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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2023-05-18宋晓杰

大理文化 2023年4期
关键词:妈妈

金秋,神秘而明亮

秋,是个圆脸的女子,呈现出饱满的、丰腴的自然美。它有饱足的底气、健壮的躯体、浑厚的声音,常常脚步生风,笑声朗朗。有很强的代入感,极富感染力,什么愁事儿也没有似的。总之,蓝天白云,像晴天儿一般。这种模样的女子,大多会持家,因而乡里乡邻说她“旺夫”“兴家”,还能生娃——我在说秋天,还是说那个叫秋的女子?好吧!那个女子的名字,就叫:秋。

印象中,我一直认为枫是最知冷知热的,像个敏感的人,经凉会首先变了脸色。因此,秋凉是从枫叶开始的。上学时,当枫叶红了的时候,它就会被透明纸压塑封上,挺阔,硬朗,夹在书中当书签,算得上是时尚、浪漫的事儿了。如果去了有红枫的地方赏秋,风景区的大门口,时常会有这样的书签沿街叫卖。红枫书签的某个角落,还会佐以纪念文字:“关门山留念”,也可能是“千山留念”。

后来,我才知道,东北的深秋,漫山遍野红红黄黄的美图,来自不同树种的动人合唱。它们中,有:五角槭、鸡爪槭、火炬树、黄栌、枫香树、乌桕、银杏、锦带花、紫丁香……高低错落,深浅不同,相映成趣,像由主调黄色延展开来的不同的色系光谱绘成的画卷。深秋随意的一隅,都是油画上佳的取景框。

夏季,绿满窗。至秋季,花草虽没有夏的葳蕤、茂盛,但秋的光线迷人,独具梦幻之感,令人微曛,极具回忆的味道,那是擅用光线的人最为推崇和喜爱的时刻。尤其是下午四五点钟的侧逆光,有一种圣洁、安宁而温暖的幸福,徐徐降临,感受你自己被整个世界爱着。米兰·昆德拉曾经说过:“在夕阳的余晖下,所有的一切,包括绞刑架,都被怀旧的淡香所照亮。”圆日落下,又升起,如同希望。夏的繁茂固然很好,但像一个毛头小伙子,总有太多的欲望。秋,是成年人,是拱桥:一边是正在成长的孩童,一边是渐向归途的老者。卡在中间,总要瞻前顾后、尽力周全,才是正解。大自然是这么分配的,人生也是。它们都默许了这样的安排。

我总是在关闭门窗之后,套上比夏末初秋厚几分的衣裤、棉袜,尤其后背不能着凉,然后再打开电脑或某本书。午睡时,一定要盖好沙发上的被子,不然,弱的支气管又要起义了。咳嗽不止啊,鼻涕一把泪一把。那一日,终于咳成刺猬,不眠不休,日夜不宁。像个正宗的乡下老太婆,我被儿子牵着,去他家附近的北京同仁医院正经看了一回。预设中的各种折腾依次来过,啥事儿没有!最后只能是自己给出结论:遗传。

活到这个年纪,我不仅遗传了妈妈的长相、性格、生活习惯,还遗传了她的疾病。比如洁癖,比如支气管比较弱。从前,我是死活不承认的,还嘲笑妈妈总是提醒这儿、提醒那儿。现在身体的反应告诉我:必须“安于命运”。

追根溯源,这些“毛病”是妈妈从姥姥那儿遗传过来的,像徒手握过接力棒,使手不虚握。这回,终于印证了:我果然是妈妈的孩子。虽然我没见过姥姥,一次也没见过——妈妈6岁时,姥姥就没了——但通过妈妈这个桥梁,姥姥把她的疾病传给了我,如船中沉甸甸的压舱之物……我只能默默低下头就范。归根结底,生活就是不断地服软,不断地趋近于大同,在生命链条上死死扣紧属于你的那一环。

秋分之后,空气中声音的传播速度是否也起了变化?我不知道在科学上是否有考证,我的感受却是清晰可闻的:关闭窗子以后,楼下孩子们的说笑声被隔住了,隔膜,耳塞,很明显。那感觉如同登山或乘机,如同凌驾于万米高空之上,外界的声响总不能透彻地抵达。但夏天不是这样的,即使关了窗子,只是外面的声音调小了音量,成倍缩小,音质是没有变化的。秋天不是。谁知道呢!

短衣、短褲显然不合时宜了。脸上的皮肤也不软柔,秋燥啊。秋风就是扫帚。路上的落叶,很快就被大风“扫”到路的边沿儿去了,堆叠成长长的一条锦绣,成为献给秋小姐的一条立体黄丝巾。更大的风吹来,在现世与禅意之间,落叶犹犹豫豫,晕头转向,终不知哪是归途。小区里、大街上,环卫工人忙碌起来。他们可没工夫看什么诗意盎然,把落叶统统塞进黑色塑料袋中,才是最要紧的事儿。塑料袋几步一个,几步一个,立于林间,像收割后的庄稼稻垛,立在田野之中。季节在清仓,紧接着,转入下一个环节。

那天,买菜回家的路上,我看到许多玫瑰花都被园艺工人摘了下来,丢到人行道上。征得他们的同意后,我挑捡了几朵品相好的,带上。我淋着头上那块乌云耍脾气甩下来的粗大雨滴,一手提着从超市买回来的菜,一手怜香惜玉地捏着花枝——虽然它们都被割了“头”,但茎上的刺儿还在啊。好不容易把它们带回家,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安放。最后,我只好把它们放在门外鞋柜上的钥匙篮里。可是,第二天,我又觉得把它们放在那儿也不合适。儿子刚搬了新房,要安装、打理、收拾的活计不少,频繁进出电梯的师傅说不定不小心就会碰到它们,扎一下就遭了!思来想去,只好弃之。

深秋的玫瑰,是小众的,属于音韵浮动的夜晚、荡漾的笑声,自有它的归途。而满眼的白杨,才是大众视而不见的纯正风景。

在北方,白杨与柳树一样,是较早发芽的树种。同样,每年秋天,也是它们最早感知秋凉。秋分过后,不会有太大的雨水,雨量也不会太多,但风更硬了。一场大风过后,真正应了“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诗句。禁不住三摇两摇,树叶就几乎不剩了。如若再甩下几个小时的雨点,白杨就叶叶可数了,只余峭楞楞、直挺挺的枝干。这样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它们只能挺直腰杆,咬紧牙关,默默承受。

眼下,我居住的小区,已建成十余年了。小区沿路种植着两排白杨,目前已有单臂环抱那么粗了。当初选择这个小区时,有多少成分是因为爱上这两排白杨?

小时候,奶奶带我去吃席,算是乐事之一。清楚记得,有一次,我们去参加一对孪生兄弟的婚礼。奶奶拉着我的手,在前面走;而我的目光却落在后面,看到了眼前的一切——就是说,我分身为两个“我”:一个是三四岁模样的“我”,跟着奶奶走在前面,在高大白杨搭建的浓荫小道上;另一个是成年的“我”,错开了时空的距离,落在后面,却看到了前面慢慢行走的奶奶和身为小朋友的“我”……

关于乡下、奶奶,关于白杨,这样的印记相当离谱、诡异,但却是我童年不多的美好回忆之一。我说不出那是如何“美好”,但它却是那么“特别”。就像小时候,我就觉得自己与别的小孩不太一样那种“特别”。是我不够沉浸,还是有什么特异之处?深刻的哲学问题。无解。

不消说,不远处的田野里,到了水稻收割、颗粒归仓的重要时刻。空出的田地,总给人以落寞之感。心,一下子也跟着空了。向下沉,向下沉……我知道,这一年,田野的故事结束了。这一年,也快要结束了。对时间的敏感,是我的软肋。如空出来的土地,被时光的“硬茬儿”戳出来的“暗伤”。无须确认,土地的状态不言自明。我手无寸铁,身无长技,对于知恩图报的土地,我无一可做,却终生受惠于它。

总爱在秋天,写下一点儿感性的文字。文字是有属性的,秋的干脆、舒爽,像人的性格。我喜欢。我希望我的文字,也能像秋天的田野——我依然行走在我的4岁,静静地尾随着奶奶。小小的拾穗筐里,盛着我刚刚拾到的、几根小小的“稻穗”。

