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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大理州文联的日子里

2023-05-18原因

大理文化 2023年4期
关键词:文联大理

原因

当我又一次跨进市教育局局长的家门时,局长垂下眼睑,摆摆手,一脸严肃地说,可以,但文联必须还我一个像你这样有教学经验的,并且又考入师范大学深造以优良成绩毕业的人。说千道万就是不同意我软磨硬泡要求的放行。

我调到大理州文联工作,颇费了一些周折。主要障碍是当时我在学校教高中物理,而那时为了维护教师队伍的稳定,制定了一个原则上不能从教师队伍中选调人员的规定。虽然有不少学生及家长也认为我是一个好教师,不应请求调动,但当时我确实已痴迷文学而不能一心扑在教学上了。有一天,我走进教室登上讲台,抬眼一扫,发现教室里多了个人:头发花白,坐在课桌的最后一排。是教育局安排人来实际考察我的教学水平了。由于头晚我在熬夜写诗,未好好备课,教学效果平平。结果,这教学生涯中的一次败笔帮了我的忙——我的调动获准了。那是1984年的事。

来到新单位上班,最喜欢文联机关老院子古色古香的情调。这个院子,是20世纪40年代喜洲商人建盖的,华丽而别致,是下关城至今保存最完整的典型的三坊一照壁白族庭院,如今已作为保护文物供人参观。院落的正房朝东,面向照壁,是州民政局的办公室,北楼也是。南楼归文联使用。

文联的日常工作是编辑机关刊物《大理文化》。每天“咚咚咚”上楼,在中间的屋里坐下,埋头看稿、改稿,有作者来访,抬起头,目光越过摞在桌上的山一样高的稿件,热情地打个招呼。

负责地处理作者来稿,给作者写附有修改或退稿意见的回信,是我那时养成的习惯,以后到《春城晚报》编副刊,这习惯也一直被保留下来。当然,收到退稿信,作者在当时或许会感到不快(因为一般来说,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自己的稿子写得不错),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冷却,他会修正自己的看法,并对编辑认真负责地处理他的稿件持肯定态度。

很多年前,我到某县参加一个会议。开幕的宴会上,该县的人大常委会主任突然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连声对我说感谢。谢什么呢?我愕然。结果他告诉我,他至今还保留着我写给他的退稿信。并说,那些恳切的修改意见,对他提高文字能力起到了激励作用。前两年,一位厅级干部退休,请他的老领导吃饭,竟然也把我请去了。酒席上,他不断念叨早年他一篇因太长而无法在我编的版面刊发的文章,被我转荐其他刊物,终被刊出的事,道谢之声频频。这样的事例不少。地方文史专家周城人赵勤,还于前段时间把我当年给他来稿的回信在微信朋友圈晒出,表达怀念之情。当时只道是寻常。当初的一点尽责,一点善意,想不到有人始终记得。

当然,从事编辑工作,也可能收获腰颈酸痛和眼目昏花。在大院里面对稿件坐久了,有时我会一个人到不远的西洱河边走走。这是一条少见的向西流去的河,是洱海的出水口,先汇入漾濞江,再汇入素有“东方多瑙河”之称的澜沧江,流经缅甸、泰国、老挝、柬埔寨和越南,最后注入南中国海。这条河因唐代的天宝战争而进入白居易的那首诗《蛮子朝歌》中。河畔早已找不到“箭孔刀痕满枯骨”的痕迹,是粼粼波光轻轻抹去了历史深处的血与泪,有依依杨柳悠悠舞动在时代的暖阳和甘霖中。这静静流淌的河水,在某些地方、某些时候,也会漾起涟漪或溅起浪花。这时我就会想,我们作者写的、在我们刊物上呈现的文字,在生活中就是这样的涟漪和浪花吧?也许它们只是微弱的闪现、短暂的耀亮,但终归也是要汇入人类文化的大海洋的。没有点滴,哪有汪洋?这样一想,就对自己的工作价值有了一种确切的认定。到这里吹吹河风,被文字搅缠得晕晕乎乎的脑袋瓜,立马神清气爽起来。

