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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宇宙作为方法:中国科幻文学创作的困惑与突破

2023-12-25田文兵

当代作家评论 2023年6期
关键词:科幻宇宙现实

毫无疑问,元宇宙是当下热门的概念之一,不仅是社会关注焦点,也是学术研究热点。从自然科学到人文社会科学,各领域学者纷纷参与到元宇宙的讨论中。各类会议、论坛接连不断,相关论文、研究报告大量发表。众所周知,元宇宙源自科幻小说,在万物皆可元宇宙的当下,科幻小说再度进入公众视野。自现代以来,中国科幻小说一直居于文坛边缘,直到21世纪初,刘慈欣的《三体》、郝景芳的《北京折叠》接连获得雨果奖,给中国科幻界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这支“寂寞的伏兵”终于扬眉吐气地浮出地表,成为备受关注的热门文类。科幻小说理应趁元宇宙的火爆再度掀起热潮,然而目前学界关于元宇宙的讨论,却忽视了与其有最直接关联的科幻文学。不仅如此,科幻文学对元宇宙依然不温不火,就连科幻作家也谨言慎行。文学艺术往往被视为时代风向标,但火爆全世界的元宇宙却在文艺界遭受冷遇,这一反常现象不能不引起关注。科幻作家提出元宇宙意欲何为?爆火的元宇宙为何在科幻业界遇冷?成功破圈的元宇宙能给长期边缘化的科幻文学创作带来何种启示?虽然元宇宙的涉及面广泛,但从科幻文学角度进行研究的较少,本文将整体观照元宇宙成功出圈成为业界神话的现象,再回到其原生场域科幻文学创作本身,探讨解决上述问题。

一、元宇宙的提出与科幻文学的使命

元宇宙已成业界热门,似乎各行各业都能与元宇宙产生联系。但究竟何为元宇宙,业界众说纷纭,至于元宇宙的利弊得失,学界也莫衷一是。探究元宇宙的最佳方法,就是回到其产生的原始语境,追溯其前世今生。从《真名实姓》的“脑机接口”、《神经漫游者》的“赛博空间”,再到《雪崩》提出“Metaverse”概念,科幻小说为人类创造了一个不同于现实宇宙的虚拟空间。《黑客帝国》《最后玩家》等科幻影视作品将科幻中的数字虚拟世界进行形象化呈现,打通了虚拟和现实边界,呈现出元宇宙的初步形态。由此可见,元宇宙概念由科幻作家提出,随着科技进步不断被发展建构,但目前业界对元宇宙尚处于探索阶段。

最初,“Metaverse”中文译为“超元域”,即超越现实宇宙的虚拟世界。之后“Metaverse”的中文译名由“超元域”改译为“元宇宙”,看似是寻常的修订,实则体现出更为丰富的内涵。说文解字曰“元者,善之长也,故从一”,元有“开端”“本源”等多重含义:从形态而言,元宇宙并非超越现实世界之外的虚拟世界,而是将现实与虚拟合而为一;从发展变化来说,元宇宙是全新的宇宙形态;从本质规律来看,元宇宙则是万物之本源。元宇宙中虚实交融共生的情境,与“庄周梦蝶”的“物化”、《红楼梦》中“太虚幻境”可谓异曲同工。1990年,钱学森刚接触到虚拟现实技术时,结合其技术特征,给“Virtual Reality”取了一个有“中国味”的名字——“灵境”。直到30多年后的今天,学界依然赞叹不已,认为钱学森的“灵境”命名既体现出了“科学家的浪漫”,又显示出对中国文化和文字的高度自信。相对“超元域”来说,“元宇宙”的命名凝聚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智慧,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和高深莫测的元宇宙二者的结合,共同促成了元宇宙在中国火爆程度远超他国的现象。