回不去的故园

陪爸爸、妈妈回老家,而老家已没有一个亲人。父母还是喜欢每年回去几趟,插秧的时候,稻苗生长的时候,收割的时候……管它什么时候,我们都会回去——不是为了看谁,只是想看看那块土。

按理说,妈妈在老家时所受的待遇并不好,贫穷、劳累可以忽略不计,关键是一直受着老派家长制的氣。那些记忆,甚至可以说是痛苦的。如果爸爸提及回老家走走,那就意味着点燃了“导火索”,前提是他要加固“防御体系”。

只要坐上我开的“回忆号专车”,妈妈就像走进了“历史博物馆”,痛说“革命家史”,她受的苦、遭的罪,都要再复述一遍。从哪儿开头、从哪儿结束,真不好说。但肯定是要说的。我和爸爸的任务就是倾听。爸爸间或为自己过去的行为,解释一下。婚姻之于爸爸,在老家那一段时间,他是缺席的,因为那时他在县城工作,一个月才回家一趟。妈妈过的那些生活,他知道,但并不知道得那么真切、细致。

“咱家欠你妈妈的!”爸爸一边道歉,一边述说着他的记忆。上学的不易,工作的艰难,咬着牙关的种种不懈努力。日子苦啊,他又太年轻,没有任何资历……看来,即使最亲密的人——亲如夫妻,在记忆上,也有不能交叉、重叠的部分。而每个人独自的经历,就是另一方记忆的灰色地带。

不管说过多少遍,一说起过去,妈妈永远那么激愤。如果不是因为身体原因,妈妈并不反对回去转转。我知道,妈妈从心里早已原谅了那些人,原谅了待她不公的过去。更重要的是:那块土地上,有她的热汗倾注,有她的青春挥洒。

“他们都死了,你还活着,而且活得金光灿烂、富丽堂皇。这不就是老天对好人的最高奖赏嘛!”

每次,我都以这样的话作结,妈妈的语气才会轻松些,脸上的表情也不再绷得那么紧了。我知道,妈妈的勤劳、善良、仁爱与宽宥,是她长寿的秘密法宝。她几乎帮过周围所有的近邻、远亲,不管大事小情,内容涉及到他们的衣食住行。有时是物资,有时干脆是钱,即便是在自己还需要节衣缩食的艰辛岁月。

清楚记得,几个远亲,旷日持久地向妈妈借钱:这次要扣塑料大棚种菜,下次要抓猪崽儿。再往前推,可能是谁家儿子要娶媳妇、盖房子;还有可能不打招呼就拖家带口举家进城,无处落脚,找工作、租房都需要钱……这样的无理要求由来已久,妈妈却每次都不会让他们空手而归。“没多还有少呢。”直到他们又蹀躞着来“借”——几乎都是有借无还,或干脆就抱了不想还的念头儿的那种“借”——我急了:“为什么还借他们钱?直接抢得了!这条道儿走顺了吧?!”妈妈说:“再借一回!不还的话,我就‘认识他们了。”我气得不行不行的。“你不借,不也早就‘认识他们了吗?为什么还要再打一回水漂儿呢?”想不到妈妈比我还急,瞬间提高了嗓门儿:“那么大年纪,张回嘴不容易,就当给他了!”我哑口无言,只能翻白眼儿。

前几年,妈妈周围一些平时玩得比较好的婶子、阿姨们,偶尔去家附近的教堂,她们也招呼妈妈同去。妈妈却说:“你们去吧!我不信教。”她们不解地问:“那你信啥?”妈妈答:“我只信良心。”这个对话,我曾写进我一个关于诗歌创作的访谈中。至今,我仍敬佩妈妈的回答,因为她在此前几十年艰难困苦的颠沛生活中,的确是这么做的。妈妈总说:天比树叶长。善行是自己做出来的、修行来的,不是进几次教堂就能达到的。天比树叶长。我记下了这句特别的话。是比喻吗?还是俗语?像古老而新鲜的箴言。

今年的寒露过后,爸爸提议再回老家,妈妈算是附议吧。于是,我们就欢欢喜喜地出发了。上次回去是什么时候?竟忘了。

转向那条熟悉的乡路,过去的生活訇然洞开。那条进村的乡路,我们叫它“青年路”。多年前,青年路是本村的一位乡贤在外面做生意发达了,个人出资修建的。原来一身土、两脚泥的乡路,像模像样地铺上了柏油,算是解决了人们出行的大难题。现在看来,那条路明显有些狭窄,但在当时,该是多么令人惊喜啊。从前,下一场雨,人们就要趟很长时间的泥路。家乡属于九河下梢的退海之地,土的盐碱性很大。太阳一晒,盐碱土上碾过的车辙泛着白花花的盐渍,峭楞楞地直立着,赤脚踏上去,犹如踏着刀刃。

爸爸说,上高中时,他每周要从学校回家一趟,70里乡路,要走差不多一天时间。如果遇到刚下过雨,或将干未干时路潮乎乎的,最好走了,不硌脚啊——为了节省鞋子,爸爸每次回家,多是打赤脚。有一次,他走在中途,路遇大雨,堤坝被洪水冲毁,眼前一片汪洋。爸爸只好一手把鞋子举过头顶,一手慢慢地、小心地泅渡。待深夜渡过发水的地界,旷野无涯,他怎么也分辨不出家的方向。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远处隐约闪烁着灯火,成了他的救星。那时候,乡下的灯火多是油灯,很少有人家房梁上悬着灯泡。可想而知,被他看到的灯光一定是异常昏暗的。但那微弱的光亮就是希望,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他心中生起的兴奋和激动,无法言传,难以表述。爸爸到家时,四处黑咕隆咚,家人早已睡下。锅冷灶清,连晚饭都没有……在没有手机、没有电话的年代,父母再关心,又能怎样?孩子再害怕,又能怎样?

因为少有车辆通行,那天,我把车停在青年路的中央。路两旁高大的白杨已满树金黄,轻风吹过,树叶簌簌飘落。五六只喜鹊在路面上,像快乐的音符,弹跳着,寻食,玩耍。还有几只在空中上下翻飞,乐哉,乐哉。

“别碰了它们啊!”妈妈坐在车后座上提醒我。车停着呢,当然不会。

一个骑摩托车的中年男人,匆匆驶过,却又不放心地回头张望着。可能他是对我们的行为好奇吧。他狐疑着,向村子方向加速奔去。车轮卷带起的落叶,在他的身后,旋转,落定。

那块标明村名“五台子”的大石头,作为地域界线的分野,依然立在两边稻田间的十字路口处,坚守着,领地意识极强。可是,如今,3个字上涂着的红漆已基本褪色。基座下,立面的黑色瓷砖也有几块掉落,露出里面不平整的水泥。显然是水泥的灰号不够,外加风吹日晒造成了脱落。3个大字少了几分庄重之气,多了几分衰败与沧桑,与前两次相比,大不一样了。坚硬如石头者,都经不起雨打风吹,何况碳水化合物娇生惯养的百八十斤血肉?岁月的剥蚀,直观而清晰,令人唏嘘不已。

与每次一样,我们照例没有下车。我把车速放得很慢,沿街慢慢地看。捞菱角的池塘,丢了姐姐的窑地,小伙伴们偷过小茄苞儿的菜园,男孩子们打过架的小树林,我和“小地主”割过猪草的荒野,我和奶奶捡过稻穗的东坡……变幻着方向和角度,还原、复盘那过去的一切。的确,我们已经没有故人急着要见,就看看新景、再想想旧景吧。

隔著敞开的低矮院门,妈妈指给爸爸看,我们原来的邻居、现在的主人,坐在我家原来的炕上。我们搬走后,原来的房子就卖给他们了。一闪而过,我并没有看清那个接纳我第一声啼哭的院落,我们都不想久留。我印象中的种种景象,还是按照记忆的原型,保存完好吧。刷新认知确是难的——最难的,是情感这一关不好过。不想打扰谁,只是想以这样的方式,重新深入过去的生活之中,停顿一下。然后,再回来。

那个在路边担土的老年男人,回头回脑地看着我们——我们确实是可疑的,对于这片土地。我们的脸上有字吗?没有。但是,我们的迟疑与踌躇,就是外乡人的明证。再说,那么几条街、那么几户人,哪家的人、车辆、鸡鸭、猫狗,甚至咳嗽,都知道是谁家的,何况这么东张西望、行迹可疑的好几个人呢?

