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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让无数少年扬起五彩风帆

2023-02-26史小溪

翠苑 2023年6期
关键词:小溪流延安童话

最早启蒙良知、心智,滋润心性,哺育和启迪心灵,引发人想象能力的那些作品,肯定留下的永远是最美的享受最深刻的印象。那是天性使然,比如儿童文学作家严文井、金近的《小猫钓鱼》《小鲤鱼跳龙门》《蚯蚓和蜜蜂的故事》等童话故事。还有那些永远的经典,比如丹麦安徒生著、叶君健翻译的那些童话;爱尔兰女作家艾·丽·伏契尼著、李俍民翻译的《牛虻》;法国小仲马著、林纾翻译的《茶花女》;俄国米·肖洛霍夫著、金人翻译的《静静的顿河》……看过后就嵌刻在我的记忆里。因为喜欢,我还买来了伏契尼后来补写的《牛虻世家》《牛虻在流亡中》两部小说。

不用说,我也有严文井老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小溪流的歌》《中华散文珍藏本·严文井卷》等书。

在一个少年蒙昧无知鸿蒙初开的金色年华,那种滋润、哺育就是温柔阳光润物细雨,是高山仰止般的钦佩崇敬,是人生永远难以破解的谜题。

我对严文井老师就是这样一种感情。再长大一点,知道他是我们“老延安”,抗日战争年代奔赴延安,曾在“鲁艺”当教员,写作。

可是一直到许多年以后,我不惑之年,在准确地知道他从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退下来、离休,相对疏闲(其实文人永远没有闲)后,才怀着忐忑的心情给他写了第一封信。

不久,我收到他从住址——北京朝阳区红庙北里挂号寄来的回音。他的字迹很流畅洒脱,说是俊秀、钟秀、独秀也不为过。笔迹自由,不拘一格,两页书信,虽然改动、增删有13处,且认真,仍然凸显出全幅页面干净清晰。

史小溪同志:

谢谢你送的书刊。

我离开延安时是1945年10月。我所记得的延安印象是1938年到1945年这几年间的。在这一段时间里,我都比你现在的年岁小。当时我感到几乎一切都美好。

延安时期在我生命里是一段重要的岁月,但我没能写出,甚至在现今也还没有写的打算。因为表达真实的感受有难度,还有一些说不清的内在障碍。

延安,对我不是一个地理名词;也不是一般历史学家所说的历史名词;那是一种“实在”,一种已经消逝而又不能完全泯灭的“实在”。如果我胆敢触及那些确实出现过的个人感受(几乎完全是好的感受),说不定会引起一些浪费别人时间的争议,所以我暂时不打算触及。如果运气不好终于没有写,虽然不免遗憾,总比违背良心胡说八道好一些。

你虽是土生土长的陕北人,但你却和我们那些外乡人一样,都看不见当年那个延安了。你只能看见现在的延安。我只希望所有现在的延安人幸福,特别希望那里的清洁的空气和水没有被污染。还希望黄土地上多长出一些树木来,哪怕多长一些酸枣刺和绿草也好。

文章我是不能写了。希望以上一段话有助于取得你的原谅。

我那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严文井散文选》,已出版多年,身边没有存书,只希望能有再版的机会,那时我将送你一本。

祝福你。

祝愿你取得更大的成就。

严文井

一九九二年二月十五日

不用说,收到他的信我很高兴。从此开始了我们的忘年之交的友好交往。

严文井(1915年10月—2005年7月),原名严文锦,湖北武昌人。很早就到北京独自谋生路。1932年起以现在的笔名陆续发表一些散文和短篇小说。1937年夏,他的散文集《山寺暮》由编辑家靳以主编,列入散文丛书出版。1938年春到延安,在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任教。

