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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局

2024-03-05万雁

飞天 2024年3期
关键词:警官

万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1届高研班学员。小说作品散见于《长江文艺》《小说月刊》《芳草》《湘江文艺》《飞天》《创作与评论》《中国校园文学》《朔方》《延河》等刊。出版散文集《水蓝风清》、中短篇小说集《两地分居》等。曾获湖北省第十届屈原文艺奖。

1

天边最后一朵火烧云熄灭后,夏萤的瞳孔深处燃烧着异样的火焰。她紧握手机从阳台跮踱至客厅,准备开灯却又放弃。她的颈项、腋窝、小腹已被汗水浸透,浑身黏腻不爽,将绿棉T向外扯了扯,提起险些拖地的阔腿裤,就近坐在单人位沙发上,然后把手机从响铃设成震动,又将音量调至低位,顺手藏在大嘴猴靠垫后。

也曾想过设成静音状态,又觉此举太过明显,万一被邱天发现定会揪住不放。当然,也可以直接带进洗漱间或是藏在别的什么地方,以绝后患。问题是,她素来无此习惯。人无常态必有鬼,事出反常必有妖,在多疑、强势,且控制欲极强的邱天面前,轻易打破固习不是明智之举。这是她的认知和逻辑思维。

趁起身去卫生间洗漱之机,她侧目偷瞟了眼邱天——

此时的他正坐在三人位沙发中端,双腿习惯性交叠搁在茶几上,一双深邃的眼眸正注视着电视里一档法制节目,空气里涌动着一股闷窒阴恻的味道。

平时洗澡至少需要二十分钟,若是冬天耗时更长。可这次洗得却很潦草,满打满算不到十分钟,她就趿着拖鞋湿答答地走了出来,将一绺滑至前额的刘海往耳后一绾,故作轻松地走到单人位沙发前坐下,并反手在靠垫后摸索起来。

他显然已经觉察,不待她问,轻翻眼皮说:“在我大腿边,刚帮你清理完垃圾,正在升级。”

已藏在相对隐蔽的掩体后,洗漱时尽量简化程序,连沐浴露都没往身上抹一滴,就是担心夜长梦多手机被发现,难道他一直在暗中窥视自己?可进去之前分明看见他的注意力被电视所牵,难道在玩声东击西、欲擒故纵的伎俩?那么……他没发现什么吧?想到这儿,蛰伏在内心深处的不安开始冒芽、疯长,她下意识地将靠垫抱在怀里,似乎在寻求某种保护。

又侧目偷瞥几眼,发现他额头舒展、嘴角上扬,从心理学角度判断,基本上可以得出“尚未发现”这一结论。

她惴惴不安的心顿然一松,酝酿好情绪,软下声问:“老公,需要多久才能升完呢?”说时挪身坐过来,身体的一侧贴在他毛发旺盛的胸口上,而左手已越过大腿股四头肌逼近手机。

“刚开始升,进度还不到10%。”他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瓮声瓮气地说,“急什么呢,是要和谁联系?还是谁要联系你?”

她心里一惊。事实上,她的确想和“谁”联系一下,“谁”也极有可能联系她。这个“谁”,除了钱丰,还有其他异性。她咬了咬薄如纸片的下嘴唇,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莫慌,莫慌,先稳住阵脚,不能这么快就招供,怎知他不是炸自己?谁还没看过几部谍战剧啊。

想到这儿,她直起腰杆将他推开几分,拿眼当钉用劲剜他:放手!你弄疼我了。

他迟疑数秒,将手松开,见她的手腕被勒出一圈红印,面部表情转瞬发生微妙变化,有细微柔光隐约透出。

趁他放松警惕,她再抢手机,结果还是以失败告终,一团火窝在心里猛烧。

的确,她有理由生气,也有理由感到生气。

为防她再抢,他索性将手机压在大腿根下,带着不容商量的口吻说:“升完就给你,不要再抢。”

说完,他又追加一句:“抢也白抢,建议你省点力气,老老实实等着。”

她的脸涨成猪肝色,良久未恢复本色。

2

数小时前,太阳毒辣生猛,释放出刺眼白光。白光穿透窗玻璃,射在电脑显示屏上。夏萤晃眯了眼,厌惧地站起身,伸出双手将铅灰色卷帘朝下拉了又拉。

她漫不经心地处理完手头工作,扬起双手伸了个舒展的懒腰,然后狠下心清空积攒多时的淘宝购物车。与此同时,将一块俄罗斯无糖黑巧塞入口中,接下来不知该干什么,主要是不想再干什么。于她而言,工作承载量仅限于此,再多干一点就会习惯性喊“累”。心理学家说,口头禅是最小单位的自我暗示。显然她已沉溺于这种自我暗示中。

若是平时,还能和同事吐槽八卦一番:谁的夫人又去微调抗衰了,谁的先生晋升速度堪比火箭放卫星,谁家儿子刚上大学就谈了个白富美,谁家女儿一毕业就钓了个高富帅……某某男演员五官乱飞演技尴尬,某某女网红走红毯为求流量花式摔倒……

可这会儿一个外出开会,一个休了产假,一个请了病假,只剩她一个人独守空室。她的目光向周围扫视一圈,感觉空虚无聊寂寞冷。

电脑屏保彩色气泡亲密碰撞又彼此分开,茶几上米色恐龙蛋加湿器不断喷出袅袅白雾,两者跨界联盟营造慵惓氛围,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打架,真是闷上心来瞌睡多啊!她想,反正这会儿也没人来,索性关起门掏出睡觉神器趴桌上呼呼睡起来。

当睡眠渐入佳境时,乘风破浪的姐姐突然放声高唱《起风了》:“我曾难自拔于世界之大,也沉溺于其中梦话,不得真假,不做挣扎,不惧笑话……”

她惊得身体儿猛然一颤,险些将新购的锤纹玻璃杯弄翻,眯着迷糊双眼划开接听键,忍住不耐烦“喂——喂——”两声。

一个音色威严的男声从听筒里传出:“请问是夏萤吗?”

夏萤捂着嘴打了一个呵欠,顺势用小指尖挑了下眼角的分泌物,慵懒地回答说:“我是,请问你是哪位?”

“夏萤你好!我是A市公安局的向警官,现在请你务必配合我的工作,如实回答我接下来所提的问题。”

尽管自认为见过一些世面,可一听“公安局”三字,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发怵,困意顿时跑了一大半,心想,不过趁闲打个盹,咋还招来警察了?

向警官念完一串数字说:“这是你的身份证号吗?”

还真是。有驚慌蔓延扩散,但还不至于乱了方寸,她故作平静地回答:“是我的。”

“既然是你的,那好我问你,认识王伟吗?”