在一溜整洁的平房中,大门紧闭的一个庭院特别吸睛。爸爸说,那是某某在外面功成名就之后,专门为他的老父亲在家乡修建的。那位老父亲没有听从儿子的建议,随他去城里安度晚年。儿子见劝不动父亲,只好请了专人帮助照顾父亲的日常起居,他隔三差五回来一趟送这送那。只能如此体现孝心了。但目前,父亲年事已高,由不得他愿意不愿意,儿子硬是把他接到城里去了,这么一座深宅大院,就荒了。雕花铁艺门,已经生锈了;檐上的衰草,随风飘摇。可它还是村里的“传奇”,它的“传说”还在。

爷爷当年任村党支部书记时筹建的小学,已不再行使教育功能。现在,孩子们每天早上乘坐明黄色的校车,去了镇上的学校。村子里更安静了。如果不是爸爸、妈妈带我离开这里,那么,每天乘坐校车的学生中,会不会有一个孩子是我的孙子?在后院子里弯腰拔葱那个老妇,会不会是我?有人漏夜赶科场,有人风雪还故乡。各奔前程,各安宿命。

进村与出村的路是同一条,却又不完全是!进村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空着的,不知道接下来会遇到什么,等待着随机的相遇;出村时,我的心里却就满满当当了,满得如水,漫漫外溢。

路两边是透明的、拱型的塑料大棚。一恭到地,多像谦卑的农人,永远向黄土弯下腰身,而不会是其他别的。塑料大棚外面,尚有部分耕地,分割出方方块块的面积,种着水稻。像孩童的玩具棋盘。水稻田的某个位置,还会有散落的坟茔。

“怎么还有坟呢?允许吗?”我小声嘀咕着,并不是想讨个准确的说法。

“那是人家自己的地,当然可以了。”妈妈的话,底气十足。在妈妈那儿,土地的意义她是深知的。

去年腊月廿三之前,我和两个弟弟去鹤栖园公墓为爷爷、奶奶扫墓。大弟提到了这事儿,我本不想说——他俩商量着,要买墓地。当时,我心头一凉。事实上,妈妈从几年前就开始分送她的贵重东西了。大约有四五年了吧。也许这个手链是我的,那块手表是外甥女的、那对耳环是侄女的。存折也不要一个……我大哭,哭到头晕,与一位我知近的朋友倾述。我知道,她不会觉得我矫情,或是我在炫耀。没人知道我心中的感受,我懂了妈妈的弦外之音……

回来的路上,看到收割机收割水稻的场面。妈妈说,她可是头一回见呢。原来,这样的活儿,都是她弯腰操镰亲自动手——那时候,她自己就是收割机。

路边,经过几家卖河蟹的人家,多是自家水稻田里养的河蟹,比起市场上的价格也差不了许多。但眼见为实,确是稻田养蟹,味道会更纯正些。200块钱买了10个,二两半一只。中午回家马上开火、上屉蒸熟,还不错。膏实肥香,吃一两只就“腻”住了。身为蟹乡人,每年总要粗枝大叶地啃上几只河蟹,这一年才算没有白过。据说,我们所吃的河蟹,就是上海人说的大闸蟹。但我们的吃法比不得南方人那么精细。尤其是家居吃法,多是蒸熟即食。至于河蟹的各种吃法,我们这里讲究的大厨也会花样翻新,做出无数道名菜。但我们觉得不过瘾,还是家常吃法更本土、更实在。没错!故乡之于每个人,一是味道,在舌尖上;二是气味,在鼻子里。二者萦于脑际、心头,终生挥之不去。

一姐一弟两个小孩,各抱一只黑、白小狗,在上水渠旁边玩耍。幼崽,幼兽,自然的田,放养的蟹,这是平常农人的日常。自如,淡然。应和着时季,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了。长路空旷,追求速度的人,都去跑高速了,乡镇公路便清静了许多。偶尔有一两辆汽车不紧不慢地从我们身边驶过,倒使乡野生活忽然生动起来。秋风无遮无拦,吹动着孩子们的发,抖动着别在树上的三角小旗:卖河蟹。

姐弟俩跟着妈妈、爷爷在路边卖河蟹,爸爸在妈妈顺手指过去的田里割稻。正是收割的季节,用不了十天半月,飘摇着稻香的块块田地就空了,颗粒归仓。路上,我们的确看到了许多收割机,正在作业,或正站在别的卡车上,准备去作业,很威风的样子——套用“咖啡馆”那句名言:它们不在收割水稻,就在去收割水稻的路上。

与路边金黄的白杨一样,田野里,水稻也是一片金黄。收割机作业的速度很快,一片水稻田,半天一天,就进入下一个工序了。稻秆、稻穗被太阳吸干了水分,收割下来的稻谷,再晾晒几天,就可以脱壳了。

临近中午,我们本想在外面吃饭,一想到后备箱里吐着泡泡的河蟹,就一致同意继续赶路。记得有一回,我们仨也是回老家。爸说,不回家吃饭了,在路边哪个店里吃吧,也算体会一下乡野的民风。中途,我们找了一个门脸干净的店,应该算是沙岭镇上最大的饭店了。停好车,进店,点菜。有意思的是,那时正是插秧季,我们正吃着饭,进来一拨插秧的人。女人们包着鲜艳的头巾,穿着黑色的雨靴;男人们吵吵着,明天去谁家帮工。他们工时互换,今天你帮我家,明天我帮你家。因为大面积的稻田,可以用插秧机。小面积的稻田,插秧机进不去,再说,也不值啊。不插6月秧。正值插秧季。稻田已经灌满了水,像块块明镜,明晃晃地刺眼。提早插上秧苗的“镜面儿”,像春天写就的行行抒情诗,整整齐齐,郁郁葱葱,特别养眼。在北方,向土地和老天要食儿的时候开始了。这时,一个50左右的男子显然是他们当中的“头儿”。他大呼小叫地说,下午不用干活儿了,要来点儿小酒。话音未落,店里的服务员已经八爪鱼似的捏着几瓶“小烧”,笑盈盈地走过来了。

妈妈像个经常溜号的学生,这顿饭吃得一点儿也不专心,目光全落在人家饭桌上,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嘴角和眼睛一直是笑弯弯的。妈妈是不是想起了她年轻时插秧的岁月?果然,妈妈开始说话了。我们一家四口人,从老家搬到辽滨苇场的时候,可以说是一贫如洗。之后,弟弟出生。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几乎是靠妈妈从前几年干完自家的活儿,再去邻村帮工插秧、割稻攒下的200多块钱接济,才艰难度过的……

几天之后,爸爸发来一个小孩在“五台子”公交站牌下玩耍的短视频。恍惚。恍惚。那两个穿着花袄、梳着麻花辫子的小女孩,哪一个是我?

想想上次回乡,我们也是一样,没有下车,过分得连故园的一星土末儿都没沾到鞋底儿上。但是,我们每个人确已重走了很长很长的回路,向着过往的岁月……

有一瞬的对话,我依然记得:我正在村东头儿田地间的十字路口调转车头,妈妈潦草地指着前方说:“那是老宋家祖坟。”我没有细看妈妈到底指着哪个方向,也不想看,心底里却掠过几丝波澜,之后,异常平静……

“死都不会回去!”我忽然想起过去的一个同事,他辞掉工作、孤身一人几乎跑遍了全球,最后带着女儿落脚北京。前几年,我们坐在某个饭店里,在北京我的出租屋旁边,听他讲多年的行旅经历,講他对北京生活的感受,顺便问他会不会永远不回故乡,就这么一直漂着。起身告辞时,他曾丢下垃圾一样干脆地丢下过这样一句话。是的!到死……我也不会回到……这里……

——这里的“死”,是汉语的本意……

再见!再见!

