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莼鲈之味

2023-12-12石舌

散文 2023年10期
关键词:莼菜张翰鲈鱼

石舌

坐在吴江乌篷船里读苏州,管中窥天,难免狭隘。倘若此时添一盆莼菜鲈鱼和一壶杨梅烧酒,则琵琶破竹,吴江有声,苏州的精气也有了。苏州的精气,一是空灵,是“暮春和气应,白日照园林”的空灵,是翠石松林照,清泉著日光。二是脱俗,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人生空阔,贵在“适志”,何须名爵羁绊?

在张翰看来,与其要“身后名”,还不如眼前这一酒一莼鲈,既托乡思又脱俗。这一点,陆机在“河桥鼓哀”的人生最后时刻也感受到了。陆机是孙吴大将军陆逊之孙,大司马陆抗的第四子。当年陆逊以一曲“火烧连营”大败刘备并致其病死白帝城的赞歌,在孙吴大地传唱数百代。陆抗不负父亲荣光,以三万之兵逼退西晋八万来犯之敌,然而终没能抵挡住西北铁蹄的蹂躏。江南沦陷,陆机为报家族之辱,积十年“华亭”闭门苦读,终于书赋绝世,领一代风骚。一部《平复帖》,万代书法史。文风上,他将自秦汉以来不务时事清谈放纵的散文创作,拉回到语辞真切的现实主义风格上,为中国古典文学史浓添一笔。可就是这样一位江南名士,偏执着于门庭荣光,不肯继续“华亭”深造,“负其才望”,无视名士顾荣(吴江人)等人的劝告,挺身到“八王之乱”中求名爵。最终,他未能扛住中原高门士族嗜血的阴风荼毒,在河桥哀鼓声中被“夷三族”。一千多年过去了,不知今天的吴江人是否还依然记得这位陆亭侯当年“华亭鹤唳,岂可复闻”的人生嗟叹?

张翰不同。他放浪形骸,内心有太悲、太沉、太出世的思想急于表达,见秋风起,以寄乡“菰菜(茭白)、莼羹、鲈鱼脍”为由,三千里疾驰,把自己沉浸到避世的吴江里。苏轼赞之曰:

浮世功劳食与眠,季鹰真得水中仙。

不须更说知机早,直为鲈鱼也自贤。

魏晋年代,诸侯雄起,朝堂愦乱,无数的“真龙天子”冀望河山一统,不惜将自己捆绑在嗜杀的战车上,护国平天下。结果,国越护越乱,天下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天下。这一时期,“八王之乱”当数首恶,生灵荼毒有如玄天之魔剑,近三百年的凶恶险远超三国。

玄学兴起,两汉经学被搁置一旁,一度激越的文人士子们,早已失却了往日齐家治国的热心,要么选边站队求安宁,要么退隐山林成高士。但也有例外者。“建安七子”归曹时,孔融偏“一木独秀”与曹操对着干。曹操忙着攻城夺地、劫掠美人,他则在一旁念咒语讥谑,结果招致三族之灾。“竹林七贤”之中的嵇康无意站队却也被杀,原因是娶了曹操的曾孙女长乐亭主,又不肯归附司马门下。在嵇康眼里,曹魏篡汉与司马篡魏,都是有违正统的“逆臣”。他要学伯夷叔齐归隐山里,可司马昭的屠刀并没有放过他。群雄逐鹿年代,在狂傲的中原高门士族眼里,江南士子只不过是“貉奴”而已。

张翰避世,是对时局的叛逃,并非真的放浪形骸。

张翰,字季鹰,吴郡吴县(今苏州)人,西晋文学家。张翰为人放纵不拘,“有清才,善属文”,独以“莼鲈之思”留名于世,与阮籍世称“江东步兵”。齐王司马冏执政时,张翰被辟为大司马东曹掾,可他一点也快活不起来,“嘉卉亮有观,顾此难久耽”。想到自己是亡国之人,能看能听却不能说,便悲从心起,产生厌世情绪,“严城风急起骊歌,此日开樽唤奈何”。想到家乡的“莼鲈”,想到杨梅酒香飘四溢,两相对照,不再犹豫,连假都未来得及请就“命驾而归”,回吴江“营别业于枫里桥”。临行前,他以“莼鲈之思”为题,作《思吴江歌》直抒胸臆:

