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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 道

2023-12-01

文学港 2023年11期
关键词:菜谱胡适文人

吴 艺

胡适曾有本口述自传,开篇第一句便是:“我是安徽徽州人。”

漂泊在外,对故土的思念,胡适如此表达出了最为简洁深刻的情绪,既是地理的概念,更具人文内涵。而在这本自传中,绩溪的人情风物、商贾行旅等都得以呈现,惟很少提及美食。私下寻忖,像胡适这样“五四”新文化运动扛大旗者,做学问引导思潮才是正经事。读《文学改良刍议》就折服于其划时代般的石破天惊,一代文化大师就此在万千学子心中高高耸立,那庖厨之烟熏火燎远非君子所为,自然要远离的。

在我有限的阅读中,胡适好像也没有写过与吃有关的文章。但上次单位疗养去徽州,在酒店翻菜单时竟然有道“胡适一品锅”,问其来历,服务员说“胡适一生最爱吃这道菜”。“最爱吃”三字,足已体现味道的真谛。铁锅架上,见自上而下铺好食材,一圈吃下来,见底层是笋衣、莴笋、萝卜,再依次为猪肉、豆腐泡嵌肉、蛋饺、红烧鸡块、油豆腐、菠菜等,如此繁复而食不厌精哪有不好吃的道理?

不过,胡适与这道家乡美食的美谈,应该源自其太太江冬秀。据说江冬秀做得一手徽菜美食,尤其擅长一品锅。这位精明的徽州女人,虽无与郎君比翼双飞的学识,也无红袖添香的才情,但她似乎明白,留不住男人的心,一定要留住男人的胃,再用上一些撒泼手段,文人胡适学问之余也只剩吃“一品锅”的念想了。好在是故乡的味道,权可当作冲淡思念表妹曹诚英的慰藉,可这才是郎情妾意。

其实,在徽州,如一品锅这样的烹制之法,皆因就地取材长期形成,是老百姓的智慧。我想一品锅能成为徽州代表性美食,是蹭了胡适大文人的“热度”。纵观古今,美食就应该属于文人的标配或者说是一种精神的象征。味蕾之间有时也不完全是口腹之欲。“夫礼之初,始诸饮食”,这是《礼记·礼运》的记载,可见在西汉,文人士大夫们连吃饭也要讲规矩,更是礼仪。不过那时百姓的食物粗鄙,寻常味道,却发明了可圈可点的卤水点豆腐。而文人士大夫们则不同了,去翻翻汉魏南北朝期间所著的《齐民要术》《食珍录》《食经》《食馔次第法》等与饮食有关的书,就明了拥有生产资料的多寡直接决定着生活品质,看看他们既享口福之大快朵颐,又著书立说升华至精神的高度。

孔子也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几乎成为美食的纲领,更是中华美食绵延几千年的魂。他还说不能一次进食太多,不能进食过多的肉类菜肴;肉食应该蘸着酱吃,且不同的肉要搭配不同的酱。这是多讲究啊,那“不同的酱”就有不同的味道。孔子不愧是伟大的老师而不是厨师,因为他把形而上与形而下的问题全解决了。而有时美食真不仅是为了吃饱或吃出花样那样简单,也会承载一些意识形态的伪装。五代南唐画师顾闳中画了幅《韩熙载夜宴图》,表现的是身为南唐名臣兼文学家韩熙载放浪形骸的夜生活。夜生活当然少不了美女与美食,韩熙载就是用这些奢靡的生活场景传达出意志消沉的假象,韬光养晦于国势衰微的险境中。失望的后主李煜又能说什么呢,臣子颓废,美食何错?

