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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国王的重塑
——《空王冠》对莎剧《亨利五世》的改编策略

2023-08-09朱文佳

关键词:五世凯瑟琳亨利

朱文佳

(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亨利五世》是莎士比亚第二历史四部曲中的最后一部戏剧,主要讲述了登基后的亨利一反作为哈利王子时的浪荡形象,率领英军进攻法国,以少胜多,在阿金库尔大败法军的故事。自问世以来,学界对该剧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没有其他莎士比亚戏剧的评论观点如此两极分化。一方面,传统观点认为,这部戏剧“已成为英国爱国主义的同义词”,“一个冲劲十足的年轻国王纯以言辞之力,激活军中将士之神勇,克服重重困难,赢得一场辉煌的军事胜利”。[1]因此,主人公亨利五世是一位“民族英雄”。[2]另一方面,现代观点认为,亨利五世发动了一场非正义的侵略战争,是一个“马基雅维利式的军国主义者,满口基督教义,行为却虚伪残酷”,而该剧的“主要基调是一种尖刻的讽刺”。[3]

这两大阵营的回声也反映在对《亨利五世》的两部著名的电影改编作品中。二战期间,受丘吉尔政府委托,劳伦斯·奥利弗拍摄了电影《亨利五世》(1944),“为一个厌倦了战争的英国进行振奋人心的爱国宣传”。[4]作为第一部有声、彩色、全本的莎剧电影,它展示了一场光荣的战争,塑造了一个完美的国王,传颂了民族辉煌。肯尼斯·布拉纳在1989年拍摄的《亨利五世》,与奥利弗的电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布拉纳更倾向于探索莎剧中的黑暗面,在他的镜头下,战争的肮脏、血腥、残酷展现得淋漓尽致,可以说“这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反战电影,它反映了亨利不那么令人钦佩的品质”。[5]

学界的对立观点以及影片的相悖呈现都源于莎士比亚原剧的复杂性。莎剧《亨利五世》中包含了各种矛盾的立场和声音,为深度阐释留下了相当大的空间,因而,使不同的解读成为可能。作为民族文化的瑰宝,《亨利五世》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依然背负着文化宣传的政治重任,被不断搬上舞台和银幕,发挥出远远超越军事武功的强大力量”。[6]2012年,为迎接伦敦奥运会和庆贺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在位60周年,英国广播公司(BBC)推出了改编自莎士比亚历史剧的系列电视电影《空王冠》(The Hollow Crown),其中包括《理查二世》《亨利四世》(上、下)和《亨利五世》。在这一版本中,编导对莎剧《亨利五世》中隐含争议的部分做了巧妙处理,把焦点从战争转移到亨利五世的情感表达与人格魅力,塑造了一个与之前电影版本不同的英雄国王形象。

一、删减的情节结构

莎士比亚《亨利五世》开场诗之后的第一幕主要是为对法开战的决定奠定基础。两位主教,坎特伯雷和伊利,一上场便提到了他们面临的危机,即他们自己的生计与一项限制他们财产的议案有关:“如果逆我们之意而通过,/我们将失去大半的财产”(1:1:9-10)。[7]他们继续讨论他们的阴谋,并设计了一个计划:通过声称亨利对法国王位的合法继承权来鼓励他进攻法国,从而转移亨利的注意力,使其不再关注没收教会财产这一议案。因此,在亨利五世请他们“以公正之心、严谨精神”(1:2:11)解释一下自己可否对法国宣告主权的时候,坎特伯雷大主教发表了极其冗长和复杂的演讲。与其说他解释了法国的萨利克法,不如说他使这项法律更加神秘不可理解,从而“证明”了亨利主张的合理性。伊利主教、埃克赛特公爵、威斯特摩兰伯爵也极力支持这个入侵法国的极其脆弱的借口,因此,亨利五世决定:“上天助我,众卿鼎力助我,/法国既属我,它必臣服,/否则我定要叫它灰飞烟灭”(1:2:226-228)。随后,亨利会见法国大使,法国皇太子送的侮辱性的网球礼物点燃了亨利的怒火,他正式向法国宣战。

