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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朵筋斗云

2024-03-05鬼鱼

飞天 2024年3期
关键词:小艾

鬼鱼,甘肃甘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约100万字,部分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大字版》《长江文艺·好小说》《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获黄河文学奖,滇池文学奖,梁斌小说奖。出版小说集《仙人》《你朝时光而去》。

去年初秋,天好的时候,李覃每日都要去后园散步。

出单位食堂,北行约两百米,是从黄河分出的一条人工景观河道,因在南岸,叫作南河道。南河道贯穿整个后园,居中有一座木石结构的小型拱桥,石裂木焦,歪歪斜斜,看上去陈旧极了。桥原本没有名字,因建在南河道上,李覃便叫它南河桥。通常,他会在桥上静静地待会儿,凭栏观察河道中的水貌。如果水流大且浑,水声会高亢清越,像俊逸的音乐,他闭上眼睛,想象坐在山涧听风,将自己从俗世中剥离;水势孱弱,他就捏碎从食堂带出的面点,投进河道喂鱼。多是一指长的草鱼和高原鳅,也见小的鲫鱼。有时,他还会沿着桥边的石阶走下河道,捡被大水冲带出黄河的鹅卵石,上面那些图案,有一种原始的力量,天然让他感到心安。越过南河桥,往东走百步,可见修在湖面上的一条木板栈道,蜿蜒朝前,中间会经过两座凉亭和一道回廊,荷池和莲池分列两侧,尽头是书院前的青翠竹林。

散步持续到初冬,第一场雪落下时,李覃的婚姻走到尽头,恢复单身后,他索性搬到山上独居。住的是祖父的遗产,一排排三层红砖洋楼中的一栋,没有围墙,周边是萧索山林和羊肠小道,枯叶满地,荒草横陈,野鸽子整日低空盘旋,拍打翅膀,像坏了的纺车纺线。他渐渐喜欢上这种瑟瑟之境,越发觉得孤独才是人生常态,闲暇之时也多在空寂的山间游荡,漫无目的。他最爱在下班后的黄昏出门。那时,天色杳然,山岚流动,清冷蔓延,万物渐失光泽,半明半暗间,偶尔听到一两声鸟鸣,如迷路时的啼哭,他的胸中涌起一种悲戚。往往行至中途,孤独感便从心底升腾,越走越丰茂,但他并不觉得伤心,反而欢喜,认为那是不可语人的独家体验。一天早晨,他看完日出归来,忽然弥漫起大雾,能见度不足十米。山间积雪未消,他走得小心翼翼,扶着一棵接一棵光滑的桦树树干确认方向,结果一脚踩空,掉进一小片填满腐烂松针的洼地,又因惯性后退几步,滚下山坡。跌断左胳膊上臂后,他只好请了长假,闭门谢客,一直在小楼中静养和虚度,再也没有光顧过后园。

那段日子,单位又开始通知居家办公,大家天天活得心惊胆战,微信工作群里满是牢骚,为安抚情绪,单位倡议筹建保障组,给每个人派送蔬菜慰问包。山上太远,道路冻雪成冰,没人愿意去,耽搁几日,形势愈加严峻,李覃只能在弹尽粮绝中挣扎。小艾自告奋勇,说已想到办法,领了慰问包,半夜伺机骑摩托车上山,终于将事情办妥。李覃感动不已,在工作群发了一封长信感谢小艾。小艾在工作群表现得受宠若惊,又加李覃微信好友私发消息,告诉他不必客气。就是在那时,两个人有了交集,熬过严冬,在网络上已熟络得如同经年老友。

年后李覃来上班,借工作上的事,小艾主动找他聊过几次,不免有些失望,觉得他严肃、古板,不如网络上幽默。有几次在食堂吃饭,小艾发现李覃总是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和她一样。她是新入职的员工,大家都还不认识她,没人和她坐正常,但李覃已是单位的老人。下一次在食堂吃饭,她端着餐盘落落大方地坐到李覃对面,两个人逐渐成为饭搭子,接触得多了,又升级为散步搭子。她当然听过单位有人在背后议论李覃,无非是古怪、高冷之类,也有人提醒她,适当与李覃保持距离,甚至隐晦地提到他离婚的原因,但她并未放在心上。作为一个哲学生,她经历的恶意和误会只多不少,也早知道,面对不怀好意的目光,无论如何澄清,自己都是异数。于是,她从一开始就果敢做出选择:与其讨好他人,不如拥抱同类。

不久,两个人有了一次计划之外的出行。

那时冰雪已经消融,草木正在萌发。一天饭后,小艾建议去黄河边逛逛,李覃答应下来。他们越过跨河大桥来到北岸,沿河一直往西走,视野开阔,空气清爽,很多人在放风筝,小艾由此引出兴趣爱好的话题。李覃说自己喜欢在山间游荡,还谈了一些心得,小艾问他:“从前呢?”李覃反问:“兴趣爱好还会改变?”小艾又问:“山居之前,您就喜欢在山间游荡?”李覃只好说:“我从前没有兴趣爱好。”小艾不信。李覃一脸严肃,说:“真的。”小艾不再继续,说自己从前喜欢手工,现在喜欢推理。李覃说:“听上去风马牛不相及。”小艾说:“一个是体力劳动,一个是脑力劳动。”

导致变化的原因,小艾毫不掩饰:“我小时候做过引子。”李覃没听懂。小艾解释:“就是过继给不孕不育的亲戚,大家认为那样可以招引小孩子到他们家投胎,约等于现在的吉祥物。”李覃哦了一声,说在古代背景的小说和电影中看过。小艾说:“是一种历史悠久的封建陋习。引子通常有两种情况,要么亲戚一直生不出来,引子做他们唯一的孩子,负责养老送终,最终继承家业;要么亲戚生出来了,引子还是继续做他们的孩子,但因不是亲生的,长久冷落,不受待见。”李覃说:“归根结底只有一种结局,成为亲戚的孩子。”小艾说:“我属于第三种。”李覃没有接话,小艾自揭谜底,“十年后,我被亲戚退了回来。”李覃问理由,小艾说:“他们通过试管手术生了一对龙凤胎。”李覃说:“回来也好,总归是自己家。”小艾摇摇头,问:“你愿意一个喊了你十年舅舅的孩子突然改口叫你父亲吗?”李覃说:“我没有孩子。”小艾说:“我被过继时刚满一岁,上面还有一个幼儿园小班的姐姐,我退回来时,弟弟都上四年级了。”李覃说:“那时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人人遵守,你父母把你过继给亲戚,应该是为了生个男孩。”小艾说:“我明明回到了自己家,却像是被收养的陌生人,户口本上,父亲与我的关系是叔侄。”李覃说:“所以你喜欢手工是为了讨好家人,不让他们觉得你是在白吃白住。”小艾说:“我不是家人,只是突然多出的一张吃饭的嘴。”李覃说:“手工是你吃饱饭的筹码。”小艾说:“也不完全是,如今在网络上流行的大学生遛的纸板狗、纸箱狗,我在那时就做过,还有猪狗牛羊、鸡鸭鱼猫,做它们,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在这世界上无依无靠。”李覃说:“唯独没有人。”小艾说:“人最不可靠。”

