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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年年绿

2023-04-13惊砂

青春 2023年4期
关键词:犰狳母亲

我和参桑是同年同月出生,可我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时间在我俩身上布阵,摁下了不同的变化轨迹。

当初参桑临走前问我,何时将世界上最后一只犰狳拿给他看,我说等你回来,等你从遥远的未名城回来,我就将犰狳带到你面前,介绍给你认识。那天参桑从古居村离开,坚硬的土地冒出了大片的粉色地软,就连天空也泛着粉色的光斑,晚风圈揽了十二方树林,木叶簌簌落下,我就站在一棵大榆树旁盯着他离开,心里想,就算你被流放,归来还是我的朋友,总有一天,我会把犰狳的所有秘密都说给你听。

古居村是一个紧密封闭的村庄,四面环绕着高耸入云的山脉,周围的视野范围狭小,一眼望去就像是一个灰秃秃的乌龟壳,出口只有一条向着北面敞开的小道,可以当作是乌龟的脖子和头,也就是说,翻过三个土坡和一座大山才能到外面的世界去。古居村的人对外界强烈排斥,他们本能地惮慑大山之外的一切声音,也警惕各种各样的变化,所以那条出口荒废多年,早已经失去了它的用途,我和参桑就在这道出口相识。

“你剁树干吗?那可是咱们村的规矩,不想活了呀!”

“哈哈,想活,但是这树必须得剁!”

这段对话发生之前,古居村下了三天两夜的大雨,阳光在清晨初现,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黑色地软铺满了地面,像极了八爷的羊群产下的粪蛋。我背着一麻袋晒干的地软,准备去村口交换布匹,走过三个山坡,爬过一座大山,老远就看见参桑举起一把小斧头剁帝女桑,我惊慌失措地喊出了声,参桑却一脸坦然,他挥起斧头对着树腰的伤口层层叠加,绿色的血液从树干流淌而下。早在十二年前,古居村的人在道路出口种了几百棵帝女桑,试图封闭村庄仅有的一道通向外界的出口,帝女桑的布局就像是迷宫一样,绕来绕去最终还是会回到原地。那年我和参桑也刚好出生,帝女桑的成长痕迹明显,不到三个月就已经长到了一米,我和参桑的体重也增加了,不同的是,我生在七日,他生在八日,我比他重,他却比我先学会笑。现在这些帝女桑已经长到了二十米,我十二岁,参桑也十二岁,不同的是,我对帝女桑的认同感极高,毕竟它和我同岁,是村里的保护神,参桑却不以为然,他举起腐朽厚钝的斧头一下一下地砍。

我天生就不会劝阻别人,别人要做的事自有他的理由,亲眼看见参桑在砍村里最重要的树,我呆滞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先将一麻袋的地软递到山的对面,等外界的人来拿,顺便收下他们送来的布匹和其他物件,这是村里和外界联系和交流的唯一方式。等到一股喘息声渐渐挨近,我示意参桑别出声,免得让人发现他在砍树。我爬到半山腰,对面的人会将又长又粗的钢丝绳递下来,我利索地把装着地软的麻袋系在上面,喊一声,那人就会拉上去,不一会儿,华丽柔软的布匹就会从天而降,我又完成了一件使命。

“你多少岁了,怎么还在干这个,不无聊吗?”参桑看着我满足的样子充满了嘲弄。古居村遍地都是一望无际的野滩,大雨过后,地上出来无数黑色地软,不知谁说这种野生地软具有珍贵的价值,吃了可以延年益寿,能够换来外界的好东西。不论真假,反正它确实给古居村带来了利益,可我没有明白,既然村人排斥外界,为什么又喜欢外界的东西。

“不干这个干什么?反正大家都这样做,总不能在家混吃等死吧。”我觉察出参桑的嘲笑意味,也轻微地反击了回去。古居村的人的确将贩卖地软视作头等大事,毕竟一年的收成都靠这个。我看着帝女桑被剁出的绿色伤口,浅浅的,倒也不会损坏其生命根本,便警告参桑小心被流放,这是村里的圣物。

“你难道不想知道山的对面有什么吗?”

“知道那么多干吗,反正又出不去。”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骆涧,你嘞?”

