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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下生灵

2023-12-12王继颖

散文 2023年10期
关键词:车底母猫棉絮

王继颖

南窗下,南北两排四十二个砖铺的车位,由西到东被车行路围在中间。两排车位夹着的窄长绿地上挺立一溜儿树木,法桐和松树参差错落。我的白车尾部朝南,停在北面一排居中位置。

我的车尾后面,缀着枯叶的法桐下,泥土间鼓着一个圆乎乎的东西,仿佛谁丢掉的一团染了黄渍的旧棉絮——是一只静卧的母猫,浑身毛色大部分是污浊的白,头顶和背部点缀着几块尘垢似的黄斑。这只猫不知被谁家遗弃,也不知在小区里流浪了多久。

时间回到霜降时节。正值新冠疫期,我居家办公,休息时向客厅窗外望。邻居们也多宅家避疫,各色各样的汽车几乎泊满车位。车辆间,几只毛色不同的流浪猫先后晃入我眼底。我在自家车尾的投喂从此开始。投喂第二天,“旧棉絮”就成了忠实的候食者。黄昏的风雨中,我打着伞,带了一瓶温水、两只煮鸡腿去车位。它已在我车底下瑟缩着等待。瘦头小脸,眼睛红肿,靠近鼻子的两个眼角缀着黑色眼屎。鼓鼓囊囊的大肚子和头脸很不相称,显示出它是即将产崽的母猫。它与别的流浪猫不同,眼神和我的目光相对时,不躲不闪,娴静温柔,似乎洞晓我发自心底的怜惜。它细嚼慢咽地把鸡腿啃完,又伸出舌头一卷一卷地舔水。我蹲在车尾旁,盯着它快要贴地的圆肚皮,隐隐地担忧。

风雨后,它失踪了。

“流浪猫临近初冬产下的崽,能活下来吗? ”我发微信问宠物诊所的医生,得到的回复是:“难。”

立冬午后的阳光下,我又站在窗内望向车位。我车尾后的法桐下,仿佛鼓着一团染了黄渍的旧棉絮。我带了热水和猫粮下楼。法桐树下的“旧棉絮”正是母猫,近半月不见,头更瘦脸更小,眼睛红肿得更厉害,眼屎也比失踪前更多。它双目无神,松松软软的肚皮摊在泥土上,虚弱得仿佛树上即将掉落的叶子。小猫崽呢?我忧伤地想着,在车尾下面的塑料瓶中注满热水,塑料托和纸盘中的猫粮也比往日倒得多。我期待它起身享用,补养身体。它却一动不动,闭上了眼睛。

“失去幼崽的母猫,冬天能活下来吗?”我再次给宠物医生发微信。医生说可以找个泡沫箱子,里面放点棉絮助它过冬。我轻轻走近母猫,快蹲到它身边时,它睁开眼睛,艰难地站起,后退几步。我停住脚步,它再次瘫卧在泥土上。

两只年轻体健的猫,已经从不知哪辆车底下冒出来,钻到我车尾下舔食猫粮,阳光中弥漫着咔嚓咔嚓的轻微咀嚼声响。就在这静谧的声响中,一辆披着帆布衣的车底下,闪出两个毛茸茸的袖珍影子,拳头大小,一黄一赭,蹒跚而行。小家伙用微弱的声音“喵喵”应答。是母猫的孩子!母猫在哪里生下它们的呢?不知一胎生了几个,好在它们俩还活着。暗淡冰冷的车底,仿佛瞬间洒满阳光,我的心也亮堂起来。再看那只母猫,已经蹲在我车尾下,慢慢进食了。

随后几天,母猫常常在阳光下,在我的车尾部,静卧或蹲伏成一团旧棉絮,沐浴阳光或饮水进食。有时“旧棉絮”团在有帆布衣的车底,两只小奶猫团在“旧棉絮”怀抱里,车底便闪烁出了家的明亮和温馨。母猫红肿且缀着眼屎的双眸,温柔委婉,可敬可亲。