“王伟?不认识。王伟是谁?”她漠然地应道。

“那你最近去过A市吗?”向警官继续问道。

她的头“嗡”地一响,像有一大群蜜蜂振翅飞过,犹豫着要不要说真话。

“如果去了,就说去了。”向警官说,“说假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我去了。”她怯声怯气地说,说完又很恼火自己竟屈服于一个陌生人的恐吓,而且是在半个人影儿也见不到的电话里,这未免也太■了吧?去了就去了呗,去A市又没干啥违法乱纪的事,不过是陪闺蜜婷婷参加钢管舞比赛而已。

再说这事,还曾向邱天报备过,只是有个花絮隐而未说,当然说了也无妨。钢管舞比赛结束后,和承办方长相酷似男明星的帅哥来了个拥抱作别。其实本不想这样,觉得握手即可,中国人嘛,何必来洋的。可大家都抱了,一人不抱又显得不合群、太土鳖、假正经,像没见过世面的柴火妞,加上婷婷又在一旁不住地怂恿:“萤萤,抱啊,抱啊,快点抱啊!”所以就随大流抱了那么一小下。我去,难道这象征性、礼节性的一抱,就抱出问题来了?不至于吧?

夏萤正纳闷不解,向警官严肃地说:“我们接到电话,说你涉嫌118王伟非法洗黑钱案……”

原来无关拥抱。她心里蓦然一松,松后又一紧,从椅子上腾地弹起来,未等向警官把话说完,直接打断说:“什么?肯定是你们搞错了,王伟是谁我都不认识,这事也太离谱了吧?”

说完,她强压住火气,顺便自嘲了一下:就我这智商,这胆量,这性情,还特么地洗黑钱案?黑钱案洗我还差不多。

该不会是遇到诈骗了吧?她忽地回过神来。别说,还挺会挑时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骗子如何行骗,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你有怀疑很正常,但请你千万别激动,冷静下来听我说,凡事都要讲证据对不对?”

切,哪有不冷静?我都着手反诈了好吧。她暗暗哂笑,右手像弹钢琴一样轻叩桌面说:“对,对,您说得很对,凡事都要讲证据的。”

向警官接着说道:“我们公安机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这话听起来甚是耳熟,警匪片十大烂熟台词里好像有,那接下来会不会来一句更熟更烂的: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一句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夏萤,你在听吗?”向警官问。

“在听,我在听啊。”她忙不迭地回应着,可思绪才收拢一小会儿,稍不控管又飞了。

她突然想到邱天,她总是很容易想到邱天。如若换作他,听到这些会作何反应?不用说,还废啥话,当然是直接摁断,顺手拖入黑名单永不再见,平日里也没少告诫她要注意防范。

可她总表现出极不耐烦的神情,通常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并未拿这当回事儿,认为自己不会遇到诈骗,就算遇到也不会被骗。

而他,总是一副忧心忡忡、感觉大难临头的样子。

3

“……你说不太清楚洗黑钱啥意思?”向警官极富耐心地说,“那我跟你科普一下,洗黑钱就是犯罪嫌疑人通过银行……对了,我还可以向你透露一点,这起案件是刘洪辉队长带队收获的,由于涉案金额之大,牵扯面之广……”

为了增加可信度,竟还编出一个名字,不过听起来还像是那么回事儿。她想,难道真打算和诈骗犯玩下去吗?心里有顾虑腾起,摇荡如钟摆,在玩与不玩之间徘徊。

向警官原本冷静低沉的嗓音,像是察觉到她的怀疑,变得越来越高亢,像电子鞭炮在她耳畔不住炸裂。

判断应该保持忠贞,不能因对方语气有变就轻易动摇。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如果就此挂断电话,就相当于亲手斩断了案件发展的绳索,那么就失去了一个可遇不可求的人生经历,以及一份新鲜刺激的生活体验,而这些不正是寡淡无趣的生活所需要注加的内容吗?除此,在她隐秘的内心深处,还埋藏着一个当作家的梦想。具体而言,是想让自己的小说变为铅字出现在杂志上,而不是仅仅停留在网络上。她从未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包括邱天和闺蜜婷婷,倒不是忌惮“言以泄败”,而是生恐被他们耻笑了去。

她有自知之明,深知不具备写小说的天赋。有次,她焚香净手穿禅服,费了老大劲好不容易整出一个短篇《插翅难逃》,满怀期待投给某县文联内刊编辑,可收到的回复却是——

夏老师您好!您的小说已认真审读。恕我直言,您的语言生涩磕巴,情节拖沓冗长,读之混乱不堪,完全抓不准您想要表达的事物,距上刊标准还很遥远,建议您还是先放着。另外,作为一名从业十余年的职业编辑,说句负责任的话,我认为您不适合写小说。当然,想写小说的想法是好的,但不能仅凭冲动,还是要理性地对待,不能强行硬写。毕竟写小说是有门槛的,不是谁都适合写,小说是虚构的艺术,不是生活的搬运工,何况您连搬都搬不利索……

由此所帶来的萎靡,不是一时的疾风骤雨,而是横亘数月的阴雨绵绵。实际上,她是在生自己的气,气自己的能力撑不起梦想,却又不愿轻易放弃,不放弃又不知如何发力。后来参加一个朋友聚会,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在饭桌上点醒了她——写小说当然需要天赋,可更需要阅历,阅历是小说的素材库……不要过分夸大虚构的力量,真实生活远比虚构更精彩、更强大……个人经历和感受是创作的基石……永远也不要低估一颗有梦想的心,永远也不要打击一个写小说的新手,这样的新手可能具有无限的生长性和可能性。

一颗濒临绝望的心,就这样被鼓励,被拯救了。

她下定决心,要用行动证明自己。而证明自己,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分阶段进行。首先,是要深入生活,怎么深入呢?就拿眼前这起准诈骗案来说,如果此时选择放弃,那肯定不能算深入,顶多只能算浅尝辄止。要敢于以身犯险,与诈骗犯死磕到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夏萤,你有没有在听?”向警官再次确认道,语气里裹着明显的不满。

“嗯嗯,在听,在听。”她说,“您继续,继续。”

短暂的停顿后,向警官又噼里啪啦地说起来。

可是,既已察觉,却仍要坚持,坚持又存在风险。这么玩下去,是脑子进了水,还是被门板给夹了?如果被邱天知道,会不会误以为她真被骗了,成为又一桩握在手心的“罪证”?在他眼里,她早就是“惯犯”了。

有一次,他出差在外,一个穿工服挂工牌的男人按响家中门铃,自称是天然气公司的,来例行检修天然气室内设施。她听后觉得可信,再说单元楼下还张贴了检修通知,这还能有假啊?于是就将人给放了进来。来人在厨房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说,煤气灶橡胶软管存在安全隐患,需更换金属波纹管。

她想也没想,当即就同意更换。可是,等他回来打电话一核实,得知天然气公司根本没安排人上门检修。那有没张贴检修通知呢?回答说也没有,来的人是冒充的。虽说被诈金额不多,不足千元,可此事令他细思极恐,万一产品存在严重质量问题呢?万一骗完财还顺便骗点其他什么呢?

那天,在惶惶不安中,他連夜又将金属波纹管卸下,换成自家的橡胶软管,并对她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安全警示教育。

可效果并不理想。她选择正面对抗,拒不认错,并自我辩解道:“这金属波纹管,听名字就比橡胶软管安全性高。虽说来的人不是天然气公司的,可也不一定就是骗子啊,就算是骗子那也不是纯骗子,毕竟人家这管子也是需要成本的,又不是空手套白狼。换个思路看,天地自然宽,其实这就是一笔上门生意。不就是一根管子吗?难道只有天然气公司可以更换?再说了,天然气公司总也不来检修,好不容易来了人,人家既穿工服还挂工牌连通知都贴了。我给的饮料都没接,进门还穿鞋套,如此规范化操作,恪守职业道德,任谁都会误以为是正规军……”

“简直是强词夺理,无可救药!”他听后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墙上:“豆腐都有脑,你没有!”