李覃不想再让小艾继续讲述下去,那听上去不仅令人难受,而且离他过于遥远,带有一种疏离的年代感,于是他跳到另一个话题:“那你后来是怎么喜欢上推理的?”小艾说:“我被退回去半年后,姐姐和弟弟双双死了,家人一致认为我是凶手。”李覃说:“这应该会在你的成长中留下巨大的阴影,不过目前来看,你发展得倒还挺健康。”小艾说:“他们有这想法也不过分,姐姐和弟弟确实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李覃说:“没关系,我相信你是无辜的。”小艾说:“他们不信。”李覃说:“如果你是凶手,现在不会站在这里。”小艾说:“如果姐姐和弟弟不跟我出来玩,也不会出事,可是凡事不讲如果。”李覃说:“所以你要用推理证明自己。”小艾说:“但我的确对姐姐和弟弟起过杀心。”李覃说:“想法没有付诸行动就只是想法。”小艾说:“我无比心虚。”李覃说:“心神不能乱。”小艾说:“警察很快给出结论,姐姐和弟弟的死只是一场意外。”李覃说:“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公道自在。”小艾问:“您相信我们生活的世界上有无形之手吗?”李覃说:“我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信仰者。”小艾说:“您刚才还提到心神。”李覃说:“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但我还是坚信,即便我们生活的世界上真有无形之手,它也没有被你的杀心所驱动,并为之做过什么。”小艾说:“可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巨大的恐惧和内疚中。”李覃说:“这恐怕也是你喜欢推理至今的原因。它一直是你用来对抗冤屈,瓦解恶意,重建秩序的重要工具。”

聊得投入,不知不觉两个人已远离单位五六公里,走近人迹罕至的一片荒草地。是枯水期,河床上靠近岸边的碎石裸露出来,横七竖八,杂乱无章,像是废弃的石梁的角料。健身步道鲜有行人,还剩三十分钟就到下午上班时间。小艾突然说:“再往前走两公里,就是我弟弟溺亡的那处河坝。”李覃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说:“那我们回去吧。”小艾问:“您害怕了?”李覃说:“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小艾说:“真的。”又指着那些碎石说:“弟弟的尸体就是在这里被打捞出来的,石梁上面的那些钢筋挂住了他的衣服。姐姐当时下河去救弟弟,漂了八十多公里,半年后,尸体淤在下游的水电站,被一艘垃圾打捞船发现。”李覃看了一眼,碎石上果然有很多绣铁,弯曲如钩,不易发现。李覃说:“这在当时是一个非常大的新闻事件,电视台还报道了,我看过。很多单位都召开大会,传达文件,明令禁止大家在黄河边戏水、游泳。民间甚至有流言疯传,黄河里潜伏着专挑小孩吃的水鬼。”小艾说:“李覃老师,咱们翘班吧,我带您去一个地方。”李覃问:“我为什么要跟你去?”小艾说:“您撒谎了,说以前没有兴趣爱好,算补偿我。”李覃说:“你也撒一次,我们扯平。”小艾说:“我刚才讲的故事还没有结束,谎留到以后再撒,作为唯一的听众,今天您得有始有终。”

出租车拉着他们从北滨河路又朝西走,几百米后右拐向北驶上一条宽阔的大道,刚修不久,沥青铁黑,路标白得反光。路两边是低矮的院墙,上书标准宋体写就的安全生产口号和计划生育标语,字迹犹在,涂料斑驳,间隔几个字,就被喷印整齐的带着红圈的“拆”字覆盖。苏联式砖楼在院墙一丈之内,几处楼顶伸出角铁,挂满电线,团团缠绕,像被捣毁的鸟窝。

小艾问李覃:“您知道这里原来是什么吗?”李覃说:“看着眼熟,像是倒闭已久的什么旧厂。”小艾说:“这片以前特别有名。”李覃问:“生产什么的?”小艾说:“食粮。”李覃说:“粮食厂?”小艾说:“精神食粮。”李覃说:“我想起来了,是一个印刷厂,违法印制过一种扑克牌,市面上查获很多,造成了极坏的社会影响。”小艾说:“我见过,上面的图案是不穿衣服的港台女明星。为了生存,印刷厂一直顶风作案。”李覃说:“那你算是单位子弟。”小艾說:“不算。编印发资源大整合之前,厂子就因私自印刷违禁品,被永久查封。为了生活,我父母卖掉房子,带我们搬离了这里。”李覃说:“等于变相下岗。”小艾说:“还好,政府兜底,工人实行分流,一部分人去了其他印刷厂,一部分去了弹簧厂,也可以买断工龄。”李覃问:“你父母呢?”小艾说:“拿了钱买下一辆桑塔纳,开黑车。”李覃问:“再回来过吗?”小艾说:“初中我住校,有一天父亲打电话到寝室,说在校门口。我出去,他开车带我来过厂区派出所。户口本上,我们恢复了父女关系。”

按照小艾要求,司机把车停在一片哄闹的建筑工地前,共有八栋楼,每栋的楼顶都飘着被气球牵引的巨型红色条幅,全是各大房企送的封顶祝语。不断有各种盆栽鲜花从卡车上搬下,红地毯卷成大捆码在一边,就等舞台搭好铺上去,音响设备和桌椅板凳散落一地。

下车后,看着眼前忙碌的工人,小艾问道:“李覃老师,您看过白日焰火吗?”李覃问:“电影吗?”小艾说:“字面意思。”李覃说:“晚上看过。”小艾又问:“您说放焰火是为了看花,还是听声?”李覃说:“为了庆祝。”小艾说:“印刷厂被查封后,很多人买了焰火在厂区放,甚至等不及黑夜降临。”李覃说:“看来真不得人心,印刷厂是明令禁止烟火的地方。”小艾指着楼前一片空地,说:“今昔不同往日,晚上,这里将停满三十二辆电子礼炮车,每车装五门高炮,明早八点八分八秒准时鸣放。”李覃问:“你打算在这里买房吗?”小艾前迈一步,伸手向八栋楼凌空虚画一圈,像指点江山,说:“本来,我们可以置换到其中的任意三套三居室。”李覃说:“当初你父母卖房也是迫不得已。”小艾问:“您信命吗?”李覃说:“你们年轻人不是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吗?”小艾说:“我说您。”好一会儿,李覃说:“我不知道。”

从建筑工地回来,浮尘一连弥漫几天,每个人都灰头土脸,李覃一直没看见小艾,又不好意思打听,在食堂吃饭时,无意中听见旁人闲聊,说小艾选择在这个时候休假真有先见之明。

下午,李覃收到小艾发来的微信消息:“命即人生。”想起小艾在建筑工地的发问,他知道这是她的答案,沉默许久,未作回复。回到山上,他没有出门游荡,仔细复盘认识小艾以来的点点滴滴,想了一夜,谨慎地发过去苏轼的一句词,算是对她的答复:“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两天后,李覃收到一个快递,拆开,从中滑出一张手绘古典园林明信片,他仔细辨认好一会儿,才看出图案下写着“拙政园与谁同坐轩”。明信片背面,竖排手抄着一阕词:“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别乘一来,有唱应须和。还知么。自从添个。风月平分破。”落款写道:“录苏轼词,小艾遥寄。”

浮尘结束的第二天,小艾约李覃去后园看海棠。

下过一场夜雨,空气中的尘埃化成泥渍落在花瓣上,海棠像刚从地皮中冒出来,皱巴巴的,又红又脏。连续看了几株都如此,小艾越发坏了心情,却步不前,回身指着后园入口处装潢古朴的一座院子,要请李覃喝茶,以弥补约他出来却赏了恶景的唐突。李覃说:“不妨,美景有美景的优点,恶景有恶景的益处,而况海棠只是脏了。”于是两个人继续前行,直至来到一段开满蒲公英的青白色湖堤。

那里围了好几个人,看着湖面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相谈颇欢。小艾凑上去,才知道他们在湖中发现了水怪。未见全貌,只瞥到半截身体,肥硕且黑,身手敏捷,麻鸭瞬间就沉下去一只,漩涡还未消失,几根羽毛和一团猩红就已翻涌着铺上湖面。逃走的麻鸭瑟瑟发抖,七八只远远聚在湖堤边的草坪上嘎嘎乱鸣,声音焦急可怖,仿佛要把残留的晚春叫碎。

