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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东阳《自书诗卷》所见宋灏考论

2023-07-17贺笑一

中国书法 2023年2期
关键词:刻工李东阳

贺笑一

摘 要:『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李东阳《自书诗卷》书于明正德年间,曾赠予宋灏。宋灏以其精湛的刻工技艺享誉山右,朱奇源曾嘱刻《宝贤堂集古法帖》,与李东阳、乔宇、张潜等人交往甚密,任广平通判后,又镌刻《杜少陵集》。宋灏的事迹打破了刻工仅作为工匠的传统观念,展现了刻工手艺对于官员成长的影响,同时又表现出官员身份对于刻工声名的提升作用等。

关键词:李东阳 宋灏 刻工

《自书诗卷》全卷分引首、正文、拖尾三部分。引首周天球题『西涯遗翰』,存印两方,分别为『周氏公暇』与『止园居士』。正文诗前印七方,分别为『嘉庆御览之宝』『石渠宝笈』『养心殿鉴藏宝』『听雨堂印』『长沙』『乾隆御览之宝』『宣统御览之宝』。

正文诗一首,八十四字,诗后题写『芍药始萌,为鹤所啄,戏成三绝。酒半纵笔为孟清通判书之,西涯翁识。』正文尾部印三方:『宾之』『休宁朱之赤珍藏图书』『七十一峰深处』。拖尾为文徵明跋,跋文尾印两方:『文徵明印』『雁门世家』;卷尾印一方『朱卧庵收藏印』。

『孟清通判』考略

《自书诗卷》诗后题『酒半纵笔为孟清通判书之』,知此诗是赠予他人之作。『酒半纵笔』可为线索。『酒半』意为『犹酒次』,即宴饮数巡的时候。换言之,此帖是李东阳在较为放松的状态下书写。由此笔者假设,『孟清通判』可能是李东阳亲近之人,且官职为通判。《怀麓堂集》中记载:『太原宋生灏手刻先君字法手稿,赠之以诗,时生已授广平通判矣,正德三年(一五〇八)十二月三日。』[1]宋灏被授予广平通判一职,具备了『孟清通判』的可能性。

进一步考证可确认『孟清通判』是宋灏。《泾州重修儒学记》言:『有明正德十六年,泾州知州太原宋灏孟清修复泾州庙学……』[2],正德十三年(一五一八)任泾州知州亦符合情理,又『泾州知州太原宋灏孟清』推知宋灏,字孟清。《泾州志》载『正德十四年,知州宋灏增修西城。』又载『宋灏,山西太原监生,(正德)十五年任(知州),增修學宫西城。』[3]故知『孟清通判』指山西宋灏任广平通判时的称谓。

宋灏的刻工手艺与官场交往事迹

宋灏在与达官显贵的交往中,其刻工手艺起到了重要作用,甚至是改变了宋灏的一生。虽然宋灏相关记载甚少,亦难见到此人与他人之间的书信往来,但是正如古人信奉书法刻石存之不朽,宋灏的名字留在了他经手的石刻上。宋灏扬名便源于《宝贤堂集古法帖》。

经历了元代刻帖的消沉与低迷之后,明廷更重视文治,刻帖也逐步复苏,迎来宋以后刻帖的又一高峰。由于明代帝王没有刊行官帖,因此藩王刻帖已有很高地位。其中周王府所刻《东书堂集古法帖》(俗称《汴帖》)、肃王府所刻《肃府本淳化阁帖》(俗称《肃帖》)以及晋王府《宝贤堂集古法帖》是当时藩王府集刻的三大丛帖。明初藩王刻帖,底本多来自王府内库,较为珍贵。《宝贤堂集古法帖》是晋庄王朱钟铉令世子朱奇源采集旧藏制成。据朱奇源序中载:『因取《淳化》《绛帖》《大观太清楼》《宝晋》诸帖,并我朝以书著名者,不下十数家,暇日同参政王进、副使杨光溥,佥事胡汉、杨文卿,择其最者,命生员宋灏、刘瑀摹勒上石,厘为十二卷。』[4]此帖于弘治二年(一四八九)完成,集《淳化》《绛帖》《大观太清楼》《宝晋》诸帖之精华摹刻而成。