“参桑。”

我看着面前这个容貌俊秀的少年,他的身上游走着不符合自身年纪的思想,我心里疑惑万分,明明我俩看起来一样大,在同一个村子成长,怎么他头顶的流苏就比我长那么多?这是我第一次发现时间在我俩身上显示出了不同的印记。参桑告诉我,他知道关于外界的一切,山的对面有很多和我们一样的人,他们的生活丰富多彩,有许多古居村没有的先进玩意儿,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根本没人限制。这一番话搅动了我潜居在蜿蜒脑海里的神经。参桑曾经冒着生命危险爬上高山之巅,在外溜达了一圈,从此心魂荡漾,回来后,他就大肆批判古居村的封闭,村人无数次爬上这座山,却从来没有一个爬到山顶,看看外面热闹的世界。我有一次差点爬上去,但一幻想到母亲失望的眼神在我周身游走,出逃的脚步就停顿了下来。母亲告诉我,出去就会为家族带来灾祸,付出生命的代价,于是恐惧压制了好奇心,我安分地守着古居村的一切规矩。参桑不这样想,他说只有出去才能避免灾祸,不然古居村迟早消失在历史中,我问他什么是历史,他说历史才是人存在过的证明。

我回想十二年以来的生活,不是贩卖地软,就是在山上打猎,抓许多呱嗒鸡换取父母的赞扬,他们说等我长到十八岁就给我娶亲,这些本钱都是以后成家要用到的。一个媳妇儿得用八十片野滩的地软和一千斤的呱嗒鸡换取,现在我十二岁,距离攒够这些还有一大段距离。参桑的观点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使命,要按照自己的节奏过活,不必听别人的,我瞅着他胆大无畏的样子,隐隐约约中还藏着一些忧愁,有些相信他,也掺杂着质疑。我曾经在夜里看见过一抹明亮的红色光点,像舅奶奶脖子上掛着的鸡血石,温润圆融,摄人心魂,不过一到晚上,母亲禁止我出去。以前我不知去何处寻找它,现在参桑的话为我的寻找打开了缺口。

那天我把布匹交到母亲手上,坚决地对她说:“从此以后,我拒绝贩卖地软和打猎,以后也不把娶亲的事当作人生目标。”母亲愣了半晌,破口大骂:“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死犟死犟的货,你不去?你不去还能干什么?祖祖辈辈就是这么过的,你不想过,你还干什么去!”我当然没说我的目的,我沉默地在山头坐了一下午,夕阳紧紧将我包围,远处的山岚踱步,昏鸦归巢,我躺在了冰凉的青苔上做梦。

那抹红色发亮的光晕召唤着我,深夜不知什么鸟在啼鸣,悠扬婉转的曲调为我指引方向,我飞行了三千里,最终落到一只巨大的飞鸟身上。它一动不动,浑身坚硬,我透过它的眼睛看到里面灯火通明。它带着我继续起飞,就算到了黑夜,我也知道古居村已经变成小小的黑点,甚至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天地这么大,这么广阔,我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一阵抖落震动,我从万丈云层不断下坠。

“救命!”我急促地喊叫,原来身边并无一人,我身在两米宽的床上,一下子被惊醒,才知晓这一切都是梦,我摸了摸脸颊,不知何时,泪水淹没了枕头。

在我与母亲决裂的第三天,她开始妥协,让我以后涮玻璃瓶子。我家后院每年春天都会种一亩西红柿,等到八月中旬成熟时,母亲就会煮熟所有的西红柿,切碎捣烂装进玻璃瓶封存,做成西红柿酱,这是为了度过可怕的冬天而做的准备。古居村的冬天异常寒冷,在外找不到一丁点儿食物,我们得提前储存粮食、腌制蔬菜。八月初,母亲将家里的玻璃瓶子都拿了出来,有的腌制坏的西红柿酱倒在家门前的一块地,污臭的味道淹没了整个夏天,但是瓶子不能丢掉,洗干净还得循环利用。我以后的工作都变成洗这些浊臭的玻璃瓶子。参桑知道后,他说:“你这是从一个洞穴掉入了另一个深渊。”我叹口气:“出去后也不知道怎么活,姑且就这么着吧。”我不像参桑,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有人看见了他砍树的场景,将此告知了参桑的父母。为了平息古居村人的怒火,参桑的父亲将他倒挂在一棵大榆树上,鞭打出了几十道血痕,我站在远处也能看见参桑干裂的嘴唇和满身血污。等众人离开,我立马将袖子里藏着的苹果递到参桑口中,他狠狠咬了一大口,苹果的香气窜到我的鼻间。

“你以后还砍树吗?”

