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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桐子花开(外一题)

2024-03-05赵殷

飞天 2024年3期
关键词:苞谷公公婆婆

每年三月半,春回大地,百花盛开之时,白龙江边的坪上老家,在一个红霞满天的傍晚,冬天忽然掉头回来,把春天悄悄偷走。春天被偷走的几天里,一场忽然的飞雪,迅速给一面面开满鲜花的坡梁,一道道草木馨香的山峦,落一层白色雪绒。在最寒冷的那一刻,漫山遍野的油桐花精灵般,在忽然放晴的天空下绽放,梦幻般呈现一山梁的粉红。

每年桐子花开满山梁,春天才被冬天解开绳索送回大地。中庙人称春季的这种自然现象为冻桐子花开。

婆婆生命的最后六年,每一天都像冻桐子花开。2015年正月初七上午,婆婆回归大地的那一刻,寒冷忽然消失了,坪上的油菜花一片金黄。

婆婆过往的生命片段,在那一片金黄里渐渐远去,而回忆却日渐清晰。

大清早,传来早起的婆婆在厨房做早饭的声音,这声音在寒气凝结的院落跌落,在坪上的竹林里回蕩,扰乱了我的甜梦。与婆婆做早饭的声音应和的是公公用棕叶扫帚清扫庭院的簌簌声,公公扫过我们的门口时,故意放慢速度,停在门口叫两声:“起来哟,大太阳哟。”接着,婆婆也像故意地一样叫她的孙子:“花狗娃,起来吃饭哟。”

其实吃饭时间还早得很,婆婆也才刚刚准备做饭。

有一次,公公天不亮清扫院落的声响,加上映在玻璃窗虚幻庞大的身影,着实让我们惊吓不小,别说开门看个究竟,就连拉开窗帘一角偷偷看看都不敢。

起床洗漱要花时间,公公站在一边无奈地摇头:“没来头,没来头。”婆婆却为此生气。

大年初一的早饭,是婆婆精心熬制的蛋花面茶和火炉边烤得焦脆的包子。这也是中庙人新年的第一顿传统早饭。

新年面茶做法特别,面粉炒至金黄,加五香粉、盐出锅,将肥肉切细丁,将油渣、豆腐丁炒黄捞出,水烧沸,将炒好的面粉倒入搅匀,放入核桃仁、花生仁、油渣子煮沸,打入蛋花,撒上葱花就可以吃了。

每年春节,早起的婆婆暖热了冰冷的厨房。

这锅做法繁杂的面茶,在新年的柴火灶上熬啊熬,包子在火炉边烤啊烤,香味满院飘散,想必门前屋后的菜园、山梁都闻到了香味。公公一遍遍叫儿女们:“起床了,大太阳啊。”婆婆一次次叫孙子:“花狗娃,起来吃饭哟。”说心里话,这样的温暖常常令人厌烦。

婆婆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一碗一碗盛好面茶,围锅灶放一圈,等儿孙们端走。儿孙们手端面茶围火炉坐一圈,边吃边谈论除夕夜的梦抑或早晨躺在被窝的甜美。公公端碗面茶站在檐下的晨光里,就着太阳慢慢吃。公公吃饭极慢,他不时给脚下仰望他的小黄、黑子、丑丑,掰块手里的包子皮或菜心,丢给它们张开多时的嘴巴。小狗们抢吃的时间,公公自己吃两口,再停下来喂小狗。饭间,他总忘不了去厨房给小黄铲锅巴。小黄爱吃锅巴,这是从公公的嘴里听到的。他走向厨房,嘴里念叨:“小黄等着,我给你铲锅巴去。”公公还说,狗都不喜欢你妈,她非但不给狗吃的,还打狗,狗害怕。有一次把小黄打晕了,我抱到河对面的诊所,打了针才清醒。儿子听后仰头大笑,问爷爷:“小黄活过来了?”公公抬抬腿说:“这不是?”小黄正在埋头吃属于它的锅巴,咬得咯咯响。这是公公吃早饭的情景。婆婆则坐在另一间房檐下,独自吃饭,她还在生气哩。这样的情景总让人心生不安。于是,我主动承担起做早饭的工作,走进冰冷的厨房,才知晓婆婆生气的缘由,厨房实在太冷了。听公公说那间厨房是曾经的知青住过的房子,屋架高大,窗户通风,夜里偶尔下雪,雪会从窗户外飘进屋。初次到厨房做饭,我冻得发抖,找不到婆婆存放的佐料和菜蔬,做了一次就严重感冒。

