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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曲(外二题)

2024-03-05冯渊

飞天 2024年3期

冯渊

我穿着深咖啡色西服,打着红色领带,沿着田埂,走向浮在稻田上方的一所小学。

我要去上一节语文课。师范最后一年,我在这所小学实习,带教老师说这节课该讲《月光曲》了。我提前读过一遍课文,这篇课文我小时候没学过,但我觉得应该能上好。

一群十二三岁的孩子,看着新来的、临时的老师,充满了好奇。

我用普通话充满感情地朗诵课文,眼前出现了大海、月光、盲女孩、皮鞋匠……

抑扬顿挫的朗诵,温情脉脉的分析,一些我平时不善于言说的语词、句子,也随着课文描写的情境流泻出来,在这间四壁透风的教室里沉浮。那些陌生的语言、声音,漫过学生身边,他们因陌生而好奇,又因惊喜而雀跃。大家不熟悉,同学们都羞于流露出强烈的情感,无论是对这些语词的欢喜,还是对普通话感到的新鲜,都被限制在小小的空间里,积蓄着,连空气都稠了,密实了。

水稻田边的池塘里,凉风掀起厚实的菱叶,露出鲜红的菱角,蹲在水边就能摘到这些果实,小心掰开菱角,就会看到洁白光润的菱角肉。那是大地上能寻找到的为数不多的甜蜜的东西,脆、嫩,瞬间消失于齿牙。

这些声音,这个故事,这节课,很快都会随着下课铃声消失。但现在正上着课,老师和学生都在这虚构的、带着甜味的故事里沉醉。

不少孩子两眸炯炯,盯着我手中的书,看声音怎么從我的身体里发出,在下午光线暗淡的教室里回荡。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就是贝多芬,正在弹奏一支曲子,那个可爱的盲妹妹,那个朴实勤劳的哥哥,就在我们身边。

这是农历十月,小阳春的尾巴。晚稻的穗子低垂下去,红芋圆滚滚,要鼓出地面。农人在做收割、开挖前的准备。

男人在家磨镰刀、牙锄。女人穿着胶底回力鞋去拔稗子,稻田里水已经干了,但还是潮润的。姑娘在红芋地里,将红芋秧翻到一边,有的直接用刀割掉,露出光光的凸起的土埂,那下面埋伏着红芋的千军万马。到时要用牙锄开挖,尖锐锋利的牙锄直直划过,红芋哪经得起,不小心劈裂的红芋,淡黄的心无遮无拦裸露在风中。还没出土就受到这样的伤害,这是它们的宿命。

教室里,学生眼前是大海、月色,是异国他乡,是几百年前的“故”事,再穷的人家也有钢琴,也有对音乐的憧憬,和被音乐打动的幸福。

教室外,稻田等待收割,红芋等待开挖,淡青色的炊烟在村子里飘荡。人们要准备足够的粮食,度过即将降临的寒冷冬天和来年的春荒。除了上学的孩子,所有的人都在为这些事操心。老人也不闲着,搓草绳、打草鞋,扫干净场院,地上总有落叶,落叶一片都不会浪费,送到灶间,一堆落叶能煮熟一吊罐猪食。

下课铃终于响了,就像脆生生的菱角终于吃完。孩子们有一点依恋,但他们很快醒过来,那都是外国的事,不存在的故事。放学了,回家了,他们要回到那个点亮灯火的、充满稻草和猪粪鸡粪气味的院落,还算宽敞但永远不会有钢琴的家。也没有几本书,但月光一样会从窗户里照进来,陪伴他们入睡。会不会有孩子睡前想起《月光曲》的故事呢?

