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青铜词条

2023-12-12朱斌峰

散文 2023年10期
关键词:青铜画家

朱斌峰

铜音

很多年前,去凤凰山铜矿学校寻友,遇一美术老师。他的单身宿舍里挂着一幅自绘的油画,画上一列绿色火车正在奔驰,右上角却粗暴地涂着黑色锯齿状的粗线条,显得触目惊心。他眯着眼睛问我:“你觉得这个锯齿是什么? ”我看了半晌,恍惚听见让大地颤动的呼啸声,便说:“那是火车声音的具象化吧?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同谋般的笑了。

在这座由矿山长大的小城里,铜矿和铁矿是常见的事物,就跟乡村的稻与麦一样。我一直觉得,这两种金属的声音是不同的:铁的声音坚硬、短促而尖利,不由分说地切割或阻挡着什么;而铜的声音柔软、绵长而辽阔,能把别的响声包容和覆盖。如果说铁之声是锐角的折线,能在夜晚把人惊醒,那铜之声就是圆形的涟漪,能把人带入梦乡——不同材质的东西,是有着不同动静的,就如人。

在小城博物馆里,有五件出土于双龙山麓的春秋甬钟,最大的一件钟体上铸有三十六个枚。这种枚,就是铜钟钲部形如刺猬般的乳钉,它们对称排列,不仅使甬钟的音响、音色更悦耳动听,而且以突出的立体装饰,为铜钟增添庄重华丽的气质。在青铜乐器中,编钟是中国传统礼乐文化中尊贵的乐器,是市井民间唢呐不能比拟的——汉代张衡《西京赋》中即记有“击钟鼎食,连骑相过”的盛大场面。如今,那些铜锈斑斑的甬钟静立在博物馆里的灯光下,似乎正以静默的方式让洪钟大吕之音穿过千年传来。青铜器,是大地上结出的另一种果实,是河流的凝固、石头的开花。它的声音,从坚硬到柔软,俯首泥土,匍匐大地,以河流的形式传向四方。

每一种声音都是不同的表达,每一种声响都有着不同的意味。古时的钟鼓楼就有报时、报警之功用。在古中国,一些城市都有着钟鼓楼的身影。宋代《营造法式》中就有“鼓钟双阙,城之定制”之说——“双阙”,即指钟、鼓二楼。关于彼时钟楼撞钟报时的场面,清代乾隆在《御制重建钟楼碑记》上有过形象描述:

当午夜严更,九衢启曙,景钟发声,与宫壶之刻漏,周庐之铃柝,疾徐相应。清宵气肃,轻飙远扬,都城内外十有余里,莫不耸听。

——一方水土似乎有了钟鼓楼才能平安,那么什么样材质的钟,能声传十里呢?

若把如瓮的铜钟置于地下,会听见什么?“听瓮”,在古代隧道攻城战中颇有奇效。清末曾国荃率湘军攻打天京时,城内太平军便于城墙下埋设听瓮,侦探城外湘军动静,以致湘军一时无法破城。

想起一所学校。多年前,那所小树林环绕的学校里,一口小铜钟挂在操场中的大树上。黄昏时分,鸦雀在夕晖里归巢了,头发霜白的老师敲起铜钟,当当当,孩子们在绕梁的钟声中如鸟飞散。后来,学校进入电铃时代,当一阵阵铃声像密集的蜂群飞出,孩子们受惊般而起,在操场上如潮水般涌出或退去,像是被急促的声音追逐。此时,是否会有人想起青铜的好嗓子?

铜纹

这是皖南山麓新建的民宿,外为玻璃构成的四壁,内有木质的家具和铁质的楼梯,在白墙黛瓦的徽派古民居里,就如突如其来的外乡人。每每夜晚,它一如琥珀般静静地吸纳着月光、星云和灯火。这是寂静的所在,可以让人逃离喧嚣,回到镜子里的自己。我刚走向它时,却被大门上的一张铜脸惊了一惊——形如怪兽的脸,神秘而狰狞——主人说那叫辅首。当铜门环从时光深处叩响时,古中国庭院深深的深宅大门上,就有这种怪兽衔环的铜器。它是由辅首和门环两部分构成,那兽面底座称为辅首,取“面颊”字义。传说辅首是龙的第九个儿子椒图,性好僻静,警觉凶猛,能严把门户,镇邪驱妖,守护安宁。