“那你就抱着有‘脑’的‘豆腐’过日子去。”她立马回怼过去。

“都说,能说服一个人的从来都不是道理,而是南墙,”他摇了摇头,叹气说道,“我看你,就算撞破南墙,头破血流也难回头。”

她的眼里嗖嗖飞出无数把小刀,齐齐射向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就是南墙,她想在南墙上扎出一些孔。

经过此事,他对她本就不高的信任度,一下子就降成了负值,任凭她此后再怎么费劲扭转,都越不过负数前面那个“0”。

如此循环往复,他俩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一种奇异的夫妻共生关系中。外人自是难以理解,身在其中的夫妻俩恐也难以厘清,总之恩爱型、功利型、建设型、怨偶型、鸟巢型、平顺型、共修型、名存实亡型等夫妻关系几大类型中,完全不能单独以其中一类来定义。若强行归类,就会偏离事实轨道,滑向错误的方向。

4

“A市警方在侦办这起案件时,在王伟的住所搜到几十张银行卡,其中就有你的一张。由于涉案金额之大,牵扯面之广……现在,我想问的是,你好好想一想,有没有丢失过银行卡呢?”

银行卡?她缓缓推开回忆之门。半年前,的确丢失过一张。当时去银行办理ETC,排队的人乌压压一大片,好不容易轮到了,大堂经理说要先预存1000元,且这钱只能冻结在里面,不能取出。她听后感觉不爽,对“冻结”两字尤为敏感,遂扭头就走,心想反正银行多的是,换家再试试呗。可结果都一样,后来事没办成,倒把储蓄卡给弄丢了。

他得知后,催促她速去补办。她偏不,反正移动支付很方便,如果不取现金,储蓄卡基本用不上,故一直这样拖着未办,后来拖着拖着就拖忘了。

“那么,你在生活中有没得罪过什么人?”

不待她回答,向警官接着又问:“别人有没有拿过你的身份证或者复印件?你在邮局、银行等地办理业务时,有没有在复印件上注明用途?”

为了将“戏”演好,她依然积极地配合着。

要说得罪人,或者说伤人,可能还是和鼻子下面那张臭嘴有关。譬如,同事买了件叫得响的品牌服装,兴冲冲跑来问她穿着是否好看?她上下一打量,领高色嫩,这么一穿,脖子几乎原地消失,更有老黄瓜刷嫩漆的嫌疑,但凡违心说好看,就是对自己审美力的极大侮辱,也不管对方能否承受,直接就来了个恶评:你脖子短脸又大,穿啥高领呢,完全不懂避短,选V领和U领不香吗?我说你呀你,都年逾半百的人了,穿啥荧光黄啊,你真是咋别扭咋穿啊,选莫兰迪、珍珠白和浅卡其难道不高级吗?

至于身份证问题,她想起几年前在泰国普吉岛旅游,同团游客中有个大姐是保险公司业务经理,说是来了笔投保业务,要用身份证向客户讲解操作事宜,于是向坐在身边的她借用。她犹豫了一小会儿,最终还是抹不开面子借了。再就是将身份证一次复印数张,乱放乱扔也是常有的事,更别说在复印件上注明用途,从来都是嫌麻烦而不愿动笔的。

“难怪会出事,你要吸取教训啊,夏萤。”向警官说,“身份证不能借给别人。以后不管办什么手续,都要在身份证复印件上标注用途,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我以后一定注意,谢谢向警官提醒。”此一刻,她能触摸到自己内心的真诚。

“对了,您说王伟用我的银行卡洗黑钱,那能否透露下,卡上有多少黑钱呢?”她好奇地问道。

“可以告诉你,那张卡涉案金额高达216万。”向警官说,“如果属实,可是要判刑的啊。”

“太可怕了。”她说,“可这真的与我无关啊。”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证据,还你清白啊。”向警官说。

“那怎样才能还我清白呢?”她瞟了眼电脑右下角时间,发现已临近中午,肚子已开始造反。为加快案子进度,她又主动问道,“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你的态度很好,感谢你的配合。”向警官说,“接下来,要将你账户上的资金转到一个安全账户进行核实。”

网传的“剧本”可不是这么写的啊。她想,这节奏是不是快了点?不是还要加QQ、传警官证、登陆公安部门网站看通缉令吗?

但也不能主动要求“加戏”是吧?

算了,睁只眼闭只眼,差不多就行了。本就是演,咋还较真了?想好没,到底还要不要玩下去?如果继续,接下来发生什么将难以预料。

难以预料才见刺激,继续。

好奇心是创作小说的珍贵燃料。拥有好奇心,就拥有了强大的生命力。要保护好自己的好奇心啊!作家朋友曾这样对她说。

想到这儿,她已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并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充满了无限的期待。

5

“你的账上怎么只有几十块钱?”向警官的语气透着明显的失望。

“是的,今天清空了购物车,钱都花光了,只剩74元。”她说完,心中暗笑:74元,气死你。如果账上余额多,傻子才将验证码告诉你?

“那你还有其他银行卡吗?”

“有啊。”

“上面有錢吗?”

“有,不过更少,只有几元钱。”

“嗯嗯,好吧,那你再好好想想,哪里还有钱呢?比如有没有投资啥理财项目?”

“有。大钱罐和钱进进。”

“那你现在把它转出来啊。”

“转不出来。”她说,“冻住了。”

提起这事,她心里就来气。大钱罐和钱进进是两款网络借贷信息中介平台,是闺蜜婷婷推荐她购买的,说这两个平台全都正规靠谱,不仅容易申请,而且下款也快,她已小赚了一笔。还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要分着投资,风险小回报高,一般人还不告诉,反正知道就是赚到,心动不如行动。

大钱罐和钱进进,一个是体育明星代言,一个是著名电视主持人代言,公信力如此好的两大公众人物,照说不会出啥问题,哪知两平台先后出现兑付困难,也就是常说的P2P爆雷。原想赚点利息就出来,结果连本金也收不回。不想这事儿还好,一想起来就心疼肉疼,可这事儿也怪不得婷婷呀,她也就是推荐购买,买或不买还不是由自己定,只怪自己当时太贪心,将90%的私房钱全给投进去了,这事还一直瞒着邱天没敢告诉。

“那你再试试啊。”向警官说。

“试了很多次,今天一大早还试过。”她说,“真转不出,冻得跟孙子似的,所以我听不得‘冻’这个字,听到就像受到暴击。”

“那你的借呗开通了吗?”

“借呗?”她心想,主意都打到这上面来了,那好,看他接下来咋说。

“没开通。”她问,“怎么开通呢?”

“这样吧,你现在按我说的步骤进行操作……”

“行,你说慢点,不然跟不上。”

“好了吗?”向警官问,“额度是多少?”