临河不远,有一处主要供大理州委、州政府接待宾客的所在,名叫“洱海宾馆”。内有白族风格的小庭院,清幽宁静。有外地作家、艺术家来大理采风,我们也会到这里为之预订房间。

我调到文联后,接待的第一位客人是蔡其矫先生。这位浪漫诗派的杰出代表,8岁随家人侨居印尼泗水,20岁时回国参加抗战,后入延安鲁院学习。1941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曾官至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宣传部部长。但他后来淡出仕途,成为专业作家。印象中的他,宽脸膛,肤色较黑,头发短而有点卷曲。到大理时,他身穿一套工人师傅们常穿的劳动布工装,脚上的旅行鞋,灰黄灰黄,似敷了一层泥,朴素得很。我陪他游览了洱海、蝴蝶泉(他后来写下短诗《洱海月》《大理》收入他的诗集《醉石》中),以后又到劍川石宝山、剑湖边采风。一路的闲聊,使我获益匪浅。他向我极力推荐巴乌托夫斯基的《金蔷薇》和聂鲁达、惠特曼的诗歌(他翻译的《聂鲁达诗选》至今还安放在我的书橱),向我介绍提高文字功力的个人经验:多积累名词、用好动词、少用形容词。他与艾青交好。他对我说:“要多和优秀的人做朋友,尤其是年轻时代。”他处世的一种哲学是:“共处一境时应该相濡以沫;各有天地时不妨相忘于江湖”,很有点老庄之风。前一句话,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交友观。后一句话,助长了我在社会生活中表现出的独立不羁倾向。

山水的秀美和人文的瑰丽使得大理成为一个巨大的诱惑。来大理观光采风的作家、艺术家络绎不绝。可以开列出一大串我们接待过的全国名人:乔羽、王忍之、尧山壁、谢大光、魏巍……省内的文艺家就更多。乔羽对大理爱得连当地的石头都想多带几块回去。王忍之和蔼亲切、平易近人,回北京不久就出任中宣部部长了。谢大光喜欢集邮,天色晚了,还要跑到邮局去盖纪念邮戳。接待工作让我有了很多与名人接触的机会,既增长见识,又学到了经验,偶尔也难免感受到名人的庸俗和浅薄。进而明白,成名的因素很复杂,做人其实比成名更重要。人和人相处,有白首如新,亦有倾盖如故。我和尧山壁这位河北省作协的老主席,关系属于后者。接待他时,我已经开始忙着调往昆明。他却劝我说:“从写作角度来说,你还是应该留在大理,深耕这块土地。”虽然人生只是一个过程,所有的经历都不应该或者不会让人后悔。况且,曾经到我办公室一坐的周国平在他的《人与永恒》中所说的“生命之流失去落差,终成死水一潭……告别你所熟悉的环境吧,到陌生的地方去,和陌生的人来往,从事陌生的事业……能否从零开始,重新开创一种生活,这是测量一个人心灵是否年轻的可靠尺度。”这句话,与我的想法完全合拍。但在并非深交的情况下,山壁老师能给我那样的忠告,多么难能可贵。对大理进行深耕,写出不愧于这块土地的佳作名篇,我更寄希望于大理的诸多文友。

到文联从事文字工作,使个人爱好和职业相贴近,真是人生幸事。不过那时的工作条件较差。一期杂志印好了,我们就推着编辑部拥有的一辆手推车,将其中的一部分送到邮局邮发,其余的拉回文联院子,装信封,寄赠州作协会员和相关人员、单位。印象最深的是进出大院时上下阶梯和过门槛。“加油,加油!”我们弯腰弓背齐心协力,拉的拉推的推,呼哧呼哧使出浑身力气,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

那辆手推车是我们工作上的得力帮手,不啻宝马香车。不光是运送刊物,就是接待外地宾客,我们也常常推着它穿街过巷到汽车客运站,把来客的行李箱放上去,推着,在路人的目光中,带客人到宾馆安歇。

那时州文联的工作人员有文联副主席杨崇斌,《大理文化》副主编、著名大理史学专家施立卓,美编是画家方世雄,财会是王莲花,摄影家王仲宽。不久后,刚从云南大学毕业的朱洪东也被分配到文联当编辑。人不多,大家相处得像一家人。