每次进厨房做饭,不自觉想到青春年少的知青。那些年,他们住在这间四面漏风的房里,早出晚归,劳累思乡,接受教育。他们走后,这间房子仍旧冷得出奇,丝毫没有因他们的青春年华在这间房里度过有任何改变。婆婆像留守知青,在知青走后的岁月里,一直在这间房里做饭做家务,我多次建议将空着的新房子做厨房,她好像没有听见。知青和婆婆都没有觉得冷,是因为他们都有一段与真正的寒冷做比较的艰难经历。

话说回来,冷总归还是冷,我再次建议换厨房,两位老人头也没抬。

婆婆的心是寒冷的,49岁时失去爱子的伤痛,像一块冰冻在她心里。记得有一年大年初一早晨,吃饭时找不到她,大家正要出去寻找,她满面泪痕回来。我看着她东一步西一步走进屋。对我说:“昨晚梦见他回家了,我留他吃饭,他说他住在月宫里,天一亮就得回去,留不住就走了。”我当时像挨了一棍,头轰一下空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婆婆亲口说出她的伤痛。公公不言不语,坚持了12年,终于在2004年病倒,一病就是三年五载,病情严重,却无药可治。2008年“5·12”大地震后,公婆倾其一生积蓄修起的新房子与那间冰冷的厨房瞬间倒塌,公婆在废墟上搭建的帐篷里住了三年。院里树多,夏天虫子爬进帐篷,钻进婆婆的衣服和发间,几次将她吓哭。更甚者,帐篷里爬进来蛇,将她吓得不省人事。听公公说,三年里,帐篷里爬进来三条蛇,一条被他打死,婆婆看见过两条。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公公奇迹般地好起来,他越发阳光健康。公公病情好转不到一年,婆婆又病倒了。婆婆的病与公公相反,公公生病期间一言不发,婆婆却从早到晚说个不停,动辄动手打公公。每到下午四点到晚上八九点,凌晨四点到早晨八九点,婆婆头脑发昏,大吵大闹,慢慢地自己的儿女也不认识了。尤其对公公,不是打就是骂,每到凌晨时分将公公从被窝里提起赶出家门。有一次,公公正在清扫院落,婆婆扑上去抢了扫帚打掉公公的一颗门牙,即使这样,她还不解气。公公绝望地对我们说,你妈彻底疯了。

因为婆婆的病情,公公的心病,两位老人决意离开生活了半辈子的坪上,放弃了近两亩土地的宅基地,在碧口镇杨家坝买了四分地,与小儿子共同修起两套设计合理的房子。新房子有卫生间,有厨房,有卧室和客厅,是老人心里希望多年的房子。公公住进新房子的第一天,感慨万千地说:“要是没有地震,我们这辈子都住不上这么好的房子。”可婆婆仍然麻烦,住进新家她不吃不喝,吵闹着要回坪上去住。无奈,只好带她到坪上去看看,她晕车,死活不坐车,给她喝晕车药,她坚决不喝。公公说她是装的,都不要管了。但婆婆确实有病,经过四川广元第四医院诊断,婆婆患的是焦虑症。

婆婆的病有一半是来自爬进帐篷的蛇的惊吓。

接下来婆婆要坚持服药,可她不愿意服药,每次吃药,公公跟前跟后,像哄孩子,尤其是临睡前的安神药,可以让她睡到早晨七点以后。

这样,用公公的话说,就可以少受一次被她凌晨赶出家门的罪。每次被赶出去以后,公公藏在房子后面等待天色一点点发亮才能回家,可每次都被堵在门口的婆婆赶出去。偶尔有一次,公公躲开婆婆的眼睛溜进门,藏进门后,公公便像战胜了敌人一样开心地笑。

时间久了,两位老人像是在凌晨痛苦的捉迷藏游戏中,寻找迷失的自己。

这样的痛苦不是婆婆一个人在承受,是全家人在承受。

婆婆的病根归根结底还是早于她离世的那个孩子。她知道,尘世间再也找不到那个孩子。于是,她用因母爱而产生的疼痛,用凌晨或午后发昏的迷乱时光,来换取短暂的忘却。

幸运的是,婆婆服药后,病情略有好转,但她已有四年不去厨房做饭。她从内心排除了作为女人的天性,这像是一次生命的超越,这个过程中,她已经有四年时间想不起那个孩子,她也许真的已经忘记他了。