额度居然有三万,看来我的芝麻信用分还挺高。她心里有点小得意,差点将真实额度告知向警官,话在舌尖滚了一遍,又吞回肚里,临时编了一个数字:740元。

“怎会这么少?”向警官说,“好吧,那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问你一个问题。在生活中,如果遇到麻烦事,比如说需要借钱,你首先会想到谁?”向警官问。

她认真地想了想,邱天纵有千般不好,毕竟是她老公。除了他,还能找谁?谁又会借钱给她?当然,就算找他,如若没有合适理由,大概率也借不到钱。

“跟你说,千万不能找你老公,也不能找父母和兄弟姐妹。”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

“你想,你突然找他们借钱,他们肯定会担心你,因为他们都是你最亲的人。”向警官说,“遇到这样的事,你可以找闺蜜,或者同事、朋友。如果你的账上有八万,或是借呗能借这么多,就不需要找人借钱,可你既然没有,就只能去借。因为想要查清此案,还你清白,必须将八万转到安全账户进行核实,核实完后,会原路退还给你。现在,你要抓紧时间,好好地想一想,在哪里可以借到钱?”

这是啥逻辑?哇靠,又在侮辱我的智商。她想,如果现在就揭穿,那一切就此结束。如果接着玩下去,会有一定风险。不管了,豁出去了,反正已走到这一步,索性再往前走几步看看。

“怎么还要借钱?不行,这肯定不行。”她说,“我从未找别人借过钱,也不想找别人借钱,再说也没人会借钱给我。”

“你还是赶紧想想找谁可以借到钱,如果借不到,你的麻烦可就大了,到时就算我想帮也帮不了你。”向警官说,“其实借钱也是对你人品的一个测试。一个人生活在世上,总会有几个人愿意借钱给你吧?如果连一个愿意借钱给你的人都没有,会不会觉得活得很失败呢?再说人活一辈子,谁还没借过钱啊?”

也是,人活一辈子,谁还没借过钱?话虽如此,可真要行动,还是有不少的心理障碍。

“抓紧时间啊,验证你人品的时候到了,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在别人心中的分量?”

说实话,想知道。到底谁会借钱给我呢?这样想时,她的眼里仿佛若有光,光里有希望的火苗在闪烁。她的右手无意中碰了下鼠标,电脑屏保瞬间转换画面:群山之巅,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映出满天金红四射的光影,在光影最深处,涌出一行蓝色行楷——相信相信的力量,你会得到你想得到的。

她随即把鼠标往桌上一蹾,谁说人性不可试,一试全剧终?我今天偏要试试看。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对,要相信相信的力量。

“好吧,好吧。在我这里,最难以启齿的两个字就是借钱。”她回应道,“我试一下吧,但不能保证能借到,我以什么理由借呢?”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可以这样说,现在急于买一个门面房,可手头差点钱,能否施以援手应个急。”

万万不可。虽无借钱经历,但还算了解被借人心理。她心想,无非就是担心借出的钱不还,或是拖得太久才还。既然急着借钱,肯定不能说买门面房,买门面房哪有这么着急,再说买门面房钱都花光了,怎么可能快速还钱?如此一分析,成功率近乎为零,遂不予采纳。

此时的她,已经想到一个绝妙的借钱理由。

6

“真能保证这笔钱能退还给我?”她问时,已完全入戏,甚至担心哪句话没说好,把向警官给惊跑。

“当然,一定原路退还给你,这个请务必放心,我以人格担保。”向警官说,“早的话,今晚就可以,最晚也是明早,到时我会跟你联系的。”

“好的,您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底了。”

那么找谁借呢?最先从脑海里冒出的人是闺蜜婷婷。她想,婷婷离异单身,又无小孩,工作稳定,年收入还行,最近好像也没啥大开支,手上应该有闲钱,于是发微信问道:“婷婷,你在吗?”

“在呀,正等着你找我呢,老实说是不是想我啦?”

婷婷的热情秒回,外加一个拥抱表情图,无疑增加了她的信心。她嫌文字表达太麻烦,索性一个语音电话打了过去:“婷婷,跟你说件事,我现在急需你的帮助。”

“啥事,你说呗,我能帮则帮,咱俩谁跟谁呀,是吧。”

“是这样的,婷婷。”她清了下嗓门说,“我有一个媒体朋友,他在做一档创意节目,就是邀请几个不同职业的人玩一个游戏,游戏名字叫‘人品测试’。如果谁能在两小时内借到八万,人品测试就算成功,节目组会有超级惊喜神秘大礼品赠送。”

说到这里时,她突然意识到哪儿不对劲,赶紧补充道,“当然,我可不是冲着礼物啊,礼物不重要的,主要是这个朋友曾帮过我,既然这次找到我,自然不好拒绝,就当是支持他的工作,还他一个人情呗。婷婷,你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一定会帮我完成这个测试的对不对?我向你保证,等测试一结束,立马就将钱如数退还给你……”

“亲爱的,不必多说。”婷婷打断她的话问,“借多少?”

到底是闺蜜,够仗义!她的双眸乍然变亮,激动之下,说话嘴都打漂儿了:“五,不是,八,八万行吗?”

电话那端静默下来。她渐渐有些慌了,正欲说点什么,婷婷的声音忽地又传来:“亲爱的,我卡上本来有十万,真不巧昨天借给我堂弟买门面房了,如果你早点说就好了,我肯定会借给你的呀。”婷婷说完,在电话里清晰地叹了口气。

她听后,说不清是啥滋味,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蔫脑。

“喂,喂,咋听不见你声音呢?”婷婷在电话里急切地喊,“喂,喂……”

“嗯嗯,我在。”她说,“我,我刚才接了个快递电话。”

婷婷见有了回应,接着说道:“我手头还有2000元,是准备买钢管舞装备的,如果你需要的话,我马上转给你,我现在赶着出门办点事。”

她挂断语音通话,发出一声不加掩饰的冷笑,先前眼眸里闪现的亮光已然黯淡下去,悄然间升起湿润的雾气。

2000元,无异于杯水车薪。呵,多年闺蜜情也就值2000元。她在微信窗口敲下这行字,又一字一顿地删除,想了想回复道:不用了,我再找下别人,谢谢你婷婷!

连最有可能借到钱的地方,都只能借芝麻粒大点儿的钱,那么还能寄希望于谁呢?她将右手插入本就有些凌乱的木耳卷发中,左抓右挠把它弄得愈发凌乱,很快就要变成鸟窝了,而她那三十來岁的额头已然长出山川沟壑。

婷婷不会真的将钱借给堂弟买门面房了吧?