辅首上的纹饰来自中国青铜器的面影。小城自三千年前就开山取铜,曾出土过一众青铜器,其中就有商代早期的饕餮纹爵。“宗庙之祭,贵者献以爵。”青铜爵,在商代是标志身份的青铜礼器组合的核心器物,西周以后其地位才被鼎取而代之。这只饕餮纹爵,形如鸟雀,表面呈铜锈色,腹部纹饰饕餮——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一种凶恶贪食的野兽。其纹饰庄严神秘,仿佛黑暗深处有光穿透而来,而光的根部蹲伏着一头猛虎——李泽厚先生称之为“狞厉的美”。这是古老中国的表情,它与凝固云烟的铜锈绿、勒以纪事的铭文一起,构成了青铜绝世的容颜。

中国青铜纹样,来自于神奇的怪兽、凶猛的动物、葳蕤的植物,描摹自走兽、飞禽、花草、虫鱼——那些深刻、纤细而又曲折迂回的纹路里,凝聚着思想的星光、想象的云朵和信仰的香火。在青色的维度上,冶工们在熔炉前镌刻下神迹,又匍匐于神的脚下。贾浅浅在诗作《青铜》中说:

老迈的清晨,在饕餮纹里徘徊/这一年的谷雨,身穿垂坠的长袍/把手伸向祭祀时的烟火//铜的配方/在周朝加了白芷去腥/尘俗的梦被擦得闪闪发光……

与其说那青铜纹饰是大地的指纹,不如说是一张张令人仰望的脸。

在古中国,文字和图画,是对万物的命名,是人与神沟通的语言,有着神圣不朽的意义,是不能随意涂绘的。在神话叙事中,仓颉造字竟然惊动了天地,使“天雨粟,鬼夜哭”。那些象形的文与图,如雨水,如灯火,如米粟,在松香桑烟中颂词纷纷,坚如金石,亮如星辰——青铜的铭文和纹饰,就有着这种意味。皖南村落有一民俗傩戏,就是在特定时节,乡野村人戴上傩面具由人变成神,驱魔辟邪,护佑一方。于是,我心怀敬畏地写了篇小说,中有当代画家央请老铜匠将他的画作刻于铜器上的一段:

爷爷抬起头,眼神咬着画家:哦,这都是你画的?

画家点着头,长发又遮住半张脸。

你想刻在鼎上的作品,就是这些脸儿?

是!是!不用刻在鼎上了,把它们做成铜面具就行。

爷爷霍地挺直身子:俺不干!俺不能这么做!

画家扬起长发,脸一下子变大了:为什么? 您老说过铜鼎是神圣器物,不能乱刻乱画,那就算啦。可铜面具,又为什么不能做呢?

爷爷一字一顿:人是凡人,可只要戴上铜面具,就是神是魔!

画家愣住了,把头转向秃顶老头:那个馆长……铜面具有这种说法吗?

秃顶老头挺挺胸,变得神气起来:是的,据我考证,我们这一带有傩舞,只要人戴上铜面具,就能扮演神的角色,驱邪逐魔,保一方平安。我是青铜文化专家,不会乱说的。

画家喃喃:不就是个铜面具吗?有那么神神怪怪吗?

爷爷昂起头:你莫要小瞧铜匠,古书上说,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

圣人之作,象天法地也好,规天矩地也好,是工匠心中自有尺度,才会藏礼于器——青铜器以块范铸型,再经敲打、雕琢、锻磨,将火焰藏于内心,呈现出细密的纹理和青蓝的色泽,在流水与西风中以光亮抵达深远——这便是青铜的容颜。

在戏润流年的乡间,一方灯火戏台,锣鼓喧天处,生旦净末丑粉墨登台,上演着花好月圆的人生。一张张脸谱让朴素的乡间五彩斑斓起来:“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黄脸的典韦,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叫喳喳……”而大戏散场,锣鼓歇,戏台空,灯火阑珊处,一轮月亮从静夜深处升起——那是不是一张夜空中飘浮的青铜的脸?

