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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

2023-02-26袁丁

翠苑 2023年6期
关键词:爷爷奶奶

袁丁

奶奶离世快一年了。一年前,众所周知的原因,许多老人齐齐地离世而去。奶奶去世却不是因为得了新冠,她仿佛是在随这股大流,或者说,被这股大流带走了。

奶奶去世前几天,我去看过她。那时她已经几天不进食了,似乎没什么病,长辈们也就没有送她进医院的意思,毕竟她已是97岁的高龄了。她闭着眼,脸色苍白,侧躺在床上。原本瘦小的身体蜷曲着,此刻更如幼儿般弱小。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一直是这样蜷曲着的——她是个驼背。而我也不知道她的腰是什么时候开始驮的,我的童年记忆关于她的事很少。小学时,看别人在作文里写奶奶,写他们的奶奶给他们讲故事等等,我是羡慕的,因为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在不多的记忆里,只有她驼着背,踮着小脚,匆忙来去的身影。非要说一点关于她的事,是有一次生产大队开会,表彰优秀社员,其中就有她。我那时候虽然还很小,但在喇叭里听到她的名字,心里还是有一点“那是我奶奶”的骄傲。那一点骄傲让我记住了这事,即使我不懂得那时农村生产劳动的艰辛。

年岁渐长,才慢慢理解压在奶奶身上的重担。奶奶育有二子四女,一女早夭。父亲是长子。故我出生时,尚有多个子女要料理,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照顾我。母亲曾跟我说起我刚出生时,父亲看后说,怎么又是个男的。奶奶听后斥道:两个儿子就嫌多了啊。我有个哥哥,父亲大约更希望再生个女儿,而奶奶似乎觉得多些男孩更好。在我的印象里,奶奶是極少有怒容的,她总是温和的,与人说话时大多带着微笑。只有一回,我尚是少年,在城里求学。偶尔中午回去,父母都不在家。右邻见着我,便邀我去吃饭。我没多想便应了。住在左邻的奶奶不知怎得了消息,急匆匆地赶来,满脸怒容责问我怎不去她那儿吃。我不知如何回答。我知道她真的生气了,生气于她的亲孙子遇事竟不先想到去她那儿求助,且这生气也不全对于我,也有对于她自己的。

记忆里的奶奶齐耳的短发,梳剪得干净整齐,常穿着一件青色的短袄,旗袍那样的斜搭式,用的也是盘扣,只是只有上半截,且一抹的天青色,没有任何花纹。穿久洗多了,微微有些发白。即使她的长子——我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裁缝师傅,她也总穿着这种老式的衣服。直到后来,大约是市场上没了这种样式的衣服,而我父亲也年老眼花,不再做衣服了,她衣服才换了现在流行的对襟样式,颜色则是各种各样的。但烙在我脑海里的,依旧是那个青布短袄、干净整洁的奶奶。有一回,我看电影,片中民国时期在校女子,上衣大多便是这般模样的。我不敢肯定奶奶上过学,这样的装束是对她青春的守望。但我知道奶奶是识字的,原本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

日寇侵华时,奶奶正值青春年华。太奶奶带着她避祸至乡下,也就是我的老家。太奶奶似乎没等到世道太平能返回家园的那天,因为我家一块自留地上,有一个又矮又小的坟。我原本不知谁的。直到奶奶姐姐的后人找来,前去祭拜,我才知道那是太奶奶的坟。那坟临着一条河,那河弯弯曲曲,连着城里的大运河。以父亲的年纪推算,奶奶就是那个时候嫁给爷爷的。即使在那样艰难岁月里,奶奶的嫁妆也仍是丰厚的。至少有几套黄金的首饰,以至于几个同村人起贪心,合伙扮了盗贼,前来抢劫。幸运的是,爷爷早一步用那嫁妆换了田地;不幸的是,后来划分成分,我家划得不太好。爷爷又受了些无辜的牵连,全家因此受的欺压自不必说,猜也能猜到些。简单的佐证就是,父亲虽自小因学习成绩优异,在村中有秀才之称,然小学毕业便被迫辍学。老家所在的村子比较大,分成东西两个生产队。我家老宅在村子的最东面,却归属西生产队,而周围人家都属东生产队。长辈们下地干活要穿过村子,多绕许多路。这种境况是我的幼年时的一大疑问。

这个疑问直到爷爷去世,一家人围着灵柩守夜,奶奶才跟我们说起那些家族往事,我才彻底了悟。奶奶的叙述是平缓而沉静的,如她的哭泣,并不撕心裂肺,只是反复念叨:亲人啊。仿佛无限的呼喊,都压在心底,只是顺着气息,绵绵流出。