我随着孩子们走出教室,这节课永远结束了,不会有第二节了。我明天就会离开村子,回到我读书的城市。

那会儿,我随着孩子们回我的村庄,在村小学之外的一个高地上,比他们的家更远一些。

村口喇叭在播放晚间新闻。胡开明率老年人长跑队一行10人,赴美国圣迭戈市参加世界老年人马拉松赛。胡开明是谁?圣迭戈在哪里?没有人关心这些,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啊。那些事,那些人,一定很了不起,不然,喇叭里怎么会播报?那些陌生的城市发生了多少事,我一无所知,孩子们更是一无所知。村子里的人知道的事,我也知之不多。我突然陷入一种恐慌,这多少冲淡了刚才讲述贝多芬故事时产生的一丁点优越感。我回到孩子们的队伍里。

我们走在田埂上,说着闲话,用方言。过了两三个水塘,孩子们散到各自的村落,黑漆门楼的,往东去;周家嘴的,往北去。我要往南走,穿过前面叫堰边的村子。

我身边还剩下两三个孩子。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穿着黑灯芯绒上衣,眉清目秀。我随口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檀满凤。

檀满凤?你是不是有个姐姐叫檀晓凤?

老师怎么知道我姐姐的名字?

我有个同学,是堰边的,就叫这个名字。你是堰边的,你是老小对不对?

老师和我姐姐是同学?檀满凤仰头看着我,不能相信。

是五年级的同学。

我现在也五年级了。檀满凤说。

我说起五年级仿佛是几十年前的旧事,其实不过五六年时间。

我是从另一所村小转学过来的,和檀晓凤同学一年,没说过一句话。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我长大了。我无端生出一种亲切感来,仿佛万里归来,与所有陌生的故乡人都成了亲人。

我突然想跟着檀满凤一起去她家,看看她的姐姐、我的老同学檀晓凤。刚才在课堂上分享的那些陌生人突然走到一起的亲切、心灵在一瞬间变得亲密的故事感染了自己。过去的隔膜,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动消解了。

檀满凤很高兴,她将我视作尊贵的客人。老师,到我家去吧,我姐姐肯定会很开心的,你们这么多年没见过面。

女人将稻田中的稗子拔下来扔在田埂上。我们踩着那些已经结籽的稗子,毫不吝惜。它结的籽太小了,碾米时会混在稻子里,煮成饭吃起来像砂砾,所以,人们要提前从稻田里祛除它。稗子和稻子都是禾本科,命运如此不同。

我四下里看,希望在旷野里看到檀晓凤。

檀晓凤的长相我已经记不太清,我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她今年应该十七八岁了吧。十一二岁到十七八岁的女孩,变化太大了。我来不及思考为何要去见她,只是凭着上完课后难以平复的心情,想去打开那扇月光铺满的房子。贝多芬在盲女和她的哥哥不知不觉的时候,弹奏一曲,翩然而去,留下兄妹俩在月光里发呆。这太令人神往了。我红色的领带在晚风里飘起来。

这些年我读过很多诗歌、散文,接触到许多锋利的语言,尖锐的诗句,这座江南小城是李白写“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的地方,站在古城墙的黄昏里,我手中漫卷着卢梭、歌德、托马斯·曼,满脑子都是结结实实的不着边际的想象。我只想去见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她一定跟《月光曲》里的那个盲女一样善良,她一定也有许多话要跟我说,她看过的电影,遇到的新鲜的人和事,她有飘逸的长发,明亮的眸子,清洁的面庞,整齐的衣饰。

田野里都是我不熟悉的人,天光暗了下来,没有发现檀晓凤的身影。

檀满凤叽叽喳喳跟我说话,她很快和我熟络起来,她想知道我读的书,她跟我说她的老师上课的情景。如果不是刚才这节课,我们走在田野上,就是了无关系的陌生人。人和人的相遇是多么奇特呀,很短、很短的时间,就像认识了很久、很久。我想认识许多可爱的人,我想和他们分享自己的欢欣。一些欢喜、一些暮色里淡淡的忧愁笼罩着我。中间隔着五六年光景,突然见面,会说什么呢?而且我这样突然的造访,短短的时间,压缩了太多的话语和心情。我能说什么呢?我会像在课堂上讲话那样自如、自在吗?我想象着和檀晓凤多年之后重逢的惊喜。她会睁大了眼睛盯着我看,跟我说许多话吗?