可以说,原戏剧一开始便愤世嫉俗地展示了权利政治,散发着腐败和欺骗的味道。教会处心积虑操纵真相鼓动战争以求自保,莎士比亚对其的批判显而易见。莎翁虽然没有直接批评亨利五世,但不少读者和评论家认为在第一幕中亨利和教会是“同谋”,作为“研探精微”的明君,亨利不可能洞察不到教会的用心,他在心知肚明被教会利用的同时也利用教会为侵略行为辩护。因此,对法战争充满质疑的正义性成为亨利五世饱受诟病的重要理由。

《空王冠》版本的片头以亨利五世的葬礼开始,他的遗孀凯瑟琳在侍女艾丽丝的陪同下,抱着小国王亨利六世走进教堂。王后沉默而优雅,原剧的开场诗构成了葬礼场景的画外音。最后是对已故的亨利的特写。随着开场诗话语的消失,亨利的眼睛睁开了,影片正式开始,国王在他生命的黄金时期,纵马飞驰,披风飘扬。与原剧本一致,影片也是以两位主教的对话开场。然而,他们首先提到的是亨利性格的显著变化,“国王英明,泽被天下”/“他心存厚爱于神圣教会”(1:1:23-24)。他们似乎把自己的财产危机忘记了,在穿过各个走廊时继续讨论亨利从浪子到明君的转变,中间穿插着亨利骑马的特写镜头,展现了一位年轻、英俊、健康的国王形象。原剧开场时两位主教策划的政治阴谋在影片中几乎全部被删减,淡化了人们对教会腐败贪婪的最初印象,转而使亨利成为所有荣耀的焦点。之后,在亨利五世询问自己是否拥有法国王位的继承权时,坎特伯雷大主教坚定地回答:“陛下对法国宣布主权是合法的”,而原剧中为这种“合法性”辩护的冗长晦涩的演讲被删除了,从而消除了电影观众对战争背后正义性的怀疑。相反,观众更加关注亨利和皇太子之间关于网球的有趣竞争。与原剧的批判意味不同,影片的开场既轻松又有魅力。

原剧的第二幕第二场讲述了亨利五世战前处决三个叛徒,即剑桥的理查伯爵、马瑟姆的亨利·斯克鲁普勋爵、诺森伯兰的托马斯·葛雷爵士。他们与法国人勾结,合谋弑君。亨利明察秋毫、步步为营,在三人面前假装要宽恕一个语言冒犯他的醉汉。三个叛徒建议要对其严惩以儆效尤,亨利便交给他们列满罪状的“委任状”,三人看过之后认罪招供。亨利说“我本有一颗慈悲向善之心,但被你们刚才的谏言杀灭”(2:2:80-81),在怒斥三人之后,判处他们死刑。亨利自导自演的这出“请君入瓮”的戏码既展现了他当机立断的智慧,也展现了他善于伪装、强硬凛厉的政治手腕。后者为他在第一幕中看似被教会“欺骗”,实则为教会“同谋”的猜疑提供了有力的佐证。当然,这一切在《空王冠》里都是一个无声的问题。影片删除了整个第二幕第二场,即处决叛徒的情节,只展现了本幕开场白前半部分所描述的景象“如今全英国的青年,皆急于奔赴疆场,锦衣华服置箱底,戎装最为时尚,个个好男儿,胸怀从容报国志向”(2:0:1-6)。轻快的音乐和欢呼的人群营造出的爱国氛围,再次遮盖了原剧中关于阴谋、背叛、死刑的晦暗色调。