夏天的晚上,我们在房顶乘凉,夜色中,婆婆披衣上来,问我们从哪里来?吃饭没有?我们叫妈,她却指着楼梯让我们下去,然后叹息着离开。早晨,我在拖地板,她盯住我笑眯眯地说:“我的幺女(小女儿)长得乖来。”说着上前摸我的脸,吓得我直后退。公公说:“你妈病了才可爱。”下午四点以前,我做好饭,让她先吃,因为到四点以后,她拒绝吃饭。那天,正好在中庙信用社上班的三儿子回家,她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我,搓着双手央求道:“让这个儿子先吃,我不饿。”然后把碗硬塞到儿子手里说:“吃,你饿了。”可儿子说他不饿,不吃,她便求儿子吃饭。我让老三陪婆婆一起吃,老三偏不吃,这下急哭了婆婆。直到老三端起碗吃饭,她才露出笑脸。

怎么说呢,说婆婆没病,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说婆婆有病,她又那么偏心眼。这个问题令我困惑,难道婆婆的心底那块冰还没有融化?

时间不长,我因有事没有回家,婆婆便一遍遍问树林:“赵殷呢?”还没等他回答,她便跑出去在路口张望,等不到人又跑回来追问。公公附耳对她说:“有事没回来。”她搓了搓手点头答应。可一会儿又问:“赵殷呢?”树林重复一遍:“有事没回来。”没过两分钟,她又问:“赵殷呢?”如此,问过忘记,忘记又问,一天问几十次。反倒是我回家时,她却从来不问,多数时间对我还有些冷淡。

有一次,打电话给公公,公公说:“你妈的病情日见好转,现在不骂也不打我,就是不做饭。”我心里想,婆婆是否还在想念坪上那间冰冷的厨房?

外表强大的婆婆其实像一片柔软的海绵。病痛折磨得她骨瘦如柴,她也不愿意说出心底的隐痛。她打公公,骂媳妇,消解那块冻冰。也许,她不放弃那块冰是因为那块冰就是她生命的寄托。

我对公公说:“就让她骂吧,打的时候躲远点儿。”公公毫不犹豫地说:“那当然。”

总在希望,如那些年,每到饭后,婆婆总要自己洗刷碗筷,我也要抢着洗,几番谦让之后,还是婆婆洗了。说真的,我害怕洗刷那口大铁锅,要说心里愿意洗,那是假的。如果我在婆婆谦让时坚持要洗,那肯定是我洗了。那些年,我经常不失时机地溜之大吉,将一大家子人的碗筷推给婆婆去洗。

假设,这样的谦让还有,我宁愿继续推给婆婆。

幸好,冻桐子花开,是一场必然的美丽,我就甘愿在年复一年的寒冷中等待。

花狗娃,回来哟

年关的中庙似乎还停留在春季,小巧玲珑的豌豆花绕院篱绽出淡雅的蓝,更为精巧的小野花在房前屋后偷偷生叶开花。公公家的屋后有条沟,沟中涧水潺潺,四季山花盛开,石上苔藓丛生。沟中的涧水叫龙潭,潭水清幽明澈,小蟹嬉戏。小蟹多在石头下面蛰伏,掀起一块石片,便可见青色小蟹散于水中舞蹈。潭边终年鸟语花香,四季风华清明,树木静默,倒影在潭里摇曳。崖坎竹林连片,直抵山梁高处,绿透沟里时空。

一条沟因潭水的滋养,便有了深切的温暖。

公公家的厨房朝坡梁有扇木门,打开这扇木门,就意味着走进山野。这扇门也是家里的水源之路,公公从高得望不到头的山顶连接一根水管,绕过一道坡一道梁上的几百棵树,像一条盘山而行的网络,从山顶绕进厨房,水便汩汩流进石头水缸。水流满石缸后,公公将水管拉至后院挂到棕树枝头,水又顺着假樱桃树流进菜园,流进椭圆水池,池里游动十几尾红色鲤鱼,是公公最得意的作品,也是院落最富生机的风景。

从厨房出去的小路由树叶、草茎、野花、油桐果子铺开,行走几步,邻家的萝卜、白菜、小葱,红绿花果,便一应在眼前展露,这是中庙遍野的风景。若要站着四顾,房屋掩映竹林,白龙江哗然东去,眼睛是看不完的。太阳暖和的午后,我们带孩子们去坡上,不管去哪里,脚下都是绿草与野花编织的小路,条条小路通向家园。森林遍布四野,太阳在密林梢头筛落,林子里棕树、油松、青冈、别别梢,绿肥红瘦,虽是冬季,却是一片春意盎然。攀至山尖,折几枝青绿松枝点燃,放在干枯的青冈树叶上面,燃起来的火焰是一卷一卷的,像红彤彤的馒头,又像将要凋零的红色花瓣。

