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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影楼

2024-02-27李合金

山西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影楼小伟体校

体校毕业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哭得还抽抽了,那德行像是桃园三结义的刘备,哭声能传遍整部忠肝义胆。同学们用一口吃铁嚼钢的山西话劝我,再哭就干死你。这些肌肉人个个都像煤矿的柴油桶,贴着杀气腾腾的四个红字——严禁烟火。真的,体校的肌肉人们每学期都要和当地的地痞流氓干一场,这项活动比冬训都隆重,男生必须参加,无故不参加者必受严惩,被自己人干或和流氓们干,自己选,谁会选浑身画符的妖怪呢?肌肉人追着黑社会干,有点像原始人打猎。

体校的肌肉人们还发明了一种叫“电度”的野蛮游戏来检验你的实战能力,他们会扒了你的裤子往你的裆部涂牙膏和红花油,根本不考虑你的婚后生活会不会留下阴影,那感觉怎么形容呢,真是生不如死。我只知道一个人没有经历过这种死法,这个人不是体校老大,体校老大是一个不太聪明的人,他常常会用生活费买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东西,比如体校老大会买很多条有夜光图案的三角裤,图案是蝎子或者狼头,他在熄灯后穿给我们展示,图案内裤会让他感觉与众不同。然后在然后的日子里,他会买一箱方便面艰难度日,方便面让他成为一个脸色苍白的人,偷他的方便面成为我们的乐趣,丢失的方便面使他的脸色更加苍白。没死过的人叫公牛,这外号让他听起来就不像正经人类,任谁都扒不下他的裤子,扒裤子的全过程,他却在笑,这使我们非常生气,但用尽全力依旧不能把他怎么样。我说凭公牛的蛮力整死个把人是迟早的事。

会餐那天,我哭也没人能把我怎么样,即使是肌肉人组成的战斗队也不会在吃毕业餐的时候去扒别人裤子。阿炫不停用“你他妈的”四个字和我说话,他妈的考试那天,你起跑就是第一,以为你一年多不训练,还这么牛逼,没想到脱个鞋的工夫,你他妈的趴那儿吐了,真他妈垃圾。他妈的阿炫之所以能他妈的嚣张是因为他考上了大学,阿炫在高考体测达到了国家一级运动员标准就被大学特招了。他找到英语老师说,老子考上大学了,呸。当初我们英语老师曾不止一次地说,阿炫能考上大学就来吐我脸上。英语老师怎么想得通大学怎么会招一个连ABCD都不会写的人?阿炫上大学期间联系我的只有一件事,借钱开房。这个濒危物种在大学里潇洒,却要我买单,去他的蛋吧,他休想从我这里借到一分钱。

我记得当时有两个人哭,一个是举重队的大胖,一个是我。大胖即将回老家杀猪,而我即将去煤矿做矿工,别人用肌肉去征服小姑娘,而我只能对着黑糊糊的矿洞去宣泄荷尔蒙,这真操蛋。但即使这么说,但我至少还有灯房的阿姨可以觊觎。大胖更惨,他只能面对一头头猪,仿佛他当初流血流汗的训练就是为了猪。这难道不该哭一哭吗?其实我们都该哭一哭,因为少年肌肉人的时代终将越漂越远,最后连做梦都梦不到了。