元宇宙由科幻小说提出,那么从科幻小说发展史的视域追溯元宇宙的出场,其必要性不言而喻。科幻小说往往通过对未知世界的思考和幻想,运用精妙叙事和“陌生化”艺术手法,反思当下,追问未来。从科幻小说中的初步构想到行业发展和资本追逐的热点,元宇宙的成功破圈再次证明了科幻小说的前瞻性与社会价值。科幻小說诞生之初,就在探讨科技与人类、现实以及未来之间的关系等问题。正如有研究者所言:“科幻文学是作家们对人类未来的忧患和想象”“这些忧患意识来自各个方面:生存环境的、自然的、政治的、科学的、现实的、未来的、种族的等”。(1)

世界科幻小说的起源与科学技术发展息息相关,而中国科幻小说则主要承担着启迪民智,推动社会变革的重任,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和使命感。晚清是科幻文学的第一次繁荣时期,一系列以“新”为标题的科幻小说,如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谭》、蔡元培的《新年梦》、碧荷馆主人的《新纪元》等,通过设计一个美好的未来国家,或者创设一种新的国际关系,用时空投射的方式为备受欺辱的民族绘制理想的国家和世界蓝图。鲁迅在1903年出版的《〈月界旅行〉辨言》中对科幻作家培伦氏称赞有加:“实以其尚武之精神,写此希望之进化者也。”而鲁迅之所以翻译凡尔纳的《月界旅行》《地底旅行》等,是希望凭借科幻小说的力量“获一斑之智识,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2)近代以来的科幻文学以奇幻的乌托邦想象与未来叙事承担启蒙重任,其中政治与科学的结合蕴含着作家以文学改良社会的思想。老舍的《猫城记》,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的《梦游太阳系》《宇宙旅行》等,以太空旅行梦想来普及科学,开启民智的效果明显。

科幻小说在中国经历了晚清、新时期以及21世纪以来三个短暂的繁荣时期。虽然每次繁荣后经历了较长休眠与沉寂,但其中的承续关系如草蛇灰线,并未中断。2011年5月,王德威在北京大学发表了题为《乌托邦,恶托邦,异托邦——从鲁迅到刘慈欣》的演讲,梳理了中国科幻小说的发展历史后,发现了当代科幻文本中与鲁迅相契合的批判性元素。王德威将刘慈欣、韩松等当代科幻作家纳入鲁迅开创的现代中国文学传统,也有一定的道理。鲁迅是中国最早的科幻小说译者之一,其翻译凡尔纳的《月界旅行》《地底旅行》发出中国科幻小说宇宙探险的先声,而当代科幻作家刘慈欣等将其发扬光大,形成了具有中国气派的星辰大海派科幻文学。从刘慈欣的作品中可以看出对鲁迅的启蒙思想、国民性批判、拯救孩子以及超人哲学等的呼应与发展。科幻作家韩松的创作手法和主题思想也有鲁迅创作的深刻印记,如《地铁》颇具鲁迅“铁屋子”意象的精髓,科幻作家飞氘称其为“热切的启蒙者”。(3)中国科幻小说虽然面向未来,但对现实人生的关怀,对社会时代的参与介入从未中断。中国科幻的使命与中华民族的复兴紧密相连,即便是最黑暗的恶托邦想象,也来源于对理想社会的追求。值得注意的是,将当下科幻创作与现代中国文学整合研究的宏阔视野,不仅勾勒出了科幻文学传统承续的精神脉络,而且还提出了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在社会历史巨变时期,作为引领时代的科幻文学为何没能与现实主义文学齐头并进,而是逐渐式微和边缘化?