美国著名推理小说作家雷蒙德·钱德勒在他的长篇小说《漫长的告别》中曾经写道:“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深刻的孤独,破空而来,四野弥漫。虽然最亲爱的父母,就在身边……《天使,望故乡》是美国作家托马斯·沃尔夫的长篇小说,书的封面上写着:“天使啊,如今回望故乡,融化于悲悯。”书的副标更为直截:《被埋葬的生活故事》。我们当中,谁没有被埋葬的生活呢?想,或不想埋葬,但必须埋葬。也可能,在暗夜里,偷偷地回想,却泪湿衾巾……

回程。车经过青年路,拐上乡镇公路。车载音乐,轻柔,委婉,伴着秋叶,在空中轻轻地飘……

二大娘。互换姓名的姐妹

二大娘死了!爸爸发来微信的时候是早上,我看到的时候已接近中午。那时,我正在把家居物品一一就位。儿子买了新房。孙子快一岁了,多了这么个小人儿,原来的家一下就被填满了,不得不换个大一点儿的房子。

我满心满脑子全是这些,爸爸微信写了二大娘的大名,我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直接回复他:那种场合,你就别去她家了,让弟弟送点儿钱过去吧。

平时我们谈话时,习惯说二大娘的绰号,爸爸那么正式地说出她的大名,我竟没能确认去世的到底是谁,只是感到事情郑重,才那样回他。待我回过神儿来,忽然想起正说谁“死”了这件事儿时,便立刻由此引申开来,想到人类的终极问题。我不禁下意识地叹了一声,虽然很轻,但我知道,我还是受到了深深的触动。

我一直以为二大娘会活到百十来岁,因为她开朗、乐观,给人的印象是从来不会发愁。她总是红光满面地仰着圆圆的脸,说话。在此之前,二大娘已失去一儿一女,她依然朗声大笑,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底气十足,根本不像85岁的人。谈起早逝的一双儿女,也像在讲与自己根本无关的别人的故事。我不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绝望、痛苦、悲伤的缓冲,经过怎样强大的自我心理、情感的修复和重建,才成为我们看到的样子。

二大娘的女儿——我的堂妹晓丽,大名应该叫宋艳丽(后来,也随了我们,叫宋晓丽。这是后话)。在我们宋家大家族中,我们这辈的女孩,名字多为3个字,中间为“艳”字。恍惚记得,最早,这名字应该是我的,二大娘觉得好听,就“强行抢了去”,给了比我晚出生的她的宝贝女儿。我怎么改了后来的名字,谁替我改的,我都记不起来了。

我们搬到“换新天”大院后,已接近冬季。爸爸、妈妈整天忙着工作,为一大家子人的糊口而奔波忙碌,根本顾不上我们。某一天,我一抬头,忽然看到平日里房前屋后的同龄玩伴都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很是失落。不行!我也要上学!虽已过了入学季,我自己竟然擅自作主,跟了邻居家的大孩子去了学校,直接进了一年级下半年的班,做了插班生。那时,身份证还没出现,学校甚至连户口簿都没看,我就稀里糊涂地上学了。

但是接下来,问题出现了。老师当着全班同学们的面,问我叫什么名字,以便把我的名字写在教室后墙上班级的花名册里。我傻傻地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在悄悄地问自己:“我叫什么名字?”接下来的心理活动应该是这样的:我姓宋,奶奶叫我艳杰,那我就应该叫:宋艳杰。于是,“宋艳杰”就成了我的新名字。而且,这个名字一直跟随着我。直到我考取技工学校。报到时,需要核验户口簿,我才知道,我的名字原来叫“宋晓杰”。我第一次读到这个陌生的名字,与所有的新老师、新同学一样。我仔细地看着、写着这3个字,仿佛那是别人,而不是我自己。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我虚岁16岁考上技校之前,我求学过的胜利小学、盘锦四中,竟然没有在任何一个学年、任何重大的事件时,要过一次户口簿吗?直到现在,我仍百思不得其解。

某一天,我跟爸爸、妈妈聊天时,无意间说起这件事儿,他俩都不承认我是那么“励志”般地自己主动去上学的。但让他俩说出我初入小学的种种细节,他俩还真说不出来。其实,我们那一代孩子,有许多,都是在父母的忽略中长大的。但也许正是他们为生活所迫的这种“忽略”,练就了我们的独立与坚强。现在,偶尔遇到小学、中学同学,他们还在叫我从前的名字,令我愣怔、忸怩,好像我的底牌捏在他们手心。但是,那个人,是我吗?

妹妹病了,而且,一病不起……妹妹故去之后,我非常难过,还曾专门为她写过一首诗《给互换姓名的妹妹》:

以死相抵,你不适合人间/在这个尘土飞扬的乱世/你清澈的目光是预留出来的晴空//妹妹,原谅我代替你活着/——这不是谁的错,你叫了本该属于我的/姓名。犹如偷换了几案下的生死牌/不过是一场赌局的小小差错/我无意中做了侥幸的逃兵/用你这个尚未完成使命的终结者/堵住了亲人决堤的失声//然而,对于我,不幸还没有完结/黯淡的光,词语的仓库,弥天淫雨,纠葛……/有两个简单的字,我的后半生都将不敢/轻易触碰

从老家进城后,我与堂妹的接触就几乎没有了。后来,她也进城,嫁人,生女。之后很多年,我们才因为二大娘的关系,见过几次面。按说,我们并没有太多的交集,我对她的了解还不够深入。但是有一天,我陪爸爸、妈妈去二大娘家看望二爷,忽然想起了堂妹,想起了关于我们名字的故事。二大娘这屋那屋追着我说着什么,我竟然没有听清……那种悲伤,完全是物伤其类的悲伤……

最后看到二大娘,是在我儿子的婚礼上。她和二大爷率一众儿子,前来吃喜酒。二大娘言语铿锵,掷地有声,还是那样仰着脸哈哈地笑着,红光满面,像个瓷娃娃。

二大爷退休前,一直是教师。吃商品粮的,在乡下,这足以让人羡慕。二大爷的确也是身正影直之人,走路从来都是缓缓的,上身很少摇动;说话也是有理有据,却不见高声大气。在街坊邻居中,二大爷是享有很高声誉的人,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家长里短,都爱找他做个证人、裁判。二大爷也是个有趣的人,说话风趣、幽默。我没听过他的课,想来也一定讲得不错,只不过有点儿遗憾。

大人们偶尔讲起过去,说到二大爷和二大娘年轻时发生口角,二大爷追打二大娘(其实也不是真打,吓唬吓唬而已),二大娘光着脚,夺门而逃的情景,不禁令人哑然失笑——谁没年轻过呢,谁也不是一下子就长到85岁的呀。二大娘年轻时跑得快,在十里八村是有名的,因此得了绰号“旋风儿”。啥意思?跑得快唄!“旋”要发“悬儿”的音,读出来才有动感、有意韵。听起来明明就是一道闪电的影子,从你身边掠过嘛。

近来,妈妈又多了几分落寞。她经常能够电话聊天的人,去年少了两个,加上楼下的邻居,应该是少了3个。今年,二大娘去了,就又少了一个……

到处都是川流不息的亲人

像我们出生时的潦草、匆忙一样,我们所受的家庭教育,也如夏季的一阵太阳雨,意思意思就过去了。

那时,我们不知道维生素、蛋白质、矿物质,更不知道除了村子之外的二三里以外,还有什么别样的河川、树林、稻草垛、猫和狗。我们的EQ、IQ还没有羽翼丰满而定性,更不会扯着妈妈的衣角追问:“我是捡来的吗?”我们皴裂的小手,能扯到妈妈衣角的时候太少了,她不是在田里种高粱,点豆子;就是打猪草、烧窑;再不就是双膀用力摇着辘轳汲水,做一家十几口人的饭,喂此伏彼起的鸡、鸭……我们像土豆一样满地乱滚,疙疙瘩瘩,磕磕绊绊,不招人待见,但又谁家也不缺少。

真的,我们是在疏忽中长大的——我们那一代人,几乎都是……

如果不是重修家谱,真的说不出自己的出处,甚至连想想这件事都不曾有过。日常生活的纷纭与匆促,早已不习惯再用疑问句为难自己。再者说,纵向三四代之内,足以满足我们对亲情与家族的认知所需了。

但是,一条河流,源头缘于何处?山南还是水北?莽原还是天际?

