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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事二段

2023-12-12虽然

散文 2023年10期
关键词:醉鬼酒场酒桌

虽然

磨刀

新买的菜刀又很钝,切肉得锯,或剁。我一直纳闷新买的刀怎么这么钝,每一把都钝,从自己过起日子,就没用过锋利的刀。

他替我解决了这个问题。他百年不遇地过来,看看我会过日子不。在这之前,我和他已半年不说话了。

起因还是酒。我坐完月子回娘家,他和酒友喝酒,喝高之后找暖和地,把酒桌抬到了我和孩子躺卧的东屋。这屋里安了个新铁炉子,新接的铁皮管子,火把管子烧得通红,嗞嗞地冒热气。他们把酒桌抬过来,乐哈哈接着喝。

疤振明边喝边瞅我脸色,终于按捺不住,对他说:“你家二闺女这脸子难看得……”说完吧嗒着嘴抽烟,偶尔扫我一眼。他已带醉意,醉眼蒙眬中朝我一看,我正怒视。这让他很没面子,为挽回面子,他大声质问我为什么耷拉脸子,不愿在娘家就滚,滚回婆家。于是大吵起来。疤振明见势不好,一转磨不见了影,也难为这么个麻脸大胖子消失得这么快。另几个酒友略劝一劝,也先后撤了。没了外人,我们吵得更是无所顾忌,说了许多绝情的话,整个胡同都被惊动,谁也劝不下。还是他的酒慢慢醒了,意识到哪里不对,才消停下来。我煎熬了一夜,一大早就抱起孩子踩着半尺厚的雪回了婆家。

小姑第一个来说和,劝着劝着,想起自己也曾被轰,倍感伤情,于是相对垂涕。随后是妹妹,她没见吵架过程,凭着对他的熟知也能大体还原,陪着我愤怒不已。然后是我妈,她已把家里的存酒都掏出来倒在雪上,她在院里咕咚咕咚地倒酒,他仰在炕上一声不吭。我妈说他这回肯定戒酒,他说了。我压根不信,谁都不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让他戒酒,等于让日头从西边出来。

没想到憋了半年,他竟然登门了,没事人一样,进门先是欢欢喜喜看孩子,凑近了细细端详,说长得不丑。又钻入厨房,亲自操刀,要好好弄几个菜。他切了一下,把刀竖起一打量,骂起来:“你他妈这刀没开刃呀?你就用这刀切菜呀?”我一直冷着脸看他忙,听说没开刃,才知道新刀还要开刃。他放下刀,问有磨刀石没有。听说没有,他放下刀开门出去,片刻拎着块磨刀石回来,也不知从哪里找的。他和谁都自来熟,有时熟到不讲理。去集上买花盆,先套近乎,然后挑盆,不管卖主要多少,他就认定十块钱两个,扔下十块抱盆就走。这块磨刀石不知在谁家院里,他拿上,就回来了。

他一脚踏在水池边上,哈腰磨刀,磨了这面磨那面,时时往石上淋层水。菜刀宛如新生,刃闪寒光。他竖起刀,用拇指小心地顺刃从上往下捋一遍,又弹弹刀背。“好刀!”他扭头看着我,一乐,“这刀不赖!”

他切了一盆子芹菜,每段芹菜都是完美的菱形;又切一小盆咸菜,每一根咸菜丝都细如虎须。谁进厨房他轰谁,霸着厨房尽情展示好刀工。忙罢,他心满意足放下刀,料到这番举动已化解了我与他之间恩怨的壁垒,骂了一句:“妈的,跑这大老远,来给你当牛做马。”

磨刀石他让我留着,甭管从哪儿找来,入这门就成咱的了,入咱手的东西,能轻易撒手吗?“留着,管它谁的呢,我拿的时候又没人见。哪天我还得过来给你磨刀。”

隔天我回娘家,半年不回,乍一进门无限感慨。他正大马金刀坐院里等我,面沉如水。我正纳闷,他开口了:“你怎么能记仇?我不去,你就不回娘家了?当爹的轰轰你还成仇人了?越轰越不走,这才是亲。一轰就走,就不来,就记仇,这叫什么? 白眼狼!念了这么多年书,念到哪儿去了?这么个理还不明白?还非得我登门讨好你?你就是个奸臣!”

我怔在当地,突然明白他为什么登门磨刀了。磨刀石的来处我也怀疑,我怀疑他是从家里带去的,并且,无论我的菜刀钝与不钝,他都会大磨一通。

酒场

他才下岗时,觉得自己也曾经是正式职工,这回下了岗,人倒架子不能倒,酒场该摆还得摆,不能让人笑话落架凤凰不如鸡。从前他混得好的时候,给我妈买了个缝纫机,厂长帮着运货,书记前来组装,那是何等威风。可惜厂长书记都已退休,好汉不能净提当年勇,罢了,还是喝酒,一醉解千愁。

起先,他还能在村里邀到体面人物,时间一长,出名的酒鬼们也闻着味来了,来了自动入席,搬个杌子插进去,就算入场了。渐渐地就只余了几个酒鬼,一伙人又是叫拳又是行令,掀得屋顶子朝上飘。我妈躲在厨房喃喃咒骂这帮闲汉,但她只敢背地里抱怨,听到那屋传来高喊,又赶紧提着壶去添水,添水回来接着骂。

家里存了许多酒,有别人给的,有买的,还有赊的。他自夸不小气,有酒大伙喝,绝不缩在屋里吃独食。每回摆场子,他都说,大伙喝上三斤就够了啊,花要半开酒要半醉嘛。但喝着喝着就超了量,三斤一会儿就完,他意犹未尽地冲厨房喊:“再拿一瓶!”我妈装听不见,但他一声一声地叫,只好过去说:“哪还有酒? 早喝完了!”他勃然大怒,乘着酒劲窜入放酒的地方,拿出一瓶,直杵到我妈鼻子下:“这是什么?什么东西呀!”拧着脖子骂骂咧咧朝酒桌走,一进屋就换了脸色换了腔调,兴高采烈地晃着瓶子:“酒,大大地有!管够!”