《大理文化》这份杂志,在我刚调文联之初即已在我省的地州刊物中较为亮眼。依稀记得,当时的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冯永祺到大理调研,把《大理文化》“三为主”的办刊经验向上级作了汇报,于是这个经验得到了中宣部的肯定和褒扬,《大理文化》也被列入全国32种好期刊之一。这自然是很光彩的。据说在一次州级三干会上,因为这件事,崇斌老师还被州委书记叫站起来,让大家看,进行表扬。何谓“三为主”?就是在办刊中,以“本地题材为主,本地作者为主,本地读者为主”。坚持“三为主”的原则,极大地强化了刊物的民族特色,在当时,既能被上级肯定,也受群众欢迎,毫不奇怪。但随着社会的发展,也不能一成不变,特别到了互联网时代。至少“本地读者为主”这一条需要突破。在1991年《大理文化》第一期的卷首语里我曾这样写:在内容和形式上,刊物将一如既往地朴实,如我们脚下的土地;在情致和格调上,刊物将一如既往地真挚,如我们身边的人民。它将始终保持着浓郁的民族、地域特色。但我们不能固步自封,不愿固步自封。翻看如今的《大理文化》,它在各方面的进步十分明显。不过,我觉得千变万变,有两条可能不应改变,这就是我们一直所秉承的:一是选用稿件不分亲疏,摒弃门户之见,质量为上;二是编校和装帧设计排版一丝不苟。

我和王仲宽差不多同时调到文联。那时还没进行“房改”,职工住房由所在单位安排。文联没有住房,我们两家就只好蜗居于办公室楼下的厢房里,在阶台上做饭。

住房狭小,但院子不小。下班以后,那青石板铺就的大院,就为我们两家人所独享。

月光如水的夜晚,大院一片静悄悄,楼房的飞檐翘角,剪影一般与我们对望。有时会隐约传来一阵歌声,那是不远处白剧团的歌手在练嗓。我总觉得,白族民歌总体上有点忧伤,而这种情调,最能在大院的静夜拨动一个人的心弦。

大院也有热闹的时候,那是作者朋友来闲聊了。

据有些全国著名编辑回忆,即使在“文化大革命”那样“运动”不断,人们“一个个都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年代,编辑和作者都不会相互检举揭发。在讲求和谐的年代,在大理这样的友善之邦,两者之间,更是情同鱼水。经常来编辑部坐坐的作者有杨腾霄、谢荣贵、赵泽,还有在大理师专(现在的大理大学)读书的纳张元,魏向阳,驻大理部队的军人谭中兴……也有从县乡来的作者,如曹劲鹄、杨建宇、李智红、魏华等等。

有些作者还会在大院和我们共进晚餐。是时,阶台上的电炒锅,滋滋冒着热气,香气四溢,直冲霄汉。那是一个文学的年代,觥筹交错间,话题不离诗歌、散文、小说。鼓荡起一腔狂放之气吧!有点醉意了,留着一下巴美髯的杨腾霄,会放嗓唱一曲《白月亮白姐姐》,歌唱得不太专业,但他一抹胡须、扬头微笑的派头,真是好一个潇洒了得。朱洪东在云大读书时,是银杏文学社的社长,诗人气质十足。但大家都认为他如果去当歌手,可能会唱红半个中国。当他浑厚的男中音响起时,大院里回音四起,让在座的年轻女作者心尖发颤。朱洪东在我调昆明之后不久也调到省里工作了,如今是省委机关的一名副厅级干部。

那时候,在广大作者及文艺爱好者中,州文联很有号召力。记得云南日报《周末》创刊时,一位编辑到大理组稿,请我们帮忙。一通电话打出去,响应者众,来参加组稿会的人,竟然把一个能容纳近百人的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让这位省报编辑感叹不已。