记忆总会出现偏差。那年,因为婶婶去世或更早些时候,宋家的老少族亲聚在一起——往往,在类似婚丧嫁娶的极端时刻,散在八方的族人,才得以围拢在同一个屋檐下,欢笑或悲戚。那些被满地追撵的晚辈的小圆脑袋,被胡子拉碴的陌生人爱怜地摸来摸去还不算,还要被假装威严地命令着唤“爷爷”或“太爷”;有时,是一张核桃皮的脸,却复活了可笑指数超高的乳名。也有驼背的缓行者,被指认出是前院的“宋大美人儿”——可不,咬脆瓜似的声音,还是她少女时代的……

日子如流沙,怎么努力攥也攥不牢。像盛大的烟花,原来还好好地盛在精美的盒子里,一星点燃,烟火四散……又如滔滔江河,细枝末节的河汊如血脉,七扭八拐,就不知去向。

翻开《宋氏家谱》,沿着食指滑行的方向,像幻灯的窗口、被放大的瞳孔,好奇而焦急——如童年时,惊喜而胆怯地发现玻璃糖罐,被奶奶锁在深深的老板柜里,我发现了属于自己的甜蜜身事。

在“百度”里郑重地打下这行字,一瞬间,如激荡的河流跌跌撞撞进入河床,我复杂的心情沉静下来。打开一个专题片。51:25分。山东省乳山市午极镇宋家庄村重修宋氏祠堂庆典。那是优酷的贡献。2014年元旦,族人们热气腾腾地围在一座屋宇前,讲话、燃炮,抬着“敦宗睦族”的匾额缓行、供奉,在祠堂里跪拜,在广场上舞狮……

如果是其他视频,我会挑剔它的录像或后期欠佳,说不定还会觉得有几分可笑——像我们看到别人家的小孩拉撒,会跑得远远的。但那些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却令我生出一些亲近感——这大约就是“血缘”在作怪吧?

是的,他们大多姓“宋”。甚至,在屏幕不断闪现的捐赠者名单中,我发现了爸爸的名字——当然,“他”与在盘锦兴隆台小区里走来走去的那个老人绝不是同一个。但我竟能耐心地看到字幕的最后一个字,并且一直嘴角上翘。

网络真是个好东西。那之后,我在网上找到了宋氏QQ群,大约500人。我在明处,他们在暗处。我站在里面,犹如站在大宅院的庭院中央,四合院各厢探出头来观望:“又有家人回来了!”我连忙点头致意,说明出处。姓氏是最好的通行证。于是有人出来和我对话。“你是哪个支系的?哪条河?哪座山?”——再不用“左手戴手套”的接头暗号,只需报上名姓,一下就找到了“组织”,找到了来龙去脉。

据传,午极早期居民为刘姓土著,始建村年代无考。明洪武年间,卢、祝两姓由云南迁此立村,因村后5条山岭似五龙盘踞而得名。顺治十年(1653年),清政府颁布《辽东招民开垦则例》,宋氏先祖随大移民风餐露宿,從山东迁往辽宁,在辽河岸边落脚生根。宋氏家族脉系庞大,遍及华夏。近年曾在北京、香港召开过数次族人代表大会,盛况不可小觑。家谱就是家族的生命史。家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一个人因此找到自己的前辈,也将续接自己的晚生。一种不可剥夺、无法篡改的神秘响应。

族谱显示,家族中曾有“岭南才子”、日语翻译、中国人民解放军团长、乡长、村支部书记。在重男轻女严重的农耕时代,宋家还曾创下诸如“宋氏七姐妹”两个大本、两个中师、两个高中、一个初中的教育史诗。

在同侪中,有女外交官(驻马里共和国大使馆二等秘书)、高级工程师、水利专家、医师、会计师、企业家、教育工作者。我是十世族人,儿子辈的孩子们当中,有博士、硕士毕业(或定居)于美国、英国、日本、澳洲的,也有毕业于北大、清华的。

翻看那些陌生的名字,皆因整齐划一的“宋”姓,令我心动。我猜测着,他们什么样的面容、体魄、际遇。生活得如何?为什么死,死得是否难堪、痛苦?儿孙几个,是否温良恭俭让,是否仁义礼智信?家宅几亩,是否丰年?牲畜几栏,是否壮硕?房前屋后是否有桑梓、稻谷、玉米、高粱、大豆、瓜果?失独的家庭如何继续余生?鳏寡之人如何安度晚年?

我生在通往盛夏的5月,酷热、饥饿、嚎啕涨红了我的小脸。在乡下,生一个孩子(尤其是女孩),无非是多结一个瓜……

那几年,每个周末,我几乎都会安排半天时间陪爸妈闲逛,方圆百八十里,一脚油门一撒欢就到了。爸爸放了他司机的假,信赖我这个自学成才的“马路杀手”,倒也令我心安。那次,是谁提议说回老家看看吧,因此就去了。

我四岁离开,再回已是40多年后,虽然只有四十公里之遥。“不可能吧?”我惊讶于这样的事实,转身问妈妈。妈妈笑着,算是肯定的回答。

进村的路还是那条。我指着那些改弦更张的田野,这里原是池塘,那里曾是玉米。这一片是张家,那一片是王家。妈妈惊叹于我的记忆——毕竟,一个4岁孩子的脑容量所能盛纳的会有多少?我也说不清楚,那段关于乡土的记忆为何如此顽固。

老宅原已卖给爷爷的大哥——我大爷,但诞下我的老宅早已拆掉,植花、种菜。大爷背驼得像过于谦卑之人,但他的声音因几十年教龄的锤练,依然叮当山响——就像如今,他的女儿依然站在全市数学公开课的讲坛上那样。

惊蛰。问一声那海鸥

已过了惊蛰,却还没有见到春天的迹象。

此时的天气,像个“小性儿”的人,风一阵,雨一阵,说变就变——小性儿,东北俚语,即爱耍脾气,说好就好,说坏说坏。时下的意思更形象:翻脸,就像翻篇儿。就是这个意思吧。人们不得不由着它的性子:一会儿羽绒加身,仍旧手脚冰凉;一会儿薄款运动帽衫随意松垮套着,头顶还热气蒸腾。不想换来换去,遭罪的只能是自己喽。

这时节,草,还黄着;地,还硬着;水,还冰着。典型的三不管“地带”。清晨,拉开窗帘,说不准看到的是雨,还是雪,也有可能是雨转雪。所以,人很容易懒散、困倦,像冬眠的动物,早早进了家门不算,还要早早溜进被窝儿。暖气也不像冬季那么热了,象征性地有那么一点点儿,烘着炉,不至于冻鼻尖儿就是了。尤其在老旧小区里,更是如此情形。“早穿棉,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这是中学地理上学到的知识,说的是新疆。此刻,可以对应暖气量充足的小区。在化肥厂上班时,我们分配的住房,基本就是这样的情形。由于我们上班的时间短,分的房子只有45平方米,且一楼,临街,临学校。暖气是工厂里过盛的生产余气供暖,所以,寒冬腊月,每家还要窗子大开。面积小的人家,单位分的国光苹果用柳条筐装着,只能放在洗手间了——你信吗?我家只有洗手间那儿没有暖气片,不然,没一处躲得过热得心烦的暖气。看来,人真是老了。一开口,就是回头,满满的回忆。

刚才,说到惊蛰的。虫子都翻身了,人也得醒醒了。不去郊外、河边走一走,动一动,像缺油的机器,筋骨总是皱巴巴的,不活泛。

于是,开了车,到湿地公园,转一转。其实,我家距公园并没有多远,但特意开车过来,总有一种仪式感。

泊好车,翻过堤岸,便觉天朗气清。视野所及的地、河、树、建筑,像一幅静态的画。它们还没有完全醒来,周遭还是黑、白、灰,总之被冷色调统治着,像极了中国传统的水墨,也像喜欢素衣的人,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静起来。

辽河湿地公园是两区的界河。一座城市能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总是美的。何况,是以中国七大江河之一的“辽河”之名呢。原来,我住在辽河的北岸,那是老城区。后来,搬到现在住的小区,属于辽河南岸,是新城区。辽河湿地公园有多大呢?向来,我对数字没有概念。我先是在北岸散步,后来改为南岸。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从北岸走到南岸,过了两岸之间的浮桥,再转回北岸。总之,没有两三个小时是走不完的。是快步走,不是散步。