严文井老师年轻时受安徒生童话的影响,他曾写道:“少年时我接触了安徒生,他对很多人都是给予者……我被他的人道主义精神感动,从他如画的散文里感到一种比有些分行的诗还是诗的东西。我对他只有赞美。我开始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创作愿望。” 1940年他出版童话集《南南和胡子伯伯》,1949年完成长篇童话《丁丁的一次奇怪旅行》。

1939年到1940年间写成长篇小说《一个人的烦恼》,小说无疑有着童年的微醺和成年人逝水的伤感。小说描写了抗战时期一部分富有勇敢热情而又易于动摇、灰心的知识青年的典型,通过主人公刘明从毅然参加抗战到“废然而返,牢骚消沉”的生活历程,批评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软弱性和个人主义,具有积极的教育意义。有评论说:由于作家世界观的局限,对这种青年知识分子还持有同情和原諒,因而削弱了作品的批判性。

抗战后期严文井到东北任《东北日报》副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为中宣部文艺处副处长,先后又在作家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任编辑。1950年出版童话集《蚯蚓和蜜蜂的故事》,1956年出版游记《印度,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1957年发表长篇童话《唐小西“下次开船港”》,1957年前后写了《会摇尾巴的狼》《大卡车上的几粒尘土》一系列童话,1959年出版寓言童话集《小溪流的歌》……

新时期他写过一些童话、散文、文学评论,出版《风雨回眸》《苦涩的无花果》《严文井散文选》,主要作品收入中国百年儿童书系童话集《下次开船港》和《严文井文集》四卷。因为担着繁忙的领导工作,曾任《人民文学》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总编辑,亚非拉委员会中国委员会副主席,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这些选本多有重复,总体他的创作不是很多。

我很庆幸20世纪60年代初期我的少年学习时期,那真是延安老区的金色年华!那时我上小学五六年级,任语文、算术主课的老师都是大专毕业的(且多是家庭出身不好分来偏远地方的,他们应该是教学更认真的)。就是带历史、地理、自然、农业常识课的老师也全是师范中专毕业的。更美的是语文课本,有唐代宋代古诗词,更有许多童话寓言故事:安徒生的童话《皇帝的新衣》《卖火柴的小女孩》,金近的《布谷鸟叫迟了》,严文井的《会摇尾巴的狼》等。而语文老师又讲得十分出彩。记得假期从图书阅览室借来一本童话选,有严文井的《小溪流的歌》《三只蚊子和一个阴影》,金近的《骄傲的大公鸡》《月季花和雪人》,安徒生的《丑小鸭》《白雪皇后》等,读起来非常有趣味。我几乎是如饥似渴地不止一次读过。

严文井老师以儿童文学著称,是当代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他写过散文、小说、寓言、童话、评论。他20世纪80年代前半期发表的《啊,你盼望的那个原野》《一个低音变奏》等,都是意境隽永悠远、文辞优美骏爽的散文。但毋庸置疑,他最有影响的还是儿童文学。现在看,他1957年前后写的一些童话虽然精致,但潜在的阶级意识形态似乎已趋于强烈。不过《小溪流的歌》,却是一篇很优美的寓言,不仅语言清新活泼,也是一篇想象力丰富、寓含深意的大家之作。“小溪流在狭长的山谷里奔流了很久,后来来到了一个拐弯的地方。”碰到天天发牢骚,叹息世界没意思的枯树桩、枯黄的草;又遇到慵懒、恐吓它的乌鸦。

小溪流回答:“到前面去,自然是到前面去呀。”

小溪流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奔流,奔流,渐渐又有些旁的小溪流同它汇合在一起,小溪流就长大了。

于是,小溪流长成了一条大河,沙声地歌唱着,不分早晚地向前奔流。它精神旺盛,精力饱满,向着两边广阔的原野欢呼。

于是先后又有些旁的小河同它汇集,大河成了强壮的大江。江流浩荡,泥沙沉下去了,它奔向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洋。但它仍然一刻不停地在大海扬波逐浪起伏奔荡着,海底爬满贝壳、朽烂发锈的沉船不耐烦看着它,它只是默默地穿越而过。“小溪流就是这样虚怀若谷,气势豪迈,它的歌就是这样无尽无止,它的歌是永远唱不完的。”