我的心里充满了千言万语,言说的冲动压倒了一切,风有点冷了,身体毫无知觉。

穿过一块水塘,走过一片小小的竹林。檀满凤跳着说,这就是我家啦。

四間砖瓦房宽敞挺拔,比贝多芬看到的茅屋好多了。门口堆着割下来的红芋秧,葵花秆支架上横着一根竹竿,我知道那是晾衣服的,天色晚了,衣服收进家里,只剩下空荡荡的竹竿。

一个女孩子,手臂上搭着晾晒好的衣服正往屋里走,留给我的是一个黑色的背影。女孩子的衣服有些皱缩,裤腿上还有泥点,她穿的黄色回力鞋。鞋帮上都是泥,黑色的、黄色的泥。

檀满凤大声说,姐,你看,谁来了?

女孩子转过身来,没有看妹妹,甚至也没有看我。一脸漠然。

我赶紧说,檀晓凤,我是永红,你的同学呀。

我不认识你。她将衣服拢了拢,继续往房里走。

我跟过去,说,我是你清华小学五年级同学冯永红。

檀晓凤慢慢回过头来,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很坚定,我不认识你。

领带将刚刚长出的青春痘映红了。我赶紧跟檀满凤说,我走了,你回家写作业吧。

那是1984年的11月29日,星期四,闰十月初七。村子里还没有通电,家家户户都还在用煤油灯,一到夜晚,四野都沉浸在一片黑暗中。我得赶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步行回到我那个高地上的村子里。

初七的新月升上来,淡淡的月光洒在一大片广袤的稻田上空。十六岁的我,继续走在田埂上。一条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小黑狗,突然冲过来,碰了碰我的脚跟,然后嗖地一声,像箭一样,消失在旷野里。

有风过耳

千亩牡丹园,姚黄魏紫,风从低处吹来,万朵鲜艳的花朵,几十万片花瓣在风中微微颤抖,这是雄风。

河滩,狗牙根草,草间上有亮闪闪的水珠,风从高天吹来,轻轻掠过低伏在地上的草叶,这是雌风。

风在旷野里,横扫千军,叶落花飞,那是风的事。

人在旷野里,风吹过面颊,才感受到风真的来了。

流汗时,风从两腋钻进来,从皮肤表面轻轻划过,冰凉的蛇,调皮地四处游走。

结冰时,风在鸭绒羊毛和棉花包裹的身体外,左冲右突,找不到入口,呼啸而去。

我从未看到过风,但我看到墙上爬山虎的叶子一片一片挣扎着,最后飘在我的脚边。

我听见了风,在竹叶和桂花之间,送来潇潇的声响,以及甜腻的香味。

在封闭的书房里,我有四壁的书。书橱、书,散发着一股说不清的酸味,是纸张和陈年木头的气味。我走出来,在院子里,想握一下风的手。

我走到田野里,风,带着稻花的香味。正是金秋时节。

慢慢走在田埂上,很难感觉到风的存在。只有余威尚在的阳光,直晃眼。

在车上就不一样。从车窗里伸出手,风就来了,贴近你,贴紧你,在手掌里冲撞、摩挲、激荡,你会感觉到空虚的掌中有一个饱满的实体,圆润、充实、弹性十足。

第一次在掌心握住风是中考那年。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开进校园,要将我们接到十公里外更大的镇上去考试。

男生女生簇拥在一起。爬到车厢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先上的,要拉后来的一把。我们三年同学,男生和女生从未有一句话交流。这时,个头大的男生,要伸出手,拉住女生的手,一把将女生拽上来。

没有人起哄,女生也没有脸红。我那时个头小,站在敞篷车厢的前排,手抓住护栏,目不斜视。等车子开动时,风就来了。速度让风聚集起力量来,扑在脸上,是杨柳梢拂面,不,风比树梢温柔多了;像雪花落在脸上,不,雪花砭人肌骨,此时的风是柔和的,这是七月中旬一个阴雨天的黄昏,风还有一些凉意。

