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罐头

2023-12-12李琬

散文 2023年10期
关键词:刀鞘班长

李琬

张青知道他会离开家里,不再回来。那里只是弥漫着终年不散的发霉味道和纺车的声音。屋顶明瓦漏下的光线让人想起冬天也只能穿一层的打补丁单衣,是灰色的、像抹布一样不明朗的日子。

很多年后他才读到西西弗斯这个故事,而一读到,他就想起纺车。早上五点钟他醒来的时候,母亲的纺车就在响了,而晚上九点半上床的时分,纺车的嗡嗡声也没有停止。她的辛劳让他感到无比羞愧。他没办法帮她脱离这劳役。

在上学之余,张青唯一的爱好,除了写毛笔字以外,就是从镇上借书回来看。他最爱看的是鲁迅。“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唯一让他觉得光亮的,除了这些字句,就是母亲在夏天的时候为他摘下的栀子花,银白色的火焰一般,在他单调贫穷的床头香气逼人地闪烁。

从越南的广渊县到重庆县的那一个月,根本不可能吃到什么好吃的东西,他从二班长赵岩那里,用一包香烟交换了一些本地的菠萝罐头,算是得到了珍宝。二十天没真的洗过澡了。这菠萝罐头他只吃了里面的两块,就不舍得再吃,一直带在挎包里,已经带了七天。

晴晴是和张青定下过摇篮亲的。他们长到了十五岁的年纪,约好了要把这亲事退掉,但还没找好时机向长辈开口。在那年代,摇篮亲的遵守,已经不再是十足的铁律。他一心想要离开这地方,而晴晴喜欢这里。

到了十六岁,她开始让他帮忙给已在部队里做班长的赵岩写信。赵岩比张青大三岁,曾经是学校里文艺宣传队的骨干,能拉动听的二胡。军队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晴晴觉得信给人知道也没关系,但在老家,她还是不愿让周围人知道她正与并非定亲对象的男人密切来往。

一开始,他不好意思帮女子做这些,但后来还是答应了。因为从小和她相熟,又因为之前代人写信的初中语文老师退了休,离开了这个镇子,不再帮乡下人写信。晴晴的信往往是写一些这样的话:“我上礼拜看过你母亲,她的哮喘好一些了。”“家里的母牛下了小牛,非常可爱。”“在集市上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水果糖寄去。”后来,他们出征之前,她哭了一天一夜,但是没人再知道这些。

那个教语文的韩老师是国民党军官的遗孀。他们上学的时候,她年纪已经五十多岁,面色苍白,不苟言笑,人很斯文,戴着厚厚的眼镜,但脑子似乎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清楚。她比谁都更喜欢思想教育,仿佛要证明自己已和过去的身份完全脱离关系。他本来最有语文课的抱负,也最喜欢文墨,一般来说作文都得到优等。有次韩老师为他批改作文,对他流露出的思想不满,便给他写了这几个红字:“向陈天德同学学习。”

陈天德成绩很好,字也很漂亮,对他这种家庭的少年来说是难得的。但因为出身比中农出身的张青更好,平时待他有些傲慢,这句评语,自然令他非常不服。他忍不住拿出钢笔,在红字下用力地回写道:“向雷锋学习。”用这句话表示反抗与嘲讽,等待下次给她看到。后来,韩老师便冷冷地对他,他心思也不再在读书上了。

毕业后他才知道,他“结拜”的四个兄弟里,一个溺水,另一个成了杀人犯,莫名其妙地掐死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还有一个只是在乡下继续种地。他觉得自己绝不能再在此停留了。

读完初中,在家待到第二年夏天,征兵的时候,他瞒着父母去报了名。他离开家的那天,母亲大哭不止,毛发参差的小黑狗一直在狂吠,怕他不再回来。他不忍心多想这些,就在哭声的背景里,背着本来不多的几件贴身衣服,还有母亲早上给他摘下来的栀子花,匆匆地离开了家。

坐在卡车上,他拿出他几年来一直在用的日记本,打开又合上,掸掉上面的尘土。他只想加速离开这个村子。这日记本是他自己制作装订的,打好孔,用废弃鞋带穿起。

他开始学习听他以前不熟悉的所有方言。在北方冰冷冬天的旷野上值守,一个屋子里的人轮流起来上厕所,每一次都把室外的寒气带入室内,让他从冰冷的梦里醒来,但似乎这也比在家时更好,因为他拥有了类似于未来的感觉。他们把黑夜围在他们中间,其余的地方都是安全的。他把中学同班的兰珍寄给他的十三封信一封一封地烧掉了,连同她的相片。飞起的火焰明艳耀眼。大家映着这火光谈论各自老家的事。