《空王冠》中另外一处删减的情节是战后亨利五世与威廉斯的“对决”。莎剧中最精彩的情节之一是第四幕第一场,阿金库尔战役的前一天晚上,亨利国王乔装打扮,微服夜访军营,与普通步兵就战争的正义性和国王的责任进行论辩。由于双方各执一词,威廉斯与亨利互换手套作为挑战标志,约定日后对决。威廉斯对隐藏身份的亨利国王说,战争结束后如果见到拿着手套的他,就要给他一耳光。与之对应的是战后的第四幕第七场,亨利五世认出了威廉斯,“略施小计”把作为“信物”的手套交给鲁莽冲动的弗鲁爱林上尉,让他带到帽子上,并骗他说这是卖国贼阿朗松的手套,谁要是认领它,就是敌人。就这样,看到手套后前来应战的威廉斯被弗鲁爱林抓住大骂一通,还挨了一顿揍。这场闹剧之后,亨利五世才出面调停,说明真相,并给了威廉斯一些赏钱。这种对下属和士兵的“捉弄”貌似无伤大雅,但也从侧面表现了亨利五世深谙“操纵之术”。《空王冠》保留了亨利与威廉斯的“手套之约”,但对“战后对决”这一情节进行了删减。亨利五世没有谋划让弗鲁爱林替他“教训”威廉斯,而是直接与其对话,亮明国王身份并承认“我就是你发誓要打的人”。弗鲁爱林恳请亨利对“以下犯上”的威廉斯进行军法处置,威廉斯跪求饶恕,亨利不怒反笑,奖给他一些银币,亲自将他扶起来并与之握手相拥。

《空王冠》通过对原剧情节的删减,消解了一些评论家们对亨利五世“发动不义战争”、“虚伪冷血”、“善于权谋”等指控,塑造了一个宽容大度,和善亲民的国王形象。

二、置换的镜像场景

赫里沃德在评论莎士比亚的戏剧时说:“看起来松散偏离的场景,也就是所谓的插曲,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屡见不鲜。它们有不同的功能......其中许多是镜像场景,即在一个(貌似不相关)的画面中反映出戏剧的重要主题。这些镜像有的提供了与主情节相悖的对比,有的通过控制悬念来影响情节”。[8]《亨利五世》中充满了这样的镜像场景,它们作为“预示”或“回声”,与以亨利国王为中心的主要场景相照应,为细心敏感的读者或评论家提供了一条挖掘文本深意的通道。

原剧最核心的部分,即第三幕的第三场和第四场,是整个戏剧中最引人注目的镜像场景。第三场,法国阿夫勒尔城门前,亨利国王向城里的总督发出最后通牒,警告他拒绝投降的后果:城中的妇女、儿童和老人将被屠杀。“......嗜血的士兵惯有铁石之心,血手之所及,将恣意屠戮,其良知已如地狱大开鬼门,......嗜血鲁莽的兵丁伸出黑手,玷污你家闺女额前的秀发,她惊骇而尖叫;你的老父,被拽住银须,高贵的头颅,往墙壁上撞;你家的婴儿,被赤裸裸地挑在长矛尖上,母亲发疯般哭嚎直上云霄,如希律王屠城时的犹太女。你们怎么办?是投降避灾?还是负隅顽抗而自取灭亡?”(3:3:10-43)在骇人听闻的言语攻击下,阿夫勒尔投降了。令人惊讶的是,莎士比亚立即将戏剧的焦点从这个黑暗、可怕的场景转移到法国公主凯瑟琳和她的侍女艾丽丝之间轻松愉快的语言课上。第四场,凯瑟琳跟艾丽丝学习英语词汇,因为英语的“脚”(foot)同法语的“性交”(foutre)、“礼服”(gown)同法语的“女性阴部”(con)发音相近,引起了凯瑟琳的误解。这一颇具喜剧色彩的场景与上一场的阴冷威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两场被莎士比亚放在戏剧的正中心,并置的锐度迫使读者反思其中的深意。

通过文本细读不难发现,在以强奸、侵犯和谋杀来威胁阿夫勒尔的市民时,亨利重复了“手”这个词;在向侍女艾丽丝学习英语单词时,凯瑟琳第一个选择的词也是“手”。女权主义评论家霍华德和拉金指出,凯瑟琳的语言课和亨利在前一场中的高压言辞之间存在着镜像关系,凯瑟琳作为女性的代表和法国的化身,被物化为一系列身体部位的清单,成为亨利五世暴力侵占的目标。“英语单词‘礼服’变成了法国女人的嘴里的‘女性阴部’,这个喧闹的性笑话明确地指涉了整个练习的目的。”因此在戏剧最后,胜利的亨利五世向凯瑟琳求婚,“当亨利强迫她接受他的吻时,凯瑟琳遭受了一场象征性的强奸”。[9]

