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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针从容

2023-02-26周淑娟

翠苑 2023年6期
关键词:常州刺绣

周淑娟

京杭大运河,在常州穿城而过。勤业桥下,是博济南岸里街区。

桥上车水马龙,桥下河水潺潺。厚重的桥面,勾连起的不仅是南北,还有一座运河城市的千年过往和当下繁华。

常州乱针绣博物馆,二楼的一个房间。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光线和桌上的五彩绣线一样,明丽,安静。

孙燕云坐在我对面。黑底白点连衣裙。黑色眼镜,素净,典雅。短发,微微卷起。平跟皮凉鞋,有珍珠般的光泽。孙燕云背后,是一个不大的书橱,里面摆放着《世界美术全集大百科》《瞬间永恒:美国<国家地理>人物摄影传世佳作》《清宫后妃首饰图典》《第八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参评作品集》等书籍,一律地厚重。

这场面,像一幅经典的油画,又像一帧精美的乱针绣。

说到乱针绣,杨守玉成为绕不过去的源头和高峰。对乱针绣来说,源头就是高峰,有点珠穆朗玛峰的意味。

就是这个传奇式人物,在中国刺绣史上发明了一种全新的手法——乱针绣。在此之前,中国的刺绣都是平针绣,密接其针,排比其线,呈现地是一个平面世界。而乱针绣,线随心走,针跟意行,艺术的灵性得以自由发挥,呈现地是一个立体世界。

在织物上以针绣的方式自由地表达创作思想、审美取向、个人感情和美学追求,不能不说这是中国刺绣的一次革命性突破,堪称3000年未有之创造。

刺绣是中国古老的手工技艺之一,古代称“黹”“针黹”。因刺绣多为妇女所作,故属于“女红”的一个重要部分。

据《尚书》记载,远在4000多年前,章服制度就规定“衣画而裳绣”。至周代,有“绣缋共职”的记载。三国时期,吴国控制了江南一带,孙权曾命部下将领赵逵之妹为吴国绘制《山川地势图》。

今天,湖北和湖南出土的战国、两汉时期的绣品,水平都很高。唐宋时期,刺绣施针匀细,设色丰富,盛行用刺绣作书画、饰件等。明清时期,民间刺绣也得到进一步发展,先后产生了苏绣、粤绣、湘绣、蜀绣,号称“四大名绣”。封建王朝的宫廷绣坊规模很大,苏州织造、杭州织造、江宁织造名声大噪。

我们常说一个人做出了“锦绣文章”,其实出处就源于刺绣:古代称青红两色线绣为“文”,红白两色线绣为“章”。 “文章”就是锦绣。

发现蚕和蚕丝、发明丝绸,是中国对世界的重大贡献。在中国丝绸之乡苏州盛泽,就有一座全国唯一的先蚕祠,人称蚕花娘娘庙。“织云”“绣锦”几个字,令人想到中国刺绣之美。

20世纪20年代末或30年代初,杨守玉为繁花似锦、似霞如云的刺绣世界贡献了乱针绣。

乱针绣不同于四大名绣,绣法自成一格,在织物上以针引线,运用西洋绘画的视觉要素构成形象,是和绘画艺术平行的一种艺术形态。

米开朗琪罗说:“艺术家用脑,而不是用手去画。”乱针绣正是如此。在刺绣的过程中,创作者由心用针,以情走线,手指挣脱了眼睛的拘束,直接听从大脑的指挥,创造出真实而鲜活的艺术形象。简单的理解就是,绘画用笔和色,乱针绣用针和线。

乱针绣博物馆门前,矗立着一尊女性的铜像,这便是乱针绣的创始人杨守玉先生。

1896年6月26日,杨守玉出生于常州的一个书香门第,乳名祥名,学名杨韫,字瘦玉、瘦冰,后改名为守玉,改字为冰若。

更改名字的背后,尘封着一段凄美的历史。

“杨守玉没结过婚,她和刘海粟是表兄妹,她叫刘海粟九哥。”

刘海粟比杨守玉大几个月,是杨守玉的同庚表哥。刘海粟管杨守玉的母亲叫姑妈,杨守玉管刘海粟的父亲叫舅舅。杨母与刘父,是亲姐弟。刘海粟在常州居住的青云坊与杨守玉居住的杨家花园,只隔着一条白云溪。