如果说《三体》以超凡的想象力、奇异的景观,以及思维的理性与独特征服了读者,那么郝景芳的《北京折叠》则以科幻为背景,以小见大,合理运用隐喻,折射出严重的社会分层。从文化到社会建构,以及改良社会理想,一直是中国作家的传统使命,其中也不乏对现实的隐喻与反思,但有些评论者却对中国科幻作家的人文主义关怀颇有微词。如果科幻小说中涉及社会分层、女权主义、贫富分化等,就会有评论家批评这是所谓的“主题先行”,并讽之为“政治正确”,甚至提出不弃绝“政治正确”就不能进步,等等。其实,中国科幻小说面临的主要问题并非是否关注社会现实,或者思考人类自身,而是如何去关注以上种种。中国科幻小说是紧随世界潮流,还是接续自身传统;是迎合消费文化追赶热度,还是保持着忧患意识和文体独立;是立足现实描绘未来社会,还是面向宇宙探索外太空文明,抑或提倡人类和其他物种彼此追求“审美共生”?从梁启超、鲁迅到王晋康、刘慈欣、韩松等,中国科幻文学从不断摸索到异军突起,科幻作家在继承传统知识分子立场的同时立足当下,有着本民族文化与艺术特色。有评论者沿用英美科幻文学史中的“新浪潮”命名21世纪以来的中国科幻小说潮流,传达出渴望与世界科幻小说接轨的强烈意愿,但也认识到了中国科幻小说“对于古典主义和史诗传统的回归”。(4)

那么,元宇宙能否给科幻文学带来新的创作契机?晚清“科幻奇谭”虽与“元宇宙”提出相隔近一个世纪,但仍有对话的空间。未来新中国的想象与元宇宙都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现实的反思,为人类描绘出理想的社会形态。这不仅是科幻小说,也是所有文学艺术的基本要求。面对元宇宙的未来布局,科幻文学不能也不会置身事外,这是由科幻作家的忧患意识和科幻文学的使命决定。早在30多年前,刘慈欣在未发表的长篇处女作《中国2185》中描绘了一个虚拟网络世界,将人的意识上传其中则可以脱离躯体,永享快乐。当然,刘慈欣在作品中更多表达的是对虚拟现实的担忧,展示出一位科幻作家的人文精神和忧患意识。

科幻是关于人的未来想象,如果科幻作家没有宏伟的宇宙观,没有对人类终极关怀,不去深入体察社会,仅仅凭借科学知识,或者讲故事技术,是不能成功的。元宇宙是关于宇宙的叙事,用虚拟实现了对现实拟像与重建。而作为一个有着无限可能的新形态,元宇宙应该拥有全新的构筑规则。那么,元宇宙秩序如何建构,宇宙中的原住民,与现实生活中人是何关系?在真实与虚拟、历史与未来、技术与人性、现实与科幻等问题上,元宇宙为科幻文学提供了巨大发展和探索空间。21世纪以来的科幻文学虽已不再是“伏兵”,但科幻作家只有去关注现实,才能使科幻文学成为引领时代的“骑兵”,如果局限在科幻圈内自娱自乐,最终可能游离在边缘地带自生自灭。

二、元宇宙争议与科幻文学的困境

如果说元宇宙的提出源于科幻作家对未来科技发展的超凡想象力,那么元宇宙从概念到落地则是技术奇点时代的必然。综观学界对元宇宙的争议,欢欣期待者有之,但也不乏批判和反思,但归根到底还是围绕科技进步对人类社会发展的利弊问题。人类意识的“数字永生”正走向现实,但如果肉身毁灭,感知是否在场?没有感知的数字生命是否有意义?“仿生人是否会梦见电子羊”的人性与伦理问题如何解决?由资本推动的元宇宙布局能否实现元宇宙住民阶层的平等?元宇宙中不同国别、不同种族,甚至跨物种之间的运行规则如何制定?上述种种,都是学界应该探讨和研究的问题。本文仅对元宇宙与文学艺术相互關联的问题展开讨论,以此观察科幻文学的困境。

