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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 火

2023-12-01李慧英

文学港 2023年11期
关键词:火炉炉子屋子

□ 李慧英

温带大陆性气候的阿尔泰山脉,冬季寒冷漫长,夏季干热,早晚温差大,“早穿棉衣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说的就是那里,一点也不夸张。

那年夏季的一天,我的父亲正在为来年新屋子里的炉火忙碌着。大山里草木葱茏,各类树种草被高低错落地正在那里生长着,在不同的海拔高度上,这些植物群落各不相同。爬山松、兔儿条等灌木历经风雪,无比繁茂,它们是良好的燃柴,呼吸着天地的精华。当然它们也需要砍去多余的枝杈,以便大山里的空气穿过它们。

父亲和搭档套好马车,太阳快落山时从家里出发,他们要赶大半夜的路,在天亮的时候到达山里。马是从邻居牧民家借来的,我家没有养过马;车则是用木头做的车身,长长的车辕、车架,左右两侧大致用木板简单围挡。我记忆中是两个车轮的车子,车轮用钢圈和胶皮轮胎做成,橡胶车轮因其弹性,多少会减轻山路的颠簸。

吃过晚饭,两个人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朝着大山深处去了。那段摇晃的山路对一家人很重要,它决定了我们在冬季到来时如何在泥土屋子里抵御西伯利亚寒流的侵袭,度过漫长的严寒天气。

打柴要两个人一起,以便相互照应,山里大大小小的野兽出没,什么都有,遇到它们是很平常的事。狼更是常常出没,不仅在山林里,还会下山去村子附近的田野里转悠。那些年,父辈们哪个没有打狼的经历呢。

马车摇晃着走远,在新疆北部,一座不太高的泥土屋子和一个炉膛正在身后等着它。

走不多久,天就黑下来。柴草蜿蜒在夜晚的小路上,马蹄哒哒向前走着。马是有灵性的,它一边负重一边陪着车上的人,喷出的气息和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都给夜晚增添了热气和活力,并为打柴人和四周的空气增添了温度。马蹄哒哒的声音敲击着小路,在夜色中回响。

风是冷的,一阵阵吹过来,即使夏季,夜晚出行山里还是要穿棉衣的。繁星缀满漆黑的天空,像一颗颗钻石,灿然炫目,天空因此黑而宁静,脚下的山路也因此更加幽深。而皓月当空时,一层一层月光披在整条山路,披在马车身上,山路曲折,像一条拧在一处的绳子,父亲和马车就拧在这深不可测的夜色中。

月亮和星星将光洒在大地,洒在人和牲畜肩头。那些一路颠簸的爬山松和兔儿条等灌木,正带着油脂的香味,朝着他们涌过来。空肚子的炉膛,在宁静的夏夜里是安静的。我能想象期待中的欢呼,那些噼里啪啦的彻响,从炉膛里发出来的声音,让人心里欢腾雀跃。

树杈和枝条就这么在一夜之间,离开了原来的生长环境,像一次远嫁,一夜之间发生了太多变化。西域的阳光照着它,让它一点点失去了植物吐纳呼吸的自由,离山里的精华越来越远,变成一堆有用的柴。

柴在炉膛里被引燃,先是在炉子捂出些烟,然后“呼”的一声蹿出火苗。炉子抱着柴着起来,温暖的火就这样将寒冷一点一点赶出窗外,一间屋子暖了,人也暖了。那时,火是多么伟大的事物,让西域的冬天温柔了许多,让寒冷的人们对生活和春天生出向往与热爱。

说到这里,我想,炉子里的火,其实已经灭了很久。然而人们内心的炉火一直没有熄灭。

对于那个年代出生的我来说,火炉驱赶的是严寒,又不仅仅是严寒。火炉替我们赶走了许多不美好的事物,饥饿、严寒、野兽的袭击,甚至死亡的威胁。温暖的光从炉子里向外散射,零下四十多摄氏度的西域,就这样开始一点点变软,有了人烟和生机。