1909年,13岁的刘海粟,前往上海布景画传习所学习现代绘画。一年后,刘海粟回到常州,在刘家大院创办了“图画传习所”,杨守玉和表姐庄著成成了常州城里第一批学习西洋画的学生。

“传习所”开了两年,杨守玉得到西洋画的启蒙,也得到了美好的情愫。

转眼之间,刘海粟、杨守玉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恨“八字不合”的说法,活生生拆散了这对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刘海粟被逼娶了富商之女,两年后“逃婚”到了上海,创办第一所美术专科学校,也就是南京艺术学院的前身。杨守玉则进入武进县立女子师范学校,幸运地遇见恩师吕凤子。

吕凤子是个天才。他的门下簇拥着李可染、吴冠中、王朝闻、朱德群等一批大师级的画家,说他是中国美术界的“百年巨匠”毫不为过。

“吕凤子的才华真高,但是他的个性却很淡泊,要是稍微重视名利一点,他的名气就会大得不得了了。”张大千这样评价吕凤子,“人品高尚,淡泊名利,与世无争,一心办教育,为人师表。”

吕凤子是中国新式教育,尤其是新式美术教育的先行者,始终怀着“以美育和爱育治国”的理想,1910年就在上海创办了中国最早的美术专科学校神州美术院,1911年在家乡丹阳创办了正则女子职业学校,1913年入教武进女子师范学校。在这里,他认识了杨守玉。

“我们是创造文化的力量”“人生制作即艺术制作”“我们的乱针绣既异乎一切画一切绣,那么,我们就可以大胆地说是我们创造的美术品”,吕凤子的教育思想和艺术主张,至今仍振聋发聩。

正则绣,是乱针绣的“曾用名”,因诞生在正则女子职业学校而得名。在30多年的办学中,正则女校始终将乱针绣作为一门正规学科,逐渐形成了完整的教育体系和学院主义的绘绣风格。

1915年,楊守玉、庄著成、陶吟籁等6名学生自武进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按照之前和吕凤子先生的约定,来到丹阳正则女校担任教师。这些旧社会大家庭走出的女性,至今仍然值得敬重。陶吟籁和杨守玉一样终生未嫁,她捐出自己的嫁妆,建起了“吟籁楼”。另一座教学楼,则以“守玉楼”命名,用以褒奖杨守玉在乱针绣上的贡献。

早在1919年,杨守玉就在刺绣方法上寻得了新的突破。她把西洋绘画的色彩和素描衬影法运用于刺绣,作品效果宛如油画。

“杨老师把自己的感情都倾注在了刺绣之中,才能够绣出那么多杰出的作品,杨老师能有后来的成就,与她对表哥的深情分不开。”乱针绣第三代传人狄静曾向记者讲述杨守玉对“九哥”的深情,“刘海粟到上海办美术专科学校。因为他是学油画的,那么肯定要画素描,画人物裸体。但是,这样的事情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肯定是不可以的,刘海粟就被抓到警察局去了。杨老师在常州听到了这件事,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用乱针绣绣了两幅裸体的世界名画《少女与鹅》《出浴》,用来支持刘海粟。”

《少女与鹅》,这一题材来自希腊神话,有的叫作《丽达与天鹅》。画面上,一只强壮的天鹅正在向一个美丽的裸体少女求爱。

如何理解这幅刺绣作品?我们可以借助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一首诗。那首题为《丽达与天鹅》的诗,写于1923年,发表于1928年。其时,杨守玉正在苦苦探索一种结合油画和刺绣的艺术手法。

叶芝的诗句深奥而玄妙:

突然袭击/在踉跄的少女身上/一双巨翅还在乱扑,一双黑蹼/抚弄她的大腿,鹅喙衔着她的颈项/他的胸脯紧压她无计脱身的胸脯/手指啊,被惊呆了,哪还有能力/从松开的腿间推开那白羽的荣耀/身体呀,翻倒在雪白的灯芯草里/感到的唯有其中那奇异的心跳/腰股内一阵战栗,竟从中生出断垣残壁、城楼上的浓烟烈焰/和阿伽门农之死/当她被占有之时,当她如此被天空的野蛮热血制服/直到那冷漠的喙把她放开之前/她是否获取了他的威力,他的知识?