小艾回来讲得眉飞色舞,自行演绎出许多细节,说怪物一定是鳄雀鳝。见李覃笑而不语,小艾主动科普起来:“鳄雀鳝生存在地球上已超过一亿年,是北美洲特有的淡水巨型食肉鱼,身呈筒状,一米多长,重百余斤,有鳞甲,青灰色,带暗黑斑纹,吻部前突,长得像鳄,常栖于河口或小湖,以鱼类为食,也吃蟹类、虾类、龟类、鸟类和小型哺乳动物,有密集针状尖齿,以便把猎物活生生撕碎。”

李覃说:“我记得你是学哲学的。”小艾说:“不妨碍我对生物学感兴趣。国内多次发现过这种入侵物种,我还看过一场抓捕水怪的直播,长达三天,抽干了整片湖,最后落网的就是一条鳄雀鳝。”李覃笑。小艾说:“李覃老师,真没骗您,全国前后共有三千七百万人观看了那场直播,我还花十六块六买仙女棒刷了礼物,有记录可查。”李覃说:“不是不信你。你们年轻人真有耐心。”小艾说:“我还看过一场时长十四天的直播。一个人在画廊公共区域搭了一座六平方米的台子,没有围挡,吃喝拉撒全在上面,没离开过一步。”李覃说:“我知道,他是一个乐队主唱兼键盘手。”小艾说:“想不到您还对行为艺术和音乐感兴趣。”李覃说:“也不算,我只是对这种小型隔离区域的生活深有同感。”小艾叹了口气,说:“也是。我从未想过失去滤镜的生活被推到前台会有这么大的冲击力。可能还是因为我们居高临下,看到了从前生活在命令和规训中的自己,毕竟那漫长的居家办公经历是怎么都无法抹去的。”李覃不予置评,径直走,目标是隐藏在前方竹林中的那座书院。

小艾边走边跳,甩落李覃一大截,并不时踮脚去嗅路边篱笆墙上茂密的月季,虽有泥渍,但香气益盛。李覃则不疾不徐,一路都在引颈望湖。后园不大,但湖占了四分之三,没有风,湖面如镜,香蒲和芦苇拔苗不久,细细的,尖尖的,如小艾的身子。

快走到竹林时,小艾转身倒迎上来问道:“李覃老师,我看了一路,路灯的灯牌上一律写着‘南湖公园欢迎您’,可为什么大家都把这里叫作后园?”李覃明白“大家”指的是同事,说:“戏称,意思是单位的后花园。”小艾不停地鼓脸,像金鱼,十几次后方歇,缓缓说:“脸真够大的。”李覃说:“文化人的通病,习惯就好。”小艾嘟起嘴巴,向上努了一下,满是不屑。李覃说:“你来得晚,单位的很多典故还不知道。”小艾说:“我才不想知道。”李覃笑而不语,看着小艾转身往前。

进入竹林走了几步,小艾回头,又问:“有点好奇,单位的什么典故是新鲜且有趣的?”李覃驻足,略作思忖,拨开眼前的竹叶,远远地指着紧挨后园入口处的一栋烂尾楼,说:“风水不好,十五年前,永远停在了第七层,本来要修三十三层。”小艾一脸疑问:“跟单位有什么关系?”李覃解释:“是单位的前领导招商引资建的。他极其爱算命,一日遇到一位吹牛大师,说他这辈子体内豢养着两条龙,一条善龙,一条恶龙,他得寻一块宝地,取须弥山顶巅乃三十三重天之意,建三十三层无上吉祥之所,镇压恶龙,助力善龙,为他的仕途保驾护航。这栋楼当时是按照地标性建筑来打造的,建到第七层时,他被举报严重违纪违法,如今还有两年就刑满释放了。”小艾听得入迷,问:“风水不好有什么说法吗?”李覃说:“像是一座孤岛,所有路的尽头都停在那栋楼前。”小艾问:“也是大家说的?”李覃说:“你可以实地去看看。”小艾嘲笑:“你们文化人最爱搞封建迷信这一套,我才懒得去。”

有人挖笋,蹲下背对着他们,老妪身形,戴帽子,穿土黄色宽大长衫,露出白色绑腿,脚踩黑色浅口布鞋。小艾狐疑,但没有出声,跟着李覃往书院走,用余光瞟见帽子下面是一张丰腴的桃形黄白脸。

书院极小,四合院建制,共有多少间屋子,一眼即知。李覃绕过门海,照例先拜庭中孔子石像,毕恭毕敬作完三次揖,小艾已经不见。他看了看,并不寻,绕过孔子,径直几步,踏上眼前的两层台阶。圆柱后面,朱红漆门大开,屋内陈设简单,正墙挂书院第一任山长画像,一张大八仙桌与其垂直,清供两盘模具水果,一盘蜜桃,一盘青梨,左右两墙下各置原木如意云头翘头案,一边摆“四书”,一边放“五经”。他走近左边的,揭开案头下垂的桌布,猫腰钻进去,摸摸坐垫还在,放了心,轻抹几下,拂去尘埃,缓缓转身落座,调整桌布遮挡住所有光线,在漆黑中长舒一口气,开始打坐。

下午小艾从卫生间出来,到天井的空旷处透气,闲看院子里的风景时,抬头瞥见李覃站在二楼窗外的露台上喝东西。小艾蹑手蹑脚走上去,本想吓李覃一跳,但先被发现。小艾尴尬一笑,束起张开的肢体,只好问:“李覃老师,喝的什么茶?”李覃把白瓷杯子举给她看,黑黑的液体,是咖啡。小艾莞尔。李覃说:“喝点儿?”小艾摇头,说:“反胃。”李覃问:“吃坏了?”小艾连忙摆手,说:“办公室刚才检修空调,师傅把通风管道的石膏板和铁皮敲得叮当乱响,碎屑灰尘纷纷扬下来,落在我的键盘上。其中有一大片粘在一起的黄褐色毛发,短短的,又腥又臭,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李覃若有所思,仰头后退几步,手指单位顶楼,说:“那里,从前养过两只藏獒。”小艾摆手,说:“绝不可能是狗毛。”李覃笑道:“是鼠毛。”小艾问:“您怎么知道?”李覃说:“那时藏獒小,爬高上低,四处撒野,久而久之,单位的老鼠都被它们抓光了。藏獒卖掉没多久,老鼠就报复似的来袭,保安专门下过鼠药。”小艾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李覃说:“主要还是大家害怕,也被吵得心煩。”小艾说:“一开始就养猫啊,养狗干吗,还是藏獒,没用了就卖掉,你们文化人办事果然讲究。”李覃问:“你是爱狗人士?”小艾说:“跟我是谁无关。”李覃说:“反应有点过激。”小艾说:“我又不打坐,修为自然上不去,遇事易躁也正常。”李覃讪笑,喝完最后一口咖啡,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回头又对小艾说:“狗是狗,人是人,别联想。这里风大,早点回去。”

回到山上,余晖正好,李覃换身衣服准备出门,小艾打电话跟他道歉,说下午有点咄咄逼人,不该把他和单位其他人混为一谈。李覃笑笑,说:“不必自责,小孩心性都这样。”小艾说:“我已经成年十年了,再说您比我大不了几岁。”李覃说:“没说你是小孩,说你心性像小孩。”小艾问:“意思是我幼稚咯?”李覃说:“不不不,你永远十八岁。”听筒中传来一阵敞亮的鹅叫笑声,小艾说:“李覃老师,周末有空吗?我还是想请您喝茶。”李覃说:“周末我一般不下山。”小艾说:“没关系,我早就想体验一下山居生活。”

