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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的记忆

2023-12-12吴文君

散文 2023年10期
关键词:谷崎米粒奶奶家

吴文君

不记得那天是怎么聊到碗的。天很热,我和W 喝着加冰的伏特加,说到要是家里有个鸡尾酒杯就更好了——那种高脚的水晶玻璃三角杯;又说到吉本芭娜娜的《厨房》——一个男人丧妻后做了变性手术成为女人,不停地把用途不同的各种杯具买回来,藉此走出消极。

之后,我说到了碗,说到冬天的早上,外公把粥盛在粗瓷大碗里,端给不肯起床的我。粥用隔夜冷饭加水烧成,外婆好像从来没有把饭烧到正好过,总是焦到发黑居多,粥的颜色也是一年四季焦黄,以至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焦煳松散才是粥的本来面目,而不是白的、浓厚的、黏稠的,而碗也该天生这么沉,这么粗糙。

外公去世的时候我才七岁,有的仅仅是把一碗滚烫的粥端给我那点稀薄的记忆。曾在电台上班的外公,淞沪会战前回到小镇,过起困窘的入不敷出的生活,一天天只是忙着让一大家子活下来。八仙桌上的碗多厚如陶盆,做碗的人仿佛连抹平的耐心都没有就把它们送进窑里,杂质是绝不肯剔除的,也没有描花的心思,只在碗口画一细一粗两道蓝边。匆匆出窑,衬上草纸,和煤球炉、腌菜缸为伍,一摞摞堆在店门口。总有人会来买这样的碗,在碗底凿上姓氏,相当于贴上“吾家所有”的标签,免得借出后有去无回。我偏偏认真,饭扒光了,一见碗底的字不对就要叫嚷这碗不是我们的。外婆说过两天去还,许多天了,那碗还在。我再叫嚷,她就不耐烦地说,急什么,我们的碗也在别人那儿,还没还我们呢。

小镇晚饭吃得早,家家都是四点半就开始吃了。放下碗筷,天还是亮的,便被大人拉去洗脸洗脚,赶上床睡觉。睡不着就闲聊天,怪事、坏事、鬼故事,什么都拿来讲。我不爱说话,却爱听,一没有人声,漆黑的房间里就落满寂静,让我担心匿身角落的魂灵们会提前踱出来。

到上海的头几天,我一样也是到了四点半就想吃饭了。

奶奶家循着上海的习惯,菜已经上桌,家里的人都下班回来了,也要等壁炉上的台钟打过六点才可以坐上去吃。

耐着性子等,隔一会儿看一下台钟,被问到饿不饿,出于自尊总回答不饿。

桌上有冷盘热炒,还有总是炖在一只钢精锅里的汤,在我看来像是盛宴。饭碗是青花小碗,薄薄的胎质,白润光滑,上面撒着米粒大的小点,我最爱看这些米粒在不同的光线下变出不同的颜色,从瓷白的到半透明的,再到透明的金光点点的。在灯下玩赏饭碗,成了比吃饭更重要的事。

在上海寄居的日子有长有短,时间一到被送回小镇,又开始四点半吃晚饭。

我并不问为什么外婆家的碗和奶奶家这么不一样,也从不在饭桌上描绘上海那边的碗,是因为爸爸也从来不说什么吧,在上海用上海的碗,在小镇用小镇的碗,不用说什么。

一次和Z 老师在电话里聊天,她聊到雪莲子炖银耳,盛入浑白如玉的碗,透明,清亮,堪比西王母的玉露琼浆。

“可是,这些东西再好,也总有一天会没有的。人的一生,说过去就过去了。”

弘一法师晚年吃一筷青菜也是珍重的,谷崎润一郎喜欢漆器胜过瓷碗,是因为刚煮成的白米饭盛进黑色的容器,粒粒美胜珍珠,银光闪亮,更让人感觉到饭食的珍贵,逝去时光的不可挽留。同样的心境使然,有段时间Z 老师即使吃着一碗白饭也会掉下泪来。

1993 年第一次去北京,不远千里背回一套六头的餐具,淡灰色的小花小叶细致繁复却清爽淡雅。已经用了二十余年,破掉的两个盘子被我拿去垫花盆,其余的还在用。碗的寿命和人的寿命一样自有定数,早夭的早夭,用到旧时碎得不早不晚正好,除非是皇帝用过的金盏玉碗,经年累月只在买卖易手中轮回,装进博物馆的玻璃橱窗,打上光线,从此只供观赏。

随着时间的流去,对用什么杯子什么碗已经越来越无所谓。在商场看见一块钱一个的瓷碟,大概做坏了不太规整,却有一种手工的朴拙。花三块钱买了三个,觉得可以用来盛颜料墨汁。到了家里,先是吃早餐时顺手拿来当醋碟子用,后来又盛酱菜,盛冰淇淋、饼干。即便有朋友以为这种碟子用料不纯,无论它如何不值得被信任,我还是用得不亦乐乎。

爸爸退休后渐渐只喜欢用两种碗,一种是不锈钢的,方便直接放到煤气灶上煮;一种是塑料的,方便微波炉加热。奶奶也一样,碗橱被这两种材质的碗占据,我喜欢的带米粒的青花玲珑碗零零落落只剩下了几只,且多已沾满谷崎润一郎所说的“手泽”,成了洗不净的污迹。那张仍摆在老地方的饭桌布满烫过的痕迹,当初围成一桌的人,病的病,离世的离世,疏于来往的疏于来往,再无齐齐整整团聚的一天。长年独自用餐,奶奶总是坐在窗前的旧藤椅上用一只勺子从塑料碗里慢慢地挖出饭食,碗是不是当年的玲珑碗对她已经没有意义。日子无非是在简朴和精致的两极间来去,离某一极越来越近的同时,相应地,与另一极也就越来越遥远。

其实这个杯子也挺不错,W 说。

是的,他知道,不会有鸡尾酒杯的,不会有高脚的水晶玻璃杯的,壁橱里的旧碗旧杯子还会一直用下去。喝完伏特加,我们关掉客厅的空调,各自回了房间。很多年后,W 或许会回忆起这天,回忆起和他的母亲坐在客厅聊天,这样的时刻,随着他的成年将越来越少。就像幼时的我曾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碗滚烫的粥上,集中在手里的玲珑碗上,却不曾察觉外公脸上的笑容,奶奶家笑着说着话的齐聚的家人,对我意味着什么,又滋养了我什么。

若乘上霍金所说的时光机回到过去,也只能看到平平常常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吃着一顿平平常常的晚饭。还是孩子的我和还年轻的爸爸妈妈坐在一起,谁也不知道三十余年后我们会变成怎样,也从来没有算过这样的相聚还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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