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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道

2023-12-12项丽敏

散文 2023年10期
关键词:樱花树枝丫花苞

项丽敏

樱花道是一条乡村公路,一侧是河流,另一侧是稻田。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樱花树下,就能看见黄山的望仙峰和光明顶。

樱花道的樱花树是六年前栽种的,种下树的头一年我去看过,有几树正值花期,是染井吉野樱。

我有樱花情结。很难说清这情结的来处,像候鸟从异域衔来的种子,随意一丟,就落进心里。而我心里刚好又有这颗种子生长的环境。慢慢地,种子变成树,到了春天,这棵树就萌发出毛茸茸的叶芽,那是一种生而复灭、灭而复生的,如同对于久远故乡的想念与渴望。

早些年,为了安顿这种想念与渴望,我会找出川端康成的《古都》、谷崎润一郎的《细雪》、德富芦花的《自然与人生》,翻到与樱花有关的片段,把自己放进去,和书里的主人公一起站在樱花树下,在极致的绚烂与寂静里,吮吸惆怅又满足的春之气息。

有了互联网之后,樱花情结的安顿就有了新的途径——看电影。这是我个人的仪式。樱花盛开的时节,在网上搜出与之相关的电影,韩国的《春逝》、日本的《小森林》与《海街日记》,反反复复地看。有一部电影——忘记了名字,也忘记了具体情节,只记得其中被我看了多遍的场景:女主人公穿着颜色与樱花相称的和服,提着便当盒,坐在一棵很有些年头的樱花树下。那棵樱花树,就像从春天分离出来的另一个春天,在世界之内,也在世界之外,盛大又隆重,孤独又繁华。

起先,女主人公和同伴们一起来赏樱,后来同伴们陆续出嫁生子,来赏樱的就只有她了。年复一年,女主人公在樱花盛开的日子赴约般到来,安静地赏花,享受春肴,也暗自等待命运的邂逅。

电影的结局如何?女主人公是否如愿?这些都不记得了。即使没有如愿也无妨。她年复一年盛装到来,就已经邂逅了独属于她的风景,也就不曾辜负生命的美与奇迹。

居所附近有了一条樱花道,按说可以年年去看樱花了。然而后来的几个春天并没有去。这几年是有些动荡的,总有意料不到的事发生,持续的疫情与父母老病的身体,囚笼一样把人与大自然分开。有几个春天是在医院度过的,站在病房窗口,想起那条樱花道,心就暗下去,焦虑以蛇的形态缠过来,堵在胸口。于是深呼吸,把浊气缓缓吐出,安慰自己:不着急,春天去了还会来,樱花道这么近,总有机会去看,过个几年,等它们长得高大一些去看更好。人要看幼,树要看老,人的幼年和树的老年,都通神。

细究起来,樱花情结还来自于童年——一个孩童的眼睛对自然之美的初次发现。

皖南春天最早的讯息就是山樱播报的。山樱是本土的野生植物,二月里,春节燃放的鞭炮碎屑还未扫尽,群山喑哑,尚未从冬寒中苏醒,山樱的细枝条上就鼓出密匝的花苞,只须几个晴天,就浮出一树树的粉红粉白。

山樱的名字是父亲告诉我的。父亲扛着锄头,提着装土豆种的篮子,去村口菜地。我只有六岁,小尾巴一样跟在父亲身后。父亲走得快极了,我得追着跑着才能跟上。跑到小路转弯处,看见一棵缀满花朵的树从山坡斜逸而出,像要俯下身子与路人打招呼。

刚跑到树下,就被一块石头绊倒。父亲听到我的“哎呀”,扭过头:“别跟着我,快起来回家去。”

我趴在地上,如果父亲不在场,我早就爬起来了,摔跤对我不算什么,一天怎么也得摔个几回,手掌和膝盖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父亲见我不动,放下肩扛手提的东西,走过来:“摔到哪里了? 让你别跑你偏要跑。”见父亲走到跟前,我才翻过身,仍然躺在地上,眼睛看着头顶的花树,一阵风吹过,花瓣蝴蝶一样轻飘飘离开枝头,在空中跳着旋转舞。

“爸,这是什么花? ”

“山樱花,山樱树开的花。”父亲抬头看了一眼,“快起来回家,我要去种地了。”

父亲一把将我拎起,还没等反应过来,我就到了父亲背上。

“我要山樱花,给我折一枝吧。”

父亲大概是生气了,也没理会我,咚咚咚就往家里走。

隔天傍晚的时候,父亲从外面回家:“看看,这是什么?”父亲故意把花枝在我眼前晃了一下。

我当然认得,只是父亲手里的山樱花和昨天的不一样,还是花苞,颜色是更深的粉红。父亲找出一个玻璃瓶,装满水,将花枝插进去。过了一夜,花苞全部打开,香气涌出,蜜蜂也被引到家里来了。