我听任风吹着我的脸、眼睛、头发。耳朵也被风吹得更贴近脑袋了,呼呼呼的风声,三过耳门而不入,它很快吹到我的后脑勺了,然后,落到后排同学的身上去了。

风将我的胸膛都吹空了,我像一只废弃的橱柜,四壁空空,在风里随着解放牌大卡车奔跑。

还有一点微弱的雨丝,一点凉润的南风,我在风里微笑着,风就从我的唇齿之间吹到我身体里面去了。

我正大口呼吸着风的时候,突然发现身边站着的是一个女孩子,我知道她的名字叫江婉玲。我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看清过她的长相。女生大多低着脑袋进出教室,大多沉默寡言。现在她跟我站一排,手抓着车厢前面的栏杆,她看着前方,眼神炯炯。我想自己的眼神大概也是这样痴迷。汽车从我们平时步行的沙土上飞速前行,我们高高在上,看到田间的稻子飞快后退,看到地面走动的人,一个个退出视野,汽车太快了,那些田埂上的稻子和农人,一瞬间就被抛到脑后。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风,从四面八方扑过来,裹挟着我,很快,我就能飞起来了。

我的脸上痒丝丝的。不是那冲刷式的风,是另一种触碰。细弱游丝,又有强烈的质感,在我的两腮、脖颈之间温和地拂过去,缠绕起来,又被风很快吹散。是柳叶,还是稻叶,不,比那要细太多了,若有若无,若无若有,我切实地感受到这种触碰的存在。低头一看,是江婉玲的头发。

我有点脸红,我想躲开,一瞬间又动弹不得。江婉玲并不知道风将她的发丝吹到我的两腮上,我猛地躲开会不会被她发现什么?我不敢近前,也不敢退后,呆呆地保持原来的姿势,任由发丝纠缠、飘拂、抽打我的眼睑、鼻尖、脖子。

这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田野里,风本来很小,车子快速前进加大了风量,风就把与我毫无关系的发丝吹到了我空无一物的胸膛。

我从未跟一个女生站得这么近,是搭乘汽车和车上的狂风让我们有了这一种渺远的接触。我感到一点点温和的甜蜜,同时为这一点甜蜜而感到羞耻。

我没有往后退。后面紧挨着的是谁,我根本没有回头看。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的两腮此刻染上了红晕。幸亏,凉风劲吹,在安抚我微微发烫的两颊。

风在那一刻特别宝贵。很多时候,风从我身边刮过去,我完全无视无觉,是微末的几根发丝让我的神经敏锐起来。

二十多岁,和一个我感到重要的人走在一起,月亮高挂天空,冷风嗖嗖。读过他的著述,了解文字中他的性情,钦慕他。一次聚会,终于与他相见。临别时他要回家,我要回宾馆,有一段路同行,我主动说要送他一程。他不置可否。从人群里切分出来,剩下我们两个,不知说什么,不得不说点什么。马路牙子磕磕碰碰,路面高低不平。我比他年幼,想搀着他,但他并不老。我放弃了这个念头,抬头看高楼一角的月亮,风将空中的金属路牌吹出了哨音,我记住了他眼角冷峻的光和嘴角坚毅的弧线,突然发现读过的那些文字跟这个人没有什么关系。我多么喜欢那些澄鲜的文字,而写出文字的这个人,此刻似乎结冰了。风在耳畔吹起来,呼呼作响,我希望风更大一点,让走在一起的人无法听清对方的话,那样就不必说话了。

不说话,我们走过了两条街,最后我逃也似地作别。那以后,我再读他的文字,记忆中被强化的风将那些鲜润的文字吹干了。我将他的诗集拿到春风里,站在一排槐花下,新鲜的槐花落在书页上,洁白的花瓣和漆黑的文字叠印起来,突然一阵狂野的风吹过来,花瓣和文字都被春风裹走了,上升,下坠,打了一个呼哨,旋转着消失在槐树外面那片淡蓝色的天幕里。我捧着没有了文字的诗集,黯然回到房间。黯然沉淀为黑色的墨汁,重新勾勒、描摹被风掠走的字迹,最后描摹出来的是洇在一起的淡淡墨痕。