后来,农村终于分田到户,我们家才有了点积蓄,能搬离村东头,迁往村西。我父母那时已分立门户,独立修了两间楼房。爷爷奶奶带着叔叔则在东邻,也是两间二层小楼。初时他们住楼上,后来大约是年纪大了,又转到楼下。那间房北面有个楼梯间,南北不通透,因此小而阴暗。但爷爷奶奶挺满足,他们操劳一生,扶持五个子女成家立业,也便功成身退了。我偶尔去串门,屋内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简陋的家具都是有了些岁月的,但因为整洁,没有一点破败的气息。有一回去,碰见奶奶居然在看书。要知道,那时候书籍在农村家庭绝对是稀有物品。我至今记得那本书是《月唐演义》,封面用牛皮纸包得方方正正,可见主人对书是极为珍重爱惜的。我也因此知道奶奶是识字的,且不是一般扫盲班毕业的农村妇女可比的。毕竟《月唐演义》虽是白话小说,但这样的长篇小说,沿革传统评书而来,多少留有文言的特质。我一直知道爷爷是识字的,且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记得我童年时,家里请篾匠来家做了几只蒸笼,爷爷用桐油筛了几遍,晾干后,在每只蒸笼的外侧用毛笔端端正正地写上父亲的名字,惹得哥哥也去学着写,然终没有老人家的功底。而我阅读的启蒙,应该归功于收音机里的评书,初始也是跟着爷爷听的。我没见过奶奶写字,但我猜奶奶能在花笺上写娟秀的小楷。

爷爷奶奶的结合,即使算不上才子佳人,也应该是金童玉女。因为爷爷即使到晚年,满头银发,仍可谓身体魁梧,相貌堂堂。可那些混乱癫狂的年代,夺走了他们原该有的静好岁月,给了他们太多的艰辛与磨难。壮年的爷爷脾气甚是暴躁,不仅与生产队里的人有争执,甚至打架,对子女也有些严苛。母亲偶尔会跟我们抱怨,但对奶奶却未曾有片言只语。如今想来,是那多舛的命运让爷爷心中多有戾气。晚年的爷爷渐趋平和,大约是因为生活终于到那时能让他喘口气了。我读大学时,假期在家,晚上仍时常停电。我和爷爷在楼前小屋的平台上乘凉,他便会兴致勃勃地与我聊些掌故,内容都是村里那些有学问的前辈的故事。爷爷对读书是尊重的。只是我工作后,就很少有时间与他老人家一起闲聊了。而奶奶很少出现在我们闲聊的现场,那时她年近七旬,子女也都各自成家,也似乎总在忙碌。即使就住在隔壁,奶奶也很少过来串门闲聊。但若家中有事,她便会踮着小脚,驼着背过来帮忙。那时,过年前家里会蒸大量的包子,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奶奶便会过来帮忙,还有嫁在一个村的大姑也会来。婆媳姑嫂三人围着一个方桌,和面的和面,做坯的做坯,包馅的包馅,分工协作,说说笑笑着,十几屉包子连做带蒸,一天便做好了。端午裹粽子时,奶奶也会来帮忙。奶奶裹的粽子,角细长细长的,像一只只精巧的绿色靴子。这种精巧不是繁复的,而是朴素的,是贫瘠生活里倔强开出的小花。它够不上明媚鲜艳,却也能摇曳生姿,幽香清远。

后来老家拆迁了,奶奶住房份额全给了叔叔,父辈之间生了嫌隙。安置的住房也隔了些距离,奶奶仍与叔叔一家住一起。我因工作离开了家乡,偶尔回去探望父母,匆忙之间也不及去看奶奶。只在大年初一,我们一家人去给她拜年。那时奶奶的耳朵已近失聪,对话极为艰难,只能简单地寒暄。大家围她而坐,她听不清我们说什么,只是端坐着,温和地微笑着。我们略略坐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她起身,弓着腰送我们,让我们不要买东西去,能去看看她就好了。这样一年又一年,岁月流转似漫长又极迅捷。奶奶越来越老了,到后来站起来都有些艰难了。每次去看她,她只能坐着,静静地看着我们。直到去年年底,家里来电话,让我们回去看看她,与她做生前最后的告别。

奶奶停食后,不知是谁的意思,没有送医院。我猜奶奶自己也是不愿意的。她一生从城里的大户人家小姐到普通的农村劳动妇女,生活无论如何艰辛,都不曾失了体面。最后的日子,大概也不愿失去。奶奶去世后,入殓时,她仰躺在棺材里,卸下生活重负,她终于伸直了身体。入殓师的水平很高,棺材里的纸钱摆放极为齐整美观。我想,奶奶应该是喜欢的。倘若花花绿绿的冥纸换成黄纸或银箔,一如她青色的短褂,朴素纯净,也许更合她的心意。

奶奶姓华,与华夏的华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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