这种令人不安的女权主义阐释在《空王冠》中被巧妙地消解了。影片改变了戏剧场景的顺序,亨利的“暴力修辞”和凯瑟琳的“身体话语”之间的密切承接被切断了,中间穿插了巴道夫偷窃法国教堂的十字架,毕斯托尔为巴道夫求情未果,巴道夫被绞死等场景。这些移位的场景又形成了新的镜像关系,使一种不同的解释成为可能:为了避免流血牺牲,亨利使用了语言威胁;阿夫勒尔投降后,亨利谨遵保护城中百姓的承诺,并晓谕全军,“严禁强征法国村庄之物,务必秋毫无犯,凡有所取,必须依价付款”。(3:6:83-85)亨利信守诺言、公正严明,处死了违反军令的巴道夫。同时,影片拓展了原剧中不太鲜明的情感维度。例如,在看到被绞死的巴道夫时,亨利五世眼中含泪,这个特写镜头之后是一段五秒钟的回忆,展现了年少时的亨利与巴道夫在小酒馆欢闹嬉戏的场面。作为国王,亨利在私人情感与军事纪律之间选择了后者,但是他没有流出的眼泪道出了他的无奈与悲哀。又如,影片最后亨利向凯瑟琳求婚,根本不像是征服者对被征服者的侵占,而是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对爱慕之人的款款深情。演员的演绎本身击碎了女权主义评论家们的观点,亨利的吻并非强迫性的,而是充满了“你情我愿”的甜蜜。从影片整体的情感基调上看,凯瑟琳学英语的场景并不是阿夫勒尔恐怖威胁的象征性延续,而是颠覆了恐怖的意象:阿夫勒尔不战而降,亨利口中的“可怕之手”转变成凯瑟琳口中的“情爱之手”。

一个只看过电影版本的观众会觉得莎剧《亨利五世》是充满动作场面的。然而,事实上,剧中所有的战斗场景都发生在舞台外。整部剧中唯一一个显示了交战阵营之间真正对抗的场景是第四幕第四场。毕斯托尔俘虏了一名法国士兵,他用蹩脚滑稽的法语跟法兵上演了一出鸡同鸭讲的闹剧。在侍童的翻译帮助下,毕斯托尔接受了法兵的二百克朗赎金并放走了他。这个有趣的场景跟后面亨利五世下令杀死战俘的场景构成了显著的镜像。毕斯托尔反复威胁法兵说要“割他的喉咙”,可是最后放下屠刀,接受赎金,成了法兵口中“全英格兰最勇敢、最有胆略、最可敬的人物”。(4:4:47-48)亨利五世在打败法军之后,听到警号声,认为法军重新集结,下令“每个士兵立斩尽战俘”,成了英军将领高厄上尉口中“好一个侠勇的国王”。(4:7:6)拒绝暴力的“小丑”毕斯托尔与诉诸暴力的“明君”亨利五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这种镜像的观照下,对二者的相似评价也无疑带有强烈的反讽意味。不少评论家认为,“杀战俘”已经成了亨利五世的“名誉污点”,“把国王道德盔甲上的裂隙暴露出来”。[10]

奥利弗和布拉纳在其电影版本中不约而同地删去了杀战俘一幕,直接绕开了这个致命的问题。《空王冠》“勇敢地”保留了亨利五世下令处决战俘的场景,却巧妙地删除了毕斯托尔放走战俘的场景,从而摆脱了这一关键的讽刺视角。同时,影片增加了大量的动作场面,镜头不断关注亨利,展现了他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奋勇杀敌、毫不畏缩的英雄气魄。值得注意的是,影片加入了一个细节,在亨利的长剑被打掉,身陷险境的时候,约克公爵不顾自身安危,把自己的长剑扔给了他。亨利充满感激地与约克对望,接过剑继续奋战。后来,约克公爵被法国将领从身后刺杀,倒在侍童身边。若非埃克赛特公爵及时相救,侍童也会被杀。战后听闻约克公爵的死讯,亨利伤心不已,随即警号响起,亨利认为法军再次集结来袭,悲愤之下,他命令杀死战俘。影片增添的战争场面,不仅填补了戏剧中的叙事空白,更是为亨利处决战俘建构了一个新的镜像。亨利的决定不仅是对形势的误判,更是为曾经救助自己的约克公爵复仇。

