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萍

1

看到小雅的QQ时，我正在广州出差。南方空气里的潮湿与黏稠像鱼一样紧贴着我的每一寸肌肤，不合胃口的饭菜，培训班里听起来很费神的各种口音，还有天桥上塞满的人，这些都让我无暇去顾及一座城市的风景。我的脑袋昏昏沉沉，只想快速结束这场出行，哪怕来之前心里有无限的憧憬。小雅发来一个问号，我快速按出两个字：出差。我们彼此继续沉默，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

远远地，我看着她走来，却又低着头走向与我倾斜的地方。正是一年的春节里，空气里弥漫着祥和喜庆，爆竹发出巨大的爆破声，这声音飞上高空，随即又旋转落下，它唤醒人们对新年的期盼，仿佛幸福从天而降。人们成群结队地行走，衣着鲜艳，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却被哀愁严实地包裹着。这哀愁让她的身体失去了女性的美，整个人蜷缩着，仿佛一只受伤的羊。她的身体越来越瘦了，与以前的成熟和丰满显现出完全不同，白净光亮的皮肤也变成一种暗黄，深陷的眼窝里满是空洞与漠然，曾经让我羡慕的卷发像凌乱的枯草。她拒绝与我对视，仿佛我的目光里燃着她的过往，这过往会灼伤现在的她一样。我想走上前与她招呼的冲动，在犹豫间就退却了。刹那间心里突然生出一种穿透力很强的疼，硌得我不能发声，许久之后才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小雅是家暴的主角，被暴力的一方。很多年前，我们曾一起憧憬着未来，她说她嫁的人只要不打她，她就知足了。我还嘲笑她要求太低，却不曾想到，人生里如此低廉的愿望也往往难以拥有。曾经的善良并没有给她的人生路上留下充足的福气，相反，却成了她忍气吞声、无限承受的源头。她的骨骼多处受伤，眼角淤青，作为受害者的她，默默吞咽着丈夫的冷眼暴拳，夫家人一贯的漠视，外人同情的目光与指指点点。

我忽然间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一半原因来自广州这种沉闷而潮湿的空气，另一半却不得而知。一个人出去吃饭，忽然想起刚才小雅的QQ，我们之间已经好久没有联系了。赶快按出两个字：有事？她并没有回我。广州的楼高而密实，小巷子里倒是有各地的常见饭菜，但要找出真正适合的口味很难。马路边的摊贩叫卖着最后的水果，喇叭声在做最后的歇斯底里。一种无法言说的担忧，在我的心头渐渐滋生，并慢慢蔓延开来。

2

小雅是我儿时的好友，因离家近，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人只有在同类面前才能认识到自己的缺陷。我自幼黑瘦、倔强，而小雅却是肤白、高挑，有一双微微湿润的眼睛，她温柔娴静，又善于做家务，同她相比，我浑身缺点。最让我嫉妒的是她满头的自然卷，洋娃娃般的，甚至连名字里也有雅字，多好啊。很长时间里，她是我母亲嘴里称赞不绝的“人家的孩子”，我时常在她跟前自卑著嫉妒着，但又不能控制想要和她玩耍的欲望。

五个孩子的家里常常显得狭小、窘迫。从她父母的脸上可看出来，小雅这个在家里排行老四的姑娘，很不受父母待见。两个姐姐长大了是不能打骂的，哥哥弟弟是男孩更是不能打骂的。小雅因此成了父母各种烦恼、悲叹和不满发泄的载体。常常看到她的父母如使唤仆人一样指使她，她那人高马大的母亲，扭动着肥胖的身体，上楼时气喘吁吁，骂人打人时却显示出惊人的体力。有次她流鼻血，她母亲不但不帮她止血，还骂她多事，骂她弄脏了衣服，恶毒的语言犹如一把剑呼啸而来。不仅谩骂毫无节制，她母亲连打人也都是一副甩开了干的样子。她母亲喜欢拿着拖把，甩起来哪头就是哪头，对着小雅的腿上腰上头顶毫不留情地击打，仿佛小雅不是亲生的。她的母亲经常在人多处骂小雅，说她是“死不了的”“多余的”。她打小雅时，想要用尽所有的力气，打她的理由不是被罩没洗干净，就是饭没做好，或者开水壶没烧满。那个时代的孩子，谁又不挨打呢。母亲也打我，用笤帚把打我的手，打我的理由是作业不工整，把吃不完的饭倒掉，或者把买文具剩余的钱买了别的东西。这样一比，我每次都觉得小雅挨打实在冤枉。我挨打时觉得自己是勇士，正气凛然，甚至还可以狡辩，而小雅怎么看都像一只羊，柔柔弱弱的，无声流泪。面对她强悍的母亲，我心里无比恐惧，不敢出来为她争辩，同时也恨她，心底暗暗把怒火拧成诅咒。我母亲有时候看见了也叹息，都是亲生的孩子，怎么忍心下这等死手。叹息之余，母亲又说，快长大吧，长大了就好了。