“砍!”

古居村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大旱,九月到十月之交,天上一滴雨都没下,地软的收入断绝,村人日日唉声叹气。隔壁邻居家的吉能哥哥到了娶亲的年纪,只等今年最后一茬地软,他的娶媳妇儿本钱就够了。偏偏老天爷不遂人愿,头顶的太阳毫无节制地向四处散发光芒,地上的所有水汽都跟着光线私奔,整个古居村被燥热网住,连飞鸟也拒绝出来寻找虫子。吉能哥哥因思念缠身,暴晒在烈日底下,对着老天烦躁地吼叫。左等右等也不是办法,村里的嘻啊大妈想了一个点子,她说用储存的雨水浇灌到野滩,打湿地面,或许在第二天能够长出地软。吉能母亲听见这个想法心动了,她先在缸里取出一桶雨水,浇灌到附近的野滩,如果这次成功,她将大面积实践此法。出人意料的是,参桑站出来大声表示他反对这种方式。

“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律,怎可人为逆行,一年有四季,春夏秋冬不会因为人们畏惧寒冷和炎热就停止运转,如果使用雨水强行逼地软出来,古居村也将失序。”

本以为排斥变化的古居村会同意参桑的说法,没想到的是,吉能母亲率先啐了他一口,她指出参桑砍树的行径才是倒行逆施,小心遭报应,她用自家雨水浇灌野滩,碍着别人什么事。村人集体沉默,他们在等待吉能母亲的实验结果。我也沉默,参桑头顶上的流苏已经长到了肩膀,这象征着他的智慧在古居村至高无上,就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居然没人听他的话,他的父母也在远处使眼色,失望地看着参桑,觉得丢脸。

度过了最漫长的一天后,村人不约而同地去往雨水浇灌的那片野滩,还未走近,人们就看到一大片黑乎乎的地软冒出了地表。“呀,居然成功了!”吉能母亲兴奋地大叫,她儿子的婚事可以在今年如期举行了。那天,古居村的人都将自家保存的雨水泼在野滩,他们纷纷效仿吉能母亲的做法,我的母亲更是把家里的生活用水也掺进了雨水中,我试图阻拦,却得到母亲的嘲讽:“也不看看你头顶的三根毛。”是的,自从我出生,我头顶的流苏就向上直立,只有小拇指那么长,不过参桑的流苏长,也没见他们听他的呀。

十月的古居村总是狂风大作,新捡的地软沾满了灰尘和枯柴渣,光是筛捡脏物都得一周的时间,然后要用大量的水清洗,起码得用筛子过滤五次,这一茬地软使用了古居村人大量储存的水资源,导致本就干旱的土地雪上加霜,不过庄稼到了收获的尾声,用不着浇水。村民为了获得巨大的财富孤注一掷,母亲的眼睛一直盯着晒在太阳底下的地软,原本软绵油黑发亮的地软经过太阳的照射,渐渐蜷缩成一团,最终盛在盆子里还不到筛子大小的一半,这是有史以来我们得到的最好成品。晒干的地软没有丝毫杂质,黑得发亮且充满质感,应该能卖个比以前更高的价钱。清晨熹微,吉能母亲“哐哐哐”叩我家门,从她喜悦的喊叫声就知道,她也收获不小,母亲收拾好麻袋,临走前叮嘱了我几句,就跟着吉能母亲和其他妇女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那天参桑提着巨大的斧头在我面前亮相,他得意地问我怎么样,我说这是我见过的最锋利最霸气的斧头。参桑点了点头,就说了一句:“候着吧兄弟。”我看着他拽得要死的背影,一阵唏嘘。现在村子里静悄悄的,总觉得这是将要发生大事的预兆。