他学会了唱歌,真正意义上的歌;跟炊事员学会了做菜,还学会做当地人吃的馍馍;他的音量提高了一倍,已不习惯低声说话。只要在路上遇到战友,就会像有磁铁吸引那样不得不并排走在一起,这是规定使然。

参军六年后,日记本变成了随身携带的口袋笔记本,最近的二十页,都是战地记录:每日子弹、枪支“收支”与人员伤亡。但偶尔也有他自己胡乱涂画的词,是他语言 的 断 片 状 态:“干 支”“浮 桥”“面 孔”“没有斑纹的老虎”。有一天经过玉米地,他画下许多细小的线条,含义无人知晓。

这天晚上需要赶路,不得不急行军,但他们一个连一百三十多人,仿佛要努力“屏住呼吸”地隐藏自己的脚步,才不至于发出引起敌人注意的声响。雨已经断断续续下到第三天了,淅沥的雨水替他们洗澡。连队里有七个生命已经脱离身体,二十一个人失去完整的四肢。这些,都被他记录在小本子里。

雨水的毯子可以遮盖他们的声音,包裹他们的棱角,枪支相互碰撞的咔嗒声因此也变得柔软。这令生在潮湿地带的张青第一次发觉自己并不讨厌下雨。他曾经和二班长赵岩同在一个班,用枪都是二班长教的。他因此学会五六式步枪、五四式手枪、冲锋枪的用法,还会蒙住眼睛拆卸和安装枪支,成为班里的文书兼军械员。蒙住眼睛的时候,他仿佛又长出了一双新的看不见的眼睛。

第二天晚上,这种亲切的黑暗温暖又回到他身上。他能听见完全无视这场战争的猿猴的啼叫,甚至能听见草丛里蛇窜动的声音。山里的极端寂静和令人惶惧的窒闷烟瘴,是生活在平原地带的他所不熟悉的。雨暂时停了下来,他们只是一大团更坚硬的黑暗,在浓雾的背景里移动,是一个身体上的众多神经元。水汽完全湿透了他的帽子。他前几天获得的战利品是一只手表,被他塞在挎包最底部,或许已经不能用了。

连续行进到第十个小时,白铁小桶持续发出嘎嗒作响的声音。出于安全考虑,最前方的三班长往后传话说,把干粮桶扔掉。可这班长是四川人,便说成“把干粮桶桶扔掉”,于是干粮被统统扔掉,第二天他们不得不挨饿一整天。掩护舟桥部队架设浮桥的时候,他仿佛回到他从未去过的年代。战士们忙了一个晚上,就有可供坦克行进的浮桥被建设起来,人力的汇聚如何可以让没有形状的水流变得坚硬,这给他带来迥异于个体世界的惊诧与恐惧。

他像是连续二十三天没有睡着,又像是已经做了一个超长的梦。他梦见高平春天的清晨,似乎比前一天更冷,他们忽然行进到晴朗的山间,周围生长着有着小恶魔脸颊般的兰花。很多年后,他知道那应该是兜兰。还有别人告诉他是罂粟的东西,浓烈的色泽令人有想要抚摸与碾碎的冲动。本来粘在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干透。他们来到一个村子,村民仿佛全都逃离了,只留下刚刚还在炖煮的食物,香气强烈而古怪,是没有人闻过的味道,一只鸡泡在黄得耀眼的汤汁里。然而即便饥肠辘辘,他们也不敢吃当地人留下的东西。

忽然传来一阵并不密集的枪声,他赶紧低伏下来。村子里还有人想暗暗击杀他们。二班长带领所有人去歼灭。几乎没有折损什么。

后来,在死去的越南兵身上,张青发现了一把漂亮的匕首,牛皮刀鞘的米白色缝线已被血迹染红。刀鞘根部印着笔画粗拙的两个字:“腾冲”。刀背附近有一串如同栀子花瓣的波浪花纹。刀身上标注着日期,“22.12.65”,也不知是谁刻上去的。乌黑的刀柄上排列着三个银白色的圆点。牛皮刀鞘带着一个用来固定的白色绳扣。他拿手帕擦了擦刀鞘,把它收进了自己的背包。他想象着越南兵和这把刀的联系,就像回想兰珍曾经写给他的那些信,但是现在已经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也许这个死去的人和腾冲也有着什么亲缘关系,但不管怎样,他要把这把匕首带回到它原来的土地。

刚刚倒在地上的二班长,眼睛依然流露出光亮,像乌鸫的眼睛,直到它完全熄灭,和黄昏融在一起。张青把菠萝罐头拿出来放在他身旁,然后紧紧握住他不再温暖的手。他觉得自己不该从他身上拿走好运气。出征的时候虽然都写过遗书,但是他答应过晴晴,要看顾好二班长的。

他还来不及感到痛苦,只是瞬间想到,这世界上,又多了一个彻底失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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