无论是Facebook改名为Meta,微软的元宇宙计划,还是阿里、字节跳动、百度、网易、米哈游等公司参与到元宇宙相关产业布局中,大多是运用虚拟现实技术,注重其社交和娱乐功能。科幻作家刘慈欣在克拉克奖颁奖礼演讲中引用了这样一句话:“说好的星辰大海,你却只给了我Facebook”,表达自己对虚拟现实的忧虑。刘慈欣并非将星际文明与虚拟世界二者对立,而是告诫人们除了虚拟世界,还有诗与远方,我们最终还是要回归置身其中的现实人生。现阶段对于元宇宙的讨论,无论观点是赞成抑或反对,似乎并没能抓住元宇宙的核心要素,而是纠结于现实与虚拟之间的矛盾,未能对这一已然存在的事物进行客观评价。如果说人类探索外太空主要回答“我们从何处来”“我们到何处去”,那么探索人的意识则有助于解决“我们是谁”的问题。因为元宇宙是一个高度开放的数字空间,人们可以自由选择一个数字“身份”,不仅性别、年龄、职业可以重新设定,还能随意出入不同场景即时社交。现实人生不能刷新重来,但在元宇宙中,人可以重置身份获得新的体验,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地行动,从而得到一种极大的满足感,甚至还可以实现意识永生。不少研究者认为元宇宙在展示人的自我个性的同时,解放了人的天性,实现了精神自由。在元宇宙中,人的意识能由“不可见”变为“可见可感”,“再现‘不可见之物,从不可言说的现实,到世界的隐藏维度,到后人类内心的幽暗意识”。(6)元宇宙的“向内转”,在一定程度上是对人性和欲望的肯定,也是对主体的自由意志的张扬。

元宇宙打破时空限制,沟通现实与虚拟,其愿景是建构一种完全自由的理想社会形态,而这也正是科幻小说的重要内容。作为对未来世界的想象,乌托邦已经深入科幻小说创作中,正如科幻作家韩松所说的:“科幻是一个做梦的文学,是一种乌托邦。”(7)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科幻作家对乌托邦又持敌意态度,因为一成不变的完美社会并非科幻作家的终极目标,他们总是希望通过科学教育或者技术革命来实现更好的世界。霍达·扎吉以星云奖获奖小说为基础进行研究,得出的结论是:“虽然几乎所有这些小说都有乌托邦元素,但他们都不是真正的乌托邦小说。这是因为这些小说虽然很多对当代世界进行了批判,但它们都没有合乎逻辑地提出一个未来更高级、值得期待的社会形态,因此现代科幻里并不存在乌托邦,只有‘乌托邦传统的煽情碎片。”(8)于是,与乌托邦相对的“恶托邦”在科幻作品中层出不穷。如果现实和虚拟中的两种人生状态可以互相促进,为何人们寄希望于元宇宙中获得成功,而不是在现实世界?乌托邦叙事既是科幻作家对未来的展望与预言,也是科幻小说发挥反思和批判功能的载体。显然,元宇宙并非乌托邦,现实也非恶托邦,在现实与虚构之间挣扎,也是科幻作家的矛盾与困惑。

人文学者长期关注的科学与人文之间的矛盾是否真的得到解决?有研究者指出:“人类社会一切已有的问题,在后人类或新人类的时代既有可能以从前难以想象的方式得到解决,也有可能延续下去甚至越发严重。”(9)作为现代科幻小说的起源,《弗兰肯斯坦》讲述人类制造出仿生人,但难以驾驭最终造成了人类自身的毁灭。这种以反科学的叙事模式成为科幻小说的传统而延续至今。从克隆技术的人造生物对人类生存的威胁,再到赛博朋克的反乌托邦和悲观主义色彩,人类从依靠科技发展享受生活便利中警醒,开始担忧科技发明可能反噬人类。科技发展与人类生存二者相生相克的关系,成为科幻作家思考和创作的动力。

元宇宙中人的具身,与克隆人、机器人等非自然人一样,也面临着非自然人与人类如何相处的困惑,以及非自然人的伦理问题。因为现实社会规范的束缚,或者生活的不如意,进入元宇宙的人,通过具身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并获得了身体和心理的极大满足。尽管有些人愿意生活在元宇宙中,但又不得不回到现实,因为你的肉体还在现实世界,那么在人类未消亡之前,元宇宙中的具身与现实生活中的人如何达到一种心理的平衡?如果人类消亡了,意识的永生有何意义?再者,具身能否在元宇宙中彻底地释放自我?元宇宙中的资源如何分配?元宇宙中的违法犯罪行为该如何处理?如果元宇宙也有规范,除了能让人在虚拟世界中重新选择一次人生外,再建另一个宇宙有何意义?以上问题都是元宇宙需要探讨和解决的难题。将元宇宙想象为当下精神自由的理想社会,显然是难以实现的。被赋予重任的元宇宙,在这个被业界描述成具有炫目光环的理想形态中,科技与人类之间还是无法达到平衡。也就是说,科幻文学幻想用更先进的科技来解决科技对人类的反噬,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悖论。