我一直和他保持若即若离的联系,可能是冬夜的风给了我一个错觉。他坚毅的嘴角也许只是在忍受寒风,而不是不想跟我说话。如果没有冬风,我们说不定会有一些愉快的交流呢。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与喜欢的文字相逢就够了,真实的人,在风中还有汗味、烟味、酒味。我喜欢的文字是洁净的,我热爱的思想更不会散发出让人不愉快的味道,它们无色无味,通体透亮、明净、没有肉身累赘。

有时候,又渴望在风里遇到一个会呼吸吐纳的、真实的人。风把许多紧密的东西吹散,又将不相干的东西聚拢。风无时、无处不在,在我的肉身之外,永恒的风,一直在吹,连石头都被吹出了缝隙。石缝也不消停,风钻进去,坚实的石头瞬间就恍惚起来。

今年春天,我在云南臨沧参加一项活动,被人邀请到茶舍喝茶。茶舍在湖边,湖水掩映青山,风从水面吹来,清凉、微醺。

主人不停地敬茶。这是临沧的名茶冰岛,是“大叶种之正宗”,茶香浓郁,能清理油脂。我早起未及早餐,腹中空空。这时冰岛入侵,我的胃里也掀起了一阵狂风。

有个女孩子在一旁演奏古琴,指法娴熟中有一丝迟缓。她眼帘低垂,看上去温柔和顺,嘴角似笑非笑,似乎是对自己和顺的一种嘲讽。

一曲弹罢,她也过来冲水,递过来名字叫作“昔归”“娜罕”“懂过”的名茶让客人一一品偿。喝惯绿茶的我,看到枯藤一样的茶叶,听到陌生而又新异的茶名,一时不能适应,想起龙井、碧螺春,冰岛、昔归应该是另一个世界的美吧。

女孩介绍完了,悄悄退下。主人过了一会说,她正怀着孩子,来打短工的。难怪她的步态有一点迟缓,神态有一点慵懒。

我从几千里之外到这个小城,此后余生大概不会再来。我眼前晃动的这些人,很快就成陌路。我是被风吹过来的,很快就会被风吹走。觥筹交错,一时间很亲近;茶盏频举,呼吸的茶香增添了错觉。

古琴在传递一种清洁的情绪,低沉、浑厚,无论演奏者怀着怎样的心情,这些声音经过湖水和春风的反射,最后进入我的耳朵时,是充满情感的。我们对彼此的情况一无所知,虽然也说了不咸不淡的话,但言语都是一些陈词滥调;乐音、旋律,却在暗中为陌生生命的交流提供了可能。

那天的风是清软的、柔和的,底调却是澜沧江浑浊的味道。

我突然想起它的另一个名字——湄公河,以及发生在河畔的、被晚年杜拉斯念念不忘的往事。

沉醉在情感的大风里,灵魂会有撕裂的痛楚。轻轻走过一个地方,喝喝茶听听音乐,什么都不会发生。是清风还是狂飙,并不由当事人做主。

今天,风从江面吹来,我伸出头看冉冉升起的八月十五的月亮。月亮银亮,深邃,一如既往。

从岁月深处也有一股温和的风吹来,我伸出手掌,想要握住那饱满的、鼓胀的风,风没有从指缝间漏掉一点点,它蜷缩在我的掌心,膨大起来,将我紧紧握住。对,是风握住了我的手掌,饱满、圆滑、充盈,又细切、温和、酥软,这种感觉让我突然想起江婉玲那一绺被风吹散的发丝。它破空而来,又细又软,又油又黑。

在风里,我能看到风划过皮肤留下的伤痕。

今夜我认识了商陆

农历闰五月十九日晚,大半个月亮升起来,天气炎热,河水平静如黑色镜面,掩映在旱地芦苇和青蒿丛中。

葎草、楮树、艾叶,我都认识,轻轻打个招呼就过去了。车灯照亮一种粗壮的植物,很陌生,一嘟噜一嘟噜青色、红色的花,暗夜里格外醒目。下车凑近了看,不是花,是果实,扁圆的,像荸荠、算盘珠,或者一面面比绿豆大不了多少的小鼓,簇拥在花序轴上,远看真像是一簇簇小花。拿手机植物图鉴一查,原来它叫“商陆”。