想到这儿,她挤出一个复杂的微笑,这分明是趁圪垯下马。还好没听向警官的,不然这理由还给撞上了。

“夏萤,你在吗?”这人还真是不经提,向警官的声音又冒了出来。

她垂着失神的眼眸,委顿地“嗯”了一声。

电话那端,声音更为繁密,一句赶一句,像一场急促的雨。

被缠至紧,她只好告知实情。

“你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要打起精神来。”向警官说,“你得再找其他人,难道这世上真的就没人愿意借钱给你?听你的声音,人品应该不错啊,怎会……”

是的,难道除了婷婷就无人可借?还偏不信这个邪,丢啥也不能丢面子,一定要扳回这一局。这时,她突然想起关系还不错的同事周大哥。平日里,周大哥总爱找她帮些小忙,什么代抄笔记、处理图片、复印资料、填写数字人事啥的,有时他忙起来一摸兜里发现没烟,还会腆起笑脸请她帮忙去附近超市买一包。更有意思的是,就连他家的泰迪“朱古力”吃的玩的喝的用的,也总是让她帮忙在网上挑选购买。

而她,总是有求必应,有忙必帮,帮习惯了也就忘了还能拒绝。

麻烦添多了,他自然也会不好意思,一句话在嘴边翻来覆去滚动播放好几年,夏妹妹啊,你以后要是碰到啥为难事,一定要记得跟我说,千万不要客气。嘿,我就纳了闷了,你咋从来都不找我呢,你能不能开次金口,给个机会,让周大哥我帮下你?

瞧这话说的,真叫一个漂亮,好像不找他帮忙,倒是自己不对了,要不咱就找找?想到这儿,她的唇边不禁漾起一丝微笑,脸上密布的乌云不觉间已散去大半。

当然,决定找周大哥开口,并非仅看平日交情,经济实力也有考虑。听单位“情报中心”透露,周大哥最近在股市赚了不少,家里三层临街门面房拆迁补偿款也已到位。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难怪有次在单位地下停车场,看见他一手夹烟,一手理髯,正忘情哼唱京剧《定军山》: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

她越想越兴奋,感觉胜券在握。趁着这股劲,她翻出号码就打了过去,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夏妹妹,你刚才说啥,什么人品?还有礼品,哦,好事啊!”周大哥的声音时隐时现,“什么,你问我在哪里?嗯,我这会儿正在山里采访呢……啥?你说啥,测试什么,唉,我这里信号特别不好,听不清楚你在说啥,我的电量就快用完了,先不跟你说了啊……回聊,回聊啊。”

啥情况?昨天还听见他跟人说,明天哪儿都不去,就闭关在家写策划方案,这会儿就跑山里采访去了?

刚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她额头的山川沟壑更深了。

7

“夏萤,你借到钱了吗?”向警官问。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以叹气作答。由于接连受挫,绝望乘虚而入,在某个瞬间,她想过立即终止这场“人品测试”,再果断将向警官拉入黑名单。

可是,她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否则前功尽弃。哪怕有一线希望也要再试试,就不信通讯录里500个联系人找不出一个愿借钱给她的人。被拒怕什么,自尊又算什么?只要能借到钱,证明人品还行,挖到小说素材,一切付出就是值得的。

“夏萤,你不要灰心,也不要怀疑自己的人品。”向警官适时安慰道,“我相信,肯定有人愿意借钱给你,你再静下心好好想想,看是不是把谁给搞忘了。”

她抿紧双唇,神情凝重,有力地划拉着手机通讯录,并暗暗给自己打气,不管怎样,再试一次,事不过三。如果再借不到,测试结束,接受现实。

钱丰就是在此时穿过人海,出现在她眼前的。

发微信,还是打电话?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一定要慎重考虑,讲究个策略。若发微信,开篇咋说?好,先预演一遍:钱丰,你在吗?不行,不行,不能这样说,行文呆板、语气严肃倒在其次,主要是会让人心生反感。她蓦然想起一个微视频:一墨镜男坐在公园石凳上,对一溜排长发美女说,你们不要总在微信上问我在不在?如果我说在,万一你找我借钱呢?如果我说不在,万一你请我吃饭呢?有什么直接说嘛,我会根据你们说的内容而决定我在还是不在。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笑出声。连她自己也感到诧异,都火烧眉毛了,居然还笑得出来,心也真够大的。转瞬,这来路不正的笑声,就被一声叹息给驱逐了。经过前两次失败,她已丧失在微信上直接借钱的勇气。如果说了,他会不会假装看不见?或是随便找个理由婉拒?好吧,直接打电话。借或不借,一打方知。

拨打电话之前,为使表达显得圆润丝滑,她特意将要说的话写在纸上,可即便写在纸上还是不放心,念时会不会太生硬不自然?为确保万无一失,有必要先彩排一下,重点是要把握好节奏、语气和音调,当然文案也要熟记在心,不能完全依赖纸质版,纸质版只能起提醒辅助作用。

打吧,一切准备就绪。等等,嗓子好像有点干,会不会出现“公鸭嗓”?不行,每个环节都不能出问题,再喝一口菊花茶润下嗓。完了,心咋突然有点慌,定是血液往头上冲了。好吧,深吸一口气,放松,再放松。

各种突发症状逐一消灭后,她自我催促道:打!快点,别再磨蹭!

手机铃声响起,是马修·连恩的《布列瑟农》,一首好听的伤心的歌,也是她最爱听的歌曲之一。歌再好听,此时的她也无心去听。话已涌到嗓子口,连笑容都堆砌在脸上了,等来的却不是钱丰的男中音,而是冷硬的提示音:“您好!您拨叫的用户正忙,请稍后再拨。”

真是热脸贴上冷屁股。啥意思,占线?好像不是吧,占线应该是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这么说,是挂断了?他竟然挂断了!平时像个牛皮糖黏着,甩都甩不掉,关键时屁用没有。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她心里顿生荒凉。人品测试结束,反诈骗案也即将落幕。前两次虽说没借到钱,可好歹婷婷和周大哥接了電话。这次倒好,精心准备好半天,结果人家直接拒接。就在她感到怅然若失时,她的手机铃响了——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人群里,敞着一扇门

我迷蒙的眼睛里长存

初见你,蓝色清晨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人又怎样呢?人群里一扇门都没敞开。她越听越丧,正欲将其摁断,瞥眼一看是钱丰打来的,立即来了精神。

“抱歉,抱歉,让你久等了。”钱丰迭声解释道,“公司在开例会,我正在发言,不便接你电话。”

解释完,紧接着又问:“是不是有啥事?”

就等着他问这句话啊。她来不及感慨,急迫又流畅地道出借款一事,当说到“等测试一结束”这句话时,他礼貌又柔和地打断了:“萤萤——其实,你不用跟我说这么清楚的,直接说转多少就行。”

一声“萤萤”,可勾起无限回忆,这是多么遥远而又亲切的一个昵称。可此时的她,显然没有时间将自己放入回忆的旋涡,而是磕磕巴巴地说道:“四……四五万吧。”

钱丰说:“好,那就五万,马上转给你。”

“等一等。”见钱丰答应得如此爽快,她索性豁出去了,用软软糯糯的声音说:“钱丰,我,我刚才说错了,我其实需要八万。如果凑不够,我还得再找别人,再说别人哪有你这么豪爽啊,大概率不会借给我的。钱丰,你不仅人长得帅,心肠也这么好,我都不知该怎么夸你了……”

说完这些,她感觉脸已发红发烫,暗忖这样搞是不是很无耻。

钱丰到底没让她失望,整个过程没有一丝犹疑,八万分分钟到账,彻底拯救了她的计划和对人心的看法。

8

向警官也很高兴,对她的表现给予了充分认可。

她需要这种认可,这极大地挽回了她丢失的颜面,满足了她的虚荣与自尊。

当她正沉浸其间时,向警官陡然切入正题:“夏萤,你快将钱转到银行卡,然后将验证码告诉我。”

