那是西瓜,只有少数见过一点世面的人才知道,那是南瓜。南瓜怎么吃?是不是也切成小块像西瓜一样吃?那是个谜。藏医院那个瘦而冷的女子没有透露过一点关于吃南瓜的信息。

开民族用品商店的刚家阿爸热情地邀请我去他的二楼坐一坐。一楼是店铺,二楼住着他、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他家茶几上摆着一个长相古典的木头炒面匣子。纯木头,只上了清漆,两边雕了复杂的花,盖子上的木纹线条流畅活泼。匣子里放着青稞炒面和一把长柄的木头勺子。他的妻子很快端给我一碗泡着两颗红枣的酥油茶,他赶紧挖了两大勺炒面,一大勺白糖放到我的茶碗里,让我拌一碗糌粑吃。但这事还有一点讲究,我先得把碗里的两颗红枣吃掉。那两颗红枣的大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以至于吃完它俩后,我觉得已经饱了。不过我还是拌了一碗可口的糌粑,硬撑着吃了下去。他说大女儿离婚了,在帮他打理铺子。离了也好,我的那个女婿,啥本事没有,酒拉拉一个。他边抽烟边说。话说,刚家阿爸年轻的时候,也是“酒拉拉一个”。他现在微瘸的左腿为他那时候有多爱喝酒提供了有力的佐证。那是他一次酒后从一个高台阶上掉下去的结果。他和媳妇吵架,一次媳妇说,把你个瘸腿……他慢慢悠悠地吐了一口烟,说,你就感谢这条瘸腿吧,要不,哼哼,我还能娶你!媳妇立刻闭了嘴。的确,他是小镇上最先富起来的不多的几个人之一。除了一个越开越大的铺子,他还有一群牦牛,一群羊,在牧场里专门雇人看护着。当然,他想念牛羊时,就开着小车去牧场看它们。

在一户人家的门外见到了一只纯白色的奶山羊和它的孩子,同样纯白色的小山羊。它俩在大门右面的一棵白杨树下,羊妈妈被拴起来了。小山羊不怯人,见到我,立刻凑上来,表现出对我强烈的好奇。它先试着嚼了几下我的鞋带子,不好吃,又试着嚼了几口风衣的衣角,也不好吃,我用手摸摸它才微微凸起,还没有钻出来的小角,它又趁机抬起头试着嚼了几口我的手套,还是不好吃。

我身上没有一样可以让它吃几口的东西。它抬头看我,好像在说,啥都不带你干嘛来看我?或者,它才看清,它花了半天时间想要吃一口的竟然不是好吃的植物,而是两条腿的动物。我以为它要生气了,结果没有,我又以为它会失望地走开,也没有,它还是高高兴兴地站在我的腿边。这是一只多么适合做朋友的羊。

“吱扭”一声,大门启开,出来一个中年男人。

他说这羊调皮,经常领着小羊串门,闯祸,就在前几天,它把一户人的一地洋葱的头顶子全吃了,只好拴着。

三个月大了。他又宠溺地摸着小羊的头顶说,像介绍自己的孩子。我养这个奶羊是为了专门喝奶。羊奶比牛奶好!他非常肯定地说。

不知道他从哪条道上得来的这个知识。但很显然,这只奶羊两只鼓鼓的奶膀里,装着他们一家人的早饭。

这还不是正宗的奶山羊。羊的主人又说。这羊六千多,正宗的奶山羊要八九千。他说的是钱。

这羊,个高,腿长,奶膀大,不是正宗的奶山羊?正宗的奶山羊会有好几个奶头吗?羊主人没说,我不知道,也没有问。

一户人家大门口,站着一棵枸杞树。我站在它身边,多看了它两眼。一个小男孩拉开门跑出来,门“砰”一声自己关上。他跑了几步,可能眼睛的余角看到了我,又拧转身子跑过来。

这是狗鸡儿树。他说。他担心我会认错他家的枸杞树,专门跑过来给我指认。好吧,狗鸡儿树!

5

傍晚时分,我在河边走,小镇呈现的安静好像是唐诗里的某个村子。

河边站着三头大牛,穿着黄底上印着白坨坨的紧身外套,健美,洒脱。这些牛也是来自异乡的新面孔。我小时候,村里全是憨厚的本地牛,都有一身纯黑色或纯黄色的行头。这些大花牛让大河更有了蓬勃的生气,心跳的感觉。它们透过高高低低的水草,用描了黄眼圈的大眼睛友好地看我。等我走过去后,一头牛低声叫了一嗓子,好像在跟我说再见。

我在一棵沙棘树边上站了一下,一只鸟从河对面快快飞过来。看起来,它原本想在我站着的地方落脚,但看到我,它又改变了主意,往我左边飞了一大截,落在一棵矮个子杏树上。然后它看了我一阵,又往远处看了一阵,最后又看了我一眼,扔下一声“唧——唧唧儿”,飞了,好像在问我,“谁?你是谁?”

我是故人来啊。我的衣袖里还珍藏着小镇的一截炊烟和多年的蛙鸣。

往回走的时候,后面的水流声紧追不舍,一步都不落下。黄昏渐深,水声更是很凶地从四面朝我围过来,让我落荒而逃。这还不算,水声尾随我进到屋子,我用木門扇好歹挡了一下,水声便从门外转过身回去,顺手把夕阳带走,也把黄昏带走了。然后,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吹来一天大星星。从窗户望过去,有不少星星挂在山沿上。

天外七八个星啊,要是山前再降下两三点雨,宋朝就能把它的一个夏日的夜晚,完美地推送给我。

责任编辑 韩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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