从炉子里升起的烟雾随着火焰,忽高忽低,在屋顶盘旋。风将它一绺一绺扯开,那些本来浓得化不开的草木气息,郁结在时光中的年轮,和大自然的枝枝蔓蔓,渐渐成为炭火,变成灰烬,化为几缕青烟,消散在戈壁荒野上。

烟雾淡淡地弥漫在屋子周围,变轻,薄成幻影,又如云雾飘浮在空气中。几十年过去,火炉在我的生活中早已消失,而那些燃烧的味道却始终挥不去,让我常常在某个黄昏的小路上,或某一处农家的院落里,因为偶尔飘过的一丝烟重新将它们记起,我迷恋那样的时刻。

我家最早用的火炉是用泥土垒砌出来的,黄泥的外形,笨笨拙拙的,却深受我们的喜爱。对一个需要延续生命的屋子来说,在长达半年之久的隆冬季节,火炉几乎就是人的命根子,没有炉子的冬天根本没有生存的可能。一个火炉似乎就成了一家人生活开始的按钮和启动仪式。

父亲打炉子先将黄土、水相互混合,再加上一些干草充分搅拌,让泥土胶着在一起无法分开,然后再用这样的泥巴将土块黏合起来,做成一个生火的容器,上面根据炉子的大小放上一环又一环炉圈,连接上火墙和烟道,就能埋火做饭了,热气从炉子向四周辐射,扩散开,食物也在它的火里变出香味来。

炉条将炉膛和灰膛分开,点火的时候需要将炉膛里的灰掏尽,再将灰膛里的灰除干净,这样才有空气进入炉膛助燃,火才会烧得旺。炉子用来取暖,用来做饭,还常常用来为孩子们烤些零食,烤馍馍片或者烤土豆片的香味,就会从炉圈上溢出来,飘得满屋子是。

对于制造食物,灰膛是有大用处的。从炉条下过滤的灰,带着火星和足够的温度。把整个土豆或者大蒜头埋进灰里,灰膛里埋烧食物需要一定时间才能捂熟,所以那时耐心是非常重要的。足够的耐心,能让食物从外至内,一点点获得能量,这些能量会让我们的期待慢慢变成无比甜美的享受。

炉火曾经带来了温暖与食物,新的生机。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或许会成为某个人长年跋涉的起点和终点。

岁月交替,日月更迭,随着社会的发展与变迁,火炉已被存入历史博物馆。为你讲述,带你回味,那些艰难、美好的过往。

筹建独山子博物馆时,有一次去石河子军垦博物馆参观,第一代军垦人建设新疆的实景画面上,在屋子的一角是有这种火炉的。在克拉玛依黑油山博物馆参观时,地窝子展馆中也有火炉。那天,我们一行人沿着黑油山博物馆地窝子向下的台阶走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大通铺,靠里的墙边则立着炉子和火墙。温暖的记忆蓦然浮现在眼前,亲切的黄泥巴,炉膛里架着劈开的木柴,一盏红色的灯泡在炉膛里照着,红彤彤的。

亮着的灯让火炉看上去仿佛正在燃烧,温暖的事物,瞬间牵住了我们。

我家有过几次搬家的经历,前两次家里每间屋子必有火炉,炉子有的靠墙蹲着,和一面火墙相连,占据了屋子一面墙的位置;有的横在屋子中央,这样炉子四周的空间又宽敞许多。闲下来的时候,一家人围着炉子坐着说话,我们孩子则喜欢坐在炉边烤自己喜欢的零食吃。

黄泥火炉不管立在哪儿,温暖的火光都让人喜爱,它是幼年记忆中抹不去的,我甚至记得每间屋子里火炉、火墙的位置,附近家具物品的摆设。记忆中的火炉也不止一个,坐西朝东的屋子里有,院子里也有,四小队的土房子,汉族中学院子的西南角落……每个火炉都留在记忆中,清晰无比。