吃相真难看。她暗暗嘀咕道。

“夏萤,你听见了吗?”向警官催促道。

“听见了,稍等片刻,稍安勿躁哈。”说完,她诡秘地一笑,开始了一系列“迷幻”操作——

五分钟后,她说出验证码:“740740”。

“不对啊。”向警官充满疑惑地说,“你看仔细点,是不是哪个数字看错了。”

“没错,就是气死你气死你。”说完,她果断地摁断电话,快速将此号拖入黑名单。瞬间,有种大潮退去之感,她的手心汗渍渍的。

这时,门外走道上依稀传来同事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她蓦然意识到,亲手将自己锁在办公室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恍然有种与世隔绝之感。侧眼望窗外,太阳已偏西,天色将晚。

她站起身,将铅灰色卷帘重新拉至最顶端,然后望了眼电脑桌面,此时离下班还有十分钟,可她不想按点下班,只想快点赶回家弄点好吃的犒劳下自己。为获取小说素材、测试人品,以及和“诈骗犯”斗智斗勇,她牺牲掉一顿午餐和一场午休,当然这是有意义的,也是非常值得的。想来今天也是邪气得很,大半天时间过去,在家休年假的邱天居然未打一个电话,未发一条信息,不知他在忙些啥。

开车回家的路上,当戏耍带来的快感渐渐消退后,她心里冷不丁地紧张了一下:诈骗犯忙活半天没搞到钱,能咽下这口气?会不会遭到疯狂报复?

但很快她就推翻了这一担忧,毕竟邪不胜正,虽说她也不正,但毕竟他邪在先,这属于正当反击,不犯法。诈骗犯心是虚的,能怎么报复呢?换号打骚扰电话?不接就是了。来一个拉黑一个,来两个拉黑一双,实在对付不了,咱就报警求助。

此事发生以前,邱天曾反复叮嘱她:“现如今,诈骗套路层出不穷,骗术不断翻新,稍不留意就会落入陷阱,一定要擦亮眼睛,时刻保持警惕之心……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太容易犯迷糊,出了问题又死不悔改,还一大堆歪理邪说。切记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将手机验证码告知任何人,凡是索要验证码与密码的都是诈骗……”

不管好话坏话,说太多易招反感,何况话里还夹带人身攻击。她在鼻腔里“哼哼”两声,然后开始反击:“你当我是未经世事的无知少女?需要你这样反复唠叨个没完没了?”

他摇了摇头,炽热的眼神渐渐转化为失望的叹息。

就是这副表情,深深地灼伤了她。她语带讥诮地问:“你说不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吗?”

他认真地想了想,什么也没说,低下头去,将一本《白夜行》翻得哗啦作响。

她的嘴角下意识地撇了撇,心想这世上真有那么多骗子?如果有,首先邱天就是个不折不扣、心机深重的大骗子。如果不是他当年编造谎言说,钱丰脚踏两条船,一边和她花前月下缠缠绵绵,一边又和一个学阿拉伯语的漂亮学妹暧昧不清、牵扯不断,她又怎会在盛怒之下果断将钱丰淘汰出局,毅然决然選择综合条件处于劣势的他作为终身伴侣。

直至多年后,一次同学聚会,钱丰喝了几杯高度白酒,彻底敞开心扉。她才搞清事情真相,原来有此学妹不假,但从未暖昧不清,更谈不上牵扯不断,只是在一起散了两次步,聊了聊社团工作,畅谈了下人生理想。在路窄灯暗处,连肩膀都没擦碰一下,也是怕死碰上送葬的,偏巧被好事之人在背后拍照P图并私下传发。

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大家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根本不在乎所谓的真相。

当时临近毕业,一大堆事儿凑一块,一个选择不追问,一个选择不解释,彼此渐行渐远,连句分手的话儿都没有,就这样走散了。

但知道真相又如何?已时过境迁,回不去了。她曾认真地想过,已经过去,就不要再生异心。所有过往,皆为序章。人要学会翻篇,不要与过去过不去。她隐约记得鲁迅先生说过,向前走,别回头。

尽管钱丰已离异单身,她也绝不允许自己心旌动摇,而是将自己的心牢牢地封装起来,并在四周钉上钉子加固。封装起来的世界,就是一个舒适区。当然,舒适区并不意味着一定处于舒适状态。可能处于习惯状态,或者说一种惯性行驶的自动状态。

自从同学聚会互加微信后,钱丰常主动联系她,不管日子特殊还是平常。有时是一句温馨提醒,诸如“天冷莫忘加衣”“有雨别忘带伞”“打雷远离树木”之类。有时则是一张问候语图片,像什么“晨起一声早,天天都美好”“早安你好,岁月静好”“晚安,梦里星光灿烂”。

起初,她会出于礼貌回复一下,谢谢关心。同祝美好。

后来由于太过频繁,也就不怎么回应了。她喜欢的相处模式是:有事说事,无事勿扰。可以问候,尽量稀少。

只叹时光飞逝岁月匆,再也不是青春年少时,心上的尘埃都堆成塔了。完全没必要嘛,整这些嘘寒问暖、问候祝福干啥呢,又没啥实际用处,只会将人弄麻浑身起鸡皮疙瘩,还浪费时间。

本想一直隐忍下去,尽量做到不伤人,可有天情绪低落,愣是没控制住,厌烦流至指尖,涌出一行字:钱丰,拜托你以后别再发这些问候图片,我工作很忙实在顾不上回复你。

钱丰却呵呵笑着说:“没事,没事。我发我的,你不回复就行。”

她恶劣的语气并未击退他,图片和问候还是照发不误,只是频率相对稀疏些,多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味道。

她心里并非不知,这所有的嘘寒问暖,都是在解决精神上的孤独,以及随时可能爆发的“旧情复燃”。只是,有些事,一个人再怎么努力,也撑不起两个人的天空。一个在进,一个在退,并未双向奔赴。也许都没有错,错的只是缘分。他卑微的姿态,让她心里泛酸,却无能为力。

9

有年六一儿童节,钱丰发来一张色泽鲜亮的动态图。图片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举着气球坐在彩虹桥上晃腿,一旁穿红色连体衣的天线宝宝应该是小波,它歪着头拍着手蹦蹦跳跳地迭声说:“节日快乐,节日快乐!”

她在删图的同时,心里嘀咕了一句,还能再幼稚点吗?

这边刚删完,那边又蹦出一个红包。她愣怔地看着,手指悬而未落。

这种反常态操作,让她颇费思量,这是整的哪一出?是突然间的顿悟,还是背后有大师指点,认为之前是低成本付出,不足以打动人心,于是用一个红包加以试探,从而力挽狂澜?