当然,与作者偶尔也会产生龃龉。一位资深作家,与我关系本来很好,但在一次州级征文评奖活动中,他的一篇文章落了单。也许文人多为性情中人,他勃然大怒,不问青红皂白来到大院对我作了一顿臭骂。那时我还比较年轻,但仍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忍了下来,却也懒得向他作更多的解释。是的,那篇文章写得很好,但在评奖时,有人提出他的文章除在本州報刊发表过外,还在《滇池》发表了一遍。而那次征文的评奖范围仅限于在本州报刊上发表的作品,更主要的是,在当时,一稿两投被视为不太合乎规矩,算是有了硬伤。他的文章就是这样落的选。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说过,未经省察的生活没有价值。如今省察此事,我觉得在那次评奖中,自己虽然不是一锤定音的人物,但说话还是有一些分量。如果为之力争,情况可能会有不同。是我的刻板和僵化,造成了他对我的隔膜,至今心存芥蒂。一份友谊就这样断送了,有点令人遗憾。

不过,总的来说,那时的我工作是很卖力的。一份文化刊物的文学部分,小说,可以算是其中的一个重头戏。而大理州的文学创作,小说偏弱。这对我的编辑工作形成了一个挑战。需要从大量的来稿中淘出可用或基本可用的文稿,然后和作者沟通,如此这般,提出修改意见。有时候,需要几个往返,一篇作品才趋于成熟。那时候,在小说创作中比较勤奋的一个是农民作家阮镇,另一个是工人出身的谢荣贵。当然还有杨腾霄(他的短篇《云在洱海上空》写得颇为精彩)以及王学俊、王学义兄弟等等。阮镇的作品我们刊发了不少。他有较厚的农村生活底子,对务农人的酸甜苦辣比较了解,也善于编故事,作品较为接地气,颇受一些读者欢迎。缺点是有些情节包括文字俗了些,挖掘不深,思想含量偏少,审美情趣有时显得偏低。谢荣贵偏重书写市民生活,作品烟火气浓,故事性强,但也有同样的不足。这也许跟他们的受教育程度、生活环境有关。当然,有些问题,是他们成长的时代造成的。当年跟老作者们交换对他们来稿的意见时,我会跟他们说,没有思想含量的作品算不上好作品,而缺乏诗意的文章都是索然无味的。这也是我个人的文学观和写作标杆上的一个刻度。我希望他们多读古今名著,争取更上层楼。我调昆明后,谢荣贵写了部长篇小说《石女》,寄赠了我一本。近两年没有这两位作者的音讯了,不知道他们可还安好。如今的年轻一代,基本上都受过高等教育,能够阅读到的书籍也多得多,这是一种优势,但比起老作家来,似乎又缺少些生活的历练和对底层疾苦的感同身受,这是新老作者可以长短互补的地方。当然,有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未必容易了。当编辑的人,往往会沦于眼高手低。

好像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们编发了一篇谢荣贵创作的短篇小说,标题我记不清了。内容是一个官员有婚外恋情,常常偷偷与情人幽会。为了防止被人认出,不暴露本来面目,他穿风衣戴墨镜,精心化妆,去往会面地点时,一路探头探脑,行动鬼鬼祟祟。他用一些细节,把这些情节写得活灵活现。作品属于反腐题材,只是当时的官场风气较好,因此这样的揭露,现在看来是太小儿科了。想不到的是,文章发表后,我们竟然被告知刊物出了问题,要作检讨。问题出在哪里呢?苦思冥想也想不出这检讨该怎么写。后来才知道,当时有一位官员正被类似的流言蜚语所困扰。关于他,社会上传说的一些细节,竟然与小说中的描写相仿。我们就被怀疑是在为这种流言推波助澜。真有点让人啼笑皆非。好在流言总是来得快,去得快,要我们写检讨的事也就很快不了了之,我们终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件事,算是我在大院的编辑生涯中的一朵小浪花吧。一个编辑,肩上的责任堪称重大。因为白纸上落黑字,影响较广,稍有不慎,就会造成不良影响。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对于一个编辑来说是必须做到的。到《春城晚报》工作以后,这样的观念,时时会在我耳旁警钟一样敲响。