而文人与美食真正能浑然一体的,非苏轼莫属。谪居黄冈,面对猪多肉贱的百姓苦,一款“东坡肉”,让他成为商标与专利的独享者,且又改善了民生。宋代人周紫芝,在《竹坡诗话》中记载:“东坡性喜嗜猪,在黄冈时,尝戏作《食猪肉诗》云:‘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这段东坡肉的“软文”言简意赅,可谓苏轼对美味追求的自我创造与高度提炼,亦早已成为美食的文化符号。

苏轼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意义和价值是不言而喻的。在他的履历中应该是清晰的一横一竖的交织——横,是高贵的人文精神;竖,是俯身生活的情趣。他对待美食的态度远比西晋张季鹰高级,一款“东坡肉”浓缩了入世济苍生百折不挠的人文传统,而一次“莼鲈之思”的退避却毁了文人傲然的风骨。

美食,何止是食物的味道,更是文人情怀该有的味道。

现实生活中,大凡提及美食肯定与菜谱无关,那太标准化了。烹饪是技艺,是经验,更是文化的浸润。就拿寻常人家的一日三餐,虽“各唱各的调”,却是家的味道,妈妈的味道。吃饭成了体验亲情与情义的一种享受。

落魄的杜甫受到穷朋友王倚并不丰盛的酒食款待后,兴奋地写道:

长安冬菹酸且绿,金城土酥静如练。兼求畜豪且割鲜,密沽斗酒谐终宴。故人情义晚谁似,令我手脚轻欲旋。

这一顿饭吃下来,杜甫竟然开心地手舞足蹈了。其实他吃的不过是“泡菜”(冬菹)、萝卜(土酥)、猪肉(畜豪)之类,寻常人家的味道,哪有“菜谱”的影子呢?这是漫长生活积累的滋味。食前方丈,更应体会到无穷的乐趣才是。这也让我想到费尔巴哈所说,“心中有情,首中有思,必先腹中有物。”

不过,人类对食物的加工像对自然的改造一样,是本着美学原则进行的。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中提出,把烹调列入“美术”(艺术)范畴,说:“夫悦目之画,皆为美术,而悦口之味,何独不然?是烹调者,亦美术之一道也。”我觉得有道理,庖厨之事,皆因奇思妙想才能入艺境,色、香、味俱全,“色”是放在第一位的。

不过有些“菜谱”我还是乐意翻读的,比如《山家清供》《食宪鸿秘》《随缘食单》等,文人菜谱,其实都是个人生活情趣的体现,更是时代的侧影。就拿《山家清供》来说,顾名思义,便是指山野人家待客时所用的清淡田蔬。林洪以此作为书名,非常明确地表达了他对清淡菜蔬由衷的推崇与喜爱之情,也体现了追求“清”“雅”的饮食美学思想。其实这是“素食主义”,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赵宋,林洪能远离奢靡之风,以“素简”的生活方式来主张高古逸致,就像他的先辈林逋那样,梅妻鹤子,“隐”说到底其实也是情趣。

据说,《山家清供》中收录的一百多种宋代的食品中,绝大多数是林洪亲自品尝,甚至亲手烹饪过的。我想这就有意思了,如果“按图索骥”一番,宋人的“味道”也会在今人的味蕾中来一回“穿越”。比如“拔霞供”,这是林洪在武夷山品尝过的美食,制作方法是:把肉切成薄片,把锅放在桌子上,水开了以后,各自夹着肉在锅里涮熟,再蘸着佐料吃。显然,这就是今天的火锅,而这段文字也成为最早的有关火锅的文字记载。在有些“菜谱”中,林洪也会引经据典,比如“苜蓿盘”这道菜,他也说了宋代苜蓿的烧法,却非要引出唐开元年间太子老师薛令之因写了东宫“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以此谋朝夕,何由保岁寒?”的艰苦日子于墙壁,被李隆基看到后,在他的题诗旁写道,“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后“令之惶恐归”。

我不明白好端端的一本“菜谱”,为何非要扯上与味蕾无关的事情?不过文人都有“致君尧舜上”儒学思想,虽不在庙堂,借古喻今一下也未尝不可——唐明皇奢靡至极,赵宋也奢靡至极。前车之鉴,教训惨痛啊。

而现代文人们就活得轻松多了。像梁实秋、林语堂、周作人等,写了很多有关吃的文章,却不能与“菜谱”同日而语,那些基本是闲情逸致的闲适生活,无甚理想,至多是乡愁和愉悦的抒发,这在我看来也就是“情绪”而已。

汪曾祺却不同,翻翻他的《五味》,在我眼里就是一本典型的当今“文人菜谱”,别样才情啊!“这是在谈吃,又哪里是在谈吃,分明有逝去的时光在,亦有一种从容在里头。”