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

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

“西湖之月清无尘,橘中之乐犹避秦。”想当年在枫里桥“避秦”的张翰,也一定到过天堂杭州。箬笠蓑衣,船泊西湖边,来不及改换行头,就一脚踏进楼外楼讨要莼鲈,边喝杨梅烧酒边感叹西湖之月“清无尘”时,他绝对料想不到,八百年之后的苏轼也会出眉山、沿长江,乘着乌篷船来到这楼外楼豪吃莼鲈,并挥笔写下“若话三吴胜事,不惟千里莼羹”的千古佳句。仍意犹未尽,又续写道:“但丝莼玉藕,珠粳锦鲤,相留恋,又经岁。”然后笔锋一转,捧出美人西施: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在苏轼眼里,醇香鲜活的莼菜鲈鱼早已化作美食之外浓浓的思乡之情,将自唐宋以来诗文中的尤物,写成一种相思、三样闲愁。

我是归乡客,一路乘风来,曾数次幻想着,在归乡后的某一天,也能像张翰、苏轼那样,做一回西湖客,过一把莼鲈瘾,可总是事与愿违,每次返乡,要么不在季节上,要么被俗事叨扰,买牛得羊。

幸而这次例外。

遇见一作家朋友,甚欢,力邀一聚。与他一同踅进西湖边一酒店落座,刚坐下,作家朋友就仰头朝服务员喊了一道菜名,问有没有,是否新鲜。服务员笑答,上午刚到。作家朋友又说,只要二斤重的,大了不要,小了亦不行。服务员下厨房查看,旋即返回,说,有,一斤八两的,行不?作家朋友说来两尾清蒸,不得散其形,说罢便不再理会。莼鲈是我心念之物不假,但此刻也嫌他有些做作。作家朋友说,如今从东海之滨到新疆均有鲈鱼,品种繁多,但唯独以江浙海边的咸淡水鲈鱼为上品。他说,鲈鱼在海中成长,洄游至江河湖泊中产卵。鲈鱼体长,性猛,以小鱼小虾为食,肉质紧致结块、纯白鲜嫩,口感好,营养丰富,以秋季时最为肥美。他进一步强调,鲈鱼唯清蒸才可保持原有之香鲜,其中尤佳者,当数四鳃鲈鱼。

未见多大工夫,一只海大的青花大盆被用厨车推来搬上桌,盆里并排躺着两尾鲈鱼。鱼口衔青绿莼菜,间有小葱点缀,盆底注有汤汁,鱼似游弋在湖水中。不晓得要下怎样的刀工,才能蒸制出如此的尤物来造福人间肚肠。当年张翰偏爱莼鲈,却无福消受这流光溢彩的青花大盆,苏轼也是。他们口里的“鲈鱼脍”,是将鲈鱼切成块再加以烹制,出锅后却只能装在似青瓷类的陶盆或陶碗里来食用。青花瓷始于元代,是一种以含氧化钴土质为原料,再施以透明釉、蓝纹,然后在一千三百度的高温下一次性烧制而成。成形的瓷器,釉白似玉,蓝彩如潭。“珍珠白沁就烟雨,孔雀蓝映著月光。”盆的内外、肩、足饰有凤纹、连瓣纹、焦叶纹、忍冬纹等,用笔劲道,画风洒脱。凤纹的头像鹦鹉头,喙上部长下部短,眼睛被画成圆形,身上绘着鱼鳞片代替羽毛,催人遐想。不管大盆还是小盆,餐桌上,江南人必是周到,所用器具也是贵重的,寻常百姓家里有三五个这样的青花盆已是殷实,若再配以八只青花碗,那就非富即贵。四盆八碗,是排场,只有在婚丧嫁娶办酒席时才可见得到。

作家朋友向我举杯,说莼菜鲈鱼为江南所特有,当年西施进吴时恰遇腹部不适,随便吃了几口莼菜鲈鱼就好了。“你不想? ”他不问我喜不喜欢,竟问我“想不想”。也是早上未曾进食,几口莼菜落肚,便觉舒畅无比。一顿下来,风卷残云,盆中鲈鱼只剩两根长刺。此刻,他得意地脱口吟出了辛弃疾《水龙吟》中的诗句:“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此时我终于明白,为何当年张翰不惜三千里疾驰,把自己浸入避世的吴江,原因只有一个——险象环生的仕宦生涯,根本无法与这至纯、至善、至美的莼鲈相提并论。

回来翻书,才知道古人对莼鲈一直是情有独钟。“鲈鱼千头酒百斛,酒中倒卧南山绿。”这是一千四百多年前,唐代“诗鬼”李贺《江南弄》中的诗句。诗圣杜甫也因与李白交好而向莼菜讨要情谊:“向来吟橘颂,谁与讨莼羹?”同为唐人的刘长卿亦坦言:“归路随枫林,还乡念莼菜。”至于李白的“张翰黄花句,风流五百年”,虽没直接点到莼鲈,却道出了莼鲈最早入诗的故实。