在希腊神话里,这只天鹅就是众神之王宙斯,与人间少女丽达欢爱后,丽达生了个女儿——引起特洛伊战争的绝色美女海伦。

1923年,叶芝谈及自己的创作:“那时我认为,现在不可能干任何事情,除非有一场自上而下的、由暴力开路的运动。我的想象开始在丽达和天鹅上找比喻,然后动手写了这首诗。但是一旦开始动笔,鸟儿和淑女就占据了整个场景,一切政治都消失了。” 叶芝认为宙斯与丽达带来了希腊文明,但也引来了激烈的冲突和巨大的灾难——高尚传统消失,灾难笼罩世界,两千年一循环的历史,走到了迎接新世界的节点上。

懂得了《丽达与天鹅》,我也就懂得了杨守玉用意之深刻、底蕴之深厚、视野之开阔。《丽达与天鹅》,是杨守玉为我们绣出的一座桥,桥的这端是古,那端是今。

此后的杨守玉,创作进入了自由的境界。她不论长短、不论方向地自由落针,先是创作出了一幅完整的单色作品《老人头像》,接着又绣制出彩色的《泰山黑龙潭》。

1928年前后,乱针绣正式横空出世。

抗日战争爆发后,随学校一起转移到重庆的杨守玉进入创作高峰期。她飞针走线,把国仇家恨一针针一线线地绣入作品《难民》《美女与骷髅》《罗斯福像》中。

此时的杨守玉,已经不仅是一名杰出的绣娘,更是一位探索生命意义的知识分子、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文化战士。

鉴于杨守玉巨大的艺术成就,根据前人以姓氏命名刺绣的惯例(如 “顾绣”“沈绣”),吕凤子曾把乱针绣命名为“杨绣”。因“先生不承”(杨守玉谦虚低调、淡泊名利,不接受以她的姓氏为乱针绣冠名),吕凤子便以学校的名字命名为“正则绣”,后被大家称为“乱针绣”。

“申请非遗时,我们用的也是乱针绣这个名称。”孙燕云说。

所有的艺术门类,都具有担负社会责任、记录社会事件、反映时代精神的使命。杨守玉所创的乱针绣,也是如此。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杨守玉紧跟时代向前走。长时间地站立于绣架前,废寝忘食地刺绣,令她积劳成疾,手臂无法抬起。即便这样,她在1952年仍以惊人的毅力绣制了《斯大林像》《毛主席像》《朱总司令在军舰上》等作品。

杨守玉晚年写下“一室向明贮文史,锦绣山河伴我生”的诗句,成为她一生艺术生涯的写照。乱针绣,亦被誉为中国传统刺绣的“第三块里程碑”。

1981年2月12日,杨守玉因突发脑出血,驾鹤西去,享年86岁。

“作为才女之乡的常州可与著名女作家勃朗特姐妹的故乡相比。霍沃斯以及夏洛蒂、艾米莉、安妮的成长环境与19世纪初常州闺秀们所能享受的社会、文化氛围有着天壤之别,而最大的差别在于亲密的人际关系。”在《张门才女》一书中,海外汉学家曼素恩写道,“张家姊妹因此从未感受到夏洛蒂·勃朗特小说中那挥之不去的孤独感,而在痛失亲人时,张家人所能感受的安抚是勃朗特姐妹所不敢奢望的。”

在民国初年长成,经历过五四运动的洗礼,被江南文化传统滋养并推动的常州女性,具备出发的力量。杨守玉,就是这样的新女性。出生在常州,是杨守玉的幸运,也是中国刺绣的机缘。

幼年时期,曾在父亲温暖的怀抱中撒娇,父亲去世后又在母亲的呵护下成长。重视教育的母亲,专门延请了史刚——著名社会活动家、中国第一个女部长史良的父亲,对她进行文史启蒙。成年后,经历了个人情感和家国山河的破碎,参与到急剧变革的社会生活中去,重塑起自己的人生和世界,成为第一代现代女性,也成为下一代女性的航标灯和营养源。