铜形

在他乡的风景区,远远看见一座青铜武士的雕塑。既没有大刀阔斧、夸张变形的抽象,也没有精雕细琢、惟妙惟肖的写实,眉眼衣饰如常人,不知出自哪位现实主义艺术家之手。游客摆出姿势与它合影时,它却出人意料地伸出手拍了拍游客的肩。那从梦幻伸向真实的手,吓得游客一惊——不是雕塑活了,而是有人涂满油泥、一动不动装扮成的。

中国青铜器少有人体,多为器物。器物形制或为规则几何形,如司母戊大方鼎为长方形,上有两只鼎耳,下有四只圆足,古朴厚重,雄伟庄严,似有凛然气势,并与传统中国“天圆地方”的气息相通;或以大象、犀牛、鸮鸟、羊、虎等动物为造型,如商代象尊,象鼻高高卷起,鼻尖处饰有精致卧虎,腹部中空,可将酒从背部开口注入,从象鼻处倒出。据说此种形制有着礼敬天地、和成万物的中国气质。它们不拒蒙尘,但拒绝赝品,在流水般的岁月深处显得静默而孤单。

当然,以人体为形的青铜器也是有的,如沉睡数千年的三星堆纵目铜人面、西汉吏人青铜灯等,但只是少许。也许在古中国,人立于天地间是谦卑的,难以桀骜不驯、怒目金刚的面目出现。人们把身段放到很低,这样才能天地和顺、一派清明。曾写过《神国三星堆》的诗人陈修元说:“神性之根,青铜树叶茂密,人在她的荫蔽下,生生不息。”——也许,人只有弓下腰,就如稻麦般俯身大地,才能得到神的庇护。陈修元在《青铜大立人》中写道:田畴山川,日月星光/我在,诸神在,万姓子民在/生与死,白昼和夜晚交替/风穿过手心,马牧河穿过巫王的领地/有一年的秋天,后人供奉我于神殿/那时,锣鼓震响,万人争睹/我仍是现在的模样——/身高1.72 米,连底座,重180 多公斤/头戴花冠,衣饰龙纹、虫纹、目纹/只是那时,我仍然双唇紧闭/听不见人群中的窃窃私语

——无论铜器还是铜人,其中都安放着早已沉睡的灵魂,他们在千年时光中怀想、深潜或无声地歌唱。

有腿才能站起来,人如此,器物也如此。在小城博物馆里,有一件春秋时期的兽面纹鼎,出土于顺安之镇、钟鸣之地。鼎方唇鼓腹,双立耳,三蹄足,足膝部有两道箍形圈饰,形体大气凝重——似从山川草木而来,规整中带着奔放的雄气。在民以食为天的古中国,鼎作为烹饪之器,是所有青铜器中至高无上的器物,故有“一言九鼎”“问鼎中原”之说。一般来说,鼎有三足的圆鼎和四足的方鼎两类,从尖足、柱足、圈足到款足、扁足、蹄足,足形不一,但正是有了这些脚,青铜才得以鼎立而起,鼎盛春秋。而每一足,都有对称的线条和力量,每一鼎都有贮存的食物和隐喻——也许,它们的前世,真的是与神毗邻而居的。

在一篇以青铜鼎被盗为题的小说中,我写了画家、青铜艺术馆馆长、游客等数位盗鼎嫌疑人,而真相扑朔迷离:

忽然,小男孩低声喊:瞧,那个画家!他要逃走了。

我闻声望去,看见画家拎着大大的行李箱从酒店里走了出来。他扬扬长发,露出半张脸,抬头环视起夜晚的北斗岛,然后向慢慢靠近的出租车招起手。小男孩说得没错,他要逃了,没说“夜晚才刚刚开始”就要逃了。他的行李箱看上去很重,拎着很吃力。他钻进出租车的身影,让我想起了猫。出租车悄无声息地驶离,驶向叮当作响的铜铃桥,驶向对岸的银城,或许,还会驶向更远的地方。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铜鼎跳着腿脚,跟着画家走了。

——是的,青铜鼎在我的梦里自己走丢了,有腿,就会自己行走。

小城有数家铜雕铜艺厂,制作的铜工艺品多为吉祥之物,如“马到成功”之马、“招财进宝”之猪、“万象太平”之象、“松鹤同春”之鹤、“一飞冲天”之鹰,甚至还有寓指财富的老鼠。这些铜动物被赋予了美好的寄寓,既传流着古代青铜的遗风,也映射着世俗烟火的期盼。那些厂也铸大型人物雕像,皆为过往的历史人物,只为表示缅怀、景仰之意——有谁会用铜为活着的人造像吗?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真正能让人站起来的,也许不是脚,而是铜。

猜你喜欢

青铜画家
生僻字里识青铜
青铜之光
优秀小画家
崛起·一场青铜资源掠夺战
奇怪的小画家
酷炫小画家
青铜记忆
探索青铜爵的秘密“柱”
苦难,使我们更坚强——读《青铜葵花》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