北岸,离人居小区较近,晚上会有较多的人在河边逗留,散步、放孩子、遛狗、唱歌、练剑、刷抖音、发呆,与多数城市的烟火日常没有什么两样。他们当中,有许多人与时尚的新技术、新楼群一样,是这座年轻城市涌进来的新鲜元素。但是,我心里活着的,不仅有它的新姿容,更多的是它的旧模样。

是啊!很少有人记得,堤坝的下面,曾经经营着一家酒厂。忽一日,一场大火骤然烧起于夏日傍晚,彻夜未息。第二天清晨,未能幸免的人,躺在堤坝上……我还记得,我们在堤坝上疯玩疯跑,猴子比赛似的攀爬堤坝斜坡上的榆树,就是为了薅榆树叶——榆钱儿。榆钱儿清甜,可以直接入口。在缺油少水的年代,那可是不用花钱就可以白白得来的上佳零食。那时候,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农药、化肥,更不知道危险所在。父母为了一大家子人的糊口而奔忙,对于我们,基本是降幂排列式的粗放型管理:大的带小的,小的带更小的。孰不知,那个所谓的“大的”,也还是需要大人照顾的孩子。所以,我们经常因为上树划破衣裤,也划破自己的皮肤。如若父母发现我们“挂彩”,就撒个小谎,搪塞过去;如果没有发现,就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哦,又扯远了。这会儿,还没到消夏时候,自然没有那么热闹。只有三三两两的人,沿着河边的百公里步道,或走,或跑,或弯腰弓背骑行;也有的,望着河水,也可能是对岸。只有我,一个人,忽疾忽缓,把架在额头上的近视眼镜移上移下,當作放大镜东张西望。

在北方,若以园林做生意,恐怕要亏大了。因为只有半年时间,可以在露天看到绿色。另外半年,全都是眼前这般景色:视野所及,只有松,黑绿着,像个正经汉子,风沙不惧,雨雪不怕。其它的树,只剩枯枝,像被大内高手点了魔法,千势百态的,被定格了。叶子不见了,像秃了的发,留不住一丝风。树是有性格的,如人。我裹紧连帽薄棉服,又把围巾系牢。戴口罩的作用也显现出来了——除了防病,还可以御寒。我继续往前走,到河边看看。

河面上的冰和水,呈现出一种特别的状态:水含冰,冰含水,正所谓冰水为之。但冰与水的角力,正在暗处进行着——开河了!

开河了!或者也可以说:河开了!放眼望去,河心已露出大片的水面,只有偶尔的冰带飘浮着,动荡着。紧靠河岸处,冰与岸“焊”在一处,水也不能动它一动。大片的冰像弃水登岸的浪子,终于拜倒在母亲脚下。不过,仔细察看,就会发现,岸边白亮亮的冰,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些地方已经露出孔洞。大大小小的透气孔,没有具体形状,却有着不同的走向。像锅边不整齐的锅巴,一定是脆脆生生的,嘎吧有声的吧。它们再坚固,也挺不住几天了。节气到了。节气,就是这么神奇。老祖宗的智慧果然厉害,不信,你慢慢品。

春风浩荡,吹拂着汤汤春水。随着春水上下浮动的是什么鸟?哦,我看到了海鸥。这么近距离看海鸥,并不多见。它们在水面上鸣叫、潜水,起起落落。还有的在冰面上滑行,尚未化开的长长的冰带,仿佛是它们的跑道。它们像一架架小飞机,快速地攀升、翱翔、俯冲。不远处,还有两只海鸥正在水中追逐、嬉戏,时隐时现……

这时候,摄影人开始忙碌了,他们要走在季节之前,迎接候鸟归来。每年3月左右,他们便扛着“长枪短炮”,开着越野,在野外支起帐篷了。很多摄影人都是湿地保护志愿者,为了近距离地观测到鸟儿的回迁状态,他们常常吃、住在帐篷里。那时,土地还没有完全解冻,早晚温差较大,夜寒很容易就把帐篷打透。如果遇到强劲的东北风,那就更惨了。不过,他们的办法多着呢。他们随身带着“小烧”。冷了,喝上几口,暖身,更暖心——谁让自己有这个爱好呢。丹顶鹤回来了!黑嘴鸥回来了!大天鹅,白鹤,东方白鹳……鸟儿们陆续回迁,辽河口湿地重又欢腾起来。

“你飞来飞去有何求,看看看潮来,又又又潮往,那那那波涛滚滚永无休……”此刻,旋律又在我耳边响起。这是歌曲《海鸥飞处彩云飞》的歌词。我近乎苛刻地只喜欢高胜美那个版本。想想,那是哪一年,哪一天,她走在一个未知的海岸,拍下了那样的影像?回旋的声音,一直流连于陌生人的耳畔,一年又一年,在那永恒的回念之中……

堤岸的低处

车在堤坝上缓缓行驶,只有三四十码的样子。

家里人新换了奔驰商务,因为疫情原因,好久没开了,一直放在车库里。那一日,终于可以出行了。

“遛遛车,顺便遛遛人吧。”他半开玩笑地说。

这种体验式的兜风,我是愿意的。对!的确是兜风。凌空的高度,陡然抬高了瞭望的视线,让我看到了更宽阔、辽远的风景。车动景移。繁盛的花、树、芦、河,匆匆闪过。还有,再也醒不过来的荒草,以及人。

离我经常去散步的辽河湿地公园,直线距离有多远?没多远——却远如近邻——是一座连接两个城区之间的高架桥,人为制造的距离,它阻挡了我望远的目光。事实上,我也没有想过望远这回事儿。细细想来,终日忙乱如蚁,区区两三公里就可以满足日常生活所需了,有几人还有余暇望远——在城里,谁不是这样呢?当物质越来越富足,人却越来越懒散。我并不知道湿地公园稍稍前行几里,就有这样的存在。其实,两个世界,就这样轻易被自己隔开了。

车并不能开得太快,除了堤坝上不时有迎面而来的错车之外,还有他下意识的减速,我能感受到。

“再往前走,下了大坝,就是谷家了,我奶家就在那儿。我奶家是紧靠东头儿第一家,墙外有一大片池塘,小时候我们总在那儿玩。我爷还开了个小卖点,也在那附近……”他还在说,像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其实,这些话我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但我不想打断他的深情讲述。

从老家搬进城之后,我们先后搬了十二三次家。每一次搬家的时间、地点,都被妈妈记在她的一个日记本上,那里记的都是她认为的“大事记”。而这十几次的家庭住址,大多都在辽河以北,即我们所说的老城区。最后两次,才搬到辽河以南,即我们所说的新城区。车在大堤上前行,像在大地的光盘上旋转,记忆的闸门徐徐打开。

曾几何时,我家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堤坝下。那时,还没有高架桥,我们常来这边玩儿,奔跑,上树,下河,放风筝……什么都想试试。家长凶着告诉我们的“不准”,只当耳边风,吹过来,再吹过去。直到一个空袖子的人,真的吓到了我们,我们才收住了疯跑的脚步。

那一天,一位家长告诉我们,我们常能看到的那个甩着一只空袖子的年轻人,就是因为他碰上了高压变电器的电流导致的。“高压变电器?电流?把他……捆住了?”蛛网般密布的高压线中强大的电流,像看不见的大力士,狠狠给他一“闷棍”,他应声倒地。恰巧,路过的一个大人,急忙抄起顺手找到的半截焦木头,抡向他,他才捡了一条命……