立秋后,烈日当空,白云不敢靠近,天空有着惊人的明净。

车子停在怀德大桥下,过了马路,走几步就到了运河畔毗陵驿。石碑是新建的,但也有30多年了,“毗陵驿”三个字由武中奇书写于20个世纪80年代。

毗陵驿石碑,在皇华亭的庇护下,看日出日落,也看运河水静静远去。站在那里,时间开始倒退。很多人曾经临水驻足:杨守玉陪着母亲苦等外出经商的父親杨紫衡归来,苏东坡因病侵袭无力北上与家人团聚,贾宝玉拜别父亲贾政飘然而去……

《红楼梦》结尾处,贾政在金陵安葬贾母后,“行到毗陵驿地方”,乍寒下雪,停泊到一个清净去处,抬头见到宝玉,光头赤脚,似喜似悲。雪影中,披着大红斗篷的宝玉被一僧一道夹住飘然而去,贾政不顾天冷地滑急忙赶去,转过一个小坡,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

这个极具中国式审美的场景,出现在隐喻意味浓厚的毗陵驿,足以打动每一颗心。

站在毗陵驿,看着运河水,想到始于大运河、终于大运河的《红楼梦》,想到刘海粟和杨守玉那“宝黛式”的爱情——“木石前盟”让位于“金玉良缘”。

不过,杨守玉和林黛玉早就不在同一个时空隧道里,新的时代新的文化,让心事虚化的她走出朱门红楼,也让蕙质兰心的她挣脱自我捆缚,最终成为具有独立精神的职业女性,绣出了一个美丽新世界。

“奇意密思,多有创造;以针为笔,以丝为丹青,使画与绣法融为一体,自成品格。夺苏绣湘绣之先声,登刺绣艺术之高峰。见者莫不誉为‘神针。”20世纪50年代,刘海粟曾在给郭沫若的信中盛赞刺绣大师杨守玉。

刘海粟90岁时留下墨宝:“乱针绣创新,杨守玉不朽。”

楼下,博物馆里偶有参观者进出。轻轻的脚步声、说话声,不能打断孙燕云对母亲一生的回忆。

我的妈妈叫陈亚先,1928年在无锡出生。她的父亲早逝,为了生存,她8岁就去丝厂当童工。家住常州的姑母不忍心,就把她带到身边抚养,又送她到局前街小学读书。这所小学很有名气,前身是创建于明代的龙城书院。清代诗人洪亮吉曾就读于此。洪亮吉的孙女就是刘海粟的母亲、杨守玉的舅母。这所小学的校训是“勤勇朴诚”,妈妈的一生大概也是可以用这四个字来总结的。

妈妈从小就喜欢画画,总想当一个画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她如愿考进常州缝纫绣花班。绣花班并入常州绣品厂后,妈妈成为花样设计师,她设计的刺绣枕套获得过江苏省一等奖的。1960年,常州成立工艺美术研究所,聘请妈妈担任刺绣研究室主任。1963年,她又进修了静物素描、人物素描和色粉畫等专业课程。

我妈妈是怎么知道乱针绣的呢?那一年,在常州人民公园,常州市工业局举办了一场新产品展览会。妈妈去了,无意中看到一幅画,一开始以为是油画,再一看,上面有针绣的痕迹,才知道那是乱针绣。

那是我妈妈第一次听说乱针绣。妈妈就托人去找杨守玉老师,想拜师学艺。杨老师说自己年龄大了,身体不好,不同意。领导去说不行,亲戚去说也不行,我妈妈就自己上门去。三次登门拜访都被拒绝了。没办法,我妈妈就“曲线拜师”,经常去杨守玉家里做家务、打扫卫生,做好饭装在饭盒里带过去。杨老师终于被打动,让我妈妈回家自学素描,后来又让我妈妈试着绣一幅。我妈妈找了个人物肖像来绣,杨老师一看,不断摸着我妈妈的头,说:“你这个女孩怎么这么聪明呢?”因此,我妈妈也就成了杨老师的关门弟子。

妈妈在公园看到的那幅乱针绣作品,就是杨守玉的《朱总司令在军舰上》。《常州日报》记者殷朝晖后来采访了妈妈,记录了她当时受到的震撼:“远远地看到这幅作品,朱德委员长挺拔屹立在军舰的甲板上,手持望远镜凝视远方,强烈的立体感和鲜明的层次感,我当时还说:‘这幅油画真好看。走近一看,原来是五光十色、纵横交错的丝线勾勒而成的绣像。再远看,杂而乱的线条不见了,人物的鬓丝、皱纹却又真切地凸现……看到这么有艺术感的绣品,我立刻动起了向杨守玉拜师的念头。”

