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雨（福州工商学院，福建 福州 350500）

点翠曾是中国独有的羽饰装饰艺术，因2021年白胸翡翠被纳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各界对点翠技艺产生争议，古法点翠的生产不再合法。文章从点翠存疑的技艺出发，进行文献比对与考证，论证点翠作为知识技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存续价值；从史实档案与文献资料出发考证点翠的历史发展，论证点翠的权力与文化属性、贸易与政治价值，并结合考据法与问卷调查法，综合考证点翠的审美认同，分析点翠作为文化资产进入现代生活的实践逻辑。从“资产属性”的考辨到“文化资本”的论证，文章试图通过点翠这一特殊而稀缺的手工艺探讨“传统—现代”的复杂接续问题，手工艺从历史遗存转化为国家文化发展要素，并参与现代城市生活设计中从而产生实际价值是文章思考的命题。

一、知识与技能：传统点翠技法与色彩表现的关系

传统点翠是一种巧用翠鸟羽毛进行装饰的工艺。该工艺是基于中国传统金银器制作工艺中的辅助工种。制作传统点翠需先准备已经制成的金属胎体，通常为设计好图样的纯金或鎏金器，再把处理好的翠鸟羽毛按照某种规律粘点在器物表面，工艺最低要求是不露胎色。

传统点翠技法一般分为“分羽、钉翠、裁翠、粘裱、点羽、刮青”等步骤。

分羽是指根据实际加工需求，对在不同品种翠鸟的颈部、背部、翅膀和尾部所提取的羽毛进行分拣，背部和颈部的羽毛质地较软，较为细腻，通称“软翠”；翅膀和尾部的羽毛较大较长，且质地相对较硬，通称“硬翠”。从色彩表现上看，一般“软翠”颜色较浅，“硬翠”颜色较深，当然每只翠鸟的羽色不一，且单只翠鸟羽色的排列也会出现特殊情况，这里难以展开论证。“硬翠”色面大，一般用作首饰装饰面积较大的区域，也常用于大件器物表面装饰，如屏风、扇面、容器表面等；“软翠”色面小，可塑性强，通常用作贵金属首饰表面装饰。另外，“软翠”取色只取羽尖，取毛难度大，又因单只翠鸟取毛量低，故而较为珍贵。羽毛分拣完成后，开始消毒，以沸水汆烫消毒，迅速取出，晾干以备后用，或用蒸汽蒸一下翠羽，也叫“熟翠”。

钉翠是指将有机胶（一种由鹿胶、皮胶、骨胶、白芨、蜂蜜等材料混合温水制成的胶水）把翠鸟羽毛一根根粘贴在一起的过程（图1），该步骤的目的是把翠羽的小绒毛粘贴在一起，形成一个面。由于翠羽是有正反面之分的，如果在钉翠过程中，某一根小细绒毛翻折了，那么该翠羽只好作废。在翠羽粘合成一个平面后，用小刀把羽毛纹理中不需要的小绒毛铡掉，并且要根据金属胎面的形状对羽毛进行不断修剪，直至羽面与胎体完美嵌合为止，这个过程被称为裁翠。在点饰翠羽前，需要用毛笔蘸取适量鱼鳔胶均匀涂在羽面上，若用胶过量，胶水容易溢出，从而导致羽毛发黄不堪用；然而用胶不足又会使得翠面不牢易脱落，因此，在粘裱过程中对于胶量的把握需在长期实践中不断丰富经验。

图1 钉翠 新京报记者拍摄

点羽是整个点翠工艺中最考验眼力和耐力的步骤。因为裁好的羽毛体量极轻，所以在点取的时候需注意调整呼吸，按胎体结构层次有序地进行嵌合，一般遵循顺时针放射原则且胎体与翠羽之间的咬合要恰到好处。点羽过程中除了要将羽毛完美嵌合在胎体上，还要对羽毛的色度、色调与胎面形体的契合关系有一定的把握，色彩表现需要有主从关系，才能在视觉效果上达到丰富立体的观感，这需要匠人具备基本的美术与审美基础。除此之外，点羽技艺还涉及衬色。

对于点翠衬色的研究，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谷岸团队（2021年）利用带十字悬臂的LEICA DVM5000三维视频显微镜原位观察点翠文物显微形貌，利用Thermo Scientific Nicolet iN10显微红外光谱仪进行红外光谱检测。研究发现翠面下方的胎体上往往涂绘碳黑、赭石两种颜料，我们可以将这种色彩层称为衬色层，因为在谷岸团队的电子图像模拟结果中显示，通过羽枝间隙的疏密程度而透出的不同程度的衬色层，将对翠面呈色产生一定影响。其中，黑色对色彩有吸收调整作用。黑色越多，视觉上翠面色彩变沉变深，而红色对色彩有调和作用，红色越多，视觉上翠面色彩偏玫红调（表1）。巧妙结合衬色层可以控制色彩在视觉上的明暗冷暖感受。由此可见，点羽技艺非常考验匠人对器物装饰色彩的整体把控能力，不仅需要在粘点羽毛时注意色彩与形体之间的主从关系，还要结合羽毛的性质调整观者对于色彩的明暗冷暖感受。