挂断电话,把定位发给小艾,李覃往山林深处去了,晚间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只刚长出毛的幼鹊,粉粉嫩嫩,不叫,只瑟瑟发抖。他没有相关喂养经验,从手机上查到鹊吃虫,便从院子里捉来几条喂了。怕它冷,他又剪碎不穿的衣服放进收纳箱窝成一团,在阳台上安了家。解决好温饱,幼鹊的情绪平稳下来,安静地趴着,眼睛里闪着漆黑的光,他伸出食指在它身上摩挲几下,小家伙居然安逸地睡了。他睡不着,闲翻书,半本过去,忽然想起白天和小艾说起老鼠的事,心底一紧,赶快起身去阳台查看。幼鹊已经不在箱子里,他翻开碎衣物,只发现其中一片上落着两三点血迹,米粒大,已经干了。

小艾姗姗来迟,第二天上楼时,发现夕阳投下的一道影子在阳台上拉得极长,像巨型尖刀,进了屋,看见李覃正侧躺在椅上,身上毯子的一个角滑落在地,正对着影子的刀尖。小艾走近,橙光色的暖光霎时被她的身体挡住,李覃的面色清晰呈现,一脸疲惫完整地暴露出来。小艾问:“李覃老师,不舒服吗?”李覃指着一旁的凳子示意小艾坐,眼睛里灰扑扑的,像飘着一层云翳,嘴唇上浮起白色干皮。小艾走近一步,问道:“生病了?”李覃说:“没事。”小艾把手心搭到李覃的额头上,停了一会儿,又搭在自己额头上对比,说:“不烧啊。”李覃说:“略有些乏,休息会儿就好。”小艾说:“您躺着别动,我泡茶,咱们慢慢说会儿话。”

泡过两遍,淡淡的清甜氤氲起来,尝了一口,李覃说:“明前白牡丹。”小艾惊喜,说:“行家。”李覃实话实说:“我胃刁,喝红茶和绿茶容易胀气,这么多年只能喝白茶,稍微识得一些。”小艾说:“同学从福鼎寄来的,我没舍得喝,今天是第一泡。”李覃说:“我口福不浅。”喝完一壶,李覃的气色稍有好转,小艾起身烧水,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李覃老师,您为什么会在书院的案下打坐?”李覃反问:“是不是怪吓人的?”小艾说:“吓人倒不至于,只是有点儿怪。”李覃说:“一个爱好。”小艾问:“是上次您撒谎没说的吗?”李覃说:“不算。”小艾说:“我想听。”李覃说:“以后说。”小艾撇嘴,说:“神神道道,搞得和那座龙王阁一样,没劲。”李覃说:“我就知道你上山来不纯是请我喝茶的。”小艾一脸得意,说:“后园看着不大,乾坤却不小,藏一座书院已够意外,没想到书院里还套着一座龙王阁。”李覃说:“一般人可不容易找见。”小艾说:“昨天我在书院逛,逛完找您没找到,刚准备离开,看见那个挖竹笋的老妪进了书院,一转身却消失在一排铁树后面,我以为遇到灵异事件,大胆跟过去才发现,铁树后面的墙上原来开着一个圆形大洞,与里暗通,别有天地。”李覃说:“那叫月洞门,是中国古典建筑的一种特有形式。”小艾说:“这不是重点,我好奇的是为什么那座阁里供奉着龙王。”李覃说:“有一座龙王阁也不稀奇,后园一街之隔就是黄河。”小艾说:“可老妪明明是出家人。”李覃问:“觉得魔幻?”小艾说:“想不明白。”李覃说:“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没有逻辑和章法,想不明白就不想。”小艾说:“您肯定知道些什么。”李覃说:“是些旧事,不说也罢。”

天色渐黑,小艾并没有下山的意思,李覃几次提醒,她都说再待会儿。一直待到晚上十点,李覃说:“再不回去你父母该着急了。”小艾说:“我不住父母家。”李覃说:“男朋友也该着急了。”小艾哈哈大笑:“您别总赶我下山。”李覃只好说出心里话:“我的情况你应该知道,单位人多眼杂,是非多,你还未婚,传出去对你不好。”小艾笑作一团:“难道我已婚对我就好了?我都不在乎,您在乎什么。”李覃没有再劝。又聊了一个多小时,小艾饿了,李覃说冰箱里有东西。鼓捣一阵,小艾端来两碗飘着葱香的素面,一碗卧着一颗漂亮的荷包蛋。

当晚,小艾在三楼安歇,房间正好处于李覃卧室的正上方。小艾动作很轻,上去后,一整夜没有发出声响。李覃无法入睡,思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荡,越矫正越失控,频繁地翻来覆去,本已做好继续通宵失眠的准备,黎明时却被强大的睡意袭击,很快失去意识。

睡梦中,客厅传出几声清脆的婴儿啼哭,李覃应激惊醒,开门去看,晨光熹微中,小艾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怀抱一只叫春的白猫。

过了几天,小艾央求李覃陪同她去单位楼顶,说要视察一番。李覃问:“你想当领导?”小艾改口:“错了,是考察,实在不行,观察也行。”电梯只装到六楼,七楼是花圃,承担着单位的绿化任务,一般不开放,但通往楼顶的唯一入口就设在里面。李覃说:“以前分房子时,有人没得到名额,在楼顶拉横幅滋事,闹得满城风雨,此后花圃就成了禁地,不是单位领导根本进不去。”小艾说:“那我带您。”李覃不信。小艾走得足下生风,穿过花圃时,园丁主动跟小艾打招呼,笑眯眯地,说:“注意安全。”李覃一脸好奇,却听见小艾回应:“不打紧。”

楼顶是一片广阔之地,除了堆积着几捆扦插用的竹条和几摞叠放的花盆,别无他物,干净得近乎一个观景平台,整个后园尽收眼底,李覃只在下面听见过藏獒狂吠,从未上来过。小艾撒手跑起来,像拥抱天空,边跑边问:“李覃老师,如果这片楼顶是您的私人财产,您会怎么利用?”李覃说:“种点儿菜吧,毕竟种菜是中国人的本能。”小艾说:“说明您年纪真的大了,至少,心不再年轻。”李覃问:“你呢?”小艾说:“我要养猫。”李覃說:“现在的小年轻,人均有猫。”小艾强调:“我是说,我要把那只白猫养在这里。”李覃听出来小艾不是在假设,说:“单位有规定,不允许携带宠物上班,更不要说你要在这里养。”小艾笑着说:“如果我被举报,那个人一定是您。”李覃问:“你就这么肯定?园丁不可能不知道。”小艾说:“他不会揭发我。”李覃问:“为什么?”小艾说:“他是我姑父。”

李覃没有说话。小艾问:“李覃老师,您还要举报我吗?”李覃说:“我觉得我看不透你。”小艾说:“您在我看来也一样。”