我们一旦爬到坡上,常常要等夕阳滑到山的后面,竹林中的家园昏暗下来,公公在檐下燃起一炉红红的炭火,婆婆的呼唤融入炊烟,我们无处可去时才想起回家。那些年,我们都很年轻,总是留恋于香草馥郁的山头,即使听见婆婆一声声的“花狗娃,回来哟。”仍然不去理会。我们待在山上写诗唱歌,赞美飘浮于白龙江面的烟岚一点儿一点儿坠入江心,观赏苍鹰盘旋江面,硕大浑圆的夕阳映出江水的心灵。

每次上山,我们都会牵上家里的黄牛,牛永远沉默。走过一段山路,将它遗落厚草深处,到达另一座山头,仍见黄牛跟随。一天,夕阳西下,院落飘起公公燃起的树叶草香,炊烟飘上屋顶,这是回家的时间。黄牛却一反常态跳下小路,爬到油菜地边的崖壁之上,崖壁僅能容下黄牛身体。黄牛低头站于崖畔,任凭千呼万唤,它都埋头不走。

天色昏暗下来,传来婆婆一声声“花狗娃,回来哟”的呼唤,黄牛照旧站立崖壁不动,用土块甩打,它还是岿然不动。天完全黑下来时,黄牛跟着我们心事重重地回了家。时隔不久,黄牛被公公卖掉。黄牛卖掉之后,水田跟着荒芜,荒芜的水田里便有人淘金,淘空金子的水田相继板结。

腊月里最为生动的是公公生炭火的过程,公公好像在用生火的方式,与每一天的结束做温暖的告别。傍晚,公公走下石阶,到橘子树下捡几根棕树枝,几个苞谷棒子,几片卷成圆筒的干竹叶,回到屋檐下的火盆边生火。公公将卷状的竹叶放进火盆,竹叶上面交叉苞谷棒子,棕树枝垒放于苞谷棒子上面,很像一只四面开窗的鸟窝。婆婆在一旁默默站立。印象中,婆婆始终站在火盆边等火生起来,那情形像个孩子。公公划亮火柴点燃竹叶,竹叶燃烧得极快。燃烧的竹叶引燃苞谷棒子,苞谷棒子的浓烟环绕院落,在鸡冠花的枯枝干茎周围袅娜升腾,然后伏地消匿于结层细苔的院落。苞谷棒子矜持地冒出忽明忽暗的青煙,婆婆默默站于浓烟之中,几乎看不清她身体的轮廓。我们都在烟雾里等公公把火生起来。公公用火钳的慢动作,用嘴吹火的长长气流,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等待公公生火的时间特别让人心生温暖。棕树枝的香气凝聚散漫之后,呼呼的火焰下面是红彤彤的苞谷棒子,和一边燃烧一边打卷的竹叶,竹叶烧成一抹白色的灰烬,火就燃起来了。这时,公公跨上石头台阶,到地炉房去取木炭。地炉房顶通风,专为春节生疙瘩柴火而做。房中央掘一方形凹地炉,里面放木炭、柴火、腊肉、大米、苞谷糁等生活用品。疙瘩柴是山里枯朽的老树根,大的要挖几天,晒十天半月背回家,更远的要一天时间才能背回家。疙瘩柴从除夕夜生起,可以昼夜不息燃烧到正月初六或者初十。

公公用铁锨端来木炭,围拢于火盆四周慢慢烘烤点燃,这炉炭火会陪伴一家人燃烧至凌晨,温暖大半个冬天的夜晚。

公公真是生火的手艺人。他生火的奥妙在于两头为实,中间为虚,看似慢且慢中有快,是为一美。火生起来,院落几近昏暗,檐下石头丛里众多假樱桃果,轻摇艳红头颅。黑暗愈来愈深,一株株的假樱桃拥入夜幕,火红亮起来。公公端起火盆,从假樱桃丛里走过,迈进他与婆婆的睡房,院落在公公身后暗下来,远处传来白龙江的波涛声。

我们跟随炉火进屋,一家人围炉落座,炉上坐一壶婆婆酿造的黄酒,滋滋响声中渗出丝丝酒香。夜半时分,我们在炉边打牌嬉闹,婆婆悄悄起身推门出去,借星光去园里采撷一捧小油菜,用炉边壶里的开水烫烫,与腊猪耳朵、卤猪蹄、木耳混拌,端到炉边对我们说:“给你们的宵夜。”再去厨房收拾好锅灶便去睡了。

地炉、酒香、凉拌腊猪耳朵,婆婆在月光下去菜园采撷菜苗的情景,永远地埋在了废墟下面,一起埋进去的还有那些年,一家人围炉喝酒打牌过年的欢声笑语。

责任编辑 维 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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