火炉总会在某个时刻,袅袅升起轻烟,在屋顶和院子上方,在通向家的小径上与我难舍难分。烟裹着草木的滞涩与清香味,木材“吱吱吱吱”在火中烤出的胶质味,还有干透了的牛粪饼烧出的烟火味。其实,那些牛吃了草,被晒干的粪便经过火,也依旧是植物的味道,这一点火炉知道,那个年代的人也都是知道的。

牛粪被火细细分解,一些经过消化和未经消化的苜蓿、麦秸、灰灰条等草本植物,在经过了一个长长的食物通道,经过了一些物理的咀嚼和挤压、化学的消化吸收废弃等转换之后,又在火的仪式中,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最终化为草木灰烬。最后,剩下燃烧时的气味,燃烧殆尽的烟雾飘荡在空气中,久久不去。

火炉燃起的时刻,伴着上升的炊烟,食物在烟火中的味道。很多时候,走在乡村的小道上,偶尔还会撞见那些味道,草木一生的灰烬。

我尤其喜欢我家院子西南角垒起的那个炉子,它很像是野炊用的炉具,一个孤零零的炉体,连着一截铁皮烟囱,简陋得没有一点道理。然而在很多夏日,在我探亲回家的日子,我和母亲就坐在院子里,用它做简单的食物,煮几根玉米、一盆花生等食物。也会用它熬粥,或煮一锅刚刚挤出来的牛奶,那些新鲜的牛奶,还带着奶牛身体里的温度。

在一个又一个宁静的假日,我和母亲一边聊天,一边漫不经心地烧着火炉。我和母亲忙着这个,又收拾收拾那个。在葡萄架绿色的阴凉里,我的视线跟随着母亲,母亲的视线也追着我。我回去的夏天,大多也是母亲放暑假的时候。我喜欢的那些日子,也总是一晃而过。

后来火炉渐渐冷却下来,烧柴做饭被煤气、液化气的炉子所取代,集中供暖取代了屋子里的火炉。那些烟熏火燎的日子,那些掏也掏不完的炉灰,那栋受形式与内容之限而无法让温度均匀传递的房子……似乎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不再被人提起、念起、想起。

生火炉取暖或者做饭,是一件多么繁琐的事情。备柴、取柴、收拾炉膛,需要先用引火将木柴引燃,再往炉膛里添上干透了的细小枝条,那些干枝在阳光下暴晒了许久,好像只等着一粒火星将它送上痛苦而快乐的巅峰。然后再及时添上粗大耐烧的柴,互相搭好再留有足够的空隙,好让充足的空气在其间穿行,火才能更加持续长久。

炉子要想烧得好,需要有人专门关照,得重视它。

我想世间的万物皆是有情有意,哪怕一根柴枝,一个炉膛,一间低矮的泥屋子都是这样。它们以不同的方式,向你传递自己的情绪,它的温度、焦虑与暴躁,它的不能言说却无处化解的忧愁和幸福。

是的,谁能说火炉没有忧愁和幸福呢。

炉火渐渐熄灭,先是柴走了,接下来可能烧柴的人也要走了。柴的宠爱已付之一炬,炉就慢慢凉下来,从众人的热爱和追捧中,彻底凉了下来。现在,炉膛里的火已经熄灭很久。

我家院子里的火炉却一直保留着,我和母亲在院子里忙碌着,火炉在那时就跟着我们,和我们一起絮絮叨叨,浑然不觉。

火炉很快将冷水升温,又烧成沸腾。火炉烧开了新鲜牛奶,火炉上熬着香香的奶茶。我一边大口喝着,一边贪恋着那一院子的奶香。

火炉就这样将食物烧熟,将那些走远的时光拉了回来。

它似乎永远包裹着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像是一种什么介质,是耐高温的,无论怎样都无法将之付诸成灰。当炉火燃尽,翻遍整个炉膛,将柴灰清理干净。一切都是空荡荡的,可是,我却是知道,自己找寻的,在烟火中已经被留了下来。

一捆结结实实的柴禾,一个泥巴炉子,和那些消散的灰烬。

西域的严寒一到春天就渐渐远去了,而秋季之后依然会如期到来。

父亲依旧在新翻修的院子角落支了火炉,我每次回家都可以看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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