傍晚时分,母亲还没有回来,我实在等不住就去了村口。没想到走到半路,一大群耷拉的脑袋朝我涌来,时不时夹杂着吸鼻涕的声音,得知结果不妙,我准备当作没看见,按原路折回,不想却被母亲冲过来一把提住:“你个祸害,一天不好好卖地软,现在成什么了,人家有培育地软的法子啦,不要我们的好地软,这浪费了多少水呐!天不下雨,井水也干了,喝水也没一滴,你这个不争气的祸害呦!”我知道這是母亲发泄的方式,没有吭声的必要,就挨着吧,她的一番话再次惹得其他人哭泣和谩骂,此时我要是开口建议打开村路,肯定会变成她们的下酒菜。

参桑被抓了。

几百棵神圣的帝女桑都齐刷刷成为参桑的刀下亡魂,他只跑了一个山坡就被人迅速逮了回来。人们将贩卖地软失败的原因归结到参桑身上,按照吉能母亲的观点,正是因为参桑破坏了古居村的命脉,所以贩卖地软才会从此成为绝路,当然,这也是其他村民的想法。惩罚参桑的那天,村口用帝女桑残骸修筑的通天城墙已经完工,此时参桑正被勒在一棵榆树上,天气好得出奇,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香味,有点类似杏子的味道,但那时已经过了杏子成熟的季节。参桑父母大声哀号,求村人放过他们仅有的一个儿子,不过规矩一旦被打破,以后就会有人重蹈覆辙,何况参桑犯的是破坏圣物的重罪。微风从山脉倾斜而来,呼呼吹皱水洼里的波纹,参桑头顶的流苏被剃光,从此就算是一个废人了,他的余生都将在地牢度过。

“你后悔吗?”

“有一点。”

母亲用参桑的下场警示我,为了防止我也一时头脑发热做出悔恨终生的事情,她甚至说出了古居村的秘密。原来,在百年前,古居村也是通里外的,这里曾经富庶无比,是贸易的关隘要道,村民个个腰包鼓鼓囊囊,像吉能哥哥这样的年轻男子娶媳妇和喝水吃饭一样简单,这一切只因村里接纳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五百户的人口死了一大半,附近的大夫找不到病源来头,便建议外界将古居村封锁在内,让村民自生自灭,最终活着的人统共不到百户人家。家破人亡的流血记忆刻在了每一个古居村人的心头,午夜时分,他们经常从睡梦中惊醒,对着亲人坟头的方向哀号。我去地牢告知了参桑这个秘密,他说他早知道这些,并且认为这并不算什么秘密,最多是古居村人的禁忌罢了。我在母亲和参桑的观点之间徘徊,封锁村庄可以保全性命,并不受外界纷扰,能够安然度过余生,参桑指出这是另一种自生自灭的方式,最好的选择还是让古居村与外界流通。

如果悲剧再次上演,他说那些未知就是代价。

寒冬将至,古居村陷入了巨大的生存恐慌,储存的雨水和井水都已经提前用完,村民个个张着嘴,大口喘气,嘴角边还残留着淡淡血迹。他们已经把主意打到了犰狳身上,每天在山野中搜刮,大面积捕猎,有的人甚至饥渴难耐,直接在犰狳的伤口上吮吸鲜血,我看着这群面目全非的人和一具具倒下的犰狳尸体,悲从中来,这就是我生活了十二年的村庄。

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也向我请教捕猎犰狳的方法,我支支吾吾地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父亲没有听完就拿着弓箭走出了房门。整个村庄鸡飞狗跳,到处都是被追赶的飞鸟和犰狳,戈壁野滩上流淌着汩汩的血液,浓稠的血腥味儿充斥着我的鼻腔。其实,犰狳与我的缘分颇深,它只有手掌大小,全身呈棕黄色,习惯流窜在山野河田间,踪迹难寻,我曾经很幸运地逮到一只犰狳,它朝我的手掌舔了舔,不断作揖,这是我在孤独沉默的童年时光中遇到的不多的温暖。我冒着一天毫无所获的代价放了它,不承想,它却跟着我偷偷回了家,然后被奶奶一脚踩死,还将它的毛皮做成了手套。从那以后,我打猎总会绕过犰狳,抓几只残害庄稼的田鼠回家交差。我与山野自然相处惯了,流窜的犰狳在我身边停留片刻,也不见我的行动,久而久之,附近的犰狳都不再害怕我。现在放眼望去,犰狳居然快要绝迹。