那时候,我做了一件在当时算得上有创新色彩的事:每年都向全州作协会员印发表格,统计他们在省级以上报刊发表的作品,然后将这份成绩单寄呈州委宣传部和州五套班子办公室进行汇报,对作者们起到一种鼓舞作用。

举办笔会,是为作者成长和脱颖而出创造的一种条件,提供的一次机会。那些年,在省作协的协调下,形成了举办滇西八地州(后来“地”改“市”了)笔会的做法:由楚雄、大理、临沧、保山、怒江、德宏、丽江、迪庆的文联轮流作为东道主,每年在当地举办一次。

滇西怒江笔会的大理作者是我带队参加的。记得楚雄州的带队是黄晓萍,保山地区是由后来的云南美术出版社社长周文林带队,临沧地区的带队则是后来的省台办副主任(巡视员)段林。《边疆文学》的欧之德莅临指导和组稿选稿。我和黄晓萍作了大会发言,交流自己的一些创作体会。我讲的主要内容好像是来到一个地方,首先应该去史志辦、文化馆站去看看,在那里可以窥探到当地在书本或口述中的历史、风物,算是进行一种总的了解。其次是到菜市场,那是一个连接千家万户、烟火气氤氲的所在,肉食蔬菜,你买我卖,讨价还价,气象万千。到菜市场看看,可以认为是对一个地方进行横向的触摸。一个地方的古往今来、过往当下,尽在两个场所作的概略性的展现。我也说到了作品的推陈出新。我的观点是,推陈出新,既要相对别人更要相对于自己。要在写作上不走旧路,不落窠臼,语言运用也是一个重要方面。要让自己的叙事风格焕然一新,不妨把自己常用的字词列张表,而在新写一篇文章时,尽量避免使用表上的字词。这样写出来的文章,就会与之前的有迥然不同的感觉。与会文友都觉得这个办法很新鲜。其实这个办法是我1985年去哈尔滨参加中国散文诗学会首届年会时,从诗人刘湛秋那里学来的,虽然属于二道贩子贩卖的陈年旧货,但由于它具有一定的实用性,因而也较为引人关注。

从大理来到怒江,从自然环境来说,一则明山秀水、草绿花媚,一则大江汹涌、山高岭险。在历史文化方面,一个有南诏、大理国地方政权的厚实,一个有边地少数民族的瑰丽。完全不同的山水人文,给了大理作者一种全新的感受。枕怒江的涛声入睡,能把它误当为同室文友的鼾声;望溜索上的傈僳汉子过江,那渐远渐杳的身影,可以被想象为一朵飘然而去的蒲公英。江边沙滩柔媚的线条,片马风雪垭口公路的奇险,还有石月亮的奇妙,怒江第一湾的壮美。入眼入耳,都可为诗为文。而与兄弟州市文友的砥砺切磋,也开窍启悟,胜读十年书。

文学笔会,确实能让人扩展眼界,收获见识,收获友谊,让人生多些经历,让经历多些色彩。有意思的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文学男女大都多情,几日的同车共辇,促膝并肩,不免有人在心灵交汇中产生情感火花。也确也有那么一两个小年轻,偶尔会失踪于大庭广众而约会于花前月下去喁喁私语。虽说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但我们也不愿发生婚恋上的推陈出新。于是有人建议,以后举办笔会,最好别超过10天。应在大家情感始热未烫之际倏然画下句点,就像炒菜要讲求火候,不要待其发出焦煳之味后再撤火。此为说笑。