与我的老乡山里人胡适比,我算是水乡人,从小在长江边长大,自然对江鲜不会陌生。长江流到我的家乡已经是中下游,江面开阔起来,水流缓慢了不少。这样最适合捕鱼了。常常见到小木船缓行江面,渔人放下丝网于水的中上部,长长一溜,几个小时下来就能捕获大量的餐条。那时价格也便宜,买回家用菜籽油炸酥后再放入作料烹饪,其味鲜美又不会被鱼刺卡住喉咙。而江中的大鱼,基本是被撒网捕捞上岸的。这种网抛撒出去,能沉入江底,像鲥鱼、白鱼、江鲫等要是落入网中就很难逃脱了。至今还记得吃过的“漂鱼”,江中的鲢鳙不用油煎,切块放作料腌制一段时间,放入大锅煮出来,撒上辣椒面,又鲜又辣,特别下饭。

其实,烹饪首先是食材,其次才是技法的。就拿鲢鳙在太湖流域的烧法,更多体现在“酱香”上,与青菜梗一起烹制,为之“鱼汤饭”,地域风味特色明显。这就是地域的差异——同一种食材在不同的地区就会有迥异的烹制之法,就算是相同,也是“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就像哪座城市都有川渝火锅,可就不是那个“原味”了。饮食文化有“八大菜系”这一区分,我想也是这个道理。

芜湖有一条繁华的新时代商业街,位于青弋江南畔。街两边商铺林立,富丽堂皇,城市的繁华尽收眼底。有几次回乡,年明兄弟就会邀上几个投契的朋友在商业街一家土菜馆聚聚,基本是浅酌慢饮,已没有当年的豪气。人到中年,明白养生尤其显得重要。那些“土菜”,比如臭干子炒红辣椒、咸菜薹焖肉圆、虾子青椒等,基本是记忆中的味道。

这些“土菜”,说白了也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味道,与一度盛行的宫廷菜、官府菜以及豪族私房菜比,区别在于更有人间烟火的味道。“箪食”虽然简单了些,却没有阴谋与算计,一家人只是在安静地吃饭,满满都是家的味道。又想起慈禧爱吃窝窝头的事,这样的粗鄙果腹之食与豪奢的宫廷大餐相遇,是否就是一个完整的味蕾拼盘呢?但慈禧体会不到窝窝头的民生疾苦。

而离商业街不远处的利民路上,有一条破败的小巷,大概30 米长,曾经聚集着七八家做早点的商铺和摊位。每天生意出奇得好。几张裂着缝的四方桌,桌面堆积着污垢,不是没用抹布擦,而是经年累月留下的。这些桌子露天放在巷子内,食客们或坐或站,埋头吃面,嗍着小笼包汤汁,也不讲究排场,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我以前并不知道此处。虽同在一座城市,我住城北,此为城南,相隔近10 公里的路程。那时仍在老家谋生活,并没有注意到这里,就是知道,也没有来的动力。身为土著,心中自然藏有一份美食分布图。那时城北的早餐也是不错的。临街店铺基本尝试过,哪家对胃口心里一本账。

后来外出谋生,如今算来也近20 年的光景了。老家早已是沧海桑田,脑海里存留的“过去”已不复存在。我曾居住的城北,只有熟悉的乡音忽浅忽深地传入耳际,其他则隐遁于历史的长河,不知所终。身在异乡,对故乡的思念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浓烈。这可能就是乡愁吧?我之前回芜湖,都要去老字号耿福兴一饱口福,聊解思乡之苦,但耿福兴太拥挤。

直到前几年回老家,又是年明兄弟领我来此处,城南的陋巷成为了乡愁的载体。如今陋巷只剩一家做早餐的摊位了,但每天食客云集,甚是热闹。今天,我六点多钟就起来了,开车绕道陋巷,要了一碗红油汤面加咸菜、土豆丁,面是细碱面,在锅中煮透,再来几只小笼汤包和韭菜粉丝锅贴,直吃到大汗淋漓也没舍得放下筷子。

过后我在想,这里虽然破败不堪,但美食主打的是味道而非门脸,所以说金玉之表并非那么重要;还有就是,我这个患思乡之疾的游子,需要家乡的美食来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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