朱奇源在序言中谈到晋王府倾尽全府之力,找寻上乘刻本,优质的刻石以及极为考究的摹勒镌刻工艺。具有高超技艺的刻工在当时应该不只此一位,而宋灏能够担任此等重要、耗时难度的任务,盖不仅仅是因为其摹刻技艺之高,还因其生员身份。生员身份的刻工,本就较一般刻工不同,笔者推测其在当时已经有一定的名气。朱奇源在序言中将宋灏列出,是藩王对宋灏的肯定和重视,可谓殊荣。这时的宋灏身兼生员身份和高超的刻工手艺,又因此受到藩王府的重视,其所刻成品受到皇帝喜爱,使得宋灏凭借手艺脱颖而出。这也为其与更多权贵和文人的交往埋下伏笔。

乔宇(一四六四—一五三一),先师杨一清,后师李东阳,文学上『全自李长沙派流出,书法当亦是』,曾在礼部、户部、吏部任职,《明史》有传[5]。乔宇《游晋祠》:『初七日起行,过太原城西,以太原人国子生宋灏,善篆而镵石,遂与偕行。』『予与宋生谈于柳荫之下,佳景逸发。余为诗,俾宋生篆刻于祠内之石。』[6]乔宇本是山西人,对宋灏并不陌生,知其『善篆而镵石』,同行游晋祠,并作诗刻于祠内。由此可见,宋灏摹刻技艺在山西不仅受到藩王朱奇源的青睐,同乡官员有摹刻事宜时,也会邀请宋灏作为自己的随行刻工,进行刻石制作。足见宋灏此时已名扬三晋。

成化二十二年(一四八六),李东阳父亲李淳逝于京城。李淳精通楷书,曾学僧人李溥光,著有《大字结构八十四法》。李东阳不忍遗作损毁失传,便根据庄简公所藏修复补订,请人将父亲的遗墨镌刻成稿,并撰文三篇记录了手稿找寻、补修、镌刻,最终以完成稿祭奠先考的全过程。《书先府君遗墨后》云:『越十余年,属国子生太原宋灏者,摹勒大字势式,而论例字少又多残缺,东阳乃手录于石,而篆题其额曰:﹁憩庵府君字法手稿﹂,并刻焉。』[7]李东阳修补后,嘱托宋灏进行镌刻。李东阳又作《刻字法手稿成告先考墓文》言:『乃属太原宋灏,摹勒大字,风神体格,幸免遗讹。东阳仍取全编,手自誊写,统令上石,数月而成。』[8]文稿中的大字,先行令宋灏摹勒,风神体格接近原作,没有讹误。剩下部分则李东阳亲自整理誊写于石上,再命人摹勒镌刻,经过数月才制作结束。《先府君墓焚新刻手稿,感而有述,示兆蕃》云:『有生妙镌刻,铁笔随指爪。经时历冬夏,计日通酉卯。编成众所叹,艺绝今应少。』[9]『有生』则指宋灏,李东阳诗中称赞其『铁笔随指爪』,众人也认为镌刻技艺高超,着实罕见。从中不难看出,宋灏凭借刻工技艺从诸多官员中脱颖而出,得到李东阳垂青,为其父镌刻,进而与李东阳交往频繁,并由此得到诸官员认可。