《小溪流的歌》后来被选入儿童文学传世书序,选进国内多种童话寓言、少儿读物选本,新时期又选入沪教版初中二年级的语文课本,是实至名归当之无愧的。它给予几代人以心灵陶冶情操滋润,产生很大影响。小溪流清澈、纯净、不带有任何杂质,总是满怀理想信念。小溪流的乐观,激情,充满勇气,不屈不挠不断向前奔流的精神,使每一个读过它的人都不无裨益,都能从中汲取力量和智慧。

我们看到,在新时期初,严文井老师主持《人民文学》的几年,给予了许多青年作者无私的有胆有识的提携和帮助。对那些有探索有突破之作,从来都是持肯定、赞赏和热情鼓励,比如对当时“朦胧诗”及散文个性张扬的评价。他认为新时期以来的散文,样式丰富,多样多彩,多极多元,文学格局不断变化,借鉴吸收西方许多新潮新流派的东西。他呼唤中国散文一个百花齐放百鸟争鸣的欣欣向荣景象到来!

小说家高晓声1979年、1980年先后发表短篇小说《李顺大造屋》《陈奂生上城》。严文井老师立即发表文章,说高晓声唱出的是“农民”组曲,是对中国农民命运的深刻思考,他所塑造的主人翁“是坚强的中国农民的形象,反映中国农村发生的可喜现实生活变化”,他们在负重的步履中迈出新生活的第一步。

湖南青年作家韩少功带有探索性的中篇小说《爸爸爸》,塑造了一个长畸形大脑袋的永远长不大的“小老头”丙崽。他的大脑袋始终停留在幼稚原始的状态。他的大脑里世界就是两大块,只会说两句话:要么不分老幼跑上来亲切地叫你“爸爸!”你若讨厌,瞪他一眼,他会眼皮一翻,咕噜着大骂你“×妈妈”……反思我们民族陈旧僵化的“二元论”病态意识。小说发表后颇有争议。严文井老师撰文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小说可以“经得起下几代人的咀嚼,分量很大,可以说它是种神话或史诗”,指出小说揭示的“不仅仅只是生理病态,也是一种民族文化病态”,他还戏谑自己“是不是就是作品中一个上了年纪的‘丙崽!”呼唤今天的人掌握自己的生命本能,苏醒个体的主体性。

1995年6月,我利用自己前往东北佳木斯创作笔会的机会,去首都北里红庙的严老师家,拜见了他。那天他的大女儿也过来看他们了,还有一个在京城服兵役的他湖北老家的小老乡年轻军人。人多,气氛也就很热烈。

寒暄中,严老师对陕北极其关注,特别是农民的生活状况“能吃饱饭否?”我告诉他陕北是真正的丰衣足食了,石油产量逾千万吨,北面神府又发现世界八大煤田、丰富的优质煤、天然气,成了新时期陕西经济突破的台柱子,还开始退耕还林封山禁牧了。他听了后异常高兴。他对延安老百姓的贫穷苦焦日子和恶劣自然环境太清楚了。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小女儿1969年北京知青上山下乡时就奔赴延安,在安塞县最穷苦最偏远的镰刀湾插队落户。那里是太苦焦了,后来还是他大女儿帮着把妹妹迁到内蒙古草原她下乡的那地方了。