认得山樱花后,才发现满山满谷到处都能见到。长在阳面的山樱花开得早,等它们快要落时,长在阴面的山樱花又开了。这样开开落落,一直到三月,山樱花的香气方才消散,转而登场的是桃红李白。

童年所见的山樱花在我身体里播下了美的种子。在成年之后,这种子长成的树又经过了异域之美的嫁接——我所阅读的书籍和看过的影视作品,变成树上新的枝条。这棵经过嫁接的花树,坚固生长在我的身体里,甚至影响了我对生命的观感。

这世间,一切美而短暂的事物都具有樱花的属性。而樱花看似脆弱,却有着向死而生的意志,冬天孕育花苞,霜雪未尽时绽放花朵,开时无保留,落时不留恋,短暂的花期里,始终都没有枯萎衰败的样子。

三月,择了个天晴的日子,推出单车,往樱花道方向骑过去。

快到樱花道时见到两树红叶李花,开得甚是热闹。另有一树桃花,花苞鼓胀,仿佛只须一阵暖风就能将它们吹开。再往前骑,看见樱花树了,整齐排列在道路两边,像即将进入高中部的学生,褪去了童稚之气,又有着尚未脱尽的青涩。

大概是剪过枝的缘故,和六年前比起来,樱花树并未长高多少,却也不觉得失望,倒是庆幸得很,庆幸这些樱花树还在这儿,还活着。生长得缓慢一些没关系,只要活着就好。活着,总有一天会长成大树的。

樱花树上没有花,枝丫冷清清,只有刚萌出的芽苞,看样子离开花还得有一段日子。

染井吉野樱的花期比山樱迟,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迟这么久。染井吉野樱是日本品种,和本地的山樱不是一回事。即使是同一品种的植物,生长在温度不同的地域,花期也是有差别的。

推着单车往前走,看见几棵樱花树,像被火焰燎烤过,枝丫暗黑,毫无入春的迹象。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每场灾难都有未能幸免者——这几棵暗黑的樱花树,就是去夏干旱留下的印记。

皖南本是多雨之地,入夏后更是暴雨连连,然而去年夏天,雨水的声响像被一只手抽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知了的嘶鸣,后来连知了声也消失。没有尽头的炎热伸出长长的火舌,河流见底,湖泊变成奄奄一息的滩涂。高温无雨的天气持续了两个月,路边绿化带的树木提前落叶,有些干脆枯去一半的枝丫,这是绝境中的自救,用删减保全性命。

见到枯死的樱花树之前,我似乎已经忘了去夏的干旱,忘记火舌舔在皮肤上的灼痛和一夜夜的燥热失眠。

这个三月去了多少次樱花道?七次?八次? 或许更多。

起先隔五六天去一次,后来,当樱花一树一树开起来,就去得更勤,天气好的时候骑车,雨天就步行,撑一把伞,慢悠悠地走。春天的雨丝细柔,风一吹就斜了,直往身上扑,即使撑了伞还是会淋湿。淋湿了也没关系,能够心无挂碍、自由自在地走在天地间,和草木一起感受雨的清润,心里是盈满快意的,仿佛自己也变成一棵树,伸出新的枝丫,发出新的嫩芽。

雨过天晴后看樱花又是另一番情景。此时黄山的峰峦犹如水墨,云雾缭绕,起伏有致。站在樱花道中间,远眺路的尽头,樱花以轻盈托举着山峰的雄峻,彼此呼应,有一种梦幻般的美。

樱花道的樱花有单朵的,有簇生成伞状的,颜色多为淡白和浅粉,也有溪流一样碧青的绿樱。带着水汽的艳阳从云朵里探出头,光芒铺洒,瞬间,整条樱花道——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像获得了灵魂,通透晶莹,跃跃欲飞。漫游的风也跑了过来,用看不见的手摇动花枝,一朵朵的樱花止不住颤动,相互碰撞,惊慌又快乐,连花蕊里忙碌的蜜蜂也跟着颤动不止。

在樱花树下听蜜蜂演绎狂想曲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充满生机的音符,像另一种雨水和光芒,从空中绵绵不绝地播撒下来。这狂想曲衬托得春野更显宁静。那是一种让人安心,能听见种子在田野破土、溪流在山谷奔跑的宁静。

樱花开到最盛时已近四月,那几日天气极好,山间白鹭群飞,落在面颊上的阳光也有了初夏的热度。这么好的天气,在屋子里是待不住的,当我想着“春天已过去一半,不能再虚度,该静下来写作”的时候,就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怂恿:不写也没有关系,珍惜春天最好的方式是走出去,用身体感受大自然馈赠的细节。

我要去樱花道看樱花。不止要去樱花道,还要去居所附近的每一座山谷、每一片田野,把自己放逐进去,打开感官,心无旁骛地去看和听。既然无从知道生命里还会有多少个春天,也无法预知明天将发生什么,那就把每一个今日按心意好好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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