无从考证事情的真伪——连考证这回事儿的心眼儿,那时,我们还没长呢。反正,我们是真心害怕了,再不敢轻易去堤坝上疯跑。怕那儿,却又禁不住诱惑。于是,梦来填充。

那时候,我特别爱做梦。梦的内容大多是吃、喝、玩、乐。梦就是渴望嘛。再就是从高处往下掉。我像一片羽毛一般轻柔,从堤坝上、悬崖上,往下坠,却怎么也落不到地面。我的心哪,抽筋儿,蜷缩着,特别难受。我把身体弯成大虾米似的,也不能缓解那种难受。这是我能记住的典型梦境之一。再有,就是在堤坝上奔跑,跑啊跑啊,怎么也跑不动。等终于艰难地跑进教室,考试的铃声就响了。那铃声,一会儿是开考的铃声,一会儿是交卷的铃声,再不就是上课发卷纸的铃声,然后,我就看到了擦了改、改了擦,永远答不上来的试题。或者,是红笔划出的斜斜的上扬的两道粗线杠杠,粗线杠杠上方标注的分数一律在60分以下。唉!堤坝成了我的梦魇之地。

有许多年,作为背景,堤坝一直参与着我的梦境建设。我说不清好与坏,就像树枝撕破衣服、划破大腿,摘到甜甜的榆钱儿。

清楚地记得,我已经进了工厂,还做过一个非常恐怖的梦,发生地也在那儿。梦中人是我中学的同桌星子。梦的前面已记不真切,梦的开篇就是我和星子手拉手走在堤坝上,有说有笑,风轻云淡,正开心着呢,却忽然发现树木掩映的堤坝下方,有一条细长的河。如果说河水是红色的——血的颜色已经惊到了我,那么,河岸上零落的许多骨头,就让我失声叫了出来……天!我吓得魂飞魄散,夺路而逃。星子却微笑着,一点儿也不害怕,指指点点,耐心地讲给我什么。她梳着两条麻花辫子,身穿深蓝色的小西服,是我喜欢的那件上衣……我醒了。星子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被我记忆……几十年过去了,见识过惨烈的事故与麻烦的疾病,我恍然想起解梦这回事儿:星子现在已经是我市中心医院的麻醉科主任了,她每天面对的,不正是生理意义上的血、肉嘛。这么理解,就对了——时间终于给出了答案,悄悄里,默默里。如果没有记起,没有解读,那么,它就像一道玄奥的题,永远无解了。

恍惚中,我还记起,沿着残存的坝埝,是四舅奶家的方向。有一次,是谁牵着我的手,指着荒草,告诉我:“那是枪毙犯人的地方……”说话的人是谁,已经記不得了。或者说,这个细节会不会有。但是,我固执地记到今天。后来,问起爸爸、妈妈,他们说我的记忆没有出错。那儿,几十年前,确实是枪毙犯人的行刑之地。

还有一次,我和姐姐被邻家大姐姐拉扯着衣襟,瑟瑟发抖、气喘吁吁地跑过磷火闪烁的堤坝,去看外省来的夜场马戏团表演。我们根本没有票,只能钻过大人们的大腿、腰的空隙,再挤进那个大铁门上的狭小角门,才行。我们挤了进去,邻家大姐姐却被一个彪形大汉拦在外面。回程时,我们找不到邻家大姐姐,可能她已经回家了。我和姐姐只好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瑟瑟发抖、气喘吁吁……

上小学以后,我参加过区里举办的长跑比赛,堤坝上一个高高的土堆,就成了我们比赛的折返点。我仿佛灌了铅的沉重双腿,只想着怎么尽快在大堤上移动,一口接一口地吞吐着空气,早已想不起恐怖那些事儿了。

耳边日日念叨骇人事儿的,只剩下病死母亲、又有了后娘的同学燕子。我一直琢磨: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是不是从小就有一种“丈夫”气?燕子又瘦又小、又黑又丑,脸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雀斑,男生欺负她,女生不待见她,我是出于什么原因要“保护”她?我只不过比燕子高出半个头,其实,她还比我大一岁呢。我和燕子玩得很好,除了在学校处处护着她,没有课的时候,我还会去她家里玩儿。那时候,我们总是上很少的课,家庭作业也经不住我们三笔两笔就搞定。之后,她就用奶奶给她讲的鬼故事“诅咒”待她不好的后妈。我不知她奶奶给她讲了怎样的故事——那些故事想必是吓人的,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听,要求她复述给我——果然,她把它们安置到暗夜里、堤坝下闪亮的灯火中,结果可想而知:我听得酷暑天惊出一身身冷汗,燕子却笑出了眼泪。我看到了在人群中不曾见过的她眉飞色舞的模样,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能够让她开心,我感觉自己还有点儿用,因而恐惧似乎减少了几分……如今,她在哪儿呢?我们早已在人群中,失散……

堤坝下,仍不时闪过三两盔散落的坟茔,不过只是象征性的土丘,有或没有标记。有的坟很小,几乎看不见,像没有发育好的小小乳房。斗转星移,那些“乳房”被时光日日吸噬,便慢慢地塌陷下去了。如果不是鲜艳的花环提醒,谁还记得薄薄土层之下的呼吸呢?有良心的后人,使坟茔塌陷得慢一些,这从坟茔上花环的鲜艳程度可以看出。是告慰,也是欣慰。更多的,则被雨水冲走,被时光带走。生命的链条一环扣着一环,我们能够真实可触的只有3代,四世同堂已是大团圆人生境界的奢侈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尚不如花、草、树、芦,它们依傍着辽河,一茬又一茬,一生又一生。翻过堤坝,就是现代化的楼群了,小区、公寓、学校,高端、大气、上档次。一堤之隔,阴阳两界。

“那时,爷爷开了一间小卖店。奶奶对哥哥好,偷偷煮鸡蛋给哥哥吃,却不给我,我就哭着去抢哥哥的……”他嘿嘿笑着,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而我却想着我的。不相交的回忆,分属各自私密的库房,密码无法互认。

说起来不可思议,他家的祖屋、我小时候住过的大杂院、我们现在的住所,分处堤坝的东、西、南三端,像三角形的3个顶点,每两点之间的连线距离,方圆不过区区10里8里。但是,我们却兜兜转转,走了20多年,才“遇上”。

好久没有下雨了,露出了细窄的河床。干涸的河底,像太阳铺好的眠床,在等谁。

车在堤坝上,一闪而过。我看见一只“老等”,静静地立于细瘦的岸畔。轻风、花果,皆不为所动。“老等”,就是苍鹭。它直勾勾地,慢腾腾地,盯着水面,等它的猎物——小鱼。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等到。或者,会不会有?

——人类,虽以回忆为食,但我们,是不是也一样?只不过,它们是直观的,人类是隐性的。

荒野上的旧船

假日里,带爸爸、妈妈去看风景,却因为事先没有充分了解管控制度,无法进门。好在,家乡随处都是野风景;更何况,带他们出来兜兜风,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道风景。

景区门口,并没有设置围栏。那么,荒原上野生的风景,就可以随意看喽。我们找了一个靠近水岸的护堤旁,照样可以看到潮水正落的海滩上,洇红的赤碱蓬构成的条条块块的陆地,不规则,动荡着,随着潮水上下浮动。不远处,还有隐约的船帆数点。

低头再看脚下,港湾异常安宁——我们总拿港湾比拟家庭或爱情,而它前面的定语多是“温馨的”。可见,它必须是安宁的,在避风处,像臂弯,有滑软的弧度,给人以温暖之感,没有冲突与伤害。此刻,艘艘渔船泊在岸边,它们头靠头,尾挨尾,像是倦怠地睡着了。虽然船舷有些破旧,但是,红、蓝颜色上下漆成的船体,尚还新鲜——毕竟,它们是活的。“睡醒”了,就可以开足马力,奔向大海,开始辛勤的海耕。

而河岸上,隐于昏黄、荒疏芦苇间的那一艘旧船,却已没了“呼吸”。它倾斜着,像一侧肩膀受伤的士兵,刚刚从战场上蹒跚下来——倾斜着,更深地沉陷于河滩之中。船舱里,空空如也。叶轮停在船舱外,静止着,朝向某个方向。缆绳悬垂着,还整齐地盘卷在船舷边凸出的扶手上。默默里,它是否还在怀想着乘风破浪的岁月。显然,它已废弃。如果以海水来界限,它当然是“死的”。如无法上战场的士兵,伤在身,也在“心”。

一位当地人,站在护河堤的高处,大声说话。水泥的护河堤,让他有了仪式感、庄重感。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海河的春夏秋冬、过去与现在。几十年的时光,就在他的讲述中来来回回,像眼前荡来荡去的潮水,无语自流。过来人。见证者。有许多这样的人,他是若干“神秘”事情的知晓者之一。某些巨大的“秘密”,经由他们口口相传递,让他们多了一份别人加给他们的仰慕。他们一一数落的“家珍”,真假难辨,却成为他们的“秘密武器”,这正是他们所需要的高光时刻。

微雨中,一艘黑色皮筏上坐着两个人,应该是夫妻吧。轻度的近视让我愿意相信,最好是这样!男人坐在皮筏的边沿儿,划桨还是观望,看不太清。女人,深陷筏子中,只露出头和很短的上半身。他们是在收网,还是捕寻鱼虾?