21世纪以来,中国科幻小说取得了不凡的成绩,以前只在特定群体被阅读的科幻小说拥有了更为广泛的受众,读者和学界对其寄予厚望。但面对火遍圈内圈外的“元宇宙”,科幻小说并未顺势勃兴,反而呈现出与网络小说相似的状态,即使文艺界政策加持,学界力推,依然不见起色。为何呈现出元宇宙在科幻文学界遇冷的反常态势?从小众走向大众后的科幻小说能不能成为经典?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作家应该最清楚自己为何不写元宇宙。除了元宇宙自身的局限外,要么是因为元宇宙题材的陈旧,毕竟是30年前的事物;要么就是元宇宙的过热,作家不屑于参与其中。面对这种现象,我们是钦佩作家们的冷静,还是感慨文学艺术介入现实的无力感?无论是作家,或者评论家,既有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意气,又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风采。而如今,面对如此甚嚣尘上的现象,评论家和学者冷眼视之,实在有些遗憾。当然,这里可能还有研究界的门户之见,学科歧视的历史原因,看似科幻小说成为热门,但地位仍然进不了学术圈。科幻仍被研究界漠视,看似热,实则仍不入法眼。元宇宙在科幻界和学术界遇冷看似不符合常理、不科学,实际上符合常理。

中国科幻文学曾经有过短暂的繁荣,然后陷入较长的沉寂之中,那么21世纪以来的科幻文学发展能否打破这个怪圈,取得更为辉煌的成绩?在我们期待中国科幻文学再创佳绩的时候,也要有忧患意识,待刘慈欣、郝景芳的荣光逐渐散去,中国科幻界能否后继有人,不断推出新人新作?或许从科幻小说中来的元宇宙能够给我们带来启示。面对已成为行业神话的元宇宙,一个严肃学者正确的态度是要冷静面对和思考,不应该成为元宇宙的附和者,更不能成为资本的鼓吹者,而是要保持清醒的认识,谨慎地开展研究,带着对元宇宙的思考再回到科幻小说中去,从而促进科幻文学的再度兴起。

从文学到元宇宙,我们感知到科幻文学的魅力以及对人类社会发展的推动力。元宇宙给科幻文学带来的不仅是让科幻作家叹为观止的科技,以及科技发展对文学艺术的冲击力,更是其科学理念和思维方式。科技推动了社会的进步,科技的发展满足了人们对物质文化的需要,因此人们往往推崇科技,而忽略了对技术文明的反思。这种现象最终导致的结果是,在崇尚科技文明的大趋势下,具有反思和批判性质的科幻文学往往被忽视;不仅如此,热衷于现实物质追求的社会导向,也让属于文化成果的科幻文学成为物质文明的调味剂。这可能就是被读者和学界寄予厚望的科幻界,相对其他领域显得沉寂的原因。

三、元宇宙叙事与中国科幻文学的突破

美国文学批评家希利斯·米勒说:“文学是一种虚拟现实,文学作品并非如许多人以为的那样,是以词语来模仿某个预先存在的现实。相反,它是创造或发现一个新的、附属的世界,一个元世界(meta world),一个超现实(hyperreality),这个新世界对已经存在的这一世界来说,是不可替代的补充。一本书就是放在口袋里的便携式的梦幻编织机。”(10)從米勒对文学的定义,我们可以看出元宇宙来自文学的必然性,以及二者的相似,甚至相通之处。如元宇宙相对现实世界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平行空间,是现存世界不可替代的补充,元宇宙以虚拟现实形式为人们提供了编织梦幻的空间。元宇宙从无法定论的科幻界幽灵,到全社会关注的热门话题,无论其本质属性到发生现象,均可供科幻文学作为借鉴。