如果当年我妈妈没有拼命要去学,也许常州就没有乱针绣这项技艺了。

我妈妈28岁就担任了常州绣品手帕厂副厂长。1958年开始跟杨老师学乱针绣时,她已经30岁。太忙了,天天加班、开会,白天赶作品、办展览、创品牌、创外汇,晚上开会学习,根本顾不上照顾我,只好把我送到乡下。妈妈要不停地在技术副厂长、大师学徒、家庭主妇之间转换身份。她买不起自行车,无论上班还是去杨守玉家,都是徒步往返,12点之前她从不休息,总是在绣绷前穿针引线。

1987年,陈亚先的《美国总统里根》《阿拉伯政治家》,被作为国礼赠送给国外元首。《幸福老人》《憧憬》等作品,被中国珍宝馆和中国丝绸博物馆收藏。

1986年4月至6月,江苏省人民政府组织苏绣艺术团赴日巡回展出,陈亚先现场表演乱针绣绝技。那一次,她绣制的是日本电影明星山口百惠肖像,日本客商高价竞购而不得,深表遗憾。

在《杨守玉评传》一书中,陈亚先得到很高的评价:“陈亚先一生最重要的贡献,是在家乡常州,传承恩师杨守玉的乱针绣事业。作为关门弟子,陈亚先深知杨守玉老师发明和创作乱针绣的不易,她和她的弟子们,成了杨守玉乱针绣艺术最纯粹,也是最坚定的支持者和传播者。”

乱针绣得以在常州落地生根,陈亚先个人也多次荣获中国工艺美术最高奖项,如全国工艺美术百花奖金杯奖、中国(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精品展金奖,被授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称号和“中国工艺美术终身成就奖”,1994年被国务院表彰为“有突出贡献的专家”,并享受国务院专家特殊津贴。

杨守玉曾用乱针绣出恩师吕凤子像,陈亚先也用乱针绣出了恩师杨守玉像。杨守玉晚年曾说:“想不到,我的关门弟子竟是一位高徒啊。”

陈亚先不善交际,始终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她心静如水,从不在人前提起自己的荣耀和艰辛。对她来说,乱针绣传承下去是她最大的快乐。

2009年8月11日,陈亚先与世长辞,享年81岁。弥留之际,她仍然牵挂着乱针绣博物馆的筹建,并将所有作品的产权都归了常州工艺美术研究所。

母亲去世后,孙燕云很长时间都走不出来,眼前心里总是穿着蓝底碎花衣服的母亲。美好的时光,最好用慢动作来绘制,她多希望被时光偷走的岁月能够再度回来,她好再次陪伴在母亲身边。

2010年,常州乱针绣博物馆开馆,孙燕云做了个梦。

梦中,母亲笑了。

孙燕云是陈亚先的小女儿,也是她的小徒弟。

陈亚先对女儿的要求非常高,严谨,苛刻,经常当着众姐妹的面,让女儿一遍遍地修整作品中的小毛病。孙燕云记得,她的一幅作品曾被母亲挑出几十处毛病,没办法,耐心修整吧。到了下半夜,眼睛胀到乱挤巴,胳膊酸得抬不起来,自觉不错了,可母亲还是挑出用色上的问题,逼着她拆了重来。她崩溃了,忍不住冲着母亲叫嚷起来,恨不得把绣架扔出去。

“在我印象中,母亲从来没有表扬过我。现在想来,没有母亲的严厉,就没有我今天的成就。”孙燕云常常后悔当初向母亲大吼大叫。

孙燕云还是遗传了母亲的敬业精神。1984年,陈亚先绣制《伊文思像》,四天四夜没回家,孙燕云就陪在母亲身边,帮着穿针引线。30多年前的这一幕,让孙燕云感慨,自己从母亲那里学到的不仅是技法,更多的是对艺术一丝不苟的精神。孙燕云自己在绣制《戴安娜像》时,也是拆了绣,绣了拆,不知多少遍。每当她觉得疲惫不堪、想放弃的时候,母亲专注的样子就浮现在眼前。她不能辜负母亲的期望,赶紧拿起了针线。