也许只是一个俗人的妄自揣测,对方压根就没这么用意深远,纯粹就是逗乐一下博取一笑。毕竟一个金额区间在0.01元至200元的微信红包,它的承载量也是有限的。

被世俗烟火熏染过的灵魂,多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懂得去权衡利弊。得不到回应的感情,多数都会及时止损。这么多年过去,他意外的坚持,让她感到很是吃惊,吃惊之余感慨丛生,甚至还有点感动。

红包静静地躺在原地,就像一个婴儿在熟睡,完全不知窗外风雨欲来。

“钱丰为啥要发红包给你?”邱天黑着脸质问道。

“能为什么,六一儿童节闹着玩的。”她说,“我不点接收就是,管他发不发。”

如果及时删掉就啥事没有,可她没删,倒不是忘记,而是觉得删或不删有啥要紧,总是要原路退回的。偏巧,被邱天看见。

不管她如何解释,邱天就是不相信,认为其间定有隐情。及至后来,总是找各种理由检查她的手机,或是升级,或是杀毒,或是清理垃圾等等。

她无奈地想,爱信不信,随他去吧。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抛却某些瑕疵不论,在她眼里,邱天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身上也有值得称道的地方。譬如,他很顾家,每天下班就回家,回家就卷起袖子炒菜做饭干家务。其余时间则在书房品茶看书、打坐冥想。男人的五大恶习,也就是所谓的“民间五毒”——吃喝嫖赌抽,他是一样也不沾边的。

再将微小生活习惯拎出来说,多数男人都是两条毛巾,有的甚至一条毛巾洗到黑,他却给自己准备了四条,而且还分了三六九等,洗私处那条更是,专门选用大豆蛋白质纤维和玉米纤维材质,且隔月就雷打不动更换一次。每晚临睡前,他不仅会认真刷牙,还会用牙线细细洁牙。内衣、袜子总是每天更换,且从不过夜清洗,洗时也不往洗衣机里乱扔,而是自己手洗。另外,鼻屎不往地下弹,痰不随地乱吐,打喷嚏还用手肘挡嘴。就连狗狗旺财在小区拉的便便,都会自觉铲净装袋带走。

但是,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个对洁净有过分追求的男人,如果没有这个“但是”该多好。然而,他的思维方式及行事风格已然固化,并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

比如说,家里偶尔停一次电,而且是在白天,时间也不长,他就预感生活秩序将要大乱,立马从超市买回蜡烛、手电筒、探照灯等好几种照明工具以备不时之需。

再比如说,小区因设备检修停水,物业公司在业主群发了通知,明确告知停水时间为两小时。结果她回家推门一看,仿佛误入童年老屋漏水现场,家里所有大小容器无一闲置,全部蓄满白汪汪的自来水,挤挤挨挨乱作一团,就像在聚众闹事,连下脚的地儿都难找到,直接引起“空间拥挤烦躁症”复发。后来,水按时而来,由于缸瓮桶盆坛罐实在影响生活,他又一盆一盆“哗哗”地往外倒。

另外还有,每收到一份快递包裹,他会将风油精倒在标签纸上,静待五分钟,再拿出吹风机对其吹风,待标签纸变干,用手撕干净才将之扔弃。

按说,这是一个好习惯,具有强烈的个人隐私保护意识。问题是,他做到了,同时也要求她也如此照做,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她是一个衣服纽扣超过三颗都嫌麻烦的人,还拿风油精喷标签,还静待五分钟,这种搞法,简直可以把人搞疯。

经过一番抗议和协商,双方最终达成一致,标签可以不撕,但不能随便乱扔,必须带回家由他统一处理。

有次网购后,她忘了这项家规,撕了包装后顺手扔进垃圾箱。当他得知,硬是要她去指认现场,重新做了除签处理方才作罢。

其实这些还不算啥,只能算是毛毛细雨,更令她感到诧异和不可理解的是——

邻居家一个大爷因新冠并发症去世,大爷的后人看起来都很淡定,他倒急得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为啥?邻居大爷的突然离世,让他联想起他爸的房屋产权问题。

他爸年纪不算很大,身体也还算硬朗,膝下有一子二女。他说生命无常,只在一个呼吸间,万一哪天像邻居大爷那样抛下一切去了天上,地下的房子想必会有产权之忧。

据他了解,老人留下的房产,若无遗嘱,按相关法律规定,所有继承人皆有份额,无论是子还是女,就算其中有人放弃继承,也需一起去签署放弃继承协议,待拿到公证书后,才能到不动产登记机构办理继承过户。

即便这一切进展顺利,仍存在一个问题。

被继承的房屋,若非自住或出租,而是出售,那么就需缴纳高昂的税费。

为避免这些麻烦,他想到的解决方案是,趁老人还健在,将其名下的房产过户到自己名下。

就在邻居大爷去世后三天,他终于做通父母的工作,在一个暴雨如注的下午办理了房产过户手续。

还有一件事,令她想起来啼笑皆非。

有一天,她在工作中遇到棘手的問题,正发愁不知如何解决,他的信息适时而来:老婆,加油!

她当时是多么兴奋呵,心想,终于被他鼓励了一回,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此信号的发出,是否意味着从今往后,俩人的关系将步入一个新的境界?

然而,当她满面春风回到家,听到动静的他从厨房里快步走出,手里还拿着一块滴水的破抹布,带着肉眼可见的怀疑问:“油加了吗?”

她一听,像只呆鹅般,原地愣住。

“如我所料,即便已经提醒,你还是忘了,对吧?”他将垂落的抹布往手心一捏,说,“油价今晚上调,车子油箱都快见底了。”

生活兴许有点闷,喜欢开个小玩笑。她撒开双脚,独自虚跑一段,转瞬又打回原点。

在让她失望这件事情上,他几乎从未让她失望过。

当然,在让他怀疑这件事情上,她几乎也从未让他怀疑过。

和他在一起生活,虽然可以少操很多心,可她却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感,这种不安主要源于对她的不信任,因为他的不信任,她无法预知未来会发生什么。

10

“已经过了这么久,照说应该升级完了吧?”她将抱在怀里的大嘴猴靠垫放在一边,抬眼问他。

“没有。”他从大腿根抽出手机,匆匆瞥了眼说,“还有10%。”

过了几分钟,她又催促道:“你再看看,现在肯定好了,我还有事要处理。”

他只好又从大腿根抽出手机,仔细看了一眼后,才迟疑着递了过去。

为防他临时变卦,她火速接过手机,带着一丝不满,起身走进卧室,仔细查看有无未接来电和信息,当发现什么也没有时,这才舒了一口气。

如此看来,“向警官”到底因为做贼心虚,没敢对她施以报复。而那八万元人品测试借款,已在洗澡前转给了钱丰,但目前还没收到他的回复。没收到回复也好,真收到说不定还被邱天给截胡了,不知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有没有必要打电话确认一下呢?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打为好。如果因此惊动邱天,免不了又是一场“内战”。

审视自己的婚姻状态,多数情况居于劣势。眼下,急需一件事证明自己,从而撕掉贴在身上的标签,颠覆他对自己的认知。

就拿这起案件来说,不仅凭慧眼识破了骗局,还靠胆略戏耍了骗子,完全可以列入家庭大事记,成为一件能长久拿出来炫耀的事。既然意义如此重大,切不可藏着捂着。一定要让他知道。问题是,如何让他知道呢?总不能原原本本讲述一遍吧?那未免太缺乏新意,既然决定要写小说,就不能太老实。当然,这句话也是那位作家朋友说的。

想到这儿,她拉上窗帘,却未摁开LED吸顶灯。她认为太过强烈的灯光会扼制灵感产生,反之恰到好处的黑暗能给予她某种能量。

她在卧室有限的空间来回踱步,从窗口到门口,又从门口到窗口,如此循环往复,踱着踱着,一条妙计穿过黑暗,似闪电般袭来,令她兴奋难抑,全身血液都在沸腾。

于是,她离开黑黢黢的卧室,重新回到客厅。客厅的创意大吊灯明亮刺眼,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邱天,他已没看电视,正低头看一本书,样子很是投入。

她先是将口罩撕得嗤嗤作响,然后将一串钥匙摊在手心不住翻转,就连一双软底摇摇鞋都被她穿出了本不该有的动静,现在就差一个开门关门的动作。

按照事先计划,如果被发现,这场戏就接着往下演。如果没发现,那就顺应天意,去院子溜达一圈,顺便看看流浪猫,再灰溜溜回家。

她刻意制造的声响有了回应。

“你现在出去干什么?”他抬起头,紧蹙双眉,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着,“穿着睡衣就往外跑?”