立冬一周后的下午,我在卧室窗内望向车位,“旧棉絮”又在树下,一位年轻女子站在掀开帆布衣的车旁。我拉开窗子喊:“车下有两只小猫,请留意一下。”女子向我诉苦,车子打不着火了,刚才打开发动机盖,小猫蜷缩在发动机上,赶都赶不走。我带了食物和热水下楼,向女子诉说母猫和猫崽的可怜。她听完,举着手机拨打电话让人来拖车去修。此时已不见小猫崽的影子,“旧棉絮”一动不动团在近旁的树下,红肿的眼里注满冰凉。

有帆布衣的车被拖走了。“旧棉絮”仍时常团在阳光中或我的车尾下,安静地晒太阳、吃东西。在流连于车尾下的流浪猫中,它仍是最忠实的候食者。它吃得最慢、最久,饮食量最大,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小区楼宇间,还有一处绿地是流浪猫的“据点”,有爱猫人士常在丛生的连翘枯枝下,将饮食投放于塑料罐、盘中。朝阳的木质猫屋用白地蓝花的棉被子围得严严实实,只留了个进出的小门。小门内也铺了棉花垫子,里面常挤着三四只猫。冬至到来前的一个早晨,一只我投喂过的橘黄猫身子直挺挺地被冻僵在猫屋外,那样子实在可怜。有朋友说,猫地盘观念强烈,会拒绝不相熟的猫。

冬至上午九点后,我又带了食物和热水轻悄悄地走到自家车后。清早天刚亮时,我已经放过一次热水和猫粮。“旧棉絮”伏在车尾,松弛而团圆的身后,晃动着两个小家伙,一黄一赭,好像两只能套住拳头的毛手套,胖乎乎,活泼泼。小猫崽还活着!失踪一个多月,它们被母猫藏到哪里了?我曾经在车身下放过一个纸袋子,袋子里放了柔软的棉毛巾,观察几天也没见猫挤进去的迹象,只好又收起。天寒地冻,母猫带着孩子在哪里安身呢? 猫“据点”不是它们的地盘。我看着一楼小院外的矮冬青丛,一时寻不到答案。

再次出现的小猫崽,和妈妈一样学会了沉默,大概是为了躲避善意不足的大人和顽皮孩子。发现我在车后,母猫安然不动,小猫立即藏身到车底的什么部件里。我把水和食物倒下,静悄悄地走开。走远些再悄无声息走回去偷看,小猫崽又埋头于母猫身边,有滋有味舔食了。冬至中午我没休息,在客厅窗前站了很久。我的车尾后,“旧棉絮”团在粗壮的法桐下晒太阳,两只“毛手套”绕着旁边的矮松跑来跳去,有时还笨拙地试着向树干上爬。

这个冬至的阳光格外温暖。朋友圈里,不少亲友在发“冬至阳生春又来”的句子。这句诗出自杜甫的《小至》,意思是冬至一到,阳气初动,春天也就快来了。

元旦是腊月初十,二九第二天。夜晚,天空一枚渐盈凸月,映着一辆辆汽车。我瑟缩在车尾后,蹲下身子倒猫粮和热水。等绕着几十辆车轻手轻脚地转完一圈回到自家车位旁,听到我车尾传出的轻微舔食声,我恍然觉得,在自家车尾的后备厢里,春天已提前到来。后备厢内几十斤冰凉的猫粮,一袋袋被我取出,拎到楼上暖热,再一次次拎下来。

过了元旦,毛手套般的小黄猫再没出现在车尾下。没挨到最冷的三九天,一朵生命的小花就凋谢了。我能保证流浪猫们饮食无忧,却不能给它们避风雪挡寒凉的家。一只公猫,已在我家被宠溺了将近三年。那是远方的女儿心心念念惦记与关切的宠儿。自从这只猫进家,被过敏性鼻炎折磨,就成了我居家生活的常态。尽管女儿心疼我,三番五次要把猫带走,可做母亲的不忍女儿工作和生活受到丝毫影响,于是小心呵护着家中宠猫,决心伴它安享完整而幸福的天年。