知晓了名字,如同突然认识了一个新的朋友,不断在河坝上寻找,楮树、葎草丛中,原来有这么多商陆。商陆是多年生草本,去年在泥塘河边走来走去,我怎么完全没看到它呢。

泥塘河过大河口,向前是临清老屋。白天听姐姐说过,去世的是王九金。

王九金,我记得这个名字,他比我大四五岁,我们在同一所小学读书,他五年级,我二年级。成年之后,不在一个村,彼此不知消息。姐姐告诉我,王九金不能生育,抱养了一个女儿,视同己出。女儿长大后出去打工,认识了一个陕西男人,成家,生了俩儿子。一个儿子带在身边,一个儿子留在临清老屋外公这里。不久前,女儿突然将两个小孩的户口都从外公这里迁走,留在老屋的孩子也偷偷抱走。王九金觉得一辈子白忙了,人家儿孙满堂,自己膝下无人。这些零碎,跟谁说呢?

他想了又想,想不明白。他喝下一整瓶农药,又跑到村子最偏远的水塘投水自尽。他怀着必死的信念,终于死去了。就在昨天。

这么热的天,一群人围在小小的祠堂里忙活,想一想都憋屈。

通往临清老屋的路边,高大的白杨长在稻田埂上。附近没有人家,萧萧白杨在黑夜里如静默的老人,夏夜无风,树巅叶片安安静静立着。这个小时候的玩伴,他的名字与脸庞从记忆的深海里渐渐浮起。

我没有顺着泥塘河开往临清老屋去看看他,而选择向右拐进347国道。我想起离泥塘河不到百里的一个同乡诗人海子的诗句: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其实,每一条河、每一座山都有名字,只是你不知道。

“和每一个亲人通信”,这想法不错,但是,跟亲人说什么呢?“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亲人未必想知道。

这是诗人自杀前两个月留下的作品。热情、温暖、绝望、孤独。

347国道西边尽头的城市名叫德令哈。德令哈是一座平凡的小城,因海子“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而闻名于世。那里建有海子的诗歌陈列馆,最近又被命名为“现代诗城”,它的哪只脚与诗歌有关呢?德令哈元代属吐蕃,建县不过几十年,如果不是诗人追慕“姐姐”到西部,不是失恋痛苦爆发出这样的诗句,德令哈,真的只是边陲一座“荒凉的城”。

海子二十多岁失恋的痛楚被他敏锐的心灵捕捉,写下“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的诗句,被人广为传播,这座小城也因诗人而天下知名。王九金是海子的同龄人,说着海子一样的方言,这个年过半百的农民没有留下一行文字,他用决绝的死亡诉说不可承受的痛苦,但那只限于一个小小村落的人知晓。普通人不能为他的痛苦命名,他的痛苦哪怕如此惨烈真实,也很快消失在茫茫时空中。

泥塘河到大河口拐弯处,坝上有一段小小的空白。一棵大柳樹栽在河湾里,这是河坝上难得一见的高大挺拔的植物。如果爬到树上,应能俯瞰很长一段河水。这棵突兀的树下是干净的黄土,没有一株植物簇拥它。

车转过大河口,向德令哈方向慢慢开,大柳树在后视镜里缓缓后退,我想起临清老屋的另一个同学,王文锡。王文锡跟我一个年级,他常来姑姑家走亲戚,他姑姑嫁在我们村,是我的邻居。

一日雨后天晴,他站在屋檐下,透过山墙边几棵苦楝树,望着南边的天空,对我说,你看,那就是南天门。

是孙悟空的南天门吗?

