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肖雅

图/七酒米

蓝色的、穿上就能变成蓝鸟的鞋子越穿越旧。两只小小的蓝鸟却会一直飞着，尽管可能是朝着不同的方向。

在小河生活的村庄里，每到农历逢九的日子，大街上一整天都有集市。早上的叫“集”，集散了之后的是“会”。集上卖鱼卖肉，也卖小葱和豆腐，会上卖的则是布料、衣服、鞋子……

早上的集散了，会就慢慢起来。有时候卖豆腐的还没走呢，装满了布料的三轮车就轰隆隆开过来了。男人从车上探出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该走啦，再不走到家只能吃晌午饭了。”卖豆腐的咧着嘴笑，他正忙着收摊，慢条斯理地把装豆腐的笼屉一层一层在他车厢里摆好，整整齐齐，像是他用切豆腐的刀切出来的。

就是这时候，小河跟周周跑到了会上。“快点儿，再跑快点儿。”周周不时回过头催促小河。她们早就约好了今天要一起来买凉鞋，夏天就要来了。

夏天正是光脚穿凉鞋的时候。光着脚的时候，每个脚指头都是活泛的，在太阳底下的，光着脚的好处多得简直数不清。要不是光着脚，就算夏天来了，她们也不会第一时间感受到滚烫的太阳光；要不是光着脚，一脚踏进河水里时，河水怎么都不会沁凉。

会上的每个摊子她们都认识，每个人都面熟。卖鞋的摊子还没支起来，没办法，她俩从大街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终于，人渐渐多起来，大人小孩的声音一层又一层。跑也跑不快了。俩人牵着手，东看西看，慢慢挪到了卖鞋的摊子边上。

几乎是同时地，两双眼睛都被那双蓝色的凉鞋粘住了。几乎透明的蓝色像是水晶，光脚踩在这样的蓝色里，跑着跑着说不定就能变成蓝色的小鸟飞起来吧。小河和周周两个人就是两只了，两只蓝鸟。

小河轻轻扯了扯周周的衣袖，手指了指凉鞋却又很快缩回来，说：“这个好看！”

周周拿起鞋子举到老板娘面前：“我们要两双，一模一样的！”

“就买这双了吗？”小河嘴上这么说着，但她的眼睛可没舍得离开一秒。

老板娘一眼就知道这两个小姑娘是非买不可了，但她仍旧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你们俩眼光真好，一挑就挑中了最漂亮的一双，好朋友就是要穿一样的鞋。”

听了这句，周周说：“那当然，我们眼光最好了！”

“你们有八九岁吧？试试这个码能不能穿。”老板娘利索地从身后一大堆鞋盒里拿出两双新的来。

小河和周周如愿地买到了新鞋。尽管只是抱着鞋还没穿上脚，小河就已经不能像平常那样走路了。大家都看着她呢，大家也都知道她买到了新鞋，真该高兴啊，但最好别高兴过头了，让别人看出来，那才不好意思呢。周周倒还是大大方方的，手里提着鞋子，像空着手似的。她往四周张望着，想看看街上有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

“快走，快走！”小河拉着周周赶紧往回走，可是平时三两步就走完的这条街，今天怎么都走不到头了。推着自行车卖糖葫芦的大婶拦住她们，问要不要买。戴草帽的爷爷跟她们打听，知不知道哪儿能买一条五岁小男孩穿的裤子。哎呀呀，怎么还有辆装满布料的三轮车堵在路上？好不容易走到了小路上，终于只有她们两个人了，静静的。

小河停下脚步，把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真好看啊。”小河说，周周也说。这么好看的新鞋子可要慎重地对待。小河提议说，第一次穿新鞋要等到下个星期天，她们都很喜欢的秀秀姐在那天结婚，她们要穿上新鞋子去参加婚礼。周周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因为她们两个人就是要一起干这干那。对她们来说，两个人一起穿新鞋是一次隆重的亮相，到下个星期天还有十天，的确是难熬的十天，不过肯定值得。到那时候，每个人都能看到她们的新鞋，并且赞叹：“这两个小姑娘穿一样的鞋子，还怪好看呢。”想想吧，两只小蓝鸟在婚礼那么热闹的场合里，奔过来跑过去，真叫人喜欢呐。

忍啊忍，盼啊盼，小河一天要试穿新鞋子十几遍，可在秀秀姐的婚礼到来之前，周周先带来了一个大消息。

周周像往常一样一蹦三跳地到小河家，脸上笑嘻嘻的，说：“我要告诉你一个大消息，天大的消息！”周周总是这样，习惯性夸大事实，小河早就习惯性不抱特别的期待了。能是什么天大的消息？无非是她又爬上了哪棵树，看到了什么鸟儿，又或者她下河的时候把鞋子弄丢了，挨了爷爷奶奶一顿骂。

“我要走啦，去我爸妈那里！”周周的爸爸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大城市工作了，留周周在家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还真是个天大的消息！

“怎么突然就让你去了？”