酒场之后必有战争,醉鬼和醉鬼之间,醉鬼与家人之间,纷纷扰扰,绵绵不绝。别人家怎么打架我无暇去看,但要是尾随一个醉鬼回家,肯定有好戏看。自家也够热闹了,醉了的见佛杀佛见祖灭祖,我妈哀哀而哭。我眼巴巴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哪个也惹不起,既不敢催饭,又不敢出门,提心吊胆地在家里转来转去,试着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讨大人欢心。我把空瓶子拣出去,放在西墙根,那里已有小山似的一堆,全是他们喝出来的。

他酒后必得难受两天,又是吐又是嗳气,蔫蔫地趴在炕头喊头疼。然而没过几天酒瘾又犯,依然摆场子招人来喝。一年下来,只有国庆、明考和疤振明三个随叫随到。二十年过去,如今只有疤振明还活着。

国庆平时不说话,他结巴,几杯酒下肚话多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不让说就生气。他急切地眨巴眼,眨巴半天才说清一句,他说话的工夫别人早又好几杯下肚了。他酒量不大,很快就醉,醉了就要睡,于是把他放到炕上,由他去睡,别人接着喝。国庆自知酒后毛病不好,好尿炕,觉出醉来挣扎着也要回家。其实往回走也未必能走回家,有回他钻入一个草堆脱衣就睡,睡到天明冻醒了,哆里哆嗦抱着膀子回了家。他妻子问:“衣裳呢? ”他说个大致方位,妻子去把扔在草堆旁的衣裳拿回来。他最后死于醉酒,那天连喝三场,第三场正喝,突然出溜到桌子下,送到家就断了气。

明考打媳妇全村出名,不醉也打,醉了更要打。现在他醉在我家,摸不着媳妇打,就闯进我家小菜园,十分卖力地拔辣椒,把长势正好的辣椒全拔了。拔完若无其事回屋接着划拳,谁也不知道他出去一趟来了这么个壮举。辣椒是我父亲的命,他吃菜必放辣椒,无辣不欢,此刻他做梦也想不到,一畦辣椒已丧在明考之手。

疤振明是个老光棍,幼时出天花落了一脸麻子,兜齿。此人品质不佳,醉后就挑拨是非,把攒在心里的闲言碎语尽数释放,恨不得让全村人捉对厮杀。现在他把嘴伸到我父亲耳朵旁说起我妈的坏话:“我说,怎么每回来都看着弟妹不喜欢?哭丧着脸,想是不愿意让我们来。”父亲摆摆手:“不会,她不是那样的人。”疤振明撇嘴摇头,接着拱火:“想不到你让个娘儿们捏在手心。女的嘛,三天不打,她上房揭瓦……”我端着一盘菜进来往桌上放,听在耳内,回厨房学舌。我妈怒冲冲地说:“等你爹醒过来,我得把这个老不正经好好给他讲讲。看他净招什么人来!一蟹不如一蟹,一个赛一个的坏……”她越说越气,扔下手里活儿:“这干着有什么劲?伺候这么几个坏蛋!不他妈干了!”串门子去了,并且故意去很远的人家串,刻意让父亲找不着她。出门后她看到小菜园狼藉一片,暗骂一声:“活该!”扬长而去。

没人照应酒场,几个醉鬼叫唤一通,只好散了。明考笑嘻嘻地走了,回家之后揪住媳妇就打,他儿子忍无可忍,抄起半截砖照他脸上一拍,拍了个满脸花。他后来得了牙龈癌,烂得双腮透出窟窿,饱受折磨而死。疤振明没能挑起一场战争,心里十分不甘,出我家后朝外走,走到一户寡妇家,邪劲上来,叫开门要喝水,然后就揣人家的奶。寡妇的三个儿子满村子搜他,赔偿不要,就要揍死他,吓得他躲到外村去了。国庆醉在我家炕上尿了一泡。

他在家里转来转去,找不到可以吵架的人,出门一看,看到了他的辣椒,大怒。回来想让国庆跟着去找明考算账,一摸炕上湿了一大摊,气急败坏,跳入马棚把马牵出。他套上马,可能是想把国庆送回去,但套好之后就忘了,赶着空车出了门。

他被送了回来,是躺在车上回来的,门牙少了两个,脸上几块摔伤,洇着血。我们把他放到炕上,和国庆并放一起,睡去吧。国庆半夜醒来,羞惭而去。他第二天上午才醒,觉得嘴里不对劲,一摸,门牙少了,大吃一惊。没人理他,他趴在炕上竭力回想,又气又愧,懊恼悔恨,羞于出门。

养了两天爬起来,去集上补了门牙。他回来,见我妈正拆那条尿过的褥子,沉着脸钻进西屋,掏出几瓶酒,拎到院里咣咣咣地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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