游人们三三五五站在桥上,看风景。桥下的,也在看风景啊。对!他们已成为风景的一部分——他们,互为风景。

侧耳倾听,五十四公里之外/一定有什么被抽空了——/辽河入海口,再次汹涌/而废弃的沉船,在茫茫苇海中/倾斜着,明显又矮了几分/像跟不上脚步的鞋子/卡在时空的断层//不远处的皮筏子上/坐着夫妻二人/他们在水中打转/分不清雨水和海水/哪个更苦(《十月二日,所见》)。归家之后,我写了几首诗,这是其中一首中的几句。一个文人浅淡的抒怀,没人在意,不值一提。

别了海岸,我们要去这座渔雁小镇的仿古一条街上随便走走。谁知,一不小心,在自家的土地上,我们却成了游客。

灰淡的騎楼,木制的门窗,白墙、青瓦、斗拱、翘檐,水墨画似的。简素的色调,低温,安宁,不闹腾。一下子,周遭便安静下来——虽然周围本来就是安静的。相隔的楼舍间,露出黑土的小部分位置,生着丛丛芦苇。它们像布景一样,像被选了又选的美人儿,娉娉袅袅地走进风俗画。孰不知,那本来就是它们的地盘啊。它们的出现,使寂寞又多了几分——相互,都寂寞着。很快,秋风就会收拾好所有的心情,丝毫也不恋战地,远行。像轻烟弥漫,无端竟生出些许轻愁,在心头缭绕……

我们找到了锅铲山响的店——那是仿古街上开门迎客最大的店。掀起门帘的当儿,响声时大时小,时断时续。后厨这么热闹,店里的客人一定不少。进到堂间,见早起上岸的海货一顺水儿地排开在地上、案上。这个跳,那个扭,水族箱里的在游,个个海鲜主角活跃程度极高。这阵仗,使人陡然之间胃口大开。

爸爸从小就喜欢下河淘鱼、摸虾,有时干脆是踩(蛤蜊),见到店里有这么多海货,当然欢喜,竟然破例要了一瓶二两的“小烧”。妈妈却对白菜文蛤汤赞不绝口。3个人坐在临街的窗前,明亮而通透,散散淡淡地吃着、说着,日常又奢侈,这也是我们仨的幸福时光。毕竟,二老均已耄耋之年;毕竟,我也不能常常在家、日日陪伴。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回程依然是从外环进城,这保证他俩还能时时看到车窗外时而闪过的稻田、荒地,想象着几十年前,数十万石油工人、青年学子奔赴这片荒野,天当被,地当床,才使这块曾经蛮荒的“南大荒”升起了缕缕炊烟、吐出了滚滚油龙,并渐渐地青葱碧绿,蟹稻美名远扬。偶尔,说说过去,谈谈未来。多好!

我们刚刚上路,便落下了小雨。妈妈开始惦记那个海水中的小小皮筏,惦记小小皮筏上打转的那两个人。爸爸、妈妈又想起了他们的青春,想起了艰难的日常。说说我们家过去的苦日子,说说我们认识的人和知道的事,这无疑会使今天的日子更加增值——如果不是这样,我倒觉得我的司机没有当好。我的目的就是让他们抚今追昔,我也顺便看看足以令我“止渴”的荒野。这种依赖与眷恋不可言传,像我的胎记,无法示人。荒野,是我的阿喀琉斯之踵,却也成就了我的坚韧与刚强。它是我的母土,如更庞大、更温厚的子宫,时时为风雨兼程中的我,补充给养、增加力量。当然,我要把私密的倾述,讲给它听:《我要珍藏好荒野》——

没有什么骄傲可言,我两手空空——我熟悉的,也是我的陌生。

推开窗子,熟稔的微风拂面。我终于认出,那是吹过我童年的风,也吹过我的中年,还将吹过围墙外鲜润的蔷薇、茂密的葡萄藤,吹过庭院中扬着小脸的凌霄、萱草,吹过檐下的锄杖、磨盘和古井。它来自荒野,来自不易察觉的清新之所,在水土、习俗与生生不息的血液中,欢快地相拥。

我早就熟悉这样的场景。可是,我不说,悄悄藏着它的宿命。像我的私家花园、秘籍词典,只对我有用。请原谅!我是个单数的人,但性格双重,如一体两面的双子星:既祈愿老守安谧的家园;又常常离题万里,像孤独的狼,渴望在荒野中踽踽独行。

于是,我珍惜雕花的围栏、行行秧苗、鸡鸣犬吠之声;看到断桥、废弃的铁轨、通向天边的泥泞小径,也常常泪光盈盈。

我要珍藏好荒野,它是我退烧的药丸,也是我萎蘼时的火种;是我解毒的利器,也是我续命的清泉。我要珍藏好荒野,像怀惴宝藏的孤胆英雄,在人潮中秘密潜行……

英国著名作家狄更斯说:“人总是在离开一个地方后开始原谅它。”是的!在若即若离的回望间,我已原谅了它的贫瘠与清寂,原谅了它的空与荒。当然,我也原谅了自己——这样的原谅。我终将在不断的回望中,努力校正自己的方向。如船行海上,乘风破浪。“风吹北方,风吹南方,/风吹东方和西方;/无论自由的风怎么吹,/船都能发现那是最好的。”流水汤汤,芦荡茫茫。让渔船扬起风帆,让荒原狂野歌唱……

我像一艘旧船,必要的休整,是为了更远地出发。然后,再回来,靠在母亲的臂弯,安然地睡去。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在文明与荒野之间,在陆地与海洋之间,我是那个自如穿梭的四处漏风的旧船,也没有什么不好。风雨为它镀上了时光之釉,再旧也不妨碍我看到更远的风光。于是,我用行为书写出属于我自己的《乡村生活图景》。

单从名字看,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的《乡村生活图景》,我以为是散文、非虚构之类的文字,不想,它却是小说,短篇。小说就小说吧。至少可以了解一下他的文字功夫。至于他笔下的乡村到底是怎样的,有什么人乱蹿或发呆,有什么猫狗树虫,随它去吧。故事发生在以色列乡村,那是百多年前,与我们印象中的乡村相同又不同,每个人都有我们曾在乡村中看到的族人的影子,每个人又都个个不同。很幽微的变化。不管是世事的变化,还是人的心理活动,都有着不可确定性的改变,但每个改变又岂能单纯地以“乡村”作注脚、作背景?短篇像一个个取景框,不至于过分冗长,也不拖泥带水,不累,可以随时放下、随时了结,如果你愿意。当然,你也可以把一行字、一个词当作钉子,死死不放,如果你愿意。总之,它是有把握的。不用去猜想谁谁谁的前500年、后800载。但也可以一行字之间就“穿越”一个世纪。向过去,向未来,随你。与长篇小说相比,它实在迷人。与散文相比,它又给你预留了足够的空间,安放梦想、希望或不安。他在《迷失》中曾有过这样一句话:“坐落其中的‘废墟犹如一排洁白牙齿上的一颗黑牙。”

你生命序列中的家乡,是不是如此?但愿它不是那个“黑牙”般的空洞。已过了知天命之年,我一直暗自庆幸自己居于城市,却并没有远离乡村;居于陆地,却又没有远离海洋。这样的生活体验,让我饱满如九月的稻米,间歇式地为自己注入旺盛的生命力;让我坚韧如风中之船,时时不忘分开水面的辛劳与怡然。当古铜色的黄昏铺满海面,犹如通天的金光大道,指引着未来的航程。轻风拂面,我站在甲板上,站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踌躇满志,如把酒临风的老兵,再试一试风雨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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