有水有雾的地方可以不必有山,但有山有水的地方必得有雾。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经成都平原进入到山城,突遭“二江四山”(二江,指长江和嘉陵江;四山,指大巴山、巫山、武陵山、大娄山)围堵,左冲右突无从流泻,气结成雾,雾气连天。山风进入巨大的铁桶般的山谷,来回穿梭无从着落,最终形成高温多雨的特殊气候。面对酷暑,杜甫一反常态地在他的草堂里感叹:

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

安得万里风,飘摇吹我裳。

眼下已季过三伏,山城依旧高温似火,流金铄石。回山城后的第二天,我就驱车去石柱黄水镇看望一位贫困生。

在山靠山,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七曜山、方斗山本想借武陵山之力挡住石柱人出走的脚步,没承想,葳蕤浓密的青山绿水,反倒为石柱人致富提供了可能。“青山有石柱,直插浮云杪。”顶天的青山围起石柱人,石柱人就在山下放牧、种菜、侍弄庄稼,随便哪家哪户吱呀一声柴门响,走出来的都是悠然南山客、本分实在人。

车到时,黄水镇政府的人已在等候。他们忙着招待我吃饭,上桌不一会儿,发现有道菜颇似在西湖边吃过的莼菜,只不过没有鲈鱼相配。当即问过,再对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仔细核实,确认是莼菜后,我给在杭州的作家朋友发去短信,指出天下莼菜只出西湖系一谬说。作家朋友竟回问道:是不是从杭州运过去的? 这让我更加难以苟同。莼菜,在杭州已是奇珍,只用于羮汤或清蒸时的点缀,怎肯舍得外运?即便如朋友所料是,莼菜犹同海鲜,打捞出水后须当场烧煮方可保证其纯鲜。而眼前的黄水莼菜与其他山田间野菜无异,毫无顾忌地被烩炒在粗犷的海碗里,与茄子、辣椒、豆角,还有巴蜀人极为喜爱而外来者多半难以下咽的折耳根一起,在桌面上摆起长长的“粗茶淡饭”的阵势。

品了莼菜的味,便有了一睹莼菜真身的想法。有“中国莼菜之乡”之称的石柱,上万亩莼菜以数字化流通形式,挑起“乡村振兴”的大梁。在贫困生家中得知山下深水田里有莼菜,我当即拔腿而起,下山直奔莼菜深水田,到了田边,却又不敢贸然下水。千呼万唤等来种莼菜的农人,我急不可耐地睁大眼睛,盯着他下到田里,伸手在半米深处的清水中反复摸索,最后才将活灵活现的莼菜捞出水面轻抚于十指之间,如同抚摸一只青白的琥珀。见到莼菜真身,我才明白,为何李白、杜甫、岑参、苏轼、辛弃疾等人,都跟张翰学样。他们一定也都见过莼菜真身,而非轻率地认作酒楼画舫里的特殊食材。

莼菜既不沉于水底,亦不浮于水面。一片小小的叶芽正处水中央,外面包裹着水晶一般的胶质软体。想象不出需要洁净到何种等级的水质,才能够生长出如此美人小影般的尤物。种莼菜的农人说,莼菜最好的时节是在三伏,水嫩,现在季节已过,田里莼菜很少了。他露出要再捞一些的意思,被我拦住。如此纯洁之物,只一片就足够了,岂可再作贪图? 写莼菜而懂莼菜,懂莼菜而写莼菜,就像唐诗宋词那样随想随写,不必多有其他佐证。有莼之思,就有莼之情,情思之下,何须再顾及别的小肚鸡肠? 常言道,真水无香,大美无形。单纯的莼菜,无觉无味,就像单纯的人无心无想。黄水的莼菜,因天时地利之便,自己长自己的,自己活自己的,不与西湖比,不与唐诗宋词比,不管张翰“秋风起,鲈鱼肥”的三千里追寻,也不计较李杜们将莼鲈写成三吴之地独有之物,就连烹饪方法也不蹈袭羹汤那一套,自行其是地将烩炒之法作为独门绝技。

清人宋荦曾说:“多少往来名利客,满身尘土拜卢生。”尘土一生卢生梦,而生长于江河湖泊间的莼菜鲈鱼,真性真情不变,在珍馐美味中自成品格,候你于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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