由大理州文联作东道主的滇西大理笔会。也由我扮演重要角色,方世雄、王莲花、王仲宽等一干同事的协助也颇为得力。在 “仿佛英国的剑桥”(老舍语)的大理喜洲小镇,一院院“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白族风格的民居让与会作者大为惊叹。人们久久端详一副“人在名利行走,心在荒村听雨”的对联,品味当年喜洲商帮的心曲。最是一进三院的董家大院,穿过一重又一重盎然古意后,眼前突然出现一栋法式洋楼的感觉,耐人咀嚼。把一份意想不到藏在深处,这对我们写文章能不能有一些启示呢?南诏发祥地巍山的圆觉寺和玄珠观,又分别称为大寺和小寺。但由于玄珠观的面积比圆觉寺大,当地就有“大寺不大,小寺不小”的俗语。其谐音是“大事不大,小事不小”。以处理小事的心态处理大事,以处理大事的态度处理小事,这可是辩证地处理事务的一种方法,满含哲理。启示真是无处不在啊!巍宝山文昌宫的松下踏歌壁画,是对至今仍被彝族人民喜爱的一种歌舞的历史记录,也让与会作者兴趣盎然。这次笔会,体现出了大理州文联的组织能力,为兄弟州市的文学作者了解大理提供了便利,为他们宣传大理提供了素材。笔会落幕,大家不禁一起轻声唱起了《大理三月好风光》,依依惜别,互道后会有期。

新秀笔会是我们举办的又一次重要活动。参加笔会的人员,都是大理州的新锐作者。在笔会期间,他们奋楫争先,写出了一批质量较高的作品。以后也能踔厉奋发,笃行不怠,赓续前行,如今一个个都著作甚丰,成为全省甚至全国的知名作家。

1991年,全国上下隆重庆祝中国共产党建党70周年。大理州文联和大理电视台联袂举办了一次诗歌电视大奖赛。全州的诗歌写作者几乎都被动员起来了。一时间,大院里来往出入的,皆是投稿之人。稿件堆积如山。朗诵人才一时变得炙手可热,涌现出了不少金嗓子。文润生等一干电视台的能人大显神通,编导、会场设计、安排金牌播音员充当主持人……诗歌和朗诵约会,以电视作媒介,这种形式在当时很新颖,引起了小小的轰动。时任大理州州长的李汉柏也来到比赛现场观看。省文联老领导、著名白族作家杨苏激动地当场发表讲话,说即使在省里,也未必能办出一场这么好的活动。后来,作为积极组织者,我受到了州委组织部、州委宣传部、州文化局、州文联的表彰。

岁月匆遽而事业长存。数点往事,李商隐“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诗句不觉涌上心头。

杨美清老师调到州文联,应该是80年代中期稍后的事。那时杨崇斌副主席身体不好,病休了。美清老师担任副主席,主持工作,立卓老师也是副主席了,主管刊物兼编文史类稿件。我主要负责小说、散文的编辑。成为副主编后,统筹文学类稿件的任务也就由我承担了。朱洪东编诗歌。

美清老师是当时被称为“文学三塔”的老作家之一。所谓“三塔”,是指大理州当时仅有的三个全国作协会员。其他两位是老作家樊斌和那家伦。

文联职工的住房是个老大难问题,不像现在这样,办公地点一搬再搬,越搬越宽敞漂亮。美清老师调来后,这个问题更显突出。王仲宽和我,曾多处考察寻找可作为宿舍的地方,我们甚至一度对当时天宝公园里的几间荒废平房打过主意。天宝公园是天宝战争阵亡将士的纪念地,比较冷清,在阴雨天或者平日的黄昏,甚至有点阴森。我们想到了那里,可见住房的窘迫。后来经过比较,决定把大院外侧的一排简易平房改造一下居住。后来,美清老师和王仲宽就搬到修整以后的平房住。我继续住大院,在楼上增加一间住房。有一个小插曲是,院外的平房有一间闲着。那时我的小姨妹要结婚,我们就暂借作为她的新房。可没几天她的新房就被撬开,购置的结婚用品被尽数偷走。

杨、王两位的房子不好住,特别是美清老师的,下雨就滴漏。不断地打报告递交申请,要求解决住房问题,是当时文联的一个课题。然而,在事情有了一些眉目,并即将召开文代会选举美清老师为文联主席之际,美清老师在骑车上班的途中,突遭车祸,猝然去世。

由于美清老师待人和善,更由于他对大理孜孜矻矻、不遗余力地书写,为大理文学的繁荣做出了贡献,也由于他离世的突兀,消息传开后,人们纷纷自发地前来悼念。

设置了灵堂的大院,哀乐回环,挽联飘拂,人头攒动,悲情流溢。出殡时,竟有数千人为之送行,胸前戴小白花的人,站满长街。

“咣啷。

马达的轰鸣无法吞没那一声金属的撞击。自行车的座椅上,跌落一角蓝天。雨意阴沉,血,血,血…这是不该出现的偶然。

一种腥咸温热地漫溢,一出悲剧殷红地绽开。”