凛冽的冬天最终还是如约而至,人们猎光了山上所有的活物也没有拯救干渴的嘴唇。山穷水尽之时,村里年龄最大的九太爷开口了,他今年是九十九岁,如果能够熬过这个冬天,他将成为第一个活够一个世纪的老人,享受村人的供奉。九太爷说他知道转胎的法子,只要将怀孕的犰狳喂上雌性转胎药,那么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犰狳延续村民的性命,熬过冬天。在九太爷的提议下,所有人都献出了自己保存的药材。毕竟这是折损伦理的下下策办法,九太爷秘密指挥两名大汉在封闭黑暗的草屋子里制药,让犰狳违反季节交配,然后强制转换性别。经过三天三夜的苦熬,狂风掀开了草屋的房顶,黑暗的小屋顿时一片光明。药终于制成,犰狳好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吞下药后就一个个碰墙而死,沉默着一声都不叫,而我在等待最后的希望。

让参桑祭天的言论越来越兴盛,人们需要在团体中做一件达成共识的事情,以便再次团结离散的心。嘻啊大妈提议让参桑永远地坐落在高山之巅,我知道这已经到了村人最疯狂的阶段。参桑从地牢出来的一刻,阳光笼罩在他的头顶,原本被剃光的流苏也重新长了出来,落在了地上,我站在人群中央终于喊出了声。

“如果我能让你们度过这个冬天,就放参桑走。”

人群一阵躁动,母亲立即赶来准备揪我耳朵:“你个祸害能耐啦,你能变出一井的水,快闭嘴吧,也不看看你头顶的……”是的,我头顶的流苏已经长到了腰间。参桑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坦然地看着我笑,我向他点了点头,领着众人走向了我的秘密基地。在山谷脚下,他们通过狭窄的地缝看见一条地下河流缓缓流动,方向正好通往外界,要是取水就必须打开村口,寻找河流流经的地方,再向内引流。村民中间一阵躁动,谁也没有再说出禁止开路的话,他们干裂的嘴唇已经率先妥协了。

那堵墙只用了一刻钟不到就已经钻开一个大洞,所以古居村封闭路口向来是掩耳盗铃的行为,真正的墙是他们的心。参桑比我先看到这一点,他采取了直接对抗的方式,这不是傻,是出于孤注一掷的提醒。自从他砍掉那些帝女桑,人们看见了外面空旷平整的土地,远处似有焰火一帧一帧在夜空中绽放,调动了人们心里的活水,不然按照村里以前的规矩,参桑早就被强制处死了,我也终于等到顺水推舟的机会,打开了村口的路。

临走前,参桑问我怎么找到的河水,我说是世界上最后一只犰狳带我找到的。参桑笑了笑,他说:“或许不是最后一只,你出去看看。”那天他从这里离开,坚硬的土地长出了大片的粉色地软,九太爷捻着白花花的胡子预言,参桑将会在遥远的未名城大有作为,或许他以后再也不会回来。

出村寻找水源的都是年轻人,他们一个个积极地准备出村事宜,原来不只参桑想出去,他们也在等待一个机会。最后的结局是,我留下照看年迈的老人,目送那群年轻人离开。他们刚走不久,天上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九太爷伸出舌头贪婪地舔着雨水,村人将家里的木盆全都摆放在外,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木盆像一个个埋人的棺材,九太爷说他们都不会回来了,一声叹息。

我们安稳地度过了冬天,那群年轻人果然再也没有回来。母亲觉得我吃亏,她也建议我出去,那时我已经找到了夜空中一闪一闪的红点,它叫飞机,能够载许多人飞越万米高空,俯瞰芸芸众生,有了它,人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但我终究不能出去,古居村只剩下最后一茬老人,如果没有人守护这个村子,世界上将再无古居村的踪迹,那是我心里最安静最恬谧的地方。