“我也不知道，我爸妈说让我去，我就去呗。从下学期开始我就在那里上学啦。我妈妈说那里很好，有高高的大楼，马路也很宽，比我们的大街宽一百倍，新学校也很大，教学楼有五层呢。而且啊，我终于能和爸爸妈妈一起住了……”周周讲这些话的时候，手脚都飞舞起来了。

“那你什么时候去啊？”

“下个星期天！”这几个字刚脱口而出，周周就猛地想起来，她早就和小河约好了，这天要一起穿新鞋子参加秀秀姐的婚礼。

“下个星期天？”小河的声音猛地变大了，然后又小心地说，“那和秀秀姐结婚是同一天啊。”

“嗯……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下个星期天，我得再问问。”

听周周吞吞吐吐地说话，小河就知道她下个星期天走的事情八九不离十了。尽管嘴上说着没事儿，但新鞋子还是占据了小河全部的思绪，让她不得不去想，想她和周周怎么一起穿上新鞋，怎么一起得到夸赞。现在这一切可能都没有了，周周要走了，只有自己穿有什么意思，还谈什么隆重的亮相呢？小河有点生气了，但又不知道该生谁的气，周周也得听她爸妈的。

周周又给妈妈打了好几个电话问出发的时间，尽管她记得清清楚楚是爸爸妈妈一起回来接她，走的车票是下个星期天一大早的。她在电话里跟妈妈说自己怎么跟小河一起买了新鞋，又怎么商量好一起穿去秀秀姐的婚礼，能不能迟一天再走？妈妈却说，别人的婚礼有什么重要的，新鞋子又怎么了？妈妈还说，车票都买好了，我们也只有那天有时间回来接你……听了这些话，周周也败下阵来。但她却不知道怎么跟小河开口，因为自己，她们俩不能一起穿新鞋子参加婚礼了，爽快惯了的周周第一次有点儿不知所措。

要离开家换一个地方生活，周周可有得忙了，爷爷奶奶拉着她又添了几件新衣服，买了新书包。在小河眼里，这些物件都闪耀着大城市的光彩。

“那你还能和我一起去秀秀姐的婚礼吗？”小河看着周周整理行李，不死心地问。

“我再问问我妈妈。”周周说着话，手里也没停下来，那几件衣服却越理越乱。小河伸出手来，努力地比周周理得清爽。不过她心里已经很清楚了，周周从来没有这样过，看来，她那天就是要走，就是不能和自己一起穿新鞋子参加婚礼了。周周要去一个那么好的地方，真该为她感到高兴，可是小河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

星期六的下午，周周一一检查自己的行李。新衣服带了，新书包带了，甚至家里新蒸好的一锅大馒头也带了。“哦，还有一双新鞋呢！”周周把鞋放进箱子，拉好拉链，又把箱子放在墙角。都收拾好了，就等明天出发了。

周周走出了房间，又折回来，把箱子放倒，拉开拉链，拿出鞋子来，冲去了小河家。她还没跟小河说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走呢，不能不说了。

小河正在试新鞋呢，穿上正正好好，还像原先一样好看，但她已经没了一定要在明天穿新鞋的迫切愿望。“周周明天就要走了呀……明天就走！走了还会回来吗？以后还能再见上面吗……”小河才意识到，周周走了除了不能一起穿新鞋，还有更多的结果。

小河急吼吼地就要往外跑，周周正好喘着大气推门进来：“小河……明天秀秀姐结婚。”

“我知道呀。”

“那我明天，就走了。”

“嗯，我也知道。”看着周周怀里的新鞋，小河说，“我们今天就穿新鞋吧，干吗非要等到明天呢？”

光着脚穿上新鞋子的小河，和光着脚穿上新鞋子的周周，手牵着手。她们好像回到了更小的时候。那时候的傍晚，她们两个人常常会沿着河边的小路往前走，各自手里提着的小篮子，随着摆动的手臂一荡一荡的。她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这样你陪着我，我陪着你。傍晚总是暖暖和和的，让人直觉明天也会是一个好天气。

现在，光脚穿着凉鞋的她们往前迈开步子，慢慢地走着，轻快地跑着。她们像两只蓝鸟一样，伸展开了翅膀，飞过两个人一起走过无数次的河边小路，飞过一起摘芍药的花田，飞过一起捉鱼的桥洞，飞过田野，飞过树林……飞啊，飞。

周周还是走了，夏天还是来了。

小河一个人去参加了秀秀姐的婚礼。好几个女孩盯着她的凉鞋看，连秀秀姐都说好看。要是周周也在，肯定会高兴得上天的。

周周寄来了一双白袜子。“城里都这么穿呢，先穿上袜子，再穿凉鞋……”她在电话里说个没完，小河点头听着。

白色的袜子好看，真是好看，尽管这样的白色是泥土里养育不出来的。不过，小河仍旧光着脚穿凉鞋，她一个人走过河边，一个人走过热闹的大街，一个人走过田野。这些地方，以前都是和周周一起走过的。

蓝色的、穿上就能变成蓝鸟的鞋子越穿越旧。两只小小的蓝鸟却会一直飞着，尽管可能是朝着不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