3

小雅越长越美，如花似玉一样，她安静、勤快、懂事，从不抱怨生活给了自己这样的家庭，她视亲情大于一切，总能快速包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种种不幸。小雅大我两岁，初中毕业后不再上学，待业不久后被厂里招工。我时常为她感到惋惜，尽管知道我们的命运殊途同归，但总想着如果她能多上几年学，也许性格里面会增加几分刚烈，用来抵抗父母对她的不公。她却自始至终保持着顺从的态度，从不肯为了前途去争取，尽管我也无法为未来许愿。后来我去了其他地方学习，每次回家找她玩，听她讲工作的事情，辛苦却也有趣。她的脸上绒毛金黄，如阳光沐浴，乌黑的眼睛，闪烁着少女的清亮，一切真实生动。我心里一直祝福她，祝福她的人生会同她的眼睛一样，充满明亮。

如果一切按正常轨道运转，小雅上班几年，在厂里找个合适的人嫁了，日子也会不错，可惜有些事情无法按既定线路行走。靠婚姻改变命运是一种现实，无可非议，只是小雅父母的选择比常人走偏了许多。小雅的大姐二姐似乎早已嗅到未来的坎坷，所以很快同父母的意见发生偏离，她们用精准的方式找准自己婚姻的锁眼，过上了平平安安的日子，同娘家保持了友好又刻意的距离。小雅的婚事，在父母的眼里成了唯一改变家庭命运的救命稻草。正值妙龄的小雅，被厂里好几个小伙喜欢，但丘比特之箭还未离弦，就被父母以各种说辞挡在射程之外。有人给小雅父母介绍了县里某局长的儿子，大小雅八岁，来者巧舌如簧，许诺婚后小雅可以辞掉工作在县城开个酒店。她的母亲已被对方的光芒照得头昏眼花，在利益面前，蛮横地堵死了小雅追求美好生活的道路。

猎人早已布好局，美丽的圈套已将小雅死死勒住，小雅顺从地按照事先的预设跳进去。她的父母配合局长家里的安排，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物质和虚荣。不到二十岁的小雅还没来得及幻想爱情的样子，就被那个有前科的人侵犯了，一起被侵犯的还有她选择爱的权利。我不知道小雅的身体在被打开时是幸福还是屈辱，我讨厌那些隐藏目的的粗暴，一切平静和美丽被瞬间摧毁和撕裂。

4

再见小雅，她已经辞去了工厂的工作，从机器轰鸣中走出。经济的改变会令人愉悦，小雅带着成熟女性的优雅和美丽朝我走来。原本就如梨花般白皙的皮肤因化妆的原因更加白嫩细腻，披肩长发的柔顺掩盖了当初的自来卷，脖子上耳朵上手上戴满了又粗又大的黄金饰品，整个人的身上流露着富贵的迹象。只是身边那个男人，并不因为我们的亲密而向我投来友善的目光。无法做出正确或持久的判定，那人夹着香烟的食指和中指如一把变形的工具，弯曲、焦黄，令我心里隐约担忧。小雅依然热情，她拉着我的手说个不停，那是本性里的单纯和善良。她对我说她的婚后生活，说父母对她的好。我的脑海里闪出一个画面，一直饥饿的孩子终于吃饱了肚子。她对生活的希望和热爱犹如华丽的油画，闪烁着令人惊叹的色彩。偶尔想起他们的婚姻生活，我却生出几分疑虑，暂且把年龄的差距放在一边，他们既没有相同的生活背景，又缺少共同的学识见识，促使他们进入婚姻的因素是什么？是双方资源的取长补短，还是小雅从小就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忍受？