说到了当年延安,毕竟是一个人度过青春岁月成长的地方,他的话题爽朗开阔多了。突然就说到陕北信天游,赞叹陕北信天游是大美的藝术。他给我们说起,1956年到印度参加世界文化交流活动,在一次联欢晚会上,各国作家纷纷演唱他们最具有民族特色的东西,他不会别的,就唱了一首年轻时在延安学会的信天游。“你妈妈打你不成材,你露水地里穿红鞋(hai)。”他还轻轻地哼起来。我们都笑,鼓掌。二十几岁的他对延安的印象和记忆太深刻了。他还要我给他唱两曲,我就唱了“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上一道坡坡下一道梁梁”。他对我说,不要忘了陕北的亮色,那些民族最宝贵的东西。你散文中有陕北的气息和色调,挺好,永远不要消失。我们都很高兴,我心里想,这个老人真逗,童稚、亲切、清纯、欢乐,难怪他写童话、寓言故事!

另外他给我一个最深刻印象的是,他时不时地自嘲:说有时活得和牲口一样……然后睿智地呵呵一笑。我在他的笑声里隐隐觉察出一丝苦涩,沉重。他的创作,在正当年富力强活力澎湃时,好长时间留下“空白”。

他曾写道:“有风无风,有月无梦,尺八万里朦胧。”又说:“我想吹一次洞箫,但我的最后一支洞箫在五十年前就已失落了,它在哪里?”他写过:他们那代人留有太多的空白。“我徘徊在没有边际的森林里。”“我早已被迫变成了一个荒诞派。”“麻木,还有怯懦,忧郁,欲舞徒呼奈何!由于胆小,我是很容易相信的。我不断感恩,我想是阿Q教给我这样做的。”

后来我想起他的那篇著名散文《一个低音变奏》,在这里,他曾与希梅内斯笔下的一头欢乐的小毛驴静静地有过心灵对话:“不论走到哪里,毛驴的命运大概都不会有什么不同。我记忆里留下它们那些可怜的影子,多少年来,它们当中的许多个,被蒙上了眼睛,不断走,不断走着。几千里,几万里。它们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些石磨。它们太善良。”

他起身到他的书房里给我找一本书,不大的书房就在客厅隔壁、门里一进来的那间。他的老伴康阿姨嘟囔:书房乱得像个鸟窝,还谁也不让进去。我偷偷跟在后面从半掩的门里看过去,墙壁书柜塞满,地板上书乱糟糟堆着重叠摞了一地,真的像个鸟窝。哈哈也是,“一蓑烟雨任平生,归去,也无风来也无晴。”

也就是那一日,严文井老师让他的那个湖北小老乡给我与他拍了照片,还有另外的一张:他,康姨,我。傍晚,他还带我们出去,在离他家不远的一个饭馆招待了我们。他那年80岁了,走得很慢,两脚挪着碎步。但他不要我们任何人搀扶,他很坚决也很自立。吃饭也很慢,他给我们点了好几道菜,而他只能吃点面条。他自嘲:咬不动了,一口假牙齿嚼咬面条都很慢……

一直到黄昏时分,北京城的街巷、高楼大厦华灯初放,全笼罩在暮色苍茫中了。我现在还记得,他和他的老伴、女儿,在暮色苍茫里的身影,他一直叮嘱他的那个小老乡军人:“你熟悉路,把小史送到大北窑车站的地方。”

以后的回忆里,每每想起,我脑海里留存的,一直是这幅隐隐约约、模糊而浮雕一样的形象……

严文井老师,一个可亲可爱、颇有风趣、善良纯朴的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散文家!诚如他说的:“我这个人,又柔弱又刚强,是二者的矛盾统一体。柔弱是说我一生老受人欺负,即使参加了革命,到了陕北,进入了延安文艺界之后,也依然受到一些有权有势的人的排挤。刚强是说我打心眼里不服,对他们训人整人的那套‘斗争哲学十分反感。所以我的作品证明我的存在、我的人格,显示人性的力量。”“……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我赞成宽容,不赞成打斗、杀人,也不赞成折磨人,无限制地折磨人。我的灵魂是软弱的,与人为善的。从来不想害人。”

人能够在世俗红尘有如此人格品质,已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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