李东阳为感谢宋灏镌刻父亲手稿,特意作诗,其中言『摹朱勒石不辞劳,细入秋毫大盈尺。』『当其腕指所至时,意匠心师两无迹。长安俗工不解意,仅有形模少风格。』[10]诗中充满感激并对其技艺颇多赞许,认为宋氏镌刻残篇断楮,手稿原意与其刻出来的并无二致,较完整地还原原作风神。此外,还将宋氏与京城刻工比较,指出京城刻工仅能描摹外形,无法领会书者想表达的意思,从侧面烘托出宋灏不仅镌刻技艺超群,对于书法亦颇有造诣。另外,此诗还涉及宋灏被授予『广平通判』一事。宋灏『秋闱累举不一荐,三入长安人未识』,三次进京赶考都未中地,而今终于步入官场,值得庆贺。作为内阁首辅的李东阳在宋灏授予官职之后,写诗感谢庆贺,其中用意值得玩味。刻工完成工作,主人感谢自是情理,然一般形式多是给钱或者物。李东阳专门写一首诗感谢宋灏,不仅仅其因手艺超群,更多的是宋灏身份适合以诗文来感谢。

正德三年,宋灏被任命为广平府通判。张潜于正德四年(一五〇九)升任广平府知府,重修府文庙。宋灏上京师请纪成绩,李东阳撰写《修建广平府庙学记》载:『灏亦通字学,手自书刻树于学宫,以俟后之君子。』[11]获得官职后的宋灏遇到官方书刻事务,亲自镌刻,不假手他人。此时的宋氏虽有官职,却绝非官方刻工。正德七年(一五一二),宋灏参与张潜编《杜少陵集》的校刻工作,『广平太守张侯用昭……判府宋君孟清实定讹焉……孟清名灏则吾邦之愽能士也。[12]

此版本以诗体编次,校订甚精,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可见,宋灏刻工技艺不仅使其在山西乡党、朝堂高官中如鱼得水,在其日常工作中也起到联系上级的作用。

此外,《唐曜重刻夏承碑》载:『予向官京师时,广平通判山西宋孟清为予言,府学后有一碑,字与此类,予益疑焉。』成化十五年(一四七九),广平知府发现此碑后,建『爱古轩』,并将其置于内,下半截一百一十多个字已经毁坏。宋灏任广平通判时,亦发现此碑,并告知唐曜。唐曜依遗留下来的拓片,重刻夏承碑置于亭中。宋氏不仅长于镌刻技艺,对于碑刻字体、年代、特点等也有一定的辨识能力。这从侧面说明,这位具有官员身份刻工知识结构较为完备,其技艺已经完全突破手艺的范畴,绝非一般刻工能达到。

官员刻工的特殊性

通过上述梳理得知,宋灏结交友人至少包括三类:一为藩王,即皇家雇主,给藩王制作的刻帖奠定了其日后结识官员的基础;二为李东阳一脉,李东阳学生乔宇、张潜以及康海、李梦阳等的文人团体;三是为官后,与上司之间的交往,跟随知府张潜修校《杜少陵集》,向知府唐曜提供夏承碑信息。从其刻石工艺来看,至少有如下几点值得关注:第一,手艺精湛,参与完成的石刻种类多。大至碑志,如修庙学或与乔宇游,篆刻于祠内之石;小至刻帖,如《宝贤堂集古丛帖》摹刻或李东阳父亲的字法手稿之镌刻,宋灏皆能完成。刻帖与石刻相比,更为重视镌字中点画细节的表现,对刻工技艺要求更高,这也突出体现宋灏对于技艺把握的全面。

第二,刻石活动地域广泛。据文献记载梳理出宋灏刻石的地域轨迹:生员时期的山西、通判时期的河北、知州时期的甘肃。完成一件刻石,需要撰、书、采石、摹勒、刻字、检校等过程,通过前文列举来看,宋灏可完成摹勒、刻字、检校等大部分任务,也就是说镌刻过程不受其他人掣肘,使其去往各地独自完成镌刻任务成为可能。另外一方面,『古代刻石技艺往往父子相传,刻石往往成为一种世袭的职业。』[13]现存记录中,并没有明确指出宋灏是子承父业的刻工,也未体现其后人承袭祖业,即宋灏并非像吴门刻工、苏州刻工那样是『家族企业』,不以地域为限制,这也是其可以灵活进行镌刻活动的另一个原因。