2006年,漫长又模糊,青春的记忆里永远只有夏天,体育生们穿着羽绒服在热浪涌动的操场上绕圈减脂,而教练的木棍不知道要换多少根,世界被太阳照得恍恍惚惚,仿佛一切都不是那么真实。当时的少年希望时间能快点过去,而今少年明白那样的夏天永远不会再回来。毕业以后,我百无聊赖的等着矿务局分配,煤矿看天吃饭,生活好坏全看煤价涨跌,子弟分配也得看命,铁饭碗不是你想端,想端就能端的。运气不好的话,煤矿子弟就得做离家的孩子,流浪在外面。2015年以后,煤矿再也没有分配过子弟,只分配少数的特殊人。我在家吃闲饭的日子,我爸看见我就像看见了肚子上的肥肉,恨得不行。一打照面就是一句“他妈的”,然后睕眼,走开,一脸嫌弃。要是让他抓住我的把柄,烧锅炉的大手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只要他在家,我就在街上。在等待分配的一年多里,我去桑拿做过服务员,他们以为我是去搓背,其实我每天的工作是铺床单以及收拾垃圾桶里的DNA。夜班我听着“嗯嗯啊啊”的声音吃泡面,我要在最后一声“啊”之前解决掉晚饭,然后赶紧去铺床单,因为经理答应我,每推销一单生意给我五块钱分红,挣钱的事不得耽误。我还去理发店当过学徒,管吃管住没工资,洗头发洗得我双手起皮,像是得了脚气。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给人推头就是在那会儿,美发师傅让我给一个小孩推头,孩子的小平头在我的认真操作下变成了癞痢头,怎么形容呢,活像个白痴。另个学徒一直笑,我也忍不住地笑。孩子问怎么了。我说没事,看你亲得不能。美发师傅骂我,他妈的,啥也干不了,吃饭倒是不少吃,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你他妈不是来打工,是来吃死老子的。这些都不是我想干的工作,挣钱太少,我同学在工地扛大锤,一个月能挣一千多块,我让他带我去工地。工头说我,这个同学适合当小白脸,你说是让你抡大锤呢,还是让大锤抡你呢。如果他在体校敢这么说话,我他妈一定让他尝尝电度的滋味,可仔细想想在体校那么几年,就学会个在网吧通宵,身体比艺校的那帮娘们也没强多少,唯一那点精气神也全奉献给她们了。对了,我还给我三舅送过货,當时我还没有驾照,带着我三妗子飞驰于乡镇,吓得我三妗子和我三舅说,怕了,真的怕了,我可不敢坐。为了不图财害命,我主动辞职。那些零零碎碎的工资,给我爸买了条烟,剩下的钱带着女朋友都潇洒了。但这两个人看见我永远都是牢骚和埋怨,仿佛我就是个人间灾难。我在QQ上发了个心情:真心喂了狗。他们问我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对别人好,得到的就只有伤害。他们回答都相同,不见你对我多好,活该。

诸如此类的工作,我做得很短,只在影楼工作的时间最长,那是因为我堂姐初中毕业就去了我叔的影楼打工,后来居然自己也开影楼当了老板。我爸最见不得我堂姐舞裙歌扇那德行,简直是不谋正业。后来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说我姐继承了家族的摄影事业。所以他让我也去学学摄影,我好歹算高中毕业,分配不了工作的话,万一当了老板呢。即使当不了老板,也能学门手艺,这个年代摄影很吃香,东京热也得靠拍摄。

路途很远,也很热,车开在路上就像人在蹦床上,车里的味道和下水道有一拼,经过热的挥发,人随时会晕睡过去。行李物品要照顾好,把钱要放在内裤里的人,时不时会摸摸,像个变态。因为去孝义的这条路上,小偷都自称是八级钳工,盯上的东西不失手,他们以印度电影小偷阿里为榜样,如果失手就会变成加里森敢死队。这两部电影让那个年代的流氓们见了世面,无不追捧。民工叔叔依旧酣睡,他们把钱财看淡了,越没有就越不怕,几块钱的身价,小偷叔叔看着都寒酸。下车后,我提溜着包从车站一直走到我叔的影楼,路上我幻想着影楼故事,之前我听我叔店里的摄影师说过,拍写真的姑娘很多,有的要在床上拍,有的也能拍到床上。对了,挺逗的,当时异地小灵通又不能用,可我还是时不时拿出来看,好像这样挺屌的。我在影楼门口会见了我叔。我叔说,你们他妈的一个个都不好好念书,过来我又不能不管,就是咱爷俩在一块,别再闹出什么意见,你堂姐那个死样就是证明。你还是去西华商场那边的店吧,也是我合股的一家店,我和小伟说了,你现在就去。然后,我又提溜着包往西华商场走。人生就是这样,从这个世界的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如此循环往复,风景都靠自己发现。

那个店是我叔的一个徒弟开的,叫小伟,汾阳贾家庄的,我从小就认识他,他的头发比女人的都长,那年头搞艺术的都这样。因为头发太长,他的头时不时就得甩一下,看着别扭,但治不好。艺术就是长发,艺术吸引姑娘,小伟成功把我叔的女儿追到了手,爱的时候就像连体人,据说有结婚的可能。但我婶不愿意,我婶这辈子没干成过什么事,她想拆散的拆不散,想揉在一起的没糅在一起。她想把我姐和长发小伟拆散,然后把我姐和矿务局的经济师糅在一起,但我姐就喜欢长发小伟。她想把我另一个堂姐和税务局科长糅一起,但我堂姐就喜欢小车司机。真他妈的,你们家都是些没出息的玩意儿。我问过我的两个姐姐。她们都说主要是对我好,还有就是想离开家。我一听就明白了,我爸在家,我就在街上,我爸看见我就像看见了肚子上的肥肉。而且那些什么什么局里的家伙思想固化的可怕,他们只会聊国际局势和生产总值,对女人来说毫无浪漫可言。

