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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之中亦有繁星

2023-02-26房伟贺与诤

翠苑 2023年6期
关键词:学者型王小波鲁迅

房伟 贺与诤

编者按:房伟不仅集学者、作家、教师身份于一身,他的学术兴趣、写作范围等也在历史、知识分子、网络文学等多个维度中并行。他的想象力与修辞的魅力既来源于他的阅读与研究,更源自其舒朗的个性与胸怀。真正的学者既有深耕的耐力,亦有劲道的表述,同时,也须心怀坦荡放下内心的规训与桎梏。很幸运,房伟的身上具备了这些闪光的可能性。本文旨在通过与房伟老师的对谈,了解《杭州鲁迅先生》创作兼及学者型作家的思考与创作。关注房伟老师《杭州鲁迅先生》的读者朋友,一同期待房伟老师即将出版的小说《石头城》、散文集《太湖万物生》。

房伟老师您好,非常荣幸能够在《翠苑》杂志的支持下采访到您。今年您出版了新小说集《杭州鲁迅先生》,我想以这本小说为基点,和您谈谈学者型作家的小说创作。

贺与诤:我特别欣赏您在《杭州鲁迅先生》中的一段文字:“多年后,我时常想起那一幕。那个寒冬的下午,我不是周预才,而是周豫才,是鲁迅先生了。确切地说,是鲁迅先生的‘影子了。我仿佛被鬼魂占据肉体,只剩下没有灵魂的躯壳。”这段话不免使我们想到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那个著名的“午后”,时空的交叠,魂灵的暧昧,让我们看到了虚无表意之下内在的焦虑与震荡。想请问房老师一个比较“泛”的问题,您认为好的语言需要怎样的构成要素呢?

房伟:其实,单独谈文学创作的语言问题,似乎很难回答。我的理解是,文学语言是一个作家的心性的体现。一个温文尔雅的女孩,语言可能非常暗黑暴力;一个满脸胡茬的粗野大汉,也可能操持着一种温润内敛的文字。当然,这都是极端情况。古人讲“文如其人”,文学语言不等于生活语言,它更是作家思想、情感、价值观、人生观的集中性艺术升华。比如,汪曾祺就喜欢一种像“风吹树摆”般随意的散文化小说语言。这就和他的散漫天真心性有关。在我的小说语言诉求之中,我曾经非常喜欢华丽的语言,但如今却更愿意相信紧致、冷静的语言。好的小说语言,对我而来,一定是包含着强大的张力,也要包含着一种可以沟通的能力。太晦涩的语言,可能并不是好的小说语言。

贺与诤:谈及故乡,一方面,因为居住地靠近黄河,属于黄河入海口区域,有大量盐碱地和旷野的原因,使得您具备了鲁北的“荒原体验”,另一方面,多年在苏州的生活,也使得您感受到了另一种迥然不同的文化氛围,或许也为您的写作带来了灵感。故乡与“再故乡化”,或者说在地书写与异地书写,面对“南”与“北”的地域变动,对您的叙事与修辞产生了什么影响或思考呢?

房伟:这方面的话题,我在很多地方都谈到过。我在山东时,虽然也写作,但总量不大,感觉也未找到艺术的突破口。感谢江南锦绣之地,它部分地消除了我精神上的紧张,让我以比较放松的状态进入文学。故乡,是一个人的精神的原点,对人的影响会很大,但“第二故乡”的力量很大。比如,张承志祖籍是济南,长在北京,但草原记忆对他的影响太大了。同样,李锐也是北京籍作家,但他的笔下,更多的风景,却还是来自山西吕梁山那块贫瘠之地。我有些小说写到了江南,但总量并不大,我感觉自己骨子里还是有着鲁北荒原那种孤独感和冷峻的东西,但江南文化也成了我笔下的一个重要维度,将来也许我要以江南为题材多写东西,但肯定和南方作家笔下的风景,是有着差异性的。我去年在《十月》杂志发表了长篇小说《石头城》,写南京抗战的故事。但很多學者朋友看后,说,这不像是南京作家的风格,一看就是北方人的气息。这也并不是我有意为之,而是一种气质的自然流露吧。

贺与诤:谈及二十一世纪以来的学者型作家及其创作,脑海中能够浮现出的学者型作家如格非、葛亮、於可训、王尧、黄平等。九十年代末期格非《欲望的旗帜》《蒙娜丽莎的微笑》等小说中都不乏机警的反讽、议论,精妙的譬喻等,在您看来,学者小说的创作或是大学叙事的范畴中,它们是否成为一种必然要素?