第三,服务群体较为特殊。宋灏制作石刻的对象包括藩王、官员、文人、州府庙学等,镌刻内容从藩王府丛帖到官员、文人私人刻本、刻石,与一般刻工所刻墓志、碑石有一定区别。其次,所作石刻性质亦属个人、私人行为,于博《明代藩王刻帖性质考辩》中指出《宝贤堂集古法帖》的刻工宋灏非官员、非官署刻工,此刻帖为私人性质。[14]

笔者窃以为是,即使在拥有官职后,所作石刻仍属私人范畴。

第四,做官前后均亲自镌刻,不认为从事刻工活动有失体面。『宋以后的刻工,除了少数任职于官署并有专任职衔外,一般都是平民。宋以后有职衔的官员,除任职于刻石官署者外,一般不再亲操刻石之役。』[15]宋灏获得官衔,此职衔也非官署刻工官衔,但仍亲自操刀进行镌刻活动。此外,对于宋氏的官衔还有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平常的民间刻工是社会底层,想获得一官半职是十分困难的,在给朱奇源制作宝贤堂集古法帖时只是一个生员,后又成为李东阳的『专属』刻工,前程亦平步青云,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宋氏官衔的获得与藩王或李东阳有直接关系,但是不能否认这个官职为宋氏提供了更多与权贵、文人交往的途径。

第五,手艺和学养相得益彰,赞誉不断。宋氏给藩王、官员等制作刻石、刻帖,实质是刻工与雇主的关系,却又不仅仅是雇佣关系,更多的是像友人一样的交往。李东阳曾赞宋灏『铁笔随指爪』,『铁笔』、『石笔』这些题署,是『刻工有意通过石上刻字有如纸上行笔的比喻,突出镌刻与书法之间的联系。』[16]而一般负责摹勒的也往往是精能书法者,或本身即是书法家[17],由此可见,宋灏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精通书法的,即使给藩王、官员当刻工,也是受到礼遇的,并未被看轻。书法也作为他与当时文人交往的媒介,李东阳能将父亲的字法手稿交给宋氏完成,亦能说明其对宋氏书法认可和镌刻技艺的信任。

明代丛帖之风兴盛宋朝,刻工数量更胜于前朝,石刻数量激增。由于宋灏没有家族传承和支持,仅凭一己之力,加之年代久远,留有的石刻数量十分有限;其次,宋灏所处地域是北方,而非刻帖繁盛的南方,亦非人才聚集的江浙地区,虽然北方刻帖出现早于南方,但在质量上远低于南方,又因宋灏官职较低,非官方刻工,这是宋灏没有得到较多关注的原因。但是,从镌刻技艺、身份、交游等方面来看,宋氏极具特殊性,既异于官方刻工,又与私人刻工不同,笔者推测与宋灏相似的刻工应有相当的数量,值得继续发掘,丰富刻工研究的面向。

注释:

[1][7][8][9][10][11](明)李东阳撰,周寅宾,钱振民校点.李东阳集[M].长沙:岳麓书社,2008:1611,1123,1134,815,1611,1042.

[2](明)康海撰,贾三强,余春柯点校.康对山先生集[M].西安:三秦出版社,2015:463.

[3](清)张延福著.姜子英校注·泾州志[M].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07:57.

[4]阳曲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阳曲县志[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806.

[5](清)张廷玉等.明史·卷一九四·乔宇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5131-5134.

[6] 林邦钧.历代游记选[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2:364-365.

[12](明)王云凤.杜少陵集·序(原本残缺,藏于成都杜甫草堂)[G]//可参见张忠纲,赵睿才,孙微等编著.杜集叙录.济南:齐鲁书社,2008:150.

[13][15][16][17]程章灿.石刻刻工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56,63,52,33.

[14]于博. 明代藩王刻帖性質考辨[ J ] . 文艺争鸣,2017(1):207.本文为福建省教育厅一般项目『渡台书家在台高等院校任职研究』(项目编号:JAS21093)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集美大学师范学院

本文责编:王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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