我往西华商场的顶层走,一层是女人街,二层是各种五金商店。其余楼层是做什么的,我也忘了。见到小伟,我热情地给他打烟,他却嫌弃地说,要抽就抽点好烟,抽烟要抽芙蓉王,泡妞能泡老板娘,懂吧。说完就拿出芙蓉王递给我,我把紫云放回口袋(但往后的日子,他也没少抽我的紫云,常常说没烟了,抽你的吧)。长发小伟说,我这里虽然在顶楼,比较偏,但是地方大啊,这边是会客厅,这边是摄影棚,这边是后期制作。啊,接下来,我们要大量招员工,摄影师、化妆师、店长、后期制作、前台都得有。啊,目前,我们要做的是到各乡各镇,包括各个煤矿去宣传我们贵族影楼,啊,以农村包围城市的方法,让所有的老百姓享受到高端的婚纱摄影服务。为了让你尽快地掌握核心技术,早日走上领导岗位,啊,你现在就是咱们影楼的摄影师助理,工资虽然不高,但是一旦成为摄影师或者摄影总监,一个月工资至少一千起步。

晚上,我姐和小伟去吃饭,也叫我去,但我不想当电灯泡,情侣最恨电灯泡,没人愿意开着灯干坏事。所以我说什么都不肯一起去。我在宿舍收拾床铺,宿舍是摄影棚隔出来的,临街,没有窗帘,被过往的车辆打得一明一暗。收拾完床铺,我在窗边啃方便面,我在体校的时候也一个人在宿舍住过,但没有这么孤独的感觉,我不知道要孤独多久。在窗边,我给女朋友发短信,她一直没回。实际上,我和她已经很久没见过面,电话不可能维系感情,就像拆毛衣,只需要把线头一拉,感情就会全线崩塌。故事大多如此,如果没有下一次相见,上一次的相见就是故事的结局。我在体校的时候也站在窗前给她打电话,因为只有在窗前才有信号。那时我一站就是一宿,那些缠绵的话不断说着你先挂还是她先挂,好像谁先挂电话,谁就会马上为爱死掉。毕业即分手,我去煤矿,她读大学,她怎么和同学介绍我呢,这个矿工是我男朋友。在这个世界,大学生和矿工谈恋爱才真的是人间灾难。外面的霓虹灯在我的脸上跳动着不同的颜色,天还没黑透,上面有朵暗云,记忆仿佛也在云端,不过只有经历过的人能看见,看着,看着,霓虹灯就在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一直模糊了很久。月亮出来,暗云就看不清楚了。就这样,一切将在日月交替间绝尘而去。

贵族影楼人马到齐,一共五人,摄影师是小伟的老乡,同样长发,长得结实且黑,根据以往的经验,我怎么看他怎么像是工头沦落成了叫花子,为人嘛,还凑乎。就是抠抠搜搜的,总喊你一起吃尖椒肉丝盖饭。结账的時候,会掏出一叠百元钞票点来点去,并对你说,你看,你看,都是整的,这次你结,我就不喜欢零钱,我从来都不装零钱,我看见零钱就烦,就浑身不自在。他是摄影艺术家,我是艺术家助理。小伟给我介绍他的时候说,这就是你的摄影师傅。好个师傅,他一饿了我就得飞出去给他摘桃吃。我的梦想是尖椒肉丝盖饭能便宜一些。