你没看见吗?那金色的云片旁边有一扇门,门里射出一道光柱,那就是孙悟空的金箍棒。

楝树正开着蓝色的花,雨后苦涩的香味愈显浓烈。我看到了云彩,也看到了太阳的光芒,我多么希望天门真的轰然洞开,但心里知道那云片不是门,那光芒也不是孙悟空的金箍棒。

你不信?不信,就看不到;聪明的人才会看到南天门。

我相信,他这样一说,我看到的全是清清楚楚的云朵,目光恍惚,胡思乱想,都没有了。

王文锡不屑地走开去。我与南天门失之交臂。

我们后来在不同的镇上读初中,初三那年,我转学到四维山中学,坐下来回头一看,王文锡在我后面。他微微一笑,算是对我打招呼,低下头写数学作业去了。

王文锡哥哥从太湖县批发了一令白纸,他带到学校,零售给我们做草稿纸,五分钱一张,店铺里要卖六分。他将薄薄的白纸折叠成十六开,用胳膊轻轻压平整。喏,五张,两毛五,收你三毛,找五分,拿好。

一年后我们考取了不同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分在乡下不同的学校。我在稻田环抱的乡村中学一边教书一边读书,能找到的书十分有限。王文锡有次来找我,带了一本花城出版社的《随笔》杂志。我读之忘食,世上竟有这样的期刊。不久,王文锡再来时,带来几十本《随笔》,他订阅多年的全都给了我,我因此发现稻田之外另有天地,《散文》《读者文摘》之外还有别样的文字与思考。后来去南京教书,我推荐学生订阅期刊就首选《随笔》。我感激王文锡,他带给我的惊喜,我也想传递给我的学生。

三十多年来,王文锡都待在乡下的学校,我们的联系只限于几个零星片段。有了微信,我们加了好友。他告诉我,县里的初中语文教师群将他踢出来了,我回他一个苦笑表情包。不奇怪,他常在朋友圈点评社会事件,看法尖锐,嫉恶如仇。他的文字很好,见识也远超同侪。他也笑眯眯地跟同事喝酒打牌,但不能待在他们的微信群里。最近几年,他耳聋了,我发信问候,他回信说,聋了好。

泥塘河坝上的草与花,去年蓊蓊郁郁一团,今年一团蓊蓊郁郁,时光在它们身上仿佛静止了,实际上早已不是去年的草与花。虫子也不是。鸣叫如昔,却是去年虫子的子孙了。此刻,虫鸣唧唧,我突然心思一动,王文锡家就在附近,我可以去看看他吗?仿佛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又想,突然造访,能说些什么?

王文锡十几岁就读到最好的文字,形成敏锐的见识,一直生活在稻田边的学校里,在他生活的群落里落落寡合,那些尖锐的思考和感受呢,是打磨得圆润了,还是深藏在心底?

刚才河湾里那棵大柳树,傲岸不群,又谦卑地靠近泥塘河和稻田,一瞬间我觉得它与王文锡竟有几分相似。王文锡不到二十岁被分配在乡村学校里教书,如果他接受规训,成为身边同事的样子,就不会有任何反省;如果年轻时出去闯荡,见过无数陌生的人和事,他也可能会留下动人的诗句或著述。现在,他连自己当下的境况也难以准确命名,未曾言说的痛苦也是无名的。

每一座小城,每一个村庄,每一条河流,城镇村庄所有的人,哪怕是田间河畔的荒草藤蔓,都有名字。我们凭借名字让整个世界从陌生变得熟悉。我从灌木丛里认识了商陆,从临清老屋认识了王九金、王文锡,从附近村庄和远处的德令哈认识了海子。因为名字,原本稀薄的存在,缓缓从昏昧无边的暗影中浮现、升起、定格,与他物判然区画。我们逐渐与陌生的物与人建立联系,然后产生喜乐和悲伤的情感,或者有幸凝成诗句,传向远方。

有了名字,就能被呼喊。在这个世上,被人认出,被人呼唤,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如果“姐姐”回应了海子的呼唤,诗人或许不会25岁就弃世;如果王九金被养女惦记着,他就不会服毒之后又去投水;如果王文锡身边多一些志趣相投的读书人,他应该不会安于聋聩。

今夜,我认识了商陆,默默呼唤着商陆的名字,怀着一种持久的、秘而不宣的悲欣。

责任编辑 维 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