“我家两个‘國大师,我是2022年第八届的,我妈妈是1993年第三届的。在全国刺绣界,一门两个‘国大师的,只有我家。”孙燕云的叙述非常平静。

沿着运河自西向东走,我在南市河的“书式生活”寄存好行李箱,顺便买了一本《常州历史文化名城建设与非遗保护》。

常州是一座有着3200多年历史的文化名城,常住人口不足500万,却拥有世界级非遗项目1个、国家级非遗项目14个、省级非遗项目53个。这本书中,也列举了孙燕云的艺术成就。

2001年《玛丽莲·梦露》荣获第三届“中国工艺美术精品博览会”金奖;在中法文化年巴黎“锦绣江苏——中国工艺美术精品展”上,她的《红衣男孩》特别抢眼,引起法国艺术家的浓厚兴趣,纷纷围着孙燕云合影留念。

2006年10月,她的乱针绣《乔丹》荣获第七届工艺美术大师作品暨工艺美术精品博览会“百花杯”工艺美术精品奖金奖。同年,色彩绚烂的《赵氏孤儿》在上海的国际顶级私人物品展上引起轰动。

2008年,陈亚先孙燕云母女共同创作的《雅克·罗格像》,作为第29届夏季奥运会特定礼品,赠送给国际奥委会主席雅克·罗格。孙燕云作为江苏省唯一、中国刺绣界唯一的艺术家,受到奥组委邀请,观摩奥运会开幕式。

2014年3月,孙燕云参加中国经贸代表团,参加了在巴黎举行的中法建交50周年纪念大会,现场聆听了习近平主席和法国总统奥朗德演讲,将乱针绣作品《习近平与奥朗德》作为国礼赠送给法国总统。

2016年10月,孙燕云携乱针绣作品《飞天》,参加香港善学慈善基金联合会慈善晚宴。作品拍出28万元港币的高价,孙燕云当即将钱全部捐出,用于救治弱视儿童。

2017年4月,孙燕云受邀参加文化部“一带一路”中华文化走进全球艺术巡展第七站——加拿大“风生水起”展,她创作的乱针绣作品《特鲁多》,作为国礼赠送给加拿大总理特鲁多,被永久收藏。

2020年11月,抗疫题材乱针绣作品《战地蓝花》,荣获中国工艺美术精品博览会金奖。

……

她的成就岂止这些!

在她的努力下,乱针绣于2007年入选江苏省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名录,2021年入选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如今,我正在准备参加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的答辩,一个项目只能有一个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上课、培训,事情永远做不完。不做事情的不知道其中的甘苦,一直做下去就好。”孙燕云轻声细语。

文亨桥下,美树咖啡馆。

室内,芭蕉绿得可以入画。窗外,运河水无声流动。逆着时间的水流,想象60多岁的孙燕云不到20岁的模样。

1979年,孙燕云考入常州工艺美术研究所,那个拿着小绣绷的小姑娘正式入行了。

作为母亲和老师,陈亚先深知,从事乱针绣必须有坚实的绘画基础,便让孙燕云到丹阳吕去疾那里进一步深造。

在丹阳,孙燕云师从吕去疾教授学习中西绘画和绣艺。20世纪80年代初,各方面条件还都很简陋。当时学习、吃住都在公园的门房里,地方很小,是四面透风的简易棚屋,一张砖头搭起的床是全部家当。孙燕云什么都不在乎,一步一步地学习素描、色彩、图案,国画、油画、刺绣。

在丹阳吕凤子画院进修结业的合影中,我看到了孙燕云。她蹲在第一排的中间,披肩长发,面庞清秀。我还在照片上看到了吕去疾和他的儿子吕存。

吕去疾,是吕凤子的儿子。

1931年,22岁的吕去疾毕业于上海美专油画专业,1939年秋天,来到正则学校,负责筹办正则艺术专科学校。1947年,杨守玉因病离职回家休养后,吕去疾接任了正则艺专绘绣专修科主任。1949年,任正则艺专校长,1952年,任江苏省艺术师范校长。

吕去疾自小在正则学校长大,见证了杨守玉创造乱针绣的过程。20世纪80年代,他在《丹阳正则绣的创始与发展》一文中写道:“这种由杨守玉先生首创的刺绣技法,应该同沈绣一样,命名为杨绣,用以表示杨守玉先生对刺绣艺术的贡献。”