少年的友情总会被时光消磨，成了家的我们之间没有了太多话题。搬到县城的她很少回来，而我回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偶尔遇见，也只是简单地寒暄几句，客气和陌生在两个人的笑脸里逐渐增多。后来的几年里，两个人同时保持了一种默契，我们都从彼此的生活中消失。纯真简单的友谊被生活的落花流水击散远去，也许只在彼此的记忆里还留存着温馨，然而乏陈可善的几次聊天都以我的滔滔不绝和她的很久不回复结束。我是理解她的，只是内心时常不由自主地涌起淡淡的担忧。我们往往可以主动对某种事物做出修正，但对于一个人命运中的隐忧却束手无策。

5

小雅在婚姻初期阶段，稍好的经济消弭了因高攀遭受的白眼，心绪渐静的她幻想用自己的勤劳及善良让婚姻持久。人生的每次选择，如同赌博或者抽奖，但命运的手指总是残酷，它不会因为你的善良而将指针旋转到你需要的位置。小雅并不是完美主义和理想主义者，只是一心要活成父母期待的样子。小雅他们竟然在省城买了房子，我惊讶于这样的手笔。小雅比我成熟，当我还羞于当众谈钱的时候，她已经表现得泰然。虽然我并不羡慕，但还是保持了适当的友好，表面愉快又坦诚的聊天，让我难以消化经济巨变给她带来的幸福。

洗头房洗脚房KTV在全国风靡，小县城也被它们作为扎营安寨之地，不能洁身自好的人无法抵抗变幻的霓虹之光。小雅的丈夫，因有良好的经济和局长父亲做背景，便成了这些地方的常客。酒店生意越来越好，老公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小雅努力包揽所有家务，每天接送孩子上学下课，又要伺候公婆，期间公婆分别手术住院，小雅以一匹马飞奔的姿态，穿梭在学校、医院、家和菜市场之间。

人间的世事终是难料。厄运没有因为小雅的美丽善良而绕过她的身体，相反，它们如蛇，细滑、快速、阴冷地向小雅发起进攻。公公不久就被发现有经济问题，泡沫建造的房屋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转瞬之间就会彻底坍塌，酒店也很快经营不善。当小雅在酒店看到老公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她曾经的幻想与委屈使她无法控制自己，失去理智的她咆哮、撕扯，但哪里抵得过男人的拳打脚踢和无耻嘴脸。

一切越来越糟。男人的体面随风而逝，他所有的陋习终于全部暴露，如洪水决堤后河底的淤泥杂草浮到水面一样。男人的拳脚凶猛狂野，毫不顾忌，并从偶尔演变成了日常。没有爱的婚姻关系终于暴露出致命的危险，忍无可忍之后，潜藏在身体里最直接的冲动，是寻求亲人的帮助。小雅以为自己对婚姻的屈从为娘家带来的荣耀，可以让父母兄弟在她的人生发生重大变故时给予些许安慰。她一次次用颤抖的手敲响父母家的门，父母却面如冰霜、态度强硬地拒绝了她。他们的言语里虽然充满着叹息，但同时惧怕一种貌似富贵的日子一去不返，又担心背上嫌贫爱富墙倒众人推的骂名。哥哥弟弟因多年收受的好处，不愿意同男人发生不愉快，他们已习惯了男人的金钱与淫威，小雅的苦难婚姻成了他们利益的保障。两个孩子也被爷爷奶奶带走，不能与小雅见面。失去爱的小雅，只能独自攀爬陡峭的悬崖，她的四肢在空中绝望地挣扎。没有了支柱，她的精神开始坠落、坍塌。

我无法细知小雅如何吞咽苦涩的生活之水，但后来听到的消息是一次惨过一次。岁月不会放过在每个人的身上留下印痕的机会，但不同的是有人是吻痕，有人是累累的伤痕。人们总是认为小雅缺乏保护自己的智慧，但我理解一个人在无望时的绝望，坚信死亡可以解脱的勇气远远大于艰难活着的信心。

6

生活是一场绝望凄美的骗局。油画的色彩是由大师精心调配而出，小雅一人无力描绘出生活的色彩斑斓。给我发完QQ的几个小时后，她独自一人爬上了大山，从高高的山上跳下去。她是否已经看透了人世间隐秘的生活真相？或者她像迪诺·布扎蒂《坠落中的少女》中的玛莎那样，在下坠中拒绝了人世间充满诱惑与蛊惑的生活相邀？当一个人心如死灰时，她便不再执着于这份没有希望的未來。

