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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诉

2023-04-13湘潭大学寄径

青春 2023年4期
关键词:大哥

湘潭大学 寄径

“1962 年的2 月份,立春刚过没几天,还是春雷轰轰,小雨如酥。母亲说这是个好日子,老天爷赏饭吃来了,让我跟大哥上山那边走一趟。”

他坐在火塘旁,一把白胡子乱糟糟的,几乎垂到地上去,一手把着长烟斗,一手在桌上敲着,含含糊糊地吐出一段话来。

“大哥和大嫂坐在另一方,边吃饭边看好戏似的瞧着我。突然大嫂笑了一声,虽然马上借着吃饭的举动拿碗挡住了嘴角,我还是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要发生了。

“当天我就跟在大哥屁股后边儿,两个人踩着老娘亲手缝的鞋子,穿了身缝缝补补的干净衣服,就往村尾走。沿着一条斜向上的小路,绕过一片竹林,再爬过一座山,就到了个新地界儿。

“我转头转脑地四处看,觉得这里与家那边看起来没什么不同——都是山叠着山,房子窝在山间,河流在山下淙淙作响。于是兴致缺缺地问大哥这是哪儿,我们来干啥。大哥摸了摸口袋,向来不苟言笑的人眼里也带了点亮光。我没看出来,只听到他说这地儿叫新荒。

“新荒,这名字,不太吉利啊。我心里这么觉得,但也没说啥,反正不干我事。

“大哥带着我从村头进去,然后左拐三次,右拐两次,就瞅见了一口人家。那房子长啥样我没注意,只看见斜坡上有个小姑娘担着两桶水往这里爬,两条大辫子搭在背后,白白的额头,两条眉毛跟柳叶儿似的。

“我一下迷了眼,忙慌忙慌地往下蹿,还差点滑了脚,就红着两坨脸,结结巴巴地跟她说‘我来担吧’。

“她猛地抬起头来,说了句什么话,我就看见她那两瓣鲜花似的嘴唇一张一合的,啥也没听见,忙手忙脚地就要接过那担子来。结果她一推拒,我一伸手,俩手就碰一块儿了。我一下心神荡漾,热气直冲脑门儿,直接一手抢过一水桶,提着就往她家走,一声不吭儿。

“大哥回去之后告诉我,我那时候跟个土匪似的,抢了人家水桶就跑。那姑娘愣了愣,也红了脸,两只手抱着扁担跟在我背后走,也是默不作声。

“到了她家,大哥先敲开门,恭敬地说我们兄弟俩途经此地,来讨碗水喝。她爹打开门,一看见她跟只蜷着的淋湿了羽毛的燕子似的,就把脸一板,让她倒杯茶去。我没忍住看了一下她的背影,又赶紧收回来,老老实实等在大哥身后边儿。”

他叹了口气,停住了嘴,把烟斗凑近嘴边,深深吸了一口。

“她爹蛮没意思的,说话七拐八弯,心眼多得像马蜂窝。聊了一会儿,我几乎眼冒金星,好像一头栽进了麻鸭毛。大哥倒与他旗鼓相当,两个人拿着杯茶,时不时碰下嘴唇,也不喝,装样子似的聊天说地。

“听着听着,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其实我早先时候听人提起过这个老头。说是有个老婆子跟她孙女儿住在离村子比较远的地方,某个下半天小姑娘突然肚子疼得厉害,刚好有个村里的人扛着锄头经过,忙托这个人搭句话,请那老头来看看。结果话是带到了,人却迟迟没来,等到小孙女儿睡了一觉没啥事儿了,他才慢慢吞吞地拖着步子走到此处。老婆子生了大气,指着他鼻子骂‘矮萝卜’,意指他做事慢,跟八辈子不挪坑的萝卜似的。慢慢地,这个外号就传开了,甚至连我都有所耳闻。

“他说话就是如此,又弯又拖着长腔,原本我们兄弟俩是不该留这么久的,对小姑娘名声不好。经他这么一聊,硬是直到太阳近了西山才出了他家家门。

“十八九岁的男孩子,心就跟块破布似的,不仅乱,还燥。叫小姑娘的手指一碰,心思就被勾起来了。

“顶着月亮走了一路,一路上心口都是甜滋滋的,只顾着在脑海里揣测她那一挑眉是什么意思,那嘴巴一弯又是被什么讨了喜。

“晚上上了床,搂着棉絮都漏出来的破被子,寻思着明天要跟娘说说,给补补。月光透过木窗格子照进来,在眼皮上晃来晃去,有点亮,刺眼睛。将睡不睡之间,脑子里迷迷糊糊地又想着要去搞两块板子,把漏洞给拦拦。

“往常觉得哪哪都可以的地方,现在哪也不合心意了,哪也不合适了,连木墙上的年轮都觉得不满意,琢磨着要想办法再搞漂亮点。

“我老早就知道家里那房子有一半要是我的,但以前也没在意,只在那边睡个觉,其他房间随便家里如何处置,现在倒是想着要找机会跟他们提提,把那里的杂物给搬走了。我在心里做着打算。

“第二天在饭桌上,我就说要去做些木桌木椅,娘促狭地问我做了之后放哪儿呢,我的房间可放不下那些个东西啊。我心里暗喜,假装不在意地说,就放偏房那儿吧。大家一下子心照不宣地笑了,说房子早给我空出来了。

“我下意识看向了大哥,他没说话,闷头吃着饭。

“去村头大木匠那儿订好了桌椅柜子床,那老头儿笑嘻嘻地跟我说,这么确定人家姑娘愿意跟你啊?我挑挑眉,回道她看不上我还能看上谁。那时候我年轻气盛,一把子好力气,还有张有点颜色的脸,家里也还行,理所当然地认为一般的姑娘应该拒绝不了我。况且那日她看着我的神情,分明也不是没有心思的。

“没过多久,一个神色匆匆的男人从我家门口经过。那时候我正光着脚在田里插秧,大嫂跑到路弯喊了声,那声音在几座山间来回地荡啊,我心里滤了一下最近的大事,顿时就有数了。忙在水里踩干净脚,趿拉着鞋就往小路跑。那条路斜向上,上边儿还有块大石头,看着稳固,但半边都在路上方。我幼时曾在村里集会上稚声稚气地说,要把那石头撬了,结果村里老人都说那东西看起来不牢,但在那儿待了不晓得多少年,是我祖宗。

“人啊,就是容易对习以为常的事情放松警惕。

“那男人给我搭了一杈花,鲜红的一朵朵依在树枝上,五瓣花片,外边儿红里边儿粉,吃起来很甜,又有点酸。

“他别的啥也没说,我心里却欢喜极了。撺掇着老娘就要往那边走上一趟。

“娘从鸡棚里一手抓了只老母鸡出来,缠上翅膀和鸡脚,拿起个竹笼就把鸡放里头,不大不小,刚好比它的体形略大一点,还有竹篾间的小洞可以透气。那是我自己做的。再小一点的时候我跟隔壁村竹匠学过一段时间,几碗米换了半门手艺,也说不上亏不亏的,别人吃饭的本事哪能轻易叫你学去。

“到了她家,她娘见了这竹笼脸都笑开了,告诉我家里正好缺这么个东西。这次她爹没让她去泡茶,自己去了。我俩就隔着张桌子,面对面坐着。两个人都红着脸,拘谨又期待。安静了一会儿,我轻轻咳了声,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放在桌子上推给她。她抿抿嘴,往门口瞧了一眼,才伸手拿起那东西。拿掉那方布,里面是个小镯子,老木头打的,上边儿被我拿刀刻了一圈儿小花儿,照着我娘的戒指学的花纹。

“她瞧着欢喜极了,眼睛都亮了几分,羞答答地冲我露了个笑,轻声细语地说了声‘谢谢’。

“这是我俩第二次见面。”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半阖着的眼皮子也抬起来了,昏灰的眼珠子看着窗外,怔怔的,又陷入到了挣脱不开的回忆里。

“我原本以为下一次见面就该是在山这边了,但世事无常,就在一切都在暗中筹备的时候,父亲突然倒下了。他一向健壮的身体仿佛实在承受不住这几十年的辛劳,要给这老伙计一点颜色看看似的,一倒下就再也不愿意起来了。村里大夫来了几趟,药一包包地煎着,钱一张张地流出。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母亲在屋里头躲着哭,大嫂在灶里头忙活,大哥在爹身边陪着说话。我心里苦闷,却无人可说,也说不出来。只能坐在屋外面的青石上,看着天上的月亮,自嘲,这下心是真的‘荒’了!

“原本来往于两家的消息一下子不见了踪影,之前的事就好像一根蛛丝,断了就看不见了。

“我也不想拖累人家大好的姑娘,只能将一腔心事付给手里把着的锄头,像大哥一样埋头苦干,不说话也不想事。

“那天我照常提着锄头去牛里蒿刨地。那地在山的半腰处,正靠着一块嵌在土里的大石头。我埋头苦干了半个上午,突然看见那石头边上斜斜地生了一株花,红红的,一朵一朵,好看得我鼻子发酸。结果一扭头,就看见个俏生生的小姑娘,还是扎着两条大辫子,瞪着眼睛看我,没说话,提起她带来的另一把锄头就接着我刚才的地方继续干。

“‘你爸妈……’我讷讷开口。她好一会儿没说话,开口的时候声音带了哭腔,她说:‘我看准你了。’我的心一下子从身体里跳了出来,简直要飞上天去。你何德何能啊?我愣愣地反问自己。

“那天溪水在石头上一遍遍地过着,我在心里也一遍遍地发着誓:要娶她,要待她好,要听她的,要……

“她是背着她爸妈来的。那时候我家里境况已是不太好了,她爸妈自然也不像之前那样和颜悦色的。我后来又觍着脸去过两三次,家里的鸡、鸭、竹笼一趟趟地提过去,她妈再也没给过好脸色,东西照收,还要嘀咕鸡鸭收拾起来麻烦,竹笼子也够用了。

“我火气一次比一次大,硬生生压着,跟在要喷发的火山口堵块石头似的。但一想到她那笑吟吟的样子,我的心里又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的,把火气都浇灭了,还生出点绿油油的生机来。

“我那时候干活是真拼命啊,跟鸡比早起,跟月亮比晚睡,简直是要将命扔进家里的活儿上了。

“娘取笑我,还没娶着媳妇儿,先把自己嫁给田地了。她说话的时候又给我盛了点饭,手有点颤,满是心疼。

“我说不出话来。家里的鸡鸭哪只不是娘耗费了大半辈子喂大的?而今为了我这个不孝子,要将她的心血苦送给别人的白眼,她却不吐一句怨言来,只是心疼她还未成家的儿子。我的心一阵阵地发痛。

“这样过了个把月,忽然有一天,一个消息乘了风似的,从山那边传了过来:那姑娘要嫁人了。听说她爹妈给她寻了门好亲事,那男人有一把子的好力气,爹妈身体也好,家里干活、吃饭都不愁。

“哪就刚好来这么一阵风,刚好吹到我们村,还刚好钻进我耳朵里了呢?

“我心里明白。

“前些日子拼命的那股气一下子跑散了,我嗅着新翻的泥土的气味,手猛地插进去,黄色的指甲缝里,土蛄蛹着钻了进去。

“晚上我躺在刚缝好的枕头上,嗅到里边高粱籽的气味,觉不出什么味儿来,眼睛被蒙在铜黄色的手臂下,两行眼泪就顺着眼角渗进线里。

“那个日子越来越近了,我愈发地焦躁不安,却又不好表现出来,神色一日萎靡过一日。

“一天夜里,大哥敲开了我的房门。他坐在我床头,默默看着我,不说话。良久,他有点艰难地开口:‘你……怎么不去问问那姑娘怎么想?’

“我没说话,看着他。相似的眼睛里传递着不安与不自信。

“去吧。他宽和地看着我,大山一样的背脊被灯光照耀着,显出一种沉默的强大来。

“我又一次踏上了这条走过数次的路,两手空空。走过一片竹林再拐弯,一簇红艳艳的鲜花在月光下盈盈地立着,我摘了些开得最好的,小心地抱着。那香味就在我鼻尖萦绕,我的内心充满了勇气和决绝。”

“没多久,一顶小红轿子,两队的人敲锣打鼓,我牵着她走进堂屋,在祖宗面前下了跪,磕了头。

“她是我的了。我是她的了。

“两双筷子的日子是真的不一样啊。晚上的被窝暖和和的,躺下去抱住她,那么小一个人,被完全裹在怀里,还抬头看着你笑,喊你阿哥,脸上的酒窝甜得像盛了蜜一样。情浓时,她额头上拧出了汗,低低的声音就在我胸口响起,跟那颗心一起震动着。我两只大手箍着她,就像铁圈环绕着木桶一样,恨不得把她融进身体里去,叫那个小小的人就一辈子活在我心尖儿上,吹不着风,淋不着雨,一辈子就那样眼睛弯弯地笑下去。”

“我不愿意让她干任何活,就像那天在溪水边发过的誓一样。婚后第二天,天色尚未亮,我就精神抖擞地起了床,趁她还熟睡着就把饭做了,然后出去割草喂牛。等她睡醒了,我也就回来了,刚好一起吃上热乎的饭。但是她不乐意,第二天我照旧那时候起来,却看见灶房里已经升起了烟。我跑里边儿一看,她正坐在灶前烧火,听见我声音转头看来,什么也没说,那双大眼睛却好像把一切都说清楚了。

“春天的时候,我在田里插秧,她也挽着裤管子蹚了下来,我俩一人一行,赛着劲儿地忙活,偶尔抬头擦汗看见彼此的身影,双目对视便又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我家祖坟旁种了棵梨树,不知有多少年岁了,我父亲还小的时候它就已经在这里了。她过门几年后随我们一起去挂清,经过那棵梨树下的时候,她刚好拿着镰刀晃了一下路旁的野草,就那会儿,有颗青涩的梨子落了下来,正巧从她刀上划过,她猛地一收刀,梨子就安然无恙地掉在了野草里。她吓了一跳,我忙搂了一下她,惹得大嫂她们一阵发笑。

“这次过后没多久,她就感觉身体有些不舒服,本来胃口就不大,这下更吃不下什么了。我忙请了村里懂点医术的老人来看,老人拿了片叶子放她鼻下,问她是什么气味,她乖乖答有点腥。老大夫还没说话,娘她们就笑开了,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们,得到了一致的确认后,上蹿下跳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来,接着就被一阵巨大的喜悦包围了。没顾得上周围人的眼光,我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她,声音颤抖,难以成句。

“一月一号,他呱呱落地了。距十月满差上一些时候,但母亲说这是正常的。这小子是个有福气的,一声啼哭叫醒了新的一年。也许正是因为这份喜庆,满月酒那天村里来了很多人,来来去去地摆了四五趟,整个村子都热闹了许多。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两岁多一点的时候,一股热潮涌到了我们这个山坳里的小村子,村里年轻的小伙儿,只要是家里还有人能干得动的,都聚在了一块儿,商量着外出打工挣份收入。与她谈了半夜,第二天我就加入了那群外出的青年人之中。”

故乡从此路遥遥,红花开处梨子绕。

“思念是我送进银行的纸币,落在她手里的时候,还带着胸膛的温度。”

“我三十五岁那年,她三十二岁。那个春节我难得回了一次家,与她在被窝里相拥的时候,她眯着眼随口说了些闲话。她说起孩子就像‘疯’长一样,一眨眼就从一个小萝卜头长成了如今的大男孩,与她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又说起平时一个人在家虽寂寞,但好在有大嫂作伴,两人相处得很不错,常一块儿做着事、说着话,就把一年过去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更用力地抱着她,下巴抵着她头顶,听着她絮絮叨叨,才感觉是真的回了家。

“过了几年,村里来了件大喜事,上头拨钱给我们修大路了。村子一直以来都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泥路通向镇上,平时赶集成年男子天还未亮时出发,得正午过了才到得了家,更别提其他体力稍弱些的人了。

“大路修了几年,在外打工的青壮年们不少还请了假回来帮忙出份力,我也在其中。

“修路是很累的,一项项的都是力气活儿,一点点绵延开的长路每一寸都滴满了我们的汗水。但没有人抱怨苦,抱怨累,只是埋着头苦干,给天空留下不知多少个黑点。她每日都会与我送点茶水来,偶尔夹个烧好的糍粑,都不多,只是充充饥。

“晚上回了家,她已经烧好了热水,只等我洗干净,就与她一起窝进还散着太阳气的被子里。儿子已经一个人睡在偏房了,我吻着她的额头,感觉人的一辈子也就这么圆满了吧。”

“老大夫告诉我,还能更圆满。

“她有天晚上跟我满是憧憬地说着,这个比梨子脾气好了许多,几个月了也不怎么闹腾她,想来是个乖巧的女孩儿。我知道她是很期待有一个女儿的,毕竟母亲与慢慢长大的儿子之间,总是会难以避免地疏远。倘若有个可人的小姑娘陪在她身边,也许她眉头间那份忧愁就会淡一些吧。

“我想着,过了段时间,就往镇上跑了一趟,买了个银戒指,上边儿刚好刻着三朵花儿,珍之又珍地拿红布小心裹着,又贴身放起来。回了家,到了夜里拿出来,她果然高兴极了。迫不及待地戴上了,我笑着跟她说她娘仨就是三朵花儿,我就是那托着花儿的银戒指。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家的假期也差不多要到头了,村子所负责的那段路却还有近一半没修好。大家伙儿商量了一下,就决定把夜晚的时间再往后挪点,个个脑袋上绑个大电筒,连夜地干。

“她很不放心我,经常夜里来给我送点衣服、吃的,怕我搞坏了身体。

“七月份山里的夜晚有点凉,蛤蟆就藏在田里呱呱地叫,偶尔有蟋蟀一跳而过,加上大家干活的动静,叫这夜晚也热闹了几分。

“忽的,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喧闹。有人尖叫了一声,声音刺破了天空。我抬头看了看,星月一下子失了色,万籁俱寂。

“她走了。那块我幼时警惕过的石头夺走了她的命,我修路时动的每一下铁铲都是在招她的魂。也许是未来的我知道了那块石头将会砸在她的身上,所以千方百计地叫我注意到了它。可我还是没能做些什么,那块石头滚下的时候,我甚至还在想着今晚要听听肚里孩子的动静,想着这一次不能再错过那么多了。

“我的天塌了。

“到了商量好的日子,我托同乡跟老板说一声,我不去干了。我捡起了她用过的锄头,在她踩过的每一块地上挖掘,用着她用过的锅碗瓢盆,试图在这方世界里再找出点她的痕迹。

“但没有了,她走之后,一切都空了。

“大哥、大嫂,父亲、母亲,曾轮流着来劝我。我强撑起笑容,说:‘不能让孩子再没有父亲了。’那天儿子跪在她妈灵柩前,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周身的寂寥将他与世界隔开,仿佛只剩他一个人了。

“慢慢地,他越长越大,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就像当初的我一样。我尽力供着他上学,他也争气,一步步地向远方走去,身影也就愈发地看不清了。我盼他不再回头,却也盼他回头。”

“那天天很蓝,远处的飞鸟从天空一划而过,母亲躺在躺椅上,晒着太阳,银色的头发蜷成白云的形状。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是我童年时常听的。她已许多年不再唱了,就好像早已决定了要将这首我学不会的歌,当作离别的预示。

“父亲早于几年前就离开了,他的身体早已不太好,是母亲的辛勤照料才硬生生将他拉离了阎王身旁。母亲葬在了他身边,那是他们早已说好的地方,在一个凸出的山腰,两侧无遮挡,与一座山相对着,那座山上葬着我未长大的二哥。

“我的身体愈发地差了,当年的活儿都已交给了大哥的两个儿子。他们都是俊秀的后生,有一把子好力气,裸着上半身在太阳底下淌着汗,皮肉都是黄铜色的,路过的小姑娘瞟上一眼就会羞红了脸,就像我和大哥以前一样。

“我年轻时学过些手艺活儿,织个竹笼什么的不在话下,当年挑去山那边的就是我自个儿弄出来的,后来她要用些什么也多是我亲手做。她曾笑着夸我,什么都会干,还干得好。但我没救得了她。

“可视力早已跟不上娴熟的动作,我只能将这些东西口述给两个侄子,至少家里需要这些东西的时候不必费力气向外求。他俩聪明,很快就做得出来像模像样的东西了,甚至能自己再折腾点花样出来。也是在那之后,他们乘着兴将家里的竹筒、竹筛都换了个遍,只有我那间小小的灶房里还存着些故日的东西。

“日子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昏昏欲睡中度过。有一天我突然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还是未嫁我时的模样,梳着两条大辫子,一双大眼睛就那样看着我,没说话。我欣喜若狂,冲着上去想要抱住她——梦醒了。

“我捂着脸痛哭了一场,荒荒废废,颓颓然然,我就这样将一生过了大半。

“哭完之后,我擦干眼泪,叫来两个侄子,托他们去割些棕榈叶来。我将棕榈叶一片片拉开,绕着柴房的一根柱子打起了绳索。那时候村里几乎户户都养上了牛,用绳索的地方不少,我凭着那一条条搓拢的绳子,偶尔也能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给孩子们的糖来。

“后来机缘巧合,家里放了几代的蜂房突然来了蜜蜂,每天在那段路上嗡嗡地舞着,过路人都要绕着那里走。到了割蜂蜜的时节,一个侄子很诧异地跟我说:‘这窝蜂不一般啊,连红花的粉都采来了。’

“我怔怔地听着,思念突然从薄薄的冰下破出,汹涌澎湃,一下子要将我攥进深渊里去。我知道,我将要回到故日了。”

二月初四那天,他在火塘旁坐着打瞌睡,忽然有一束光透过窗在他眼皮上跳了跳。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才恍然,春天到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出木门,抬起头看向天空,一片蓝,有飞鸟鸣叫着,恰如他母亲离开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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