风在刮,轻拂耳,李覃说:“其实,后来我对你还撒过谎。”小艾说:“等于是第二次撒谎。不过,您现在可以说实话。”李覃说:“那天我一直在发烧,你上山之前,才降下去。”小艾说:“这是小谎,可以忽略不计。”李覃说:“谎不分大小。”小艾没有说话。李覃继续说:“撒谎只是表象,背后的故事才是重点。”小艾问:“那您为什么撒谎?”李覃说:“为了一个鸠占鹊巢的故事。”小艾说:“我听不懂。”李覃说:“我尽量讲清楚,你打完电话,我出门游荡,行至一片银杏林,听见鸟鸣嘤嘤,走过去,发现一只无毛的幼鹊瑟缩于地。等了很久,也不见大鹊相救,我猜想,这定是一只被幼鸠拱落的幼鹊,由于巢筑得高,我无法将其送回,便带到家,打算照看一夜,等你上山我们再想办法。半夜临睡,我忽然想起白天与你讨论的那片黏在一起的鼠毛,忙起身去阳台看,发现幼鹊只剩几滴残血。我懊悔不迭,拿着手电筒便往银杏林而去,心想不如设法把幼鸠带回,自己养大再放生,否则它会将一巢幼鹊悉数拱落,就算幸逃鼠口,也会命丧其他动物。我徒手攀爬,几次滑落,但终至鹊巢,大鹊惊飞,有一幼鸠独占大半鹊巢,三只幼鹊已被拱到巢沿,摇摇欲坠。我将幼鸠带回,安置在床头,知道老鼠再凶悍,断然不敢在我居室造次。幼鸠体大,鸣叫凄厉,我虽有不悦,但一想到是三个生命被我挽救,便耐心在聒噪中继续假寐。凌晨,床头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我急忙开灯,发现一只白猫正叼着幼鸠,眼睛里满是狡黠,我翻身下床,伸手欲擒,它瞪我一眼,倏忽跃窗而逃。”小艾问:“您发烧是因为惊惧,还是懊悔?”李覃问:“你怎么不问是不是因为风寒?”小艾说:“不重要。”李覃说:“我无法判定。”小艾又问:“那只幼鹊也是白猫叼走的吗?”李覃说:“也无法判定”。小艾愠怒:“您不如直接说,我在豢养一个凶手。”李覃说:“猫虽吃鸟,但天职还是抓老鼠。”小艾说:“但它吃了鸟。”李覃说:“你可以撒两次谎,我们扯平。”小艾说:“不,您没有撒谎。当时您确实未发烧,但说的不是实话。”李覃说:“我说了真话。”小艾说:“是真话,但不是实话。”李覃说:“不真实的话就是谎话。以后你可以撒两次谎,这是你欠我的。”

谈话到此为止,李覃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承诺,小艾想知道的旧事,等时机成熟,他一定倾囊相告。

入夏的阳光急遽炽热,两个人已不再相约散步。有几次,小艾被同事邀去共进午餐,李覃从余光中瞟见她和他们谈笑风生,心底满是失落,觉得危机重重,仿佛两个人的友谊就此蒙上尘埃。但很快,他又觉得,过去这么多年,都是孤独的自己在面对人生中的所有时刻,眼前的一幕再平常不过,便一时释然。他拾起放弃已久的法帖,开始利用午间闲暇临写。一遍《宣示表》结束,下午刚好上班,两个月后,渐有心得,性子也愈静,他不再被餐桌上哈哈大笑的小艾影响。一日游荡山间暮归,在晚风中听见群鸟集飞,他竟发现自己背在身后的手,正不自觉地合着鸟阵掠飞的律动,在凌空书写。他闭上眼睛,一片黑幕立刻悬浮在脑海之上,《宣示表》中的小楷不请自来,下雪般撒下一片字。他捋了捋,发现是一句再熟悉不过的诗——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一天,李覃下班刚上山,小艾打来电话,她在哭泣:“李覃老师,您能不能陪我去干一件大事?”李覃问:“违法吗?”小艾说:“我信任的只有您了。”

约在一个咖啡屋,门头极小,曲径通幽,灯光昏暗,进去是一座两层的院子,日式风格,干冰制造出云雾缭绕的阴森气氛,小艾站在一个红色的纸皮灯笼下,露出半边模糊的脸。

李覃走过去,开玩笑:“我不想在阴曹地府里喝咖啡。”说完,才注意到小艾满脸都是怒气,又改口道:“也不是不行。”小艾突然攥住李覃的手,说:“干完这件事,我请您喝酒。”李覃能感受到小艾的杀气,手被攥得生疼,说:“杀人放火我不敢。”小艾问:“捉过奸吗?”李覃一愣,说:“有话直说,不必笑我。”小艾说:“我们去揭破一对狗男女。”李覃说:“赌近盗奸近杀,你果然喊我来杀人放火。”小艾问:“您又害怕了?”李覃说:“你的事就没有一件是让人感到愉悦的。”小艾说:“愉悦与我绝缘。”李覃说:“不必如此悲观。”小艾说:“您教我。”李覃问:“我也经验不足。”小艾说:“听上去至少有一些。”李覃说:“你这是强人所难。”小艾说:“我信任的真只有您了。”李覃说:“我白打坐了。”小艾说:“这是渡人的善事,不会损害您的修为。”李覃说:“抬举我了。”小艾说:“实在没办法。”李覃说:“鲁迅说了,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走投无路时,再多走两步。”小艾说:“我不喜欢鲁迅。”李覃说:“后面一句是我感悟的,和鲁迅无关。”小艾说:“就讨厌后面那一句。”李覃笑笑,问:“还愛吗?”小艾说:“疼。”李覃说:“唯有爱才值得付出。”小艾说:“狗才付出。”李覃说:“怨和恨也算付出。”小艾说:“心有不甘。”李覃说:“体面是成年人最值得重视的情感必修课。”小艾放开李覃的手,说:“我们走吧。”李覃说:“这就对了。听人劝,吃饱饭。”小艾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您就是来放气的。我已经没有心思捉奸了。”李覃问:“这才是渡你。”小艾问:“您不觉得这样活着很无趣吗?”李覃问:“物理学得好吗?”小艾说:“有话直说,不必笑我。”李覃说:“不要学我。”小艾说:“我是文科生,您说学得好吗?”李覃说:“以自己为参照物,就不觉得无趣。”小艾问:“您酒量如何?”李覃说:“但求一醉。”

一场暴风骤雨就此停歇,这天晚上,小艾带李覃去了黄河边的一艘船上,有三层,一层是大堂,二层是雅间,三层是包厢。李覃说:“挺会选地方。”小艾说:“过去没少来。”李覃问:“坐哪儿?”小艾问:“喝什么?”李覃说:“红的吧。”小艾说:“得上三层。”李覃说:“坐大堂可以吹风。”小艾说:“大堂喝啤的,雅间喝白的,红的只有包厢供应。”李覃问:“什么讲究?”小艾说:“一贯如此。”李覃说:“想不明白。”小艾说:“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没有逻辑和章法,想不明白就不想。”李覃笑,说:“又拿我的话反驳我。”小艾说:“矛是您的,盾也是您的,别不认账。”李覃说:“活学活用。”小艾说:“有用就行。”