房伟:如果以类型而言,学者型作家肯定是一个特殊的,也是必要的存在。当然,这并不是说,在小说中拽各类知识,作家们多看看百度和词典,就能变成乔伊斯,文本也就拥有了更多魅力。比如,钱钟书的《围城》,有很多知识性的东西,很有趣,包括知识性的修辞。但钱钟书最反对学人诗、学者作家这类称号,因为他觉得学者搞创作,很大的忌讳,就是要端着教授的架子装逼。《围城》的知识很有趣,我们看到的是“知识”,在钱钟书而言,则更看重“有趣”。所以《文艺春秋》的《围城》初版本,有很多有趣的,甚至有些恶毒和黄色的笑话与比喻,后来的版本就删除了。那个拉伯雷般热衷于恶作剧形象的顽童,可能更接近钱钟书创作时“隐含作者”形象。他并不是一个一本正经的老教授。他一生都反对这种沉闷的东西。他更多是受到了欧洲的流浪汉小说的影响,而不是《儒林外史》的熏陶,特别是他有着某种英国人的理性人生态度——他的笔下,没有真正的好人。因此,一个学者如果想从事创作,我想,他首先应该忘掉自己那些“瓶瓶罐罐”。我看到有些文学青年,本来写得很好,就是为了要提升水平,寻找深刻,装深沉,装高端,就热衷于学术化的文科知识堆砌,这其实是舍本逐末,甚至可以说,是本末倒置。

贺与诤:除今年这部小说集,我之前也有关注到您的《王小波传》与“高校知识分子”系列创作,同时,也拜读了您《“学者型作家”与“作家型学者”》的文章。您的小说写作发生有一部分在很大程度上离不开对文学史料、作家文本等的熟知,也源于对于时代与个体命运的深入思考。在您看来,现实与虚构之间的“精神互文”是否构成了学者小说的内涵呢?

房伟:史料对于我开始创作,的确起到了很大作用,但如上面的分析,我还是更喜欢在史料之中找到那些“缝隙之中”的有趣的东西。这些东西,蕴含着诸多历史的秘密与可能性,也闪现着人性的复杂的光芒。它们仿佛是沙砾之中的金子,灼灼逼人,引人注目。《杭州鲁迅先生》这个集子里的八个小说,很多就是从史料出发得到的。这种精神的互文,的确是这类作品一个重要的品相。

贺与诤:您的“大学生活”系列作品已经较多,也有学者将其称为“大学叙事”,即以大学校园为主要叙事空间,以各类大学人物为主要描写对象,并由此表征出不同大学形象和精神气候的小说作品。事实上,作为探析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和精神轨迹的载体,无论是“杭州鲁迅”还是“格陵兰博士”,或许已经不仅仅限于反映知识分子的高校生活,更透过知识分子触及了人们的精神镜像。您如何看待二十世纪以来及二十一世纪以来,由这一叙事空间所开掘出来的精神母题嬗变呢?

房伟:这个话题不太好谈,中国其实没有多少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包括我在内。我们更多地是某种高校知识从业者,而不是雅各比、萨义德等学者谈论的“知识分子”。我想一切可以言说的,就可能直接说,如果那些很难言说的,不妨用形象的故事讲出来。也许,很多年以后,我们的后代,看到我的小说之中的那些高校教师们很荒唐可笑,但那的确是某种曾经存在过的真实。

贺与诤:关于《余墨》和《格陵兰博士逃跑之后》,记得您在一次访谈中提及在文本中呈现了两代学人的“双葬悲剧”,同时也塑造了一类学者形象——他们并非学术天才,但热爱学术,正直善良,谋生的同时,努力通过自己的方式传达学术思考。在《杭州鲁迅先生》的后记中,您提及,“作家与死亡”的题材,借喻这人类利用文字想象自我,探索未知的可能性与限度。当故事逼近死亡,天堂与地狱的对话,仿佛就变成了人类精神至暗时刻的喃喃低语。对于历史与现实、群体与个体、网络文学与新科技等问题,种种看似悖论的存在命题对您的创作产生了哪些影响?