她垂首凝目,感觉胸前渐变色印字“大家都来看吖”像长了眼睛,合起伙来嘲笑她。

“忘了换。”她小声咕噜着,一抹尬色悄然浮上面颊,又用意念快速将其驱逐。

“你出去干什么?”他敛起剑眉,再次问道。

她微微眨了下眼睛,眼眸里充满狡黠的意味,沉吟片刻方道:“报案。”

“你说什么?”他的眼角透出一丝异样。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去派出所报案。”

“什么?”他猛地站起身,书掉地下也没顾上捡,神色紧张地追问道:“你为什么报案?”

“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她说,“不然,我不敢说,怕你承受不了。”

“说吧。”他直直地注视着她。

“我今天被诈骗了八万。”说完,偷偷观察他的反应,想象他躁怒的样子,一种莫明的快感在体内升腾,这是她想要的效果。

然而,他的情绪虽有起伏,却并不陡峭。这让她颇感意外,甚为不解,并及时进行了反思。

难道是表情没拿捏好,不小心搞穿帮了?细思确实太过平静和轻飘,不像一个被诈者应有的状态。

她想再重新演绎一次,尽量将细节部分处理好,可这个想法似乎有点滑稽,毕竟这不是彩排。

“你不用去派出所报案,没这个必要。”他说,“不要随便浪费警力资源。”

剧情完全偏离预想轨道,原本想先刺激下他,杀杀他的气焰,然后再来个反转,将反诈战绩道出,结果怎就成这样了?

她不甘心,吸足一口空气,旋即作出调整,装出一副焦炙委屈的样子说:“不是,我被诈骗了八万啊,这个数字也不算小是吧,怎会没必要报案?怎叫浪费警力资源?”

可说着说着,原本坚硬的底气,不知怎么又衰微下去。

“行了,别再演了,都演一天了。”他说,“觉得很好玩是吗?上瘾了是吧?”

她停下一切动作,惶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似有万千疑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740740。”说时,他一侧嘴角上扬,竟然毫无征兆地笑了。

这一笑,她心里更是疑窦丛生。

他敛起笑意,想了想说,“这样,你给钱丰打个电话。”

她压住持续生长的疑惑、紧张和慌乱,强装淡定勉强吐出几个字:“为什么给他打电话?”

他说:“我们请他吃个饭。”

“请他吃饭?”她彻底懵了,充满疑惧地问,“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他的反问暴露出惯有的锐利与强势。

她的唇肌痉挛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也许沉默不语是最好的回应,且看他作何解释。

为了缓解紧张,她去冰箱里拿酸奶喝。

可是,当她边吸吮边回转身时,发现沙发上是空的。刚还坐在那说话呢,怎会突然不见,难道去了卫生间?她找遍家里的角角落落,连可以藏人的衣柜也找了,就是不见他半个影子。

给他打电话,语音提示关机。她侧耳细听,屋里无任何响动。诡异的是,连壁钟转动时的咔咔声也停止,整个家阒寂无声。

她捂住怦怦乱跳的心口,强忍惧意,轻一声重一声地喊,邱天,邱天!

就在此时,防盗门在一声嘎吱后,砰地一响,吓得她心尖儿猛地一颤,感觉要跳出来。这声音像极影视剧里监狱门闭合的声音,走道幽长光线昏暗,紧接是鞋底踩地的啪嗒啪嗒声,这声音如此熟悉,如此清晰,离她愈来愈近,近到呼吸开始急促。紧接着,诡异的事发生了——

窗外,灯火璀璨的夜色里,惊现一群酷似蝙蝠的蝠蜂。没错,就是电影《死寂逃亡》中的异形怪兽“蝠蜂”。它们目标明确,黑压压地飞过来,不停地朝窗户撞击,朝同一个地方撞击,眼看玻璃窗就要撞破,就要飞進屋子。

“夏萤,快,快点把窗户堵上!”邱天隐在暗处大声叫喊。

她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躲在窗帘后,假装没有听见。

“夏萤,夏萤!你又犯迷糊了是吗?”他眸光惊怒,继续叫喊,“赶紧堵窗户啊!”

她尽管也害怕,可就是不愿相信:“我不堵,就是不堵,窗户这么坚硬,蝠蜂飞不进来的。”

越来越多的蝠蜂俯冲过来,更加凶狠地撞击窗户,窗户撞破了一个口,口子越来越大,终于飞进来一只,又飞进来一只……

她用窗帘裹住自己,紧紧地裹住,裹了一层又一层,露出眼睛,躲在暗角处,窥视着窗帘外的世界。

蝠蜂所到之处,一片狼藉。日光灯眨了几下眼,重重哼了声就熄了,整个屋子霎时漆黑一片。

一缕光突然投射过来,是探照灯发出的光亮,紧接着所有的蜡烛被点亮,飞进来的蝠蜂发出尖厉的叫声,在屋子里盘旋不止。

这时,更诡异的画面出现了——

精灵王子莱戈拉斯现身屋内,卸下背后的长弓,滑弓入手,指尖捏着箭矢,目不转睛地盯着目标物。

啪地一声,蝠蜂应声倒地,一只,两只。其余蝠蜂见此,哗啦啦全飞走了。

整个世界复归安宁。莱戈拉斯摇身一变,幻化成坐在沙发上看书的邱天。她惊愕地看着眼前的变化,嗫嚅地问:“你……你刚才去哪了?”

“我一直都坐在这里。”他奇怪地看着她说,“给钱丰打电话了吗?不管怎么说,他帮了你不是吗?”

“向警官是谁?”她不答反问,满脸疑惑地瞪视着他,心想这定是他布的一个局,可其间疑点重重。

“你不要管他是谁。”他正色道,“他的出现,是为了帮你,或者说拯救你,明白吗?另外,重要的事再说一遍,记得给钱丰打电话。”

说完,他带上书起身走进书房,门嘎啦一声合上,所有疑惑随之被隔绝在外。

她独自站在灯光明亮的客厅,仰起头望着蝠蜂曾飞过的地方,恍然看见创意大吊灯幻变成一张网罩于头顶。这时,壁钟的咔咔声重新响起。

责任编辑 晨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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