春节前后,热闹的节日氛围里,家中猫被鞭炮声吓得东躲西藏,对人的依赖更甚。女儿休假在家,各种零食玩具随着快递电话纷至沓来,爱猫受宠倍增。作为主妇,我照顾着家中老小,应付着年俗礼节,忙碌加倍,仍不忍怠慢车下候食的猫,且比平日添了营养,香肠、牛肉切成丁,家猫享用的饮食也分享出去。我下楼喂猫,女儿在客厅俯瞰。我的身影还未从楼东头闪现,两只猫就从一楼小院挤出矮冬青丛稀疏的缝隙,率先朝我的车位奔去。隆隆的炮声八方袭击,一大一小两只猫,先我片刻候在车尾,小心翼翼却又从从容容,仿佛蹲伏在安全的家中。

正月十四是立春。胖嘟嘟的“毛手套”已变成圆鼓鼓的“毛绒帽”。随着我一次次注目,小猫崽的身形渐渐膨胀,已比我初见它时大了几倍。它的模样已格外清晰:胸腹和背部、尾部赭石的底色,衬托着一圈圈黑色条纹,头脸和颈部、腿部的毛是白色,湿润的小鼻子。小猫崽亮晶晶的圆眼,一会儿盯着水和食物,一会儿被鸟叫声牵引转向头顶的树枝。吃喝之间,它会突然跑向绿地,找一块松软的泥土迅速刨坑方便,或者跳向近旁的树干,爬树的高度,已由最初的一拳,升到一尺、半米处。而母猫注目的眼神,常能把它牵引回车尾下面。母猫的行动,在一丝一毫地加快,红肿的眼睛里也荡漾出春暖。寒凉时产崽受损的身体,大概即将很快复原。

我忽然想起我的姥姥。猫与人,今天和昨天,舐犊深情交融重叠。寒冬腊月,姥姥产下双胞胎,两个男孩。天寒家贫,先生下的没能保住,后出生的舅舅被邻院太姥姥贴身暖在旧棉衣内。伤心的姥姥没有奶水。我一个当家的伯母刚生下儿子,奶水充足,冒着寒风大雪在自家和姥姥家跑来跑去,两边奶着两个孩子。舅舅长大成人,孝敬奶娘般的伯母多年。阴历年末,老伯母染上新冠,没能挨到立春,走时的棺材,也是舅舅买的。

车尾的“旧棉絮”,眼神温柔得就像姥姥、伯母,以及人世间的许多母亲。孩子小小的生命迎来三春时,母亲们的眼光也会冰融雪化,温暖如煦煦阳光。涌动活跃在暖春里的生命,少不得我们人类,少不得花草树木,也少不得飞鸟爬虫和鸡鸭猫狗——这些活在各个角落里的弱小生灵。

雨水、惊蛰……节气一一走过。近五个月大的小猫,不再是“棉手套”,不再是“毛绒帽”,四肢长高了,身体舒展开来,年轻俊美,宛如漂亮的小棉袄。吃饱喝足的俊猫蹲坐在树下,仰着脖颈,听枝头飞落的鸟鸣。忽然,俊猫发现我即将走到它身边,机灵地跳起,箭一般奔向画面之外——这是我给它拍的最后一段视频。

春分来临,我已有十天没见俊猫的影子。它是活泼好奇的孩子,或许去小区旁边的村子旅行去了,说不定哪天就会回来,就像我车下突然多出的某只猫一样。我这样想了几天,终于忍不住去问负责车位保洁的老师傅。

“被车撞死了。”疫情结束已两个多月,车位上的车来去如同以往。我呵护几个月的小可爱,和之前失踪的猫一样,在保洁师傅口中有了下落。

在车下出现,又在车下消失,是它们共同的命运。

月光下,我端着食物和水,试图给几只猫找个安全些的所在,可楼前楼后走了一圈,还是无奈地回到了车位上。

清明将至,失去孩子的“旧棉絮”还在。它仍时常团在阳光中或我的车尾下,头圆了,脸胖了,眼睛不再红肿,眼屎也少见了。它安静地晒太阳,吃东西,行动迟缓,又拖起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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