包厢都靠窗,两个人进了船腰的一间,地方不大,欧式装潢,服务员来送酒时,甚至带了几根蜡烛点燃插在烛台上。门被拉上后,李覃说:“气氛怪怪的。”小艾说:“把咱们俩当情侣了。”李覃说:“我要错了酒,他会错了意。”小艾说:“啤的和白的,我也喝烦了。”李覃用手指弹了一下醒酒器,坨红色的液体轻轻晃动,他说:“我的本意是,这玩意儿可能不醉人。”小艾说:“李覃老师,自食其言就没意思了。”李覃说:“我那是宽慰你。”小艾说:“别虚情假意,我们先碰三杯。”李覃说:“醉也是付出。”小艾不理李覃,猛地喝下第一杯,看着他的眼睛,说:“怪不得您能打十多年冷战。”李覃问:“什么意思?”小艾又仰头灌下第二杯,嘴角勾笑,挑衅地说:“不像男人。”李覃没有说话,绷紧了脸。小艾喝下第三杯,站起身来,俯视李覃,得意扬扬地问:“激怒您了?”李覃身子前倾,手肘支起下巴,对准小艾的眼神,轻轻说:“你今天说什么都可以。”小艾把醒酒器一推,孩子气地说:“算了,您没有一点儿战斗欲望。”李覃说:“小艾同学,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小艾说:“这是我最讨厌的称呼。”李覃说:“以我这个脾性,在单位没有朋友。”小艾说:“早看出来了。”李覃说:“除了你。”小艾说:“那可真是我的荣幸。”李覃也站起身来,连喝三杯,说:“但你可能不知道,有那么几年,我最亲密、最信赖的就是小艾同学。甚至第一次见你,我都觉得你就是老天专门为我派来的。”小艾又开了一瓶,也一口气喝下三杯,抹了抹嘴角,接着暧昧的烛光,伸出右臂勾住李覃的脖子,幽幽地说:“怎么办?我爱了。”李覃也喝下三杯,像还债似的,喝完,把手机放在桌子上,喊了一声“小艾(爱)同学”,手机被唤醒,屏幕在烛光下流荡出霓虹,一个AI女声说:“在。”小艾没忍住,自顾自哈哈大笑,笑到最后,眼睛噙满泪花,说:“我是替代者。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李覃说:“不重要。”小艾说:“您总是一副举重若轻、避实就虚的样子。”李覃说:“我尊重感觉。”小艾贴上去吻李覃的唇,问:“那您感觉我如何?”李覃没有拒绝,说:“我还是看不透你。”小艾说:“您上次就这么说。”李覃说:“时间在变,但我没长进,所以只好重复说。”小艾说:“扯远了。”李覃说:“可以说点近的。”小艾说:“我想听的可能是您不想说的。”李覃说:“今晚全依你,但过了今晚我就不认账了。我要喝醉了,醉话当不得真。”小艾说:“说说您捉奸的故事吧,过了今晚我就忘了。我也要喝醉了,醉人什么都不应该记的。”李覃问:“怎么想听这个?”小艾说:“以前没有契机喝酒,气氛烘托不上来。”李覃说:“不出所料的话,喊我下山捉奸是假,骗我喝酒套话才是真。”小艾说:“您这么聪明,为什么非要跟一个醉人如此计较呢?”李覃说:“你应该在单位也听了一些,说说。”

小艾说:“您前妻叫棠宁,以前也是咱们单位的,一等一的古典美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人见人爱,除了您。您不仅不爱她,还不珍惜她,持续十多年对她不理不睬,又耗着不离婚,她没办法,才以出轨逼你离婚。”李覃说:“说得不错。”小艾说:“但我觉得事实并非如此。”李覃问:“何以见得?”小艾说:“这只是人人看得见的冰山一角。”李覃说:“对此,我没有更多要补充的。”小艾说:“您说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单位的人把顺序搞反了,真相是棠宁出轨后,您才开始与她冷战。”李覃说:“你继续。”小艾说:“她出轨的那个人,正是还在狱中服刑的单位前领导。”李覃说:“想象力不错。”小艾说:“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巧合,您和棠宁开始冷战的那年,正是单位前领导被举报接受调查的那一年,而他被指控的罪名中有一项是与多名女下属长期保持不正当性关系,搞权色交易。”李覃说:“推理不讲巧合,讲证据。”小艾说:“当然要讲证据,因为举报前领导的那个人,正是您。”李覃说:“那也无法证明棠宁与前领导有染。”小艾说:“不重要,因为您始终也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不然也不可能拖十几年才离婚。”李覃说:“你推理得不错,举报前领导的人的确是我。”小艾说:“这也正是导致您在单位人缘不好的原因。”李覃说:“功课做得不错。”小艾说:“单位几乎所有人为那栋计划建三十三层高的大楼付了首付,前领导入狱后,商方撤资,工程就此停工,成了如今的烂尾楼。大家的房子无法交付,钱也要不回来。您为自己的疑心病而举报前领导,本是借他人之手为自己查案,没想到歪打正着,揪出一只大老虎,但这只大老虎的平安又牵涉单位所有人利益,您成为公敌是必然。”李覃说:“在你的推理中,我简直是个疯子。”小艾说:“冲冠一怒为红颜自古也是有的。”李覃说:“所以你也认为棠宁和前领导关系不正常。”小艾说:“我一开始就说要听您捉奸的故事。”李覃说:“前年居家办公期间我被困在单位一个多月,有一天趁混乱偷溜回家,发现棠宁和鄰居生活在一起,故事就是如此简单。”小艾说:“但这不能解释之前的十几年您为何一直冷落棠宁。”李覃问:“你不是已经推理得很清楚了吗?”小艾说:“我只是在假设因果验证推理。”李覃问:“那你的结论是?”小艾说:“结论就是没有结论。因为我缺少最关键的那条证据。”

李覃拎着水果去龙王阁的那天下着阵雨。

没见人,将水果放在龙王阁大殿外的木椅上,李覃便檐下倚墙听雨。葡萄架旁的菜地间刀豆正盛,竹竿斜悬门海,豆藤蛇样缠绕,豆尖的雨,接连滑落,打得睡莲一颤一颤。至雨歇,仍未来人,阁里带角的东西全部开始淌水,叮叮咚咚,滴滴答答,像木鱼齐鸣。听了一阵,他感觉又回到山间,出月洞门,直直走向书院的云头案,揭开桌布刚要静坐,却迎头撞上小艾错愕的眼神,正如他第一次带她来这里,被她以同样的方式发现。

小艾尴尬一笑:“最近总静不下心来。”李覃问:“静坐有用吗?小艾坦白:“还没开窍。”李覃说:“你跟踪我。”小艾钻出案底,说:“没有没有,纯好奇。偶然发现您来后园,一时没忍住,但我发誓,只跟到书院,绝没进阁。”李覃说:“是从楼顶发现的吧?我一开始就猜到,你在那里不仅是要养猫。”小艾做委屈状道歉:“李覃老师,我没有一丝一毫冒犯的意思,真的只是好奇。”李覃说:“别演了,我不怪你。”