吕去疾学习乱针绣,真可谓得天独厚——既可以向老师杨守玉请教,也可以请妻子陈显真答疑解惑。陈显真是杨守玉的得意弟子,学成后担任了杨守玉的助教、正则学校绘绣科教师。

吕去疾是刺绣队伍中罕见的男性高手,他的儿子吕存也是。

也许有人看到过1983年4月26日新华日报上席玮雄和吴友松撰写的一条消息,题为《乱针绣濒临失传 吕去疾大声疾呼》:

在江苏饭店的玻璃橱窗里,一向张贴着的报纸,二十三日晚饭前,忽然换了九帧“针画”,有栩栩如生的黄猫,形态逼真的母鸡、雏鸡,还有风景优美的山水。玻璃框上贴着“本届省政协委员吕去疾先生的作品”的字样。来往的政协委员有的啧啧赞赏,有的感叹这种艺术濒临失传。我们在夜晚访问了七十五岁的吕老,他告诉我们这叫“正则”绣,又名乱针绣,是刺绣艺术的一个绣种。乱针绣擅长表现人物肖像、毛类动物,具有鲜明的立体感,已有五十多年历史。它是由吕去疾先生已故的父亲吕凤子的学生,原丹阳县正则学校副教授杨守玉女士首创的,吕去疾先生也长于此道,他来参加政协会之前,特地从丹阳带来几帧艺术精品,二十三日在橱窗展出,一是要让大家知道祖国有这种新的艺术品种,希望引起社会的重视、舆论的支持;二是物色几个称心的徒弟,使这门濒临失传的技艺后继有人。

正如吕去疾大声疾呼的那样,乱针绣濒临失传。

常州工艺美术研究所是事业单位,有编制,那批学员,经由学校老师推荐,是层层选拔进来的。后来研究所几番改制,经济效益不高,谁也不愿意苦守苦熬,大家各奔东西。

迷茫,困惑。孙燕云看到了自己的母亲:那个在杨守玉先生家门口徘徊的母亲,那个埋首乱针绣艺术忽略世俗生活的母亲。突然之间,孙燕云理解了自己的母亲。她知道,母亲的人格高度和乱针绣的艺术宽度,都需要她来支撑、拓展,哪怕母亲已经魂归天国,哪怕她注定了会孤独寂寞。

“其他人不愿意,那就用我的一生来守护乱针绣。我不传承,谁来传承?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當年刺绣车间的二三十个人,到现在还没有放下绣针的,只有我一个。”孙燕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落单的燕子,从云端掉了下来。

告别了研究所,她的工作室难以维系,不能创作收益,再多的雄心壮志都是空谈。要克服的困难实在太多太多,孙燕云并不多说,只是咬牙坚持。

这种孤独感给了孙燕云很大的压力,也给了孙燕云很好的契机,那就是专注的学习、冷静的沉淀。孙燕云知道,只有她的作品做好做美,乱针绣的名气才能再次响亮起来,为世人所知,直至为世人推崇。

和人一样,某种技艺的命运,有时候并不取决于它自身,而在于它所处的环境。

从杨守玉到陈亚先再到孙燕云,乱针绣作为一项技艺,发展日臻成熟,但是在商业化、市场化、生活化方面并没取得什么重大突破。养在深闺人未识!

今天,传统手工艺的推广搭上了互联网的快车,事情正在起变化。当然,也并不纯粹是因为技术,还有传统文化的回归和人们对传统文化的认可,传统技艺的美学价值、市场价值、品牌价值被重新评估。有眼光、有头脑的经营者们,努力将小众的技艺和小众化的消费需求结合起来,打开了传统技艺商业化、市场化的一扇门。

孙燕云说她有两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一是继承了老一辈人对乱针绣文化的执着,没有让乱针绣的传承在她手里中断;另一个是她为乱针绣培养了第四代传承人——女儿吴澄。

在博物馆一楼的橱柜里,我看到了吴澄的江苏省乡土“三带”人才证书。

“苏州的乱针绣传承人都羡慕我生了一个女儿,乱针绣后继有人。”孙燕云开心起来,“工作室的事,女儿管运作,我做艺术总监。她现在是常州市级大师、传承人,副高职称,还是常州市钟楼区政协委员、常州青联常委。她的头衔,还会不断增加。”

