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出生

我想起——

我们曾在一条肮脏的小河边

打捞一个布娃娃

有人随烟火走动

越爬越高

旧日的书签

小仇怨。我们在乡村结合部的烈酒中

划船。

有人沉到水底

我用遗忘把自己从爱人身上生下来。

荒原上只有

荒原上，只有一只豹子

一棵树……

风吹着它们的额头

荒原上只有倾覆的鸟巢

唯一的鸣叫

悬浮在空气中

荒原上只有被折断的枝丫

雪白的伤口，正在我的眼睛里

下一场大雪

醒来的露珠

放羊的老人喝干最后一滴烈酒

蹒跚着回到自己的窝棚

丢下雪白的羊群

在暗夜中不知所措。

没有一只小羊敢开口歌唱

它们相互依偎着

一弯新月照耀着

刚刚长出来的鲜嫩的角

河流在逐渐地显现

岸边的青草站起身子

每一个黎明都有所不同

流水帶走了一切

又必将进行偿还

我其实从未闭上眼睛

当烈酒在五脏里着火

我奔走在不断坍塌的河岸上

但是我知道，这荒原上

没有什么需要我的守护

我只想等天亮时的第一缕微风

将我吹拂，在最早醒来的

露珠里，照见自己的面孔

河边的祭奠

那个穿小红袄的孩子

马尾辫在风里忽闪着

她跑得越快，河水就追得越紧

每天她都要来水边

看埋在土坟里的母亲

她把采来的野花

放在坟头，把抄写工整的

唐诗和宋词、演算本

整齐地摆在墓碑旁

在裹挟着尘土的春风中

开始朗读，小脸儿

黑黢黢的，不一会工夫

泪水就在脸上犁出了

一道道清晰的纹路

我每天都会经过这里

但是从不敢打扰她们

她每一次擦亮墓碑上

母亲的名字，那些笔画

都会闪着光。有一次

大雨倾盆而下，我看见

她展开幼小的身躯

趴在坟上，一动不动地

为她的妈妈挡雨

石头里的水声

我们抱紧一块石头

椭圆形，使劲儿晃动

里面仿佛有水声

我们从河底将它打捞上来

过去的时辰终于可以重见天日

而我们却被困在时间的深处

仿佛有什么深藏其中

一块石头能不能解释一切？

以静默，以它冰冷的灼痛。

水正在慢慢地醒来

水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还没有决定醒来。

乡亲们从不敢落泪，谁也舍不得

我们从很远的地方请来井匠

黄铜的烟袋锅子亮闪闪

在村里到处转悠。偶尔趴在地上

听。把土块捻成碎末

闻一闻味道。

水在轻轻地翻身

眼睑上的月光，微凉

当他终于有所发现

就开始不停地挖掘

一层一层地，仿佛伟大的时刻

即将到来。

雪被暮色擦拭

我们被反复地擦拭

——大片的雪。暮色中

悄悄飞起的雏雀

被涂改的轨迹，眼睛里的寒潮

足以摧毁整个滩涂

有人在雪地上，试图描绘这一切

但是找不到墨水

雪片被砌成墙垛

声音被关在最里面

一个字也没有喊出来

我们握着彼此冰冷的手

水的心是怎样变硬的

在松花江和嫩江的交汇处

一条坚硬的绳索，把两条江捆在一起

水声止步于寒流

我们在水文站的小屋里点着烛火

谁也不能躲过这个严冬

谁也不知道水的心是怎样变硬的

在某一个秘而不宣的时辰

仅剩的一点柴火，被月亮照着

包括那成为灰烬的部分。

写到一半的信

小花猫踢翻了玻璃灯罩

写到一半的信突然没了踪影

字迹们纷纷逃窜，跑得 最慢的那一个

手指佝偻着

在漆黑中，没有响声

那些碎玻璃悄悄站起身

紧紧抱住那个写信的人

【作者简介】赵亚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1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诗刊》《文艺报》等 ，曾参加《诗刊》社第31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稻米与星辰》《土豆灯》《石头醒来》等多部，作品入选多种典籍与年选；曾获萧红青年文学奖、黑龙江省政府文艺奖优秀青年作品奖、《诗探索》第九届红高粱诗歌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