不得不承认,世界上的人虽然形形色色,但总有些相似之处,王满意打工期间只穿一身黑西装,某块脏了就在影楼的卫生间拿布子擦擦,我猜王满意的黑西装也和体校老大的图案内裤一样,都是偏执的爱好。我和王满意说,你很像我一个同学,这个人是学校老大。王满意说,你算说对了,在西华商场这一片,我说话办事绝对没问题,我就是够狠义气兄弟多,你知道JJ网吧吗,那儿都是我兄弟,我一般不出来打工的。我说是体验生活吗?他说也算这么个意思吧。他带我去过JJ网吧,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和说话方式让人很不舒服。王满意,给哥们掏了通宵钱。王满意,去买点泡面火腿。我没钱了。你不是打工嘛,去问老板借啊。我明天去借点。后来,我和王满意说,你的那些朋友都是在骗你,以前我们总偷体校老大的方便面,其实是欺负人的。王满意乜斜着说,兄弟之间吃个方便面怎么算偷呢。你这种想法不对,兄弟本来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吃包方便面就是欺负你?我说,你不了解当时的情况。他说,我再不了解,也是你们有问题,你们太不够哥们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想起了体校老大,我们有时候真把他当傻瓜看,这真的太不够哥们了。王满意乜斜我有情可原,他和所有人说话都朝西看,他天生斜视。再后来,我去看过体校老大,那时候他刚结婚,婚房是工厂的单身楼,一间15平米的小房,他请我在家吃火锅,但不能开门通风,因为楼道里都是尿骚味。我们在家吃得大汗淋淋,好像是在体校训练。我说起偷方便面的事。他笑说,那算啥事,吃呗,你们当初还借我生活费呢。有些人就是这样,看起来不太聪明,但他们总记着别人的好,这也是一种善良。现在我身边已经没有这种傻人了,人们都被迫修炼成了山中狐狸。

花姐是影楼的店长,已经成家,经常回家给孩子喂奶。她说来影楼上班完全是为了帮小伟。这种话,我的摄影师傅也说过。好像工作是为了友谊,而不是为了赚钱。我对花姐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但我知道她能随时切换两张面孔,见了我叔,笑得眼睛都消失了。见了王满意偷懒,眼睛和灯泡一样大。

小婷是店里唯一的美女,管后期制作,就是把拍得丑的照片修成假人,实在不行,就把客人的头移植到另一张照片上,后来的美图秀秀也有同样的功能。她工作非常认真,业务拓展得很开,后期加前台加化妆师,别人在休息,她还在工作。她来店里以后,我们宿舍又隔出一间,王满意经常探出隔断偷看她穿丝袜,店里常常能听到小婷姐的尖叫声。王满意说打蚊子,打蚊子呢。王满意和我说,这女的绝对能睡,你不联系联系?我说,你疯了吗,她比我们大八岁呢。我在两柳煤矿下井以后,见了灯房的阿姨就会常常想起小婷姐,后来在QQ上得知她成家了,她说她老公是开大车的。

小伟给我们下达的第一次工作任务是发传单,他租了辆面包车,拉着我和王满意出征兑镇煤矿。摄影师傅、花姐、小婷在家看店。当时兑镇正在赶集,小伟说,看看,开门红,人这么多,只要我们好好宣传,我们影楼肯定红火,到时候拉来生意,我给你们俩发月度奖,小蜜蜂们出发去采蜜吧。小蜜蜂这个外号是影楼取的,也挺贴切,我们为影楼拉生意就像是蜜蜂采蜜。生意来了就有钱赚,发了奖金,我们才能笑得比蜜甜。因为是第一次发传单,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把传单塞到别人手里就离开。有人拿着传单正反看看说,这是甚些板鸡东西,然后就扔了。小伟和我说,你应该给人们解释解释这传单是干什么的。我说,上面不是写得很清楚吗?小伟说,谁愿意看。你应该说,城里贵族影楼搞活动,满1000减200,另送相框和影集,足不出省,既能享受海景拍摄效果,而且拍婚纱有专车接送,地址是振兴街65号西华商场6层。妈的,这么多,我哪儿能记得住。但我长长地哦了一声,说明白了。再发传单就说一句:“搞活动了,送相框,有车能直接拉走。”王满意更牛逼,他正蹲在墙根给老头老太太做宣传呢,“大爷大娘,我们影楼拍婚纱搞活动呢,你们看看。唉呀,影楼就是照相的地方嘛。”小伟见他蹲着偷懒,气就不打一处来。“王满意,你他妈干吗呢。”“我发传单啊。”“你发鸡巴传单。”“真的,我正给大爷大妈宣传呢。”“你给大爷大妈宣传狗屁,傻逼吧,我们这是拍婚纱,大爷大妈拍婚纱吗?”“那不一定,万一黄昏恋呢。”小伟骂道:“滚到街上去找年轻人宣传。”