山里的夏天来得较晚，经过长达数月荒芜的山坡，终于迎来了万物孕育和绽放的明媚，夕阳的余晖在山间的大树小林里闪烁着，绿色正欲走向季节的深处。我不知道她身体下坠时脑海里是否闪现过快乐的时光，但那些温暖而遥远的点滴在我的脑海顷刻间复苏。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上山玩耍，一眼望去，满山透着新绿，我们想象着大山以外的样子，想象着山外奔跑的汽车火车。跑累了，就把采摘的野花做成花环戴在头上。我们在刚下过雨的山坡上捡拾地软，又互相站岗放哨，从农民的地里顺些可口的东西回家。我们冲着山那边大喊，听谁的回音更长更响。那些在山谷里流淌的声音，给我们带来无限的美好。

未来充满恐惧，无所依恋的世界里，死亡是不是最好的选择？知道结局的几分钟里我突然失语了，来不及厘清思路，来不及面对突如其来的噩耗，我的心脏仿佛被一种巨大的东西扯伤。多么廉价的成人友谊，在她做出艰难挣扎的时候，我却毫不知情，在她向我发出求救信号的时候，我却报以冷漠。我应该早一点去看她，用尽全力将她从黑水般的生活拽出。她走了，我方才感知我们之间的纯粹与美好，才更加留恋昔日的时光，也更加恨自己。沉默中我泪如雨下。夜晚的悲伤击溃了我，我能清晰地看到小雅的样子，那么美啊，额前微卷的头发，还有那双眼睛，温柔而潮湿……

接连几天里，我一直看见她在黑色的海水里挣扎。我以为我还可以再将她拉出来，可是海水翻滚得很快，我们的手屡次被巨浪撕开。我看见无数条奇形怪状的鱼，面露狰狞，尖尖的牙齿，硕大的尾巴。我急着去抓，它们的尾巴那么黏滑，只轻轻地就将我的手甩开。它们在黑色的大海里密集又快速地朝小雅奔涌而去，吞没了她……

7

一切已過去。

再次见到小雅的父母，已是两年后。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衰老，白发满头，腰背佝偻，他们用失女之痛填补了人生的晚年，一个看似儿女双全的完美家庭很快瓦解，两个远嫁的姑娘早已挣脱了束缚她们的绳子，扶不起的儿子们又被日子打回原形，原本设想的富贵仅在几年时间便戛然而止，原本挂在嘴角的笑意成了可耻的过往。他们感叹我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他们看见我和我的孩子，一定想起了小雅，还有小雅的孩子。我心里的鄙视一扫而光。晚年的他们，将在赎罪的牢笼里度过，追悔此生对另一个生命的绝情与残忍。我无法保持轻松愉悦的样子和他们继续说话，也想不出如何安慰，我不想把他们那道伤疤再撕开，也不忍看见他们散乱凄楚的目光，只能赶快借故走开。我怕自己藏在体内的憎恶通过语言和表情暴露出来，从而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伤害。

没有爱的生活，会让人急于逃离；没有方向的逃离，又会在逃离的路上遭遇更多的不幸。可是我们每个人难道不是在逃离吗？我们逃离原本的生活，企图踏上一条理想的人生之路，从此柳暗花明，从此轻舟飞过，然而生活如同一面魔镜，总会在不经意间颠倒黑白美丑，让人迷茫迷失，让人跌跌撞撞。可怜的小雅，那个如花般美丽的女子，天使般贤惠的女子，又在绝望里生活的女子，她急于从那个令她惶恐不安的原生家庭逃开，却又落到更加不堪的境地。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捍卫，我好友的同事，一所大学的老师，被没有工作的丈夫用开水浇头。熟人的妻子，某单位部门经理，在她工作的地方，遭受丈夫的跟踪殴打，并用绳子捆绑手脚，几天不让出门。在野蛮和自私的风暴里，很多女性无法反抗，或者反抗无效后，便只能吞咽苦果，独自悲伤，或者不再悲伤，迟钝、屈从、沉默、畏缩，然后任凭岁月风干身体。

我们总会对死去的人做出祈祷，祈祷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健康幸福，生前所有的病痛和不堪都能消失。当无法对很多事情释怀时，我们便把生死归为天意，但这种天意包含了多少无奈与痛心。如果小雅天上有知，她是否能听到孩子喊妈妈的哭声，是否能看见父母在风中哆嗦的白发？

阳光依然跳跃，那个美丽的女孩，携阳光而来，却又在阳光中慢慢消失。

责任编辑 维 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