两个人走出书院,天空已经放晴。

至湖边,李覃说:“刚才来的路上,我发现有件事不对。”小艾问:“什么?”李覃说:“我们第一次来后园,你说湖中的水怪肥硕且黑,但又说鳄雀鳝是筒状青灰色的。”小艾说:“是别人说水怪肥硕且黑,我只是转述。”李覃说:“那也代表你当时的观点。”小艾孩子气地说:“成精了也未可知。”李覃说:“我问过公园管理处了,不是鳄雀鳝。”小艾说:“管它是什么,反正逃不过水怪。”李覃说:“你说有没有可能是龙。”小艾问:“您养的?”李覃说:“不然要龙王阁做什么。”小艾说:“供龙王啊。”李覃说:“龙王阁里有龙王像,这世界上却没龙王,说不过去。”小艾说:“书院里还供孔子像呢,您见过孔子长什么样?”李覃问:“哲学生不学逻辑学吗?”小艾说:“这世界上就算有无形之手,也不可能有龙。”李覃说:“逗你玩,是海豹。”小艾说:“这片湖是淡水湖。”李覃说:“海豹是可以在淡水中生活的。海豹身体呈紡锤形,肥胖且黑,也食肉,所以上次捕食湖中的麻鸭很正常。”小艾说:“我读书少,您别骗我。”李覃说:“贝加尔湖、拉多加湖、塞马湖、伊利亚姆纳湖和马林斯卢普斯湖中,就生存着很多淡水海豹。”小艾说:“国外的例子不足为证。”李覃说:“趵突泉公园也养着两只海豹。”小艾说:“怎么可能!”李覃说:“早在20世纪80年代,趵突泉公园就已有淡水环境繁育海豹的成活记录。”小艾没有说话。李覃继续说:“你说过对生物学感兴趣,应该知道环境对生物进化有巨大影响。这五个湖中的海豹的祖先,一开始都生活在大海,一万多年前的末次冰川期,它们被困在湖中,因为食物丰富,又没天敌,从此变得‘乐不思海’,逐渐适应淡水环境,最终进化为淡水海豹。”小艾说:“您还不如说这湖中养的是龙。”李覃说:“即便在传说里,龙也是既可以生活在湖海,又可以生活在江河的物种,甚至还可以生活在井水中。”小艾说:“说我小孩心性可以,但别拿《西游记》哄我。”李覃说:“道理是相通的。”小艾说:“那您是支持环境决定论的。”李覃说:“印度有一个著名的民间故事。一位老人对他的孙子说,每个人的身体里都豢养着两头狼,它们残酷地互相搏杀。一头狼代表愤怒、嫉妒、骄傲、虚伪、害怕和耻辱;另一头代表温柔、善良、感恩、希望、微笑和爱。孙子问老人,哪头狼更厉害。老人回答,你喂食的那一头。”小艾说:“在哲学领域也有个理论跟其类似,叫白板说,是英国哲学家洛克提出的,他认为,人出生时心灵像白板一样,后来通过经验等途径,才有了观念。”李覃说:“所以单位前领导要盖的三十三层大楼,根本镇压不了恶龙,他反而是在喂食,等恶龙被养大,他也因此被反噬。”小艾说:“但他因您举报入狱是事实,有太多的人随之而‘房钱两空’也是事实。”李覃说:“可能我们所有人的体内都豢养着两条龙,而我正好喂食了要求我举报他的那一条。”小艾说:“目前来看,您也遭到了反噬。”李覃说:“之所以山间游荡和案底静坐,就是因为我不知道当初的行为正确与否;两条龙一直在我体内博弈,我总是活得精疲力竭。”小艾问:“您说,我的体内豢养着两条怎样的龙?”李覃说:“世人豢养的都一样,无非一条代表愤怒、嫉妒、骄傲、虚伪、害怕和耻辱;另一条代表温柔、善良、感恩、希望、微笑和爱。”小艾问:“您说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我豢养的是一模一样的两条龙?”李覃说:“如果是这样,一条就够了。”

这次谈话后,李覃很多天没有上班。他的工位上铺满了报纸,看上去没有一点儿人的气息,仿佛那一直是方空地。单位上有人问小艾,李覃是不是辞职了,小艾摇头,怕对方误解,又说自己不知道。小艾比谁都好奇,但打电话、发短信给李覃,均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她甚至在一个惠风和畅的傍晚悄悄上了一趟山,但看见他居住的洋楼门窗紧闭,墙边野草葳蕤,野鸽子的粪便落满楼梯,比他的工位更像一方空地。几天后小艾才得知,李覃休了年假。

两个人再次见面是在半月后,准确说,是十六天后的八月十三。中午吃饭时,小艾问李覃:“这段时间,您去哪儿了?”李覃说:“去趵突泉看海豹。”小艾说:“您知道我有多着急吗?”李覃说:“不重要。”小艾有点生气,用筷子把碗敲得当当响,问他:“那什么才是重要的?”李覃说:“又到了初秋。”小艾问:“什么意思?”李覃说:“你就是去年此时接近我的。”小艾说:“您记性真差,我是冬天才和您认识的。”李覃说:“但你是那时进单位的。”小艾说:“有话您不妨直说。”李覃问小艾:“时机也该成熟了,是吧?”小艾说:“这得您回答。”李覃问:“出去走走?”小艾问:“去哪儿?”李覃说:“选择权交给你,我都行。”于是饭后,小艾邀李覃去了后园。

两个人沉默并排走,经过南河道上的那座木桥时,李覃驻足问小艾:“如果要给这座桥起名,你会叫它什么?”小艾问:“您呢?”李覃说:“南河桥。”小艾说:“暴富桥。”李覃问:“有什么寓意?”小艾指了一下湖,说:“不是养了海豹吗?谐音‘一夜豹富’,网上这个梗很火。”李覃沉吟一会儿,说:“不太好。”小艾说:“您可能不懂我们年轻人。我们鲜活有趣,情感丰沛,思想活跃,敢想敢做。”李覃说:“谐音也可以是‘报复’。”小艾没有说话。李覃说:“去年初秋,我每天中午都会在这座桥上待一会儿。”小艾问:“您待在这里做什么?”李覃说:“喂鱼或者捡鹅卵石,但后者居多。”

李覃缓步沿桥边的石阶走下了河道。水很弱,看上去随时都会断流,他猫腰边走边看,走得很慢,看得很细,似乎在寻找什么,好一会儿,才蹲下捡起一块鹅卵石,擦干净上面的水渍,又端详一阵子,放进了口袋。他说:“捡鹅卵石和山间游荡、案底打坐一样,都是我用来纾解的方式。”小艾问:“您要纾解什么?”李覃说:“明知故问。”小艾说:“我只是要您自己说出来。”李覃说:“的确,举报前领导并没有让我产生过大的压力,我越来越无法面对的是这么多人因此‘房钱两空’。”小艾说:“所以我才要接近您。”李覃没有说话。小艾继续说:“卖掉厂区的房子后,我父母把获得的所有钱和积蓄都拿来付了首付,一家人在外租房,梦想两年后住进地标性建筑。”李覃说:“你说过自己不算单位子弟。”小艾说:“印刷厂查封后,我姑父选择分流到其他印刷厂,后来编印发整合,他成了单位的员工,获得分房名额。”李覃说:“为了让你接近我,他应该帮了不少忙。”小艾说:“他一直觉得亏欠我家,毕竟我做了他十年女儿。为了补偿,他把分房名额让给了我家。”李覃说:“如果不让,他不会再次亏欠你家。”小艾说:“我一开始就说过,凡事不讲如果。”李覃说:“那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小艾问:“说实话吗?”李覃说:“你有两次撒谎的机会。”小艾说:“十五年前,我小学刚毕业,被退回来已有一年,还是不受家人待见。那时,我过得极为痛苦,觉得简直生活在地狱。于是我祈求上天,让家人全部去死,就算让我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一天,姐姐和弟弟在我的建议下到黄河边玩,不料他们双双溺亡,只有我活了下来。家里每天都是哭声,我害怕至极,祈求上天做出改变,只要让父母遭受的痛苦,是我遭受的十倍百倍就可以。不久,商方撤资,地标性建筑停工,知道‘房钱两空’后,双双卧床不起的父母,再也经受不起沉重的打击,命悬一线,苟延残喘。房东几番催收房租,家里已经拿不出一分钱,最后,那辆桑塔纳被开走了。”

谈话中,说不上是谁带谁,两个人已走到那栋烂尾楼前。十多年没有更换过,围楼的蓝色挡板破烂弯曲,严重变形。李覃在前,小艾在后,沿着楼绕了大半圈,他们停在一处带有缝隙的挡板前。李覃示意小艾退后,用力踢了一脚挡板,然后把手从缝隙中伸了进去,一阵刮擦后,里面传来金属坠地的声音。李覃面向小艾,做出请的动作,说:“去你家看看吧。”

大楼的影子让大楼显得更加黑暗,小艾努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地上满是砖头渣、撕碎的水泥袋、不同程度弯曲的钢筋和塑料管道残片;柱子溃烂,门框、窗框全部失去棱角,踩扁的铁皮桶堆叠如山;各色油漆泼上墙壁,乌七八糟,狂野张扬;燃烧过的火把尸体般散落一地。

李覃说:“当年,知道‘房钱两空’后,大家以维权为借口,一拥而来,化悲愤为暴力,对这里进行了打砸抢烧,差点把这仅有的七层楼强拆。警察为维持秩序,肘挽肘把楼围了起来。一开始,大家还振臂高呼,喊充满正义的口号,僵持中,有人爆粗口,有人挥舞棍子。警察被冲撞开一个缺口,人们像水涌进来,被高涨的情绪裹挟,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拖进这里,按在墙上,扒掉衣服,举着火把,朝我疯泼油漆,合唱《国际歌》。”