(一)立足本土的科幻现实主义

元宇宙的建构需要全人类参与,不能紧跟西方思维模式亦步亦趋。尽管元宇宙概念并非最早由中国人提出,但赋予其中国智慧后,元宇宙由最初的概念发展成为融技术和思想于一体的集大成形态,呈现出更为丰富的内涵。同样,在强势西方文化语境下引入和发展起来的中国科幻小说,应该重视传统因素的发掘。中国科幻文学的历次繁荣,都与科幻作家的身份意识,以及社会时代变迁息息相关。当然,也有科幻作家认为科幻小说是基于想象力的文学,不能沉迷于虚拟之中,也不能仅关注现实问题:“现在的科幻小说,更多地想象人类在网络乌托邦或反乌托邦中的生活,更多地关注现实中所遇到的各种问题,科幻的想象力由克拉克的广阔和深远,变成赛博朋克的狭窄和内向。”(11)其实,科幻文学的关注现实与科学幻想并不矛盾。科幻作家陈楸帆多次表明现实与科幻的关联:“科幻在当下,是最大的现实主义。科幻用开放性的现实主义,为想象力提供了一个窗口,去书写主流文学中没有书写的现实。”(12)其中至少有两层意思:一是现实具有科幻性,科幻文学完全可以来自现实;二是科幻用想象力书写现实,以现实为基础,具有现实的映射或者隐喻功能。无论是世界科幻小说的诞生,还是现代中国科幻小说的萌芽,都有着明确的现实因素。无论是科幻作家,还是评论家,都强调了现实与科幻的密切联系:现实比科幻还科幻,则科幻完全可以来自现实;从科幻中发现真实,即科幻虽远离主流定义的现实,但仍是现实的高度提炼。

读者在读科幻文学时,感知理性与感性共同交织的艺术魅力,往往惊叹其中新奇的想象。但需要明确的是,科幻文学用幻想的方式将现今问题转移到未来,是现实社会的一种镜像,为社会的发展探索了可能的替代方案。如果把元宇宙理解为关于宇宙的宇宙,那么元宇宙就是对现实世界的叙述;无论是把元宇宙理解为虚拟现实,还是与现实世界融为一体的混合形态,现实都是不可或缺的。科幻作家和研究者要摆脱科幻与现实二元对立思维,互相促进,共同面对并解决社会生活中的问题。这也是科幻文学中很多科学幻想被实现,合理化设想被采纳的原因。

(二)科幻文学的沉浸感与参与度

现阶段的元宇宙主要运用于社交、游戏、娱乐、办公等领域,其最突出的特征是沉浸感。有人说元宇宙就是网络版的“剧本杀”,也有一定的道理。“剧本杀”的风靡就在于其强烈的代入感和参与度,满足了内心孤寂的人们对社交活动的渴望,以增强存在感;或者以游戏娱乐来调剂紧张的生活节奏,缓解内心焦虑和被物质化的压抑感。如果说元宇宙提供虚实共生场景,让参与者沉浸其中,那么文学艺术情节的引人入胜,情境的代入感以及读者的参与度,在一定程度上也能达到沉浸效果。最近热播的网剧《开端》,没有星辰大海,也没有关注人类未来,却被视为社会派科幻类型作品。《开端》引人关注的是时间循环的叙事设定,强烈的代入感,令观众与剧中人物命运形成共情,达到沉浸式的观剧体验。时间循环叙事与元宇宙有着较为一致的理念,常用于悬疑、科幻、玄幻等类型小说,并在影视、游戏中广泛应用。在大众中掀起热潮的事物,如自媒体的热度不减、网络写作的蔚为大观,莫不如此。