到了中午,小伟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小饭馆吃饭,饭馆脏极了,比体校老大的单身楼都脏。有矿工穿着窑衣,黑着脸,呼噜呼噜地吸面条。饭店老板被烧伤过,连鼻子都没有了,只有两个窟窿眼,手指也只有三根,就像是癞蛤蟆成精了。我这个小弱鸡面对这种环境,连一口饭都吃不下去,这是我第一次见识煤矿生活,内心无比难受。但在未来,煤矿会把我洗礼成一个粗犷的男子汉,我幸亏没成为什么摄影艺术家,如果我沾了艺术的边,也许我会变成一个长发美人。

接下来的日子是百无聊赖地等待,店里的大扫除从未停止,地上扫出的都是长发。花姐和大家说,这正常,刚开始肯定没啥客人,过两天客人就多了。小伟除了让我们打扫卫生,就是让我们去大街上拉客,他恨不得我们都穿上丝袜和吊带裙。因为客源总是小婷拉回来的。花姐看见来拍婚纱的两口子,就会果断做出总结,这两口子肯定不是自找的。这两口子肯定过不下去。我们问,怎么知道的。她说,干的时候长了就知道了,你看这两口子都不怎么沟通,男人就是在应付。我仔细观察,还真是这样。几单生意后,我们又是百无聊赖地等客,如果让小伟看见我们打瞌睡,他就会安排我们清洁工作,卫生死角注意起来。可是卫生死角又赚不来钱。对了,期间我还给一对情侣拍过一张照片呢,因为长时间没有生意,我的摄影师傅就请假回家了。当时我只知道按快门,花姐和我说主动送来的生意怎么能拒绝,没事,你拍。我学着摄影师傅的样子拍照,我让女孩儿站在后面,男孩儿坐在凳子上,然后我让女孩儿的一只手搭在男孩儿的肩上。我说,看这儿,来,笑,笑得热烈一些,哇,好美的,beautiful。咔嚓又咔嚓地拍了好几张。花姐也帮我打圆场,哇,摄影师好专业的,真好看,拍得真不错。说实话,拍得怎么样呢。我看就像失散多年的父女,相认的时候,笑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闲时,我的摄影师傅也给我和王满意上课,摄影师傅拿一张写真美女的照片给我们看,那女人用薄薄的一层纱裹胸,乳沟清楚,剩下的若隐若现。摄影师傅说,怎么样,美吧。我想说,这不废话吗,肯定美啊。摄影师傅问美在哪儿呢。王满意说,美在不穿衣服。摄影师傅说,不对。我问那到底美在哪儿。他笑笑说,一两句也说不明白,自己悟吧,反正不能当黄片看。这种课上得就像狗屎,我比体校的英语老师都郁闷。

我们终于能接客了,客源是王满意去兑镇和老头老太太宣传出来的,是老头的儿子来拍婚纱。小伟说要汲取经验,以后宣传,男女老幼皆不能放过。来拍照的男客人是矿工,女客人是普通乡村女客人。我和男客人拉近乎,我说,哥,你是做什么的?他说,下窑的,在兑镇下窑。我说,我以后也下窑,在矿务局下窑。他说,哦,矿务局,是正式工,正式工好,不用受硬苦。