阿夫勒尔的“劝降演说”和阿金库尔的“屠杀战俘”使亨利五世被冠以“残暴”、“嗜血”的罪名,《空王冠》通过场景的重新“编织”,淡化了亨利作为国王的铁腕,凸显了他作为个人的情感。影片中的亨利并非马基雅维利式的暴君,而是一个虽不完美,但有血有肉、有侠骨也有柔情的国王战士。

三、沉默的边缘话语

莎剧《亨利五世》每一幕之前都有一个致辞者,在舞台上独自亮相,歌颂亨利的辉煌功绩,并邀请观众对舞台无法呈现的宏大场面进行想象。与之相应的是剧中亨利五世的大量独白,无论是鼓舞人心的战前演讲,还是虔敬诚恳的胜利感言,都展现了他作为“基督教国王之镜鉴”的高尚形象。然而,在这部剧里,“总有一条潜在的评注贯穿始终......一种令人困惑却富于活力的散体(非韵诗)声音,与表现法律、秩序和军功的优美诗体形成对照”。[1]1029

这种“散体声音”其实就是剧中的边缘人物,或次要角色所发出的颠覆性声音:毕斯托尔用滑稽浮夸的话语“模仿”国王的言辞,从而使之“降格”;侍童用一个孩子单纯无辜的心声对战争进行了深刻的批评;老板娘奎克莉用她错误和混乱的语言(通常是带有性暗示的情色语言),削弱男性的自负……这些边缘话语作为与致辞者和亨利五世主流话语并不和谐的“回声”,大大丰富了戏剧文本的深意,其复杂的“多音部”足以排除一个单一的、清晰的阅读。

莎剧中最有趣的“声音”来自威尔士人弗鲁爱林。他是亨利五世军中上尉,他几乎无法理解的威尔士口音,他对传统的强烈自豪感,以及他对英语的脆弱掌握,导致他与其他军官经常发生争吵。弗鲁爱林分不清辅音B和P,会把born说成porn,bridge说成pridge,brave说成prave。卡尔森认为,从经典时代开始,语言差异不仅被用来将角色放在多语言或多方言文化中,而且几乎总是用来反映语言使用中嵌入的权力关系。[11]因此,说英语不流利的弗鲁爱林显然处于一个“边缘的”、“从属的”位置。然而,正如巴赫金狂欢理论中的“愚人”一样,他用一种“毫无章法”的语言对主流话语进行颠覆,实现了“权利的逆转”。

长期以来,学者最为关注的是弗鲁爱林对亨利五世和亚历山大大帝的幽默比较。在与高厄上尉谈论亨利杀战俘的“侠勇”决定时,弗鲁爱林把亨利五世与亚历山大大帝做了类比。“如果您仔细研究亚历山大的生平,就会发现蒙茅斯的哈利同亚历山大有很多相似之处,正如万物之中皆有相似之处。亚历山大,上帝知道,您也知道,一次盛怒之下,激愤之中,脾性大发,又恨又气,趁着酒兴,酒祝怒火,您看,就这么一刀杀了他的挚友克利图斯。”(4:7:23-27)当高厄反驳说亨利国王不像亚历山大,从来没杀过朋友时,弗鲁爱林指出,亚历山大醉酒杀了他的朋友,哈利则“清清醒醒、深思熟虑”地驱逐了好友约翰·福斯塔夫。值得注意的是,在交流过程中,弗鲁爱林将Alexander the Big发音成Alexander the Pig。他的语言问题把亚历山大讽刺性地变成一个“猪”,因此,影射出了亨利性格的一些缺陷。下令杀战俘这一行为引发了亨利与历史上鲁莽和血腥的亚历山大的联系。而在弗鲁爱林眼中,故意抛弃朋友的亨利貌似比醉酒杀害朋友的亚历山大更可鄙,更无情。亚历山大典故是《亨利五世》中一个复杂的道德象征,以一种特定的方式(big变为pig)来讽刺虔诚的国王。