在一篇对他的悼念文章里,我这样写道。

“我曾读过一篇你对死有所描述的文章。你写道:据说人死的一瞬间眼前会涌现一片美丽的蓝色。你写得那么达观,那么安然。或者化为扫荡硝烟的狂飙,或者成为溅染东方的色彩,甚至当一名与病魔屡败屡战的斗士。你明白人生的必然归宿,也清楚通达它的各种路径。然而你万万没有想到:你生命的最后火光,仅为漫不经心的骑车者亮起了一盏红灯。一篇文章被粗暴地删短。一席讲话被霸道地打断。一串笑声被无情地寂灭。步履匆匆,步履匆匆,還有多少事业等着你去完成,你竟这样不情愿地辞别了为之奔忙不息的生活。”

……

“我们的最后一次分手,你显得不同寻常地客气。那渐渐远去的背影,曾使我稍许凝视,心中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一种预感或先兆吗?不,我倒宁愿它是一种错误的记忆。不然,我真要万分愧悔于未能及早提醒你多加保重了。”

在文章里我这样回忆。

“值得愧疚的事真不少,尽管有些并非我力之所及。比如你卧室的蚊帐上,一直安放着一只接漏雨的脸盆。你一生俭朴,从不追求享受;你一生辛劳,从不抱怨生活。

我们的机关已经开始建盖住房和办公楼了。美清老师,你离去得实在太早!”

接下来,我在文章里写下了以上这些话。

记得法国诗人英格索尔曾用他的诗句向人们发出过一声沉重的拷问:“每一只摇篮都在问我们/你来自何处?每一口棺材都在问我们/你去往何方?”美清老师辞世引发的哀思,使我明白,这位白族人民的螟蛉之子,虽未建立惊天动地的伟业,亦未写成轰动世界的巨著长篇。但从安徽来到云南大理,他用自己的笔,尽了自己的一份努力。而凡是为人民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人民都会在心中为他留下应有的位置。所以,就会有千百种笑颜为之降下了半旗;千百床眼帘为之垂挂着挽联。书法家马福民先生撰写的“洱水波沉苍岭披白悼大理文坛明星陡落;巢湖声咽黄峰泣红愿南疆皖子英魂永留”的挽联,我一直记得。

美清老师罹难于一九九九〇年五月四日八点十分。这是一个被镶上了黑框的时刻。时年他五十九岁。

1991年11月,我收到了调用我到春城晚报报社工作的通知。而此前,我曾作为云南代表团的团长,赴京参加全国青年作家代表大会,手上还留有紧握王震、李瑞环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手后留下的余温。那时的我,还真有点意气风发的感觉。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在奔赴昆明的头一天,我承担了一个接待任务:陪同魏巍、周良沛一行游览蝴蝶泉。写出了《谁是最可爱的人》而名动四方的魏先生,面色白皙,举止儒雅,是一位谦谦君子。一路坐车,记得他曾对我的陪同表示感谢,并祝我第二天赴昆一路顺风。已经记不清他还讲过什么其他话语了。总的来说,他是一个说话不多的人。遗憾的是,我竟然未邀他照一张合影留念。

我与文联老院子结缘,以接待蔡其矫始,接待魏巍终。这样起步和画下句点,自然不是什么命运的隐喻,但这样的经历,对我个人来说弥足珍贵。

在即将离开大理之际,我很及时地听到了一个好消息:新的文联办公楼和宿舍已经竣工。我的在同一个屋檐下与刊物为伴,以文字为友的师友们即将迎来乔迁之喜。真诚地祝福他们。

坐在驶向省城的大巴车上,我在心中默默地念叨:别了,沉积了我八年光阴的老院子!亲爱的良师益友们,我们曾经相濡以沫,以后也许会相忘于江湖,但我相信,彼此心中的那盏互相照亮过的灯,始终不会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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