拍婚纱就是化妆,穿衣服,弄头发,摆动作,笑,咔嚓,笑,再咔嚓。然后继续化妆,穿另一件衣服,弄另一种头发,摆不一样的动作,笑,咔嚓,笑,再咔嚓。一系列弄完就下午了,中午我照例去给客人买面包和火腿吃。照片做出来就邮到兑镇。可没几天,矿工客人拿着相册来影楼了。他进门就喊:“妈的,老板呢,想不想干了,拍的照片是甚得板鸡了。”小伟说:“你不要叫唤,这还做买卖呢。”“做板鸡的买卖,你看看你照的照相,你看看我的手。”我们一看,照片中矿工客人的左手缺着一根食指。那只手放在胸口,就像是对人做鄙视的手势。小伟说:“这不能负责,第一,你没提前说你没指头。第二,照片已经做出来了。”矿工客人把相册一摔说:“他妈的,我见人还得告一声,我残疾?”小伟也把相册一摔说:“你残疾,你怨谁。”矿工客人的身体像面墙,能把小伟装进去。小伟刚说完,矿工客人拿着相册朝小伟砸了过去,小伟捂着头连连后退,矿工客人用矿山最恶毒的话骂他。我们都劝。王满意蔫坏,他把摔在地上的相册又拿还给矿工客人,“给,你的相册”,矿工客人又有了武器,对小伟持续输出。最后,这個拍摄事故以重新拍婚纱而告终。客人走后,花姐对着门口吐唾沫:“呸,就这男人的德行,这两口子肯定过不下去,小伟,咱不理这种没素质的煤黑子,恶心。咱这么大的买卖不在乎这仨瓜俩枣的,听姐的,别气,买卖多的是。”那模样像是母亲要给孩子喂奶。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的生意就像老太太过年,越来越惨淡。王满意是最先不干的,他和我说,其实哥们一直在离家出走,现在我爸让我回家了。哥们不干了,回去和我爸卖家具,网吧我也不去了,没意思。女人街的服务员,咱都别搭理了,她俩他妈的在老家都有对象,都是些骗吃骗喝的货。咱哥俩得常联系。但我离开影楼之后,和王满意再没有联系过,他从我的世界中永远地消失了。

2007年初,我接到我爸的电话。我爸高兴地说,你命够可以了,矿务局要分配大中专生了,分配前有为期三月的岗前培训,你赶紧回来吧。我和店里的人一一告别,他们都说常回来看看。摄影师傅给我拍了一张个人写真,我穿着淡色小西装,坐在长条凳上,身体前倾,双肘放在膝盖,冷酷地看着镜头,牛逼极了。摄影师傅说,这张照片真好。我说,有什么好的。他说,十分不一般,过后,我发你QQ。我和小婷姐说,姐,我走了啊。她说,你路上慢点。花姐又笑得没眼睛了。长发小伟追出门塞给我三百块钱。他说,店里不景气,你别嫌少。我说不用了,你现在也难。小伟硬塞到我的口袋里。他说,王满意的工资,我就没结完,你千万拿着吧。王满意走的时候和我说,小伟没给他结过工资,反正也借了不少,剩下的不要了。我说,我月月都结啊。王满意说,那还不是因为你叔。

2019年的某天,我和两柳矿的同事在华美新天地吃火锅,在靠窗的座位上能看见西华商场,但此时连一家商户都没有了,人们说西华商场马上就要拆了。我和同事说,以前我在西华商场上过班,那会儿穷,吃一次尖椒肉丝盖饭就能满足。他哦了一声和我说,矿上的食堂才操蛋呢,大米里面有虫子,稀饭跟水似的。我又说,那店里的人还让我常回来看看。他说,嗐,这年头,谁顾得上看谁啊。

那天吃火锅,我喝了酒,窗外的霓虹灯也在眼前模糊了很久,西华商场看上去有些伤感。我叔死后,他的影楼也从这座城市销声匿迹,旧址被一家按摩院占领。他的女儿也没有嫁给长发小伟。我问我堂姐那个屋顶的影楼最后怎么样了。她说早八辈子就关了。我说店里的那些人呢。她说谁呢?不认识,早忘了。

体校的阿炫最后一次和我联系,是让我跟他合伙干保险。他说,你挖煤有瘾啊,拿点钱出来,咱俩干点买卖啊。他还说,开公司就是这样,刚开始规模肯定不大,但保险业是未来的发展趋势,安全险、车险、人身险都可以做。我们还要大量招业务员,出去帮咱们拉生意,乡镇村是保险业的薄弱点,我们要多去乡镇村宣传,辐射面要广。你来就是领导层,不比当矿工强。我想说,去你的蛋吧,这种话我早就听过。我开屁公司,我还是抽不起芙蓉王,也泡不到老板娘,我能活着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我说考虑考虑。考虑到永远不再联系。

那天,和同事吃完火锅,我心血来潮想登上QQ看看那张十分不一般的照片,但QQ却无法登录了。它提示我,账号密码错误。我尝试密码找回,但当初设置的密码找回问题,我想破脑袋都答不出來。不过也没什么,现在都用微信,QQ的时代早已悄然离去,照片不看就不看吧,过去的就是过去了,连同那些记忆里难忘的人,都永远消失在了那个夏天。

【作者简介】李合金,山西焦煤汾西矿业洗煤厂职工。作品见于 《小说月刊》 《微型小说选刊》《山西文学》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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