战争胜利后弗鲁爱林对亨利国王的讲话是“权力逆转”的另一个例子:“倾尽瓦伊河的水,也洗不尽您身上的威尔士血液……耶稣保佑,我是陛下的老乡,我不怕别人知道。我愿向天下所有的人承认此事。只要陛下为人正直,赞美上帝吧,我没有必要羞于为陛下的乡邻。”(4:7:88-94)在这里,弗鲁爱林扮演了“愚人”的角色。一方面,他强调了亨利五世的威尔士血统,触及了亨利不愿提起的过去——亨利四世(亨利五世的父亲)是一个篡位者;另一方面,他把自己置于国王之上,他似乎不太确定国王是否正直,但他希望如此,因为这样的话,他就不必为自己是国王的老乡而感到羞耻。弗鲁爱林的“傻话”看似荒谬,实则是在提醒亨利五世的历史和道德良知。这种提醒背后的质疑削弱了亨利五世在中心话语(致辞者的演讲和亨利的诗体独白)中的英雄形象。

与莎剧的复调特征不同,《空王冠》将“扬声器”对准亨利五世,那些颠覆性的边缘话语被删减或者“消声”,最大程度减少了“干扰”。尤为明显的是弗鲁爱林,这个在原剧中爱说话、爱吵架、爱打人的上尉,在影片中成了一个沉默、严肃、忠诚的军官。影片“剥夺”了弗鲁爱林的大部分台词和他标志性的发音困难,消除了他话语中的喜剧能量和反叛力量。他不再对亨利五世的言行做出幽默的讽刺性评价,而是以绝对臣服的姿态衬托了亨利的英明果决。

《空王冠》不仅强调了亨利五世的“声音”,同时增添了相应的动作和表情,从而使这种声音更具感染力。在久攻不下的阿夫勒尔城墙前,亨利单膝跪地,呼吁他的追随者“化身猛虎”,以坚韧顽强的精神再次冲锋;面对失去斗志的年轻士兵,他紧握其双手,温和又深沉地鼓励道“英格兰铸就了你,此刻便是你大显身手的良机”。在亨利真诚话语的鼓舞下,士兵们一鼓作气,攻下了阿夫勒尔。阿金库尔战役之前,法国传令官蒙乔来到英军营地,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发出威严之声”,劝诫亨利五世投降并缴纳赔金;面对狂妄傲慢的强敌,亨利不卑不亢地承认英军势弱,但是绝不逃避战争。在亨利坚定话语的驳斥下,蒙乔无言以对,悻悻离去。战争结束后,双方在法国王宫和谈,随后亨利五世向凯瑟琳求婚;面对美丽温柔的公主,亨利一反之前严肃强硬的面孔,谦逊又深情地向凯瑟琳直抒胸怀,表达爱意。在亨利甜蜜话语的赞美下,凯瑟琳渐渐放下戒备,笑意盈盈地接受了亨利的吻。

《空王冠》消减了莎剧中复杂的边缘话语,抹去了对亨利五世隐晦的批判声音。影片把话语权集中在亨利身上,他用不同的语言呈现出了一个多面的国王:鼓舞人心的领袖、不屈不挠的战士、情深意切的爱人。他那极具魅力的“声音”不仅感染了影片中的人物,也打动着屏幕前的观众。

总之,美国莎学家托马斯·肯尼认为,《亨利五世》“不表现伟大情感,只表现重大事件”。[12]无论是奥利弗还是布拉纳的影片改编,都是对“战争”这一重大事件的“再”解码,“再”诠释。《空王冠》则以不同的主题动力、叙述策略和话语模式,将战争淡化为背景,呈现了这一背景下亨利五世的“伟大情感”,塑造了一个鲜活生动的英雄国王形象。这是BBC在与数个世纪以来亨利五世形象传统的互动中,跟现代世界产生共鸣而进行的新表述。《空王冠》上映时间适逢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在位60周年庆典刚刚结束、全球瞩目的伦敦奥运会即将开始,该系列影片的创作目的是假借时代的东风,将英伦文化从本土吹向世界。影片对情感的充分表达以及对人性的精准刻画既实现了自身的文化价值,也促成了莎剧经典在当下的诗学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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