表1 镜下结果对比

刮青是点翠技艺的最后一步，但由于操作难度大而常常被省略。随着点翠技艺的不断流失，刮青几乎不为人知。古法刮青需要技术熟练的工匠用钝刃的玛瑙刀刮拭翠面，这一步骤的目的是让羽毛颜色更加深沉且均匀稳定，但是刮青会让羽面变薄，一旦失误，成品便毁。

综上可得，点翠技艺极考验匠人的眼力和耐力，并要求匠人具备审美和美术知识，这是一项需要长期训练与综合培养的非遗知识技艺。点翠作为知识技艺，并不会因为翠羽的禁用而失传，北京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肖氏点翠”的第三代传承人与活跃在线上平台的点翠技艺爱好者们已经采用其他羽毛进行这项工艺的传承。

二、权力与文化：翠羽文化与民族审美认同

人类早期对于羽毛的喜爱，来自狩猎果腹后对其光彩和颜色的装饰感体验①。据考古成果与文献资料，在世界各地的民族文化中，均有头插鸟羽的装饰文化。鸟类的藏空能力，致使羽毛的象征意涵多演化为宗教巫仪与权力。王春云引证阿兹特克人所特别珍重的玉与绿咬鹃（Quetzal）在意涵上与中国“翡翠”惊人相似。中美洲对于绿咬鹃的崇拜在阿兹特克帝国时代的蓝翎王冠上（图2）得到体现②。

图2 阿兹特克帝国时代的蓝翎王冠 维也纳民族学博物馆官方图片

图3 银镀金点翠镶料石松鼠葡萄双喜头花

图4 镶宝石九重春色图盆景，清乾隆，造办处造，通高50.5 cm

在中国，“皇”的甲骨文与金文均是羽饰冠冕的象形，羽冠让人联想到太阳、灵魂与上天的最高权威。国内现存最为出名的翠羽冠饰是明定陵的四顶凤冠，然而早期翠羽装饰文化与凤冠无关，主要用于旗帜、华盖。战国墓出土遣册如包山269号简所记旌旗杆首为“翠之首”③。嬴秦先祖崇拜鸟图腾，《史记·七十列传·李斯列传》与《文选·李斯〈上秦始皇书〉》中均记载“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吕延济注：“以翠羽为凤形而饰旗也。”后史料以翠羽的凤形车驾指代天子。《说苑·善说》篇记：“襄成君始封之日，衣翠衣，带玉剑。”除了象征皇权，翠羽还与贵族装饰相联，《左传·昭公十二年》记载“楚子……翠被，豹舄”，杜预注：“以翠羽饰被。”被即披氅。翠羽在文化意义上的珍贵意义还表现在古人以翠羽装饰玉石，如汉朝张衡的《西京赋》“翡翠火齐，络以美玉”和宋《太平御览》对“室”解之曰：“言卧内之室……以翠鸟之羽雕饰玉钩以经衣。”历史上翠羽是代表女性地位的装饰，可考自《后汉书·舆服志》中太皇太后、皇太后入庙服“簪以玳瑁为擿，长一尺，端为华胜，上为凤凰爵，以翡翠为毛羽”。晋代学者张华曾为《禽经》注释翠鸟曰：“今王公之家以为妇人首饰，其羽值千金。”由此可知，汉以后翠羽不专用于皇室地位最高女性，且翠羽价贵，比之千金。

围绕权力与信仰而展开的翠羽文化，除了呈现装饰的权力属性，还一度引发翠羽贸易。从古代典籍可证，国内很早就出现地方上的贡羽之制，《周礼》（地官·羽人）云：“掌以时征羽翮之政于山泽之农，以当邦赋之政令。”6世纪中晚期，陈子昂在《感遇》中以“骄爱比黄金”来形容彼时翠羽装饰的珍贵。9世纪早期，许浑《岁暮自广江至新兴往复中题峡山寺四首》（其四）有云：“海虚争翡翠，溪逻斗芙蓉。”原注云：“南方呼市为虚……新州有翡翠虚。”可见唐代出现了翠羽的交易场所，另杜甫《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辞满告别，奉寄薛尚书颂德叙怀斐然之作三十韵》“殿瓦鸳鸯坼，宫帘翡翠虚”与《诸将五首》之四中的“越裳翡翠无消息”均体现了安史之乱后翠羽贸易的中断。元代汪大渊在《岛夷志略》（知服斋丛书本）中记载“地产大者黑国、翠羽、黄蜡、木绵、细匹布。贸易之货，用金、银、五色缎、白丝、丁香、豆蔻、茅香、青白花器、鼓瑟之属。每个银钱重二钱八分，准中统钞一十两”。《海国图志》卷三十（光绪平庆泾固道署重刊）曰：“明史：榜葛剌……其王拜迎诏，叩头，手加额。开读受赐讫……从者皆有赠。厥贡，良马、金银琉璃器、青花白瓷、鹤顶、犀角、翠羽……”清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卷一记载：“英人于山南山北皆设兵房炮台，因山叠垒，绝居形胜，今只抽洋药税、酒税，每月可得八十五万员，贸易之盛，岁值至千余万员土产……翠羽、螺蚌、文贝之属。”综上文献，可知翠羽在本国政治、经济、外交、对外贸易中曾经皆占有一席之地。点翠之“点”在于技艺，之“翠”在于翠羽文化。本文从信仰、权力、贸易等角度考据古代世界民族中的翠羽，可知在历史上，翠羽具有一定的文化审美认同。