房伟:死亡是一种极端状态,在它的终极考验之下,以写人类故事而出现的作家,往往比一般人更敏锐地看到死亡对于人类的精神意义。而《余墨》更像是我这些年从事学术工作的某种心得感悟,有时很痛,有时很颓废,但有时也温暖,也有着闪亮的光和力量。

贺与诤:在读《杭州鲁迅先生》时,忽而感到小说实实在在还原了一个悲戚的精神场域。小说的故事性极强,结局又化为虚无。似乎是一场关于存在的哲学思辨,又像是对于精神文明重建的呼吁。想请问您小说集中的一个个故事是否构成了作家思辨母题的外衣?

房伟:我想,还是先有故事吧。我创作时可能更多地还是从感性出发,想寻找有意识的故事,至于其思辨意义,可能是它的自然呈现吧。

贺与诤:曾关注到您提及在过往的岁月中靠着读王小波逐步走出困境,通过自身的不断努力,读了博士,成了教授和评论家,而且通过一部部文学作品成为文坛瞩目的作家。许多读者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本慰藉之书,与阅读中的精神托迹之所,可以请您谈谈您的枕边书吗?您如何看待当下语境中作家的阅读史、学术史、思想史三者之间的关系呢?

房伟:我个人的阅读趣味而言,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井上靖的《敦煌》,黑塞的《彼得卡门青德》,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鲁迅的《祝福》,都是对我产生过很大影响的小说。至于说,阅读史、学术史与思想史之间的关系,这是一个太大的话题,但我想持续不断地阅读是重要的,而阅读真正要为学术和思想提供帮助,就不能只看专业的书,要看得非常广泛,要有杂书的根底。大家去看看汪曾祺和友人的书信,他的阅读面非常惊人。鲁迅、周作人、沈从文等大作家身上都有着这种情况。我们很多青年作家,认为要写得深刻,就要从柏拉图读到齐泽克,想法当然有道理,但作家更应该是杂家,而真正的学者,也要有从广博处发现,从精微处深挖的眼界和能力。

贺与诤:之前有幸听您谈及撰写《王小波传》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及解决方法,感动于您在做作家传记时的严谨与专注,尤其是您谈及为探清王小波在北京的工厂生活时,赴京寻亲访友,以学术的精神来点燃研究与创作。想请您谈谈学者型作家创作的面向,更多的是专注于自身的成长经历及学术研究关注的范畴,在您看来,它的可能性还能够在哪里敞开?

房伟:其实,王小波的阅读史,就是一个很好地理解王小波的入口,而他的理工思维,也是一个有趣的话题。八十年代,很多学理工出身的作家,自己搞了文学,就特别文艺,非常先锋,你很难在他身上看到理工科思维的影响,比如,东南大学动力专业毕业的朱文。但王小波从不避讳在文本之中,表现出自己的理工男气息,这的确是当代文坛一个有趣的研究个案。

贺与诤:学者型作家创作往往须在感性与理性之间,在研究范式与自由书写的边界之中找寻一条融通之路。亦要警惕知识虚妄与诗性虚妄,破除学术与写作等级偏见与学科壁垒,觅得“两全其美之法”需要耐力、定力,更需要时间,面对这一问题,您的期待是什么?

房伟:我自己还远远谈不上做到这一点,我也时常处于学术与创作割裂的痛苦之中,也有很多迷茫和困惑。比如,我的生活往往是阶段性的,上半年写小说,下半年弄学术,但读书则是贯穿始终的。我想,我的狀态也在变化之中,现在高校科研考核任务重,创作也不算成绩,也许条件宽松一点,我还是想先多写点文学作品,也许哪天我感到要说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再集中精力去钻研自己感兴趣的理论话题,也是有可能的。文学创作需要即时的热情,很多好好的想法,放了很多年,写出来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而研究则需要持续地思考和阅读,时间长了,反而有些东西,可能会变得更理性与成熟。

项目基金:本文系江苏省社科基金“江南士风与新世纪江苏小说创作研究”(项目编号:22ZWC002)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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