小艾说:“其实我也来了,但身单力薄,怕被误伤,躲得很远。后来,不断有烟雾弹在空中飞抛,像哑了的焰火,光天化日,变得烟雾弥漫,你被解救,抬上救护车。警笛鸣叫,人们咳嗽着,作鸟兽散,四处逃窜。我害怕极了,也开始跑。途中,我才知道被泼油漆的是举报人,正是他,导致这帮人发疯。看不清路在哪里,加上着急,我被绊倒,摔进草坪,一头磕在树干上。我疼得哇哇乱叫,但没有人理我。大家都在奔跑,我看不见脸,眼前只有无数脚在跃动、磕绊、溃逃,狼狈至极,我仿佛目睹父母遭到报复。那一刻,我喜悦极了,坚持认为举报人就是帮助我的无形之手。”

李覃问:“所以你得知举报人是我后,处心积虑接近,只是为了表示感谢吗?”小艾说:“当时,这的确是促使一个女孩迫切成长,并努力来到您身边的唯一目的。”李覃说:“那现在呢?”小艾说:“我不知道。”

李覃也走进一片阴凉,那里有楼梯,他一边往上爬,一边说:“很多次,我们明明彼此相依,却又互相试探。”小艾紧随其后,声音在楼梯间回响:“是啊,我们明明认识不久,却对秘密毫无保留。”李覃说:“交浅言深。”小艾说:“大忌。”李覃问:“然而,是吗?”小艾说:“在您休假前,我并不觉得自己的破绽,是您发现的。”李覃说:“的确,你有意引导了我不少,为什么?”小艾说:“因为我发现我的‘无形之手’并不是那么完美,至少,它并不是为了帮我。您知道一个努力长大的女孩,在自己得知的信仰崩塌后,有多么难过吗?”李覃问:“对于前领导和棠宁是否有染,你不是也没有结论吗?”小艾说:“不重要。因为我缺的那条最关键的证据只掌握在您手中,您说有染就有染,您说没有,神仙来了也枉然。”

问答之间,两个人已经站上七楼。小艾径直向前,果然看见多条路的尽头集中于脚下,风水中,这属于断头路;而朝远处看,一条条路又仿佛一支支齐射过来的箭,而这栋楼,正是被穿心的靶。

李覃说:“我这次休假,听到一个故事。一个女孩一岁时,她父母想生男孩,为保住工作,把她过继给不孕不育的姑妈。女孩不知真相,一直把姑父姑妈当父母,父母当舅舅舅妈。女孩两岁时,舅妈又生下一个女孩,想遗弃,但没成功。后来,舅妈终于生下男孩。为交清超生罚款,舅舅舅妈借遍亲朋好友,又层层托关系,也只保住舅舅一人工作。效益不好,工资拖欠,多年过去,那笔借款还没有还清。舅舅还钱心切,私自揽活,多次偷用厂里机器印制违法印刷品,印刷厂被查封前,他被开除,并因此入狱。舅妈待不下去,只好卖掉房子带两个孩子离开厂区,拿卖房的钱租房,并买下桑塔纳,靠开黑车养家。此时,女孩的母亲做试管生下龙凤胎,但并没有把女孩退回去。舅舅出狱那天,女孩带表妹、表弟到黄河边玩。表弟落水,表妹相救,结果两个人全部溺亡,女孩目睹全过程,心灵受到巨大创伤。舅舅舅妈遭受巨大打击,双双卧床不起。考虑再三,父母以过继的形式让女孩到舅舅舅妈身边生活。当时,女孩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又不能复读,于是舅舅舅妈让女孩冒名顶替表妹,并为女孩办理转学手续,继续读初中。女孩坚决不从,舅舅舅妈只好将真相说出。女孩因此极度讨厌亲生父母,认为是他们毒蛇猛兽,是他们让她既失去家庭,又失去自己。女孩一直想让他们死,想让他们遭受万劫不复之痛,但自始至终,其实并没有为此做过什么。”

小艾说:“您的年假没有白休。”李覃说:“你可以撒第二次谎,否定这一切。说你就是小艾,不是她姐姐。”小艾说:“没必要。女孩从前的确只养一条恶龙,但自从使用妹妹的名字后,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仅是自己。真正接触您之后,她假装努力展现恶的一面,迫不及待想看看您的真面目,但徒劳无功,因为您只有一种面目——痛苦,并带着怜悯和光。您的体内没有豢养任何一条龙。”李覃说:“这也是我正要对你说的。趵突泉公园现在没有海豹。公园管理处说,五年前,由于其中一只的眼部红肿溃烂,公园被大量游客投诉,称渗透压不同,海豹不可能在淡水中生存,迫于高压舆论,海豹被有关部门领走。海豹池也因此关闭。”小艾问:“什么是渗透压?”李覃说:“也是一个物理概念,指恰好能阻止渗透发生的施加于溶液液面上方的额外压强。”小艾说:“海水的压强和淡水的压强的确不同。”李覃说:“但海豹是哺乳动物,依靠肺部呼吸,渗透压对它的影响非常有限,所以它完全可以在淡水中生存。”小艾问:“有什么区别吗?”李覃说:“环境决定论并不适用于所有物种。”小艾说:“比如海豹。”李覃说:“还有你。”小艾说:“我不懂。”李覃说:“不管你是不是引子,在姑妈家还是在舅妈家,用自己的名字还是小艾的名字,都不能改变你的本质。在那样的环境中还能坚守自我,不被同化,不做恶事,是因为你本就有一颗不易被摧毁的良善之心。”小艾说:“但我想过他们死。”李覃说:“善论心不论迹,恶论迹不论心。”小艾说:“您本不必为我开脱。”

李覃说:“不是我为你开脱,是我师父教我如此。”小艾问:“是龙王阁那个老妪吗?”李覃说:“她是单位前领导的发妻,婚后一直做家庭主妇,见证了前领导的平步青云,节节高升。也是她,最先发现前领导违法违纪,多次劝阻无效,只好含恨出家,吃斋念佛,为他消除业障。前领导入狱后,她便下山,驻在后园废旧的龙王阁,替他守着这未成形的须弥顶巅。我经常到后园散步,偶然与她结识,向她求静心之法,是她告诉我,在案底打坐和山间游荡可纾解烦恼。”小艾问:“没有捡鹅卵石吗?”李覃说:“还记得我第一次对你撒谎吗?我以前的兴趣爱好就是捡鹅卵石。”

小艾说:“我已交了辞职报告。”李覃说:“听说了。”小艾问:“您不打算举报我吗?”李覃摇头,说:“人在阴影中待得久了,就会成为阴影的一部分。”小艾说:“见到您之前,阴影是我的保护伞。”李覃问:“接下来你会去哪儿?”小艾说:“还不知道,也许云游。”李覃走向小艾,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展开手心给她看。是鸡蛋大的一块乌青鹅卵石,上面有一小片白色凸起,像一个不规则椭圆,拖着一条蝌蚪尾巴。小艾问:“什么?”李覃笑笑,说:“送你一朵筋斗云。”小艾也笑:“幼稚。”李覃说:“愿你能走十万八千里。”

阳光四射,黄河远去,车流呼啸中,忍住哭,小艾回身走进楼梯,在鞋底与钢筋水泥摩擦中的嗒嗒聲中轻轻哼唱起《国际歌》。十五年前在这里听,她只记得嘈杂、戾气和狰狞的面孔,看不清路在哪里,如今她知道,所有路的尽头就在脚下,而她只要愿意走,这世界处处大路朝天。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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