三、遗产与资本：点翠作为文化资本的实践逻辑

“传统—现代”的接续是曲折复杂的，手工艺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过程需要在民众的审美认同与文化认同前提下，不断吸收新的形式，按照社会的发展趋势，在文化、技术交融下合理利用资本运作而创造属于“现代中国”的日常生活方式。点翠作为无形文化资产，属于一种知识与技艺；作为有形的文化资产，属于一种文化艺术。点翠作为传统手工艺在历史发展中不断扩张文化圈层，自上而下渗透国人的日常生活，在追逐效率和利润的现代社会中，点翠因此稀有而昂贵。基于布迪厄的场域理论，工艺美术大师、匠人、设计师之间的交流、合作、竞争等互动行为形成了属于他们自身的社会空间，在此基础上建构了一个“手工艺场域”。艺术场域中最重要的资本形式是文化资本[3]，手工艺场域中，点翠的手工知识技艺体现为一种以具身形式存在的文化资本；而点翠的工艺产品体现为一种客观存在的文化资本。

在历史上，点翠因具有意义体验与精神消费的快感而具备价值，为了调查点翠在现代生活中的价值认同，本文运用问卷调查法，在回收的212份有效问卷中，40.56%的人认为传统点翠非常有价值，11.79%的人认为毫无价值，剩下47.65%的人认为具有一定价值，说明传统点翠在群体中具备价值认同（图5）。在方差分析中，以性别为X变量，以传统点翠的审美价值为Y变量，p=0.875，p＞0.05；以年龄为X变量，以传统点翠的审美价值为Y变量，p=0.143，p＞0.05，说明不同的性别与年龄段对点翠的审美价值认同没有差异性产生；当以学历为X变量，以传统点翠的审美价值为Y变量，p=0.030，p＜0.05；以职业为X变量，以传统点翠的审美价值为Y变量，p=0.008，p＜0.05，说明不同的学历与职业对点翠的审美价值认同存在差异性。以学历为自变量X，以传统点翠的审美价值为因变量Y，进行交叉分析，发现研究生及以上的高学历人群对传统点翠的审美价值否定度最低（图6）；以职业为自变量X，以传统点翠的审美价值为因变量Y，发现离退休与自由职业者对传统点翠的审美价值肯定度最高，排除样本量的落差，最终结果是教师（图7）。《2020年中国手工艺调研报告》显示，50%左右受访者认为手工艺品是轻奢品，可以证明自己的购买力、提升身份与认同感；“传承”与“文化”是手工艺在消费者认可度调查中占比最高的两个选项。

图5 点翠价值认同问卷分析

图7 不同职业的价值认同问卷分析

综上可见，点翠作为传统手工艺，在现代社会生活中具有文化资本价值实现的审美认同与价值认同的环境与对象。点翠成为文化资本并进行价值转换的基础在于：点翠符合现代社会的审美特征；点翠因其自身属性具备一定的稀缺性；点翠具备为占有者获取利益的特征。从国家社会发展层面看，点翠作为文化资本进入现代市场而产生的文化消费对传统与现代文化的接续、对传统技艺的现代传承具有正向作用。

四、结语

传统点翠技艺是古代社会手工技艺的一种表现方式，它的发展历程充分体现了权力影响下技艺的稀缺和人类中心主义。技艺让占有者获得精神与符号价值，让赖以生存者获得生计来源，是知识和技能，也是文化的开始，一片翠羽联结人神，从皇权垄断到王侯效仿，再逐渐从男权符号转向女性权力身份的象征；技艺是改造自然的资本，然而傲慢的技艺终究会被自然驯服，人类仰望飞鸟藏空落下的羽毛联想到的应该是自然的神性，而不是与杀戮有关的炫耀。点翠与众多传统工艺一样，在历史中是权力与身份的象征，在现代社会是文化与品位的符号，它具备文化资本属性，且值得设计与技术介入进行传统转化。

注释

①（德）格鲁塞：《艺术的起源》. 蔡慕晖，译. 商务印书馆，1984 年版第76 页。

②毕脱兹·德·拉佛恩特：《奥尔梅克纪念性艺术的同中心论》.陈锽，杨奇瑞，译.《新美术》，1999 年第1 期第29-33 页。

③田河：《出土战国遣册所记名物分类汇释》，吉林大学，2007 年版第14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