说话间,进来了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时尚的年轻女子。她就是孙燕云的女儿吴澄。

孙燕云细长的眼睛蓄满了智慧和平静。吴澄的眼睛不像妈妈,圆圆的,激荡着活力和希望。

尽管从小就沉浸在母亲与外婆的艺术氛围之中,但起初,“海归”吴澄并不愿意接过母亲的衣钵:“关键是没意思,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一坐就要坐很久。对于年轻人来说,不是特别酷炫的一件事情。”

后来有一天,吴澄在普陀山玩着玩着,突然想开了,马上给妈妈打电话,说自己愿意传承乱针绣技艺,妈妈高兴极了。

回来归回来,“吵架”还是不可避免的。孙燕云坦率地说:“我们经常吵的。”眼睛看向女儿,满是爱意。

“妈妈传统、保守,只想着做她的工艺品。”女儿解释道,“最开始的时候,我母亲不愿意转变工作室原有的经营模式。我们俩每天都要吵架,她觉得我目的性太强,我觉得她太有情怀了。”

对于工作室发展模式的争论,母女俩至少花费了三四年时间。吵来吵去,母女俩最终达成共识,让乱针绣从镜框中走出来,接上地气,让大众接受。

具体该怎样运作?女儿思路清晰:“2014年,工作室开始公司化运营,请了财务助理和设计师,就如何规模化、如何与现代生产结合、如何适应市场等方面进行探讨。如果没有市场、社会不需要,乱针绣就失去了大家关注的价值,虽然它很珍贵。我们的宗旨就是,产品要适应社会。老外对手工类物品非常喜欢,我们的作品经常出国展览。”

“我总是把她当男孩子用,现在轻松了很多。”孙燕云长出一口气。

吴澄说:“我要‘颠覆乱针绣艺术。”

她首先颠覆了自己的名字,申请注册了“承無”品牌——将自己名字的谐音颠倒过来。她还“颠覆”了作品的推广和应用,致力于建构支撑传统技艺活下去的商业空间。

这个加拿大昆特兰学院艺术设计专业的“海归”,现在是“孙燕云乱针绣艺术创作中心”的总经理,负责营运管理;2014年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show house”,2016年创立了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乱针绣衍生品牌“承無”。

在国外,刺绣产品主要用在服装、日用品和室内壁画的装饰上。这给了她启示,她想来一次“文艺复兴”,让绣品从单纯的艺术品、高价值的收藏品,进入到日常生活之中,走向消费市场。在走向市场的过程中,吴澄觉得自己走近了母亲,更深刻地理解了母亲的初心。

吴澄认为,外婆作为杨守玉的关门弟子,贡献了一些新技法,进一步丰富了乱针绣,而母亲作为外婆的亲授弟子,又在前人基础之上借鉴现当代绘画的抽象性、表现性、民族性,再度丰富了常州乱针绣的内容。

“生命之美,也不过是每个人都应该以符合其天性和职分的方式去行动。”在回忆录式作品《总结》的最后,毛姆引用了路易斯·德·莱昂修士的名言。

吴澄也许没读到这句话,却用自己的言行印证了“生命之美”,也用自己的针线绘制了“创造之美”。

临出展厅,蓦然回首,我看到了一张海报,那是吴澄2016年设计的“百年芳菲·祖孙三代乱针绣艺术精品展”。

画面上,妈妈坐着,浅笑怡然,左手放在绷架上。

外婆站在妈妈后面,也笑着,像一朵淡雅的菊花。

吴澄站在外婆后面,一手揽着清瘦的外婆,一手搭在妈妈肩膀上,圆脸短发,目光向前,同样笑着。

是的,她们都笑着。

在乱针绣博物馆门口,挥手告别孙燕云母女俩,这才发现杨守玉铜像和她的照片一模一样,和人们描述的一模一样——端庄,清瘦,坚毅,美丽。

100年前,乱针绣的创始者们从西洋画的技法上受到启示,创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乱针绣。

100年后,乱针绣的传承者们,从传统出发,根据西方人喜好,将乱针绣又带进了西方人的生活当中。

由西而来,化为神奇。向西而去,惊艳世界。

100年,四代人,被浓缩进这个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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