读者对科幻文学兴致不高,并非读者缺乏想象力,或许应该从科幻文学自身来思考。有些科幻小说充斥着大量科学术语和艰深的科学理论,让读者难以亲近;或者采用先锋的技法,读者读后一头雾水,不知所云。韩松的科幻小说《地铁》是一部内涵非常丰富的作品。作家在小说中将现实转喻为晦涩难懂的象征,或者神秘莫测的超验。毋庸置疑,含混和多义能使小说思想丰富,展示出较高的艺术水平,但也有可能将读者拒之门外。中国科幻小说或承担启迪民智功能,或普及科学知识,具有较强的现实批判精神,即使故事讲述得再吸引人,也很难让读者获得完全的沉浸感。这就是为何有些科幻小说被专业人士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但却很难吸引普通读者的原因之一。

元宇宙為何备受资本市场青睐,青年群体的认可和参与是原因之一。中国现代文学似乎有这样一个现象:任何文学种类只要吸引了大众,尤其是青年人的参与,都会掀起社会热潮。五四时期的新文学之所以能取代旧文学,依靠启蒙青年的推波助澜;左翼文学之所以能成为时代主潮,大众的参与不可小觑;现代诗歌的几度热潮,激情澎湃的年轻人功不可没;网络小说的繁荣,大规模的网民尤其是青年群体是创作和阅读的中坚力量。中国科幻文学其实没必要过多在意自身的阅读受众,正如上文所言,不必与主流文学争锋,如果能顺势而为在题材内容、艺术风格上贴近青年读者的阅读兴趣,也能突破当前面临的困境。

(三)后人类视域下的人文关怀

元宇宙让“后人类”再度成为学界讨论的焦点。在“后人类”看来,身体性存在与计算机仿真之间、人机关系结构与生物组织之间、机器人科技与人类目标之间,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或者绝对的界限。(13)随着“技术奇点”的到来,上述现象均可在元宇宙中得以实现。元宇宙所提供的去中心化的人类社会图景,与后人类主义殊途同归。为了探求普遍真理,科学家以一种超脱人类,或者去人类中心主义的姿态揭示宇宙“真相”,但极易陷入技术的乌托邦。上文提到刘慈欣对元宇宙的担忧,提出人们要以一种新的宇宙观思考人与宇宙的新型关系。有人认为刘慈欣是在为“后人类主义”背书,但实际上,包括刘慈欣在内的科幻作家并没有否定人类普遍的核心价值和基本伦理,而是提出要更多地关心人类与其他星球文明的共处,关心人类与科技的和谐发展。需要明确的是,“后人类”并非反人类,去人类中心主义也不是反人文主义,而是对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人文主义进行反思。因此,后人类想象并不是价值观判断,更多的是一种思维方式,“思考关于我们是谁,我们的政治体制应该是什么样子,我们与地球上其他生物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等一系列重大问题;我们的共同参照系的基本单元应该是什么,从而引进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14)

文学是人学,科幻文学应该具有科学理性和人文精神,科学与人性是可以完美统一的。科幻的魅力不仅在于对未来科技的想象,更在其人文关怀的理念。《弗兰肯斯坦》是世界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其中“科学怪人”的形象备受关注。小说中弗兰肯斯坦博士与怪物同归于尽也预示着人类与科学之间的战争会长期存在,二者之间的冲突最终将会是一个悲壮的结局。刘宇昆是一位美籍华裔科幻作家,他的《手中纸,心中爱》《人在旅途》书写了另一个时空下的亲子之爱和文化乡愁,传达出伦理断代和文化断裂的思考。其科幻短篇小说集《奇点遗民》写的是在虚拟数据控制一切的时代,人们的生活和情感变化。可以说,任何一部优秀的科幻文学,理性与情感都得到了和谐的统一。科幻作家首先应该是人类的思考者和代言人,书写炫目的科技畅想,更要抒写人情和人性。

(四)科幻文学的人民立场

元宇宙到底是资本的狂欢,还是网民的盛宴?元宇宙的爆火很大程度依靠资本的推动,但民众对元宇宙产生足够信心和兴趣是资本进入的前提。正如科幻文学,虽然经常以通俗小说的面目出现,但远未被社会大众接纳,只有特定读者群体阅读。相对其他文体类型,晚清科幻小说引领时代潮头,但当现实主义成为文坛主潮时,科幻文学则因其浪漫主义创作方法和乌托邦色彩而被逐渐边缘化。宋明炜在研究中国科幻文学的论著中,首先探讨的问题是“人民到底需不需要科幻”。这显然是一个毋庸置疑的话题,作者也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如果中国需要中国梦,人民同样需要科幻。”(15)文艺作品只有被大众接受并认可才能实现其价值,正所谓“人民的需要是文艺存在的根本价值所在”。(16)问题是,对于科幻文学来说,人民是谁?科幻文学是否被人民需要?科幻文学如何站在人民的立场?坚持科幻文学的人民立场,需要区分两个概念。其一,科幻并非玄幻或者奇幻文艺作品,虽然不少读者因为后者而开始喜欢科幻。科幻应该有着奇幻文学无法企及的科学性内容。其次,虽然科幻并非年轻群体的专利,但思想活跃的青年人乐于接受新鲜事物。尽管年轻的科幻爱好者并不能完全代表人民,但有“得年轻人得天下”的说法,而且随着年轻人的成长,其阅读兴趣会发生变化。坚持科幻文学的人民立场,让科幻回归大众,将奇异的想象与社会现实有机结合。

在元宇宙爆火的当下,科幻文学有着得天独厚的话题优势,尤其是后现代文化语境,多元化成为时代趋势,文化精英的主流话语权被削弱,科幻文学越来越受到业界和读者的关注。科幻文学和其他文学类型一样,有特定阅读群体。将科幻文学比作“伏兵”,认为科幻文学不被业界重视而鸣不平,其实大可不必。科幻文学虽属“边缘”,但并非要与“中心”抗争,而是互为补充。而且,崭露头角的科幻文学目前还没有足够实力与主流文学一较高下,毕竟现实主义文学在中国乃至世界都有着深厚渊源。对此,科幻文学首先不是委屈和抱怨,而是反思和自省。科幻文学因何成了“伏兵”?科幻文学虽然是较新的文学类型,在世界范围内分布广泛,在西方国家受到读者欢迎,但为何在中国被边缘化?

结    语

面对元宇宙热潮中资本的狂欢,技术的幻象,以及社交、娱乐行业的热捧与喧嚣,有人称之为宇宙和人类社会的重大变革,也有冷静与冷漠视之者,甚至有人称其为概念陷阱。对此,人文学者应该积极反思,元宇宙带给人文学科,尤其是科幻文学的,不是题材和内容,更多的是一种方法和启示。

【作者简介】田文兵,文学博士,華侨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杨丹丹)

注释:

(1)吴岩:《科幻文学论纲》,第307页,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21。

(2)鲁迅:《〈月界旅行〉辨言》,《鲁迅全集》第10卷,第163-16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飞氘:《序:韩松的“鬼魅中国”》,韩松:《宇宙墓碑》,第2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4)宋明炜:《中国科幻新浪潮:历史·诗学·文本》,第69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

(5)宋明炜:《中国科幻新浪潮:历史·诗学·文本》,第127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

(7)韩松:《后记》,《宇宙墓碑》,第375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8)〔英〕爱德华·詹姆斯、〔英〕法拉·门德尔松主编:《剑桥科幻文学史》,第396、391页,穆从军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9。

(9)李广益:《后人类时代晨曦中的思考》,《长江文艺评论》2017年第2期。

(10)〔美〕希利斯·米勒:《文学死了吗》,第36页,秦立彦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11)刘慈欣:《刘慈欣获克拉克奖致辞:没有太空航行的未来是暗淡的》,《科学大观园》2019年第2期。

(12)陈楸帆:《对“科幻现实主义”的再思考》,《名作欣赏》2013年第28期。

(13)〔美〕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第3-4页,刘宇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14)〔意大利〕罗西·布拉伊多蒂:《后人类》,第2页,宋根成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15)宋明炜:《中国科幻新浪潮:历史·诗学·文本》,第8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

(16)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第1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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