参桑说大脑会删除三岁之前的记忆,人不会记得在母胎和刚出生的一切。无人知晓的是,我保留了这一段记忆,我记得我刚成型时就在母亲肚子里游泳翻滚,她带我去看漫山遍野的扶桑花,找能够食用的蘑菇,一大朵一大朵五颜六色的蘑菇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她还带我去看山岚雾霭,澄澈的天空是倒过来的大海,我的心都醉了。太阳从虞渊升起,她就带我去湿地捡拾地软,弯腰的一刹,我感觉自己的心脏有些疼痛,只疼了一瞬,母亲就轻轻抚摸肚皮,心跳顿时安稳,我在母亲肚子里待了一年四季,她帶着我看遍了古居村的每一个角落。出生后,她抱着我在高坡上晒太阳,飞鸟围着我们叽叽喳喳说话,犰狳就在远处看着我幼小的身躯嬉闹。人为了成长献祭了自己的童年,并为从前的幼稚感到羞耻,而我的童年一直温润地待我,我愿意为了换取最后一只犰狳,搭上偷偷藏的最后一桶水,这只犰狳现在蜷缩在我脚下睡觉,它知晓大自然的所有秘密,知道哪里有水,哪里有我缺的那一味药材。泉水的源头其实就在古居村一个隐秘的角落,为了打开村口,绵延古居村的生命,我骗了参桑,也骗了所有人。年轻的血脉必须与外界融入留存下来,而古居村也必须保留,我知道现在的外界繁华雍容,村子已经不能融入进去,它甚至是世上最后一座静默的地方,只要那些年轻人在外还记得家乡,感到了疼痛,他们就会回来。

立春之时,布满穹顶的乌云指挥群山歌唱,细雨绵绵不断,下了一个月,裂成方块的土地绵软湿润,野草也刚刚出土,等云散雨停之后,我站在高山之上,远眺斜阳草地,来处依旧没有归人。九太爷好不容易躲过冬天,却死在了春天,村民为他集体送葬,我举着白幡领路,春风将每一片纸钱都吹送到半空中,随后又飘落在树根底下,泥淖沟里,一片片白纸片像覆盖的大雪。

在我十八岁成年这一日,头顶的流苏已有一棵二十年的帝女桑般长了,母亲到处替我张罗婚事,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原因是我看起来太呆,个子也只有一米五,没有女孩愿意嫁给一个矮子,再生出小矮子。我一点都不伤心,犰狳告诉我,再过三年就会有善良可爱的女孩和我结婚,我们会一起过上美好的日子。村里也终于等来了几个年轻人,经过外界生活的磨砺,他们一个个略显沧桑,有的说外面的生活节奏太快,他们适应不了,攒点钱回古居村种瓜赏月;有的说外界也不全然是好的,繁华之外也有臭气熏天的地方。这些我都知道,这就是参桑所说的未知的代价,那些留在外面的人不是重新安家就是失踪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问他们有没有见过参桑,他们齐整地摇头,根本没听说过未名城的存在。

参桑当初被流放也是他自己的主意,不知他从何处听闻未名城是世界上最大的城,汇聚了许多千奇百怪的事物,他来人间一趟,必定要看看不同的风景,体味别样的人生经历。我看着他踌躇满志的样子终于明白,时间游走在他的全身,赐予了他至高无上的领悟力和感知力,而我始终停留在童年的布阵之中,走不出古居村,也走不出时间,我的使命就是为古居村献祭一生。

麦子割了一茬又一茬,泉水也从地下引流到村里,古居村再也不会有缺水和挨饿的时候,偶尔有过路人好奇地进村观光,村民谨慎地接待,也不会重蹈过去的悲剧。每到季节更迭之时,一大群沙湖浪子搬家,从先前的洞穴搬入另一个更宜居的住所。山里的活物渐渐繁多,乌龟壳里的风景依旧,只是今年春草又绿,参桑还不见归来,我领着我的儿子睿阳站在村口远望,笃定他终有一天会回来。

作者简介

惊砂,本名金鑫,1996年生